我们的电影
2019-07-04陆蔚青
陆蔚青
朱迪来找我,问我能不能同她参加一个电影晚会,那时朱迪已经开始了她的电影之旅。她一心想成为屏幕上的人,这是她的梦想。
在魁北克拍电影并不是什么难事,这个城市有许多征用群众演员的广告,我上大学时曾参加过一次,在联合大学的大礼堂,是好莱坞来拍片。好莱坞经常在蒙特利尔拍片,因为加元对美元的比价很低,所以美国人就来了,他们几乎用半价就可以完成在美国的工作,而蒙特利尔的风景和气质又是一流的,决不逊于美国的任何城市。
我曾在本·阿夫莱克主演的警匪电影里看到这座城市,皇家山,还有蒙特利尔最大的地铁中转站。这个站的法语发音很像“列宁格勒”,我们当然知道它不是列宁格勒,但我的朋友们都喜欢叫它列宁格勒。我曾经听到一个〇〇后的年轻人对另一个人说,你知道有些老移民叫这一站什么吗?列宁格勒!他们的法语真够烂的!当时我就站在他们身后,看他们穿着今年夏季时髦的衣服——露着肩膀却有袖子的那种,袖子像套袖一样吊在胳膊上,染着白人喜欢的金头发。其实黄皮肤配黑头发很好看,黄皮肤配黄头发,让头发和脸庞的界限有些模糊不清,也很难显露出清晰自然的轮廓。无论中西怎样的标准,简洁清晰永远是好的,可惜有些人不这样认为。
或者这不是标准法语,但那又有什么呢?我喜欢叫它列宁格勒,这样叫时,我感觉自己正行进在俄罗斯大地上,这让我心情舒畅。
还是回到拍电影。那时候我靠学生贷款生活。朱迪告诉我,如果我拍电影,一次可以得到八十加元。
这对我很重要,那时我的房租是三百八十元。
拍电影是在魁北克联合大学的一楼大厅里。那天我去得很早。电影还没有开拍,我和朱迪就坐在大厅里等待,工作人员说会在开拍之前通知我们。大厅里挤满了人,很多人都像我一样,是第一次,很兴奋,眼睛发亮。我们东张西望,主场在另一个白色帐篷里,据说有好莱坞大牌光临,但黄色警戒线挡住了道路。一开始我们很期待,望眼欲穿,后来就有些困倦。天慢慢黑下来,一切还没有变化。朱迪已经来拍过很多次,有了经验,她不仅带了食物和水,还带了扑克牌,我们就围坐在喷泉下面开始玩纸牌。有一段时间,我们几乎遗忘了目的,好像只为玩纸牌而来。大厅里安静下来,我回身张望,见许多人开始东倒西歪,有人在水泥台阶上睡着了——那时这个叫打电影工,打工的意思就意味着克服一切阻力,随遇而安。
夜越来越深而月光越来越明亮的时候,我们玩累了。我们不可能玩一夜,明天还有计算机课要上,灰眼睛的沙洛瓦不是好对付的。我想到他就不寒而栗。有一次谈到找工作,沙洛瓦说工作并不难找,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离这里不远,你们都可以找到餐馆刷盘子的工作,或者送比萨和炒面——这样说时,他的眼神中有一种邪恶。他从来不相信我们这些新移民能找到工作,因为对他的课我们大多表现迟钝。我们很多人是文科生,因为计算机好找工作而临时抱佛脚。
然而电影依然迟迟没有开拍,于是我们收拾好扑克牌,朱迪走出去拿了两个睡袋进来,我说你还真有准备。朱迪说拍电影是艺术,艺术就是个耗时耗力的活,跟煲汤同理。
我不明白有什么同理。煲汤能看见汤在火上慢慢变化,而我们进入这个大厅,除了一次工作人员的讲解,就没有任何进展。我环视了一下大厅,发现进展还是有的,进来时那些生龙活虎充满好奇的人,如今都已沉沉睡去,如果此时演月夜古战场,倒是十分恰当。
我也沉沉睡去了。
凌晨三四点钟时,我被一片嘈杂声惊醒,看到身边有些人已经披上了戏装,工作人员还在逐一发放蓝色长袍,是那种没有面孔的,整个套在身上,只露出两个眼睛;还让每个人都穿上轮滑鞋。我和朱迪相互给对方穿衣服,很简单,从头上套进去就行了,然后自己穿上轮滑鞋。整个大厅发出咕噜噜的响声,工作人员让我们举起手,举向空中,一起踩着轮滑前进。
我想那一定是一个很震撼的场景,因为大厅里至少有几百号人,几百个鬼魂或者精灵,统一的蓝袍,高举手臂,踩着轮滑,再配上灯光,是很有魅力的。
如果再配上音乐呢?我问朱迪。
那要看哪种风格的了。朱迪兴奋地说。朱迪绝对是个当演员的料,她一上戏就人来疯。
