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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7-04柏伟祥

湖南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宋玉竞标同学

柏伟祥

龚迁昨天晚上喝了一场大酒,一整夜都不舒服。口渴,头隐隐作疼,胃里扎刺刺的想吐。半夜里起来喝水的时候,龚迁心里有些恼,刘启改这人真是的,仗着彼此是老同学的关系,说话随便,堆着满脸的热情多劝了龚迁半杯白酒,本来龚迁就是一杯白酒的酒量,多喝半杯,肯定会难受。虽然昨天晚上喝的是精装的五粮液。如此这般折腾人,是不是假酒也说不定。

龚迁喝完水,悄声返回床上,见老婆宋玉还在熟睡,便尽量不再翻身,背靠宋玉侧身躺下,任凭神思恍惚。只等天亮早起床出去,去街面上的早餐店喝一碗米粥,那样胃里就会舒服一些。龚迁如此想着,脑子里默默地数数,好像是快数到二百的时候,好歹才睡着。等龚迁再睁开眼,天已经大亮了。龚迁揉了一把眼皮,伸手摸着床头柜上的手机,一看已经七点半,便翻身穿衣洗刷。

还在迷糊着的宋玉嘟囔了一句,出去吃早饭么?没待龚迁回答,她便又翻身睡着了。

龚迁出了小区大门,朝右拐向北走不到一百米,就有一条小吃街。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小吃,兰州拉面,过桥米线,馄饨,水饺,米饭,应有尽有。龚迁习惯早餐喝一碗粥,再吃一个茶叶蛋,营养搭配,也不觉得吃撑。龚迁刚走进小吃街没多远,抬头忽然看见一个木制招牌,横写四个大字:孔记粥铺。在招牌一边,又竖写着“老字号”三个隶书小字。以前从来没发现,还有这么一家号称老字号的粥铺,龚迁就是被这几个小字吸引走进了粥铺。粥铺空间不大,摆放着四五张简易火车座,一对中年夫妻模样的男人正忙着炸油条。龚迁进门就闻到一股白米的香气,金黄色的油条摆在案板上,油汪汪的养眼。米粥配油条,很搭。龚迁找了一个靠门的座位坐下,那对中年夫妻并不理会龚迁,还是忙活着切面炸油条,龚迁道一声:

“来一碗粥,再来两块钱的油条。”

那中年男人喏了一声,转身去里边给龚迁盛满了一碗粥,端到龚迁面前。龚迁抬脸瞥了他一眼,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那男人眼睛睁大,“咦”了一声。

龚迁,是你啊,你还认得我吧?

龚迁不得不仔细审量面前这个满身油渍的男人,好像很面熟,又一时想不出来。那男人声音大起来:

我是孔大猫,咱们是初中同学啊。

龚迁这才想起来,这个叫孔大猫的男人的确是他的初中同学,上学时坐在他的前排位置上,不爱学习,只对武侠小说痴迷。后来龚迁读高中,上大学,结婚工作,再也没有见过他。没想到今天因为想喝一碗粥见面了。孔大猫显得很兴奋,摆着手对正在忙活着切面的中年妇女说:

这是我初中同学,从小就学习好。

那妇女扭头对龚迁笑了笑,面容里竟有些羞,她嗯了一声,继续忙活。孔大猫显然兴犹未尽,问了龚迁住在哪里,又问孩子多大了,龚迁简单回答以后,孔大猫忽然提高声音说:

你现在行啊,我听说你当领导了。

龚迁不可置否地笑笑,埋头喝粥吃油条。不料孔大猫接下来的一句话,一下子就把龚迁给噎住了。

孔大猫说:当领导好啊,一年能赚多少钱?

龚迁猛地抬脸看他,他有些茫然,当领导和赚多少钱有关系吗?

面对孔大猫的问话,龚迁只得闷声答:也赚不了多少钱,就是拿死工资。

孔大猫说:不赚钱为什么当官呢?我这粥铺一年还挣十几万块钱呢,你肯定赚得比我多吧?