场记声嘶力竭地呐喊,让大家统一行动。我们都很努力,内心希望自己出现在一个大片中,虽然千人一面,看不到谁的脸,但终究是一个有意思的故事。这样的场面重复了三遍,过了。我们的电影生涯就此结束。脱下长袍回到家,天已经开始放亮。过几天支票来了,八十加刀。我们去唐人街的玉苑溪畔酒家撮了一顿。年底报税时却被算作学生贷款之外的收入,被勒令“贡献”出去。从此以后,我再没有打过电影工。
但朱迪不一样,她本来就是学艺術的,拍电影对她来说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后来当我与计算机编程大战时,朱迪慢慢地由一个镜头升到三个镜头,由没有台词升到三句台词,而如果能说五句台词,就可以申请进入演员工会,也就是说,说五句话你就进入了演员的系列程序,有一天你就有可能成为影星了。
这个玛雅年的电影晚会,就是朱迪参加演员工会后的第一部作品,这个电影晚会是由魁北克演员工会组织的,有三十部小电影参加评选,它的主题是世界末日,时间是世界末日,二〇一二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除了电影,还有酒会,朱迪兴奋地对我说,每个演员可以有两张邀请票,她邀请了我和莱丝莉。
我们来得很早,但天已经黑了,魁北克在北纬四十五度,冬天日落时间是五点一刻,圣丹尼街上的帝国电影院门前已经排了长队,大概有十米左右。我们便自动站在后面。那时莱丝莉还没有来,我和朱迪一边聊天,一边等待。前面站着几个化着浓妆的年轻女人,其中一个紧挨着我,高跟鞋,露了洞的黑丝袜,超短的裙子。我几乎看不到她的衣服,因为披肩太大,几乎遮住了上衣,那是一件绿色的人工毛皮,绿得十分刺眼,有一种不自然的挑逗意味。那女人梳着同样让人不舒服的红头发,人工的,在飘着轻雪的路灯下,她脸庞上的毛孔出奇的粗糙,然后我听到她开始说话,看到了滚动的喉结。
这几个人工女人让我产生了幻觉。我突然感到自己置身在一个奇特的世界里,或者这就是电影的某个镜头。那一天并不冷,轻雪在半空中打了几个滚,落在地上,雪地上便泥泞起来。人们的脚踩一下,就踩出一个坑,混着雪的水溅起来,溅到另一个行人的靴子上。人们的小腿后面都带着一些泥点,皮靴也变了颜色,但那些法裔女孩们并不在意,有些靴子已经漏了。渗了盐的雪水,连汽车的底盘都能浸得锈迹斑斑,何况靴子。春天来的时候,马路上都是坑坑洼洼的——盐有超人一样的力量。
这个剧院,据说是蒙特利尔最古老的剧院。真正的欧洲古典风格。天花板上吊着老旧的吊灯,墙壁都镶着壁画,舞台上充满了繁复的古典意味,一排排座椅猩红,沉默着。人们鱼贯而入时很安静,剧院灯火昏暗,好像进入古老城堡。观众席只有三分之一,椅子后面偌大的空间,放着音响和灯光装置,在这些机器的前方,摆着吧台,吧台上方挂满高脚杯,明晃晃的,照眼。魁北克出产的啤酒,一排排站在那里,无声微笑着。他们身后没有欧洲的啤酒,也没有美国的啤酒——我明白这是一种昭示,是魁北克独立运动的体现。魁北克人只喝魁北克啤酒。
魁北克是一个国家——这里的人们爱说这句话。这句话让他们有自豪感,好像炫耀一种独一无二的东西、珍贵的东西。许多年了,尽管加入加拿大联邦很多年了,但魁北克的很多法裔还是认为他们是被英国人殖民的。所以每年的省庆日就变成了国庆日,而国庆日在魁北克是搬家节。当英国人在老港庆祝加拿大的诞生时,魁北克的法国人正在大街小巷里面搬家。他们上午搬出,下午搬入,也经常同时搬出又搬入,人和家具挤满小街。这是魁北克独特的景观,以搬家作为无声抗议。我认为这也是一种行为艺术。
莱丝莉是在快开演时到的,她说这附近泊车太难,只好泊在小街里再走过来。莱丝莉是个犹太女人,肤如凝脂,金黄色头发,有一双浅灰色的眼睛,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几乎看不见,眼里却有一种生动的妩媚。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眼睛,但她的妩媚里还有一种东西,或者说是一种虚空。我想。
电影终于在一片细细碎碎的低噪音中开演了,所有电影都只有一两个演员,小成本制作。有的电影只是一个人的独白,或者是默片,并没有构成完整的情节,场景取材于街头或房间,有一种熟悉的味道。我看见每天走在街道上的人们,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过着另一种生活,有些窥探个人隐私的感觉,不知道这是因为电影与生活太近,还是电影本身有私电影的意识。魁北克法裔的艺术,表现出充分的生活化和随意,少有雕琢痕迹。我坐在那里,手里抱着一个世界末日的礼物,那是我姐姐送给我的名牌手包。
我也得到一个,朱迪说,晃一晃她手中与我同一个牌子的包包。我妹妹送的。
我们相互笑一笑。上星期這个牌子打折。
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就像看一场普通的电影,我看得很专注,虽然一场接着一场,情绪的转变有些快,脑子还来不及思考,下一个就来了。
世界末日的确是一个很好的主题,魁北克艺术家们在这个题目下做出的小电影五花八门,时间限制了剧情的展开,当然也加速了剧情的速度,故事很凝练。
现在正在上演的是一个女人的独白,她躲在地下室里,里面塞满了罐头食品。女人以调侃的口气开始讲,讲各种罐头的用处和来历,保质期和每顿她吃多少,她能吃多久。她语速平静而琐碎,充满日常生活的诸多细节。在叹一口气之后,她开始想象世界毁灭之时会是多么混乱,而她住在地下室里的生活会是多么安稳,这样说时,她表情的莫名欢欣既虚假又悲哀——我侧身对朱迪说,躲在地下,这个想法不错。这时我看到朱迪呆滞的脸,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女人,好像被深深吸引了一样。
中间休息时,朱迪突然消失了,我和莱丝莉就在酒吧喝了一杯。莱丝莉一边喝酒,一边娴熟地吞云吐雾,她的眼睛眯得更小,看起来也更加陶醉。她问我在意这世界末日吗?我笑一笑,我说不知道。
“不知道”,这三个字是我来魁北克之后最大的收获,你可以在任何场景和情况下用这三个字,没有人会表示奇怪。“不知道”因为含义太多,而它所包含的不确定性、开放性或者更深层的意味,都符合法国人自由散漫的心态。在他们的字典中,“不知道”是一种哲学,因为你知道得越多,不知道的也就越多。如果你知道的是一个圆,不知道的是圆外的所有事物。所以越多的“不知道”意味着你的头脑和心态越开放,而如果你对许多事都不知道,包括你的人生选择、职业选择,人们反倒可能认为你更有可塑性。这种想法与中国完全不同,我并没有那么多的可塑性,我的民族性是固定的,我知道自己会选择一个电脑公司做程序员,会选择毫无新意地组成家庭,按部就班生儿育女。但在蓝眼睛的法国人面前,当我得到“不知道”这三字真传之后,更多的时候我会使用这法宝,因为它能省去我很多解释的必要,而且可能建立与它们相应的虚假人格——这人格能够让我与他们看似一体。
莱丝莉耸一耸肩。
对我来说,我喜欢世界末日。她说。因为我刚刚查出乳腺癌。
朱迪在黑暗中回到座位。她坐下来,有点心不在焉,魂不守舍。当她的电影上映时,她居然又不见了,我走出剧场,看到她躲在角落里哭泣。
发生了什么?我问。她化了浓妆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崩溃,好像一团被画家抛弃的油彩。惨白的女人常会让人有种种联想,许多人喜欢描写夜半卸妆之后的女人,或者需要补妆的女人,因为这时的女人很真实。
没有什么。她说。掏出一叠手纸,她开始惊天动地地擤鼻涕。中国人和西人在行为表象上的一个最大不同,是中国人小声擤鼻涕,大声打喷嚏,而西方人则是大声擤鼻涕,小声打喷嚏。他们打喷嚏会把脸埋在弯曲的胳膊里,让喷嚏消失在自己的肘弯当中。从卫生的角度讲,这样可以防止细菌在空气中传播。但是他们为什么大声擤鼻涕?相比之下,也许用力地擤鼻涕会更干净。我想,东西方的巨大差异表现在这样的生活细节中其实是有原因的。朱迪的擤鼻涕完全是一个表明自己身份的行为,她是一个已经西化的东方人,而我认为打喷嚏可以模仿西人,但擤鼻涕最好保留中国人的特点,在处理个人卫生的标准上,尤其是大庭广众之下,应该保持温文尔雅。
我不再问她为什么哭泣,我只是拥抱她,安慰她。但我安慰她时,她的哭声又大起来,但很快她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因为这时候钟声敲响,世界末日正式来临,新的一天,或者新的一年诞生了。
我们回到座位上,莱丝莉已经从椅子里站起来,正在东张西望。看到我们她很高兴。
我以为你们去了另一个世界。莱丝莉说,眼睛眯成了更小的缝,但我依然能看到她的眼神,莱丝莉的眼睛像一只午夜的猫,瞳孔形成了一条一字形。
人群开始躁动起来,像波涛一样涌动,躁动不安。有人开始大声说话,但更多人涌向酒吧,酒吧前很快挤满了人,有人从里面出来,手里举着大号的酒杯。
干杯!他叫着,我看到他的围巾,我认识那种人工绿色,但他现在变成了一个秃头的人,红色长发不见了,“她”还原成了他。然而那裙子,人工绿的披肩,露着洞的黑丝袜,都还是原来的样子。我回身看身边的人,人们熟视无睹地喝着酒,聊天,狂欢,没有人表现出异样。我看到某些更异样的人,他们看起来摇搖晃晃,已经喝醉了。
干杯!许多人叫喊着。
这个剧院现在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派对,几乎每个人都是不醉不归的架势。酒是棕色的,明黄色的,金色的,还有白色的泡沫,人们好像在泰坦尼克上劫后余生一样,看见谁都说着“新年快乐”。有的男女开始拥抱接吻,音乐也响起来,是华格纳的音乐,激情浩荡,更增加了命运战胜日历的雄壮气氛。
干杯!我和朱迪,莱丝莉围成一个小三角形,提高嗓音,大声说。
上帝没有收走我们,莱丝莉笑着说,有点神经质地摇着头。
这是一个好征兆。她说。
我们在大厅中走来走去,每个角落都站着狂欢的人们。
古老的窗户浮起一层白雾,东方既白。到天亮的时候,酒已经喝尽了,人们东倒西歪。
安静,安静,请各位回到座位上,我们的电影节将继续。
然而没有人回应这个电影节,世界末日电影节正在继续,只是人们不再关注银幕上的事情,人们只关注酒杯里的杜康,人们兴奋地大声说话,尖叫,玛雅人的日历就这样有了新的含义,人类没有在那一天走入绝境。我们得救了。
现在,让我们看真正的电影。巨大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好像一个巨神来临。
电影开始了,我们看到了刚才的场景。
电影里的我们。
我们站在这个古老而破败的建筑前面,正在排队准备进入,天空阴暗而朦胧,路灯发出昏暗的光线,雪花在路灯光中盘桓,好像扑火的蛾。街道对面的房子有三角形的阁楼,灯光好像紫色的眼睛。汽车飞驰而过,溅起细碎的雪泥。我们进入大厅,嘈杂的人声。电影院古老而阴暗的屋顶,我们在笑,我和莱丝莉在寒暄,她浅灰色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特写。酒会,电影院里面宽阔的大厅,里面挤满了醉酒的人,有的已经迷醉了,有些还在喝酒。他们身穿各色衣裤,有人在大声叫喊,说着不同的语言,一个高大的红色脸庞的男子突然匍匐在地,拉着别人的衣角;一个围着黑色头巾的老女人跪在地上,向剧院的屋顶膜拜;那些穿着制服的男人,也擎着酒杯,但他们没有烂醉如泥。他们时而交头接耳,转过头来观察人群,眼中闪着光。这时银幕上出现了朱迪,她离开我们,躲在卫生间的墙角,贪婪地抽着烟,而莱丝莉凝望前方时,眼中流下滚滚泪水。银幕上出现了我,我看到我自己,在电影中失恋女子的眼睛里,我看到我自己——
这时银幕突然黑了,大厅里一片沉默。
我们惊呆在自己的电影里。在这个时候,我才明白,漫长的酒会意味着什么,而今天所有的事情意味着什么。
我们就是世界末日,我们就是自己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