龚迁脖子缩了缩,差点把粥喷出来。他忽然明白了,在孔大猫这些做生意的人眼里,当官就是为了赚钱,不赚钱当官有什么意义呢?龚迁忽然觉得他没必要再给孔大猫解释,他根本就给他解释不通。龚迁胡乱吃了一口油条,起身扔下十块钱,便朝门外奔,孔大猫把龚迁追到门外,非要把钱还给他。龚迁头也没回,边摆手边逃也似的离开了小吃街。

一直到龚迁登上通往单位的公交车,他气喘吁吁地坐在座位上,还觉得孔大猫的话在耳边回响:不挣钱你为什么当官呢?

公交车穿过一个十字路口,龚迁还觉得心惊肉也跳。

龚迁昨天晚上的确是喝大了,到了办公室,泡了一杯金骏眉,端着茶杯对着报纸愣了老大会儿,还是想不起昨天晚上参加聚餐的同学到底有多少人。十个?还是九个?是算上自己总共十个人吧?龚迁默默地回想了好几遍,他连昨天晚上吃的什么菜也想不起来了。好像最先端上的是一盆山蘑菇炖土鸡,还是葱油泼鲫鱼?谁知道呢,反正是满座的人一上来就乱哄哄的,彼此开玩笑,端着酒杯劝彼此喝。都是三十多年的中学同学,很多都是光着屁股长大的发小,没什么藏着掖着的,再一起喝酒能不乱嘛。虽然都是五十岁左右的人了,不再是拼酒的年龄。可是在这个小城市里,聚会就是喝酒,不喝酒还能做什么呢,不喝酒怎么能表达感情呢,你不喝酒就是装,就是瞧不起别人。所以只得强着头皮喝。

龚迁虽然在这桌同学里是官职最大的人,如若论起家庭情况,其他同学也不比他弱。有几个同学的孩子已经出国留学了,有的已经在省城买了房子,有的做生意已经赚到上千万的资产。均衡比较起来,其实谁也不比谁差多少。既然能有心情来参加同学聚会,怎么都得有相当的自信才能坐在一起吧。

比如昨晚同学聚会发起人刘启改,别看他其貌不扬,个头一米六多点,走起路来胖腿颠颠的,平时同学聚会不多言语,就会眯着眼嘿嘿地笑。可是他的经济实力是同学们中间最强的,每次同学聚会,吃完饭都争着去结账。饭店的老板总是说,刘总吃饭之前就付钱了。

同学们都愣怔怔的,觉得不好意思。刘启改就在一边嘿嘿地笑,每次都是摆摆手说:小意思,咱同学们在一起,我高兴。然后刘启改会在和同学们告别时,貌似郑重地和每个人握着手,嘿嘿地笑著说:常联系啊,常联系。

时间长了,同学聚会也就不和刘启改争着结账了,大家都乐得成全刘启改的一片心情。都知道刘启改经营着小城里规模最大的房产建筑公司。很多年了,无论是城里机关单位的楼房建设,还是高档一些的住宅小区开发项目,差不多都被刘启改的公司揽过来。刘启改这些年到底赚了多少钱,同学们也暗自猜测过,只是猜来猜去,也猜不出个大概数字来。按照刘启改的话说:一个字,不差钱。

龚迁记得,刘启改曾经有几次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他说过:有难处给我说啊,钱不是问题。

龚迁每次都答:好好。

说完这句话,龚迁又觉得该再说句什么,好像不说句什么,显得自己比刘启改弱似的,龚迁想都没想,张口就说:你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尽管说。刘启改也回答,好好。

其实龚迁想不起自己有需要花钱的地方,他的工资和老婆宋玉的退休金加起来,每个月有将近一万块钱,除了供应女儿上大学的费用,剩下的钱也够日常消费。再说,自己就是个端着公家饭碗上班的人,在单位还是个说话不怎么管用的副职,刘启改这么一个大老板,肯定是手眼通天,自己能帮得上他什么忙呢。龚迁一直以为,他和同学们在一起聚会,也就是图个热闹,大家都不年轻了,在一起说说少年时候的经历,感觉挺好。

只是龚迁没想到,刘启改还是来找他帮忙了。龚迁端着茶杯,还没喝完第一杯茶,刘启改就把办公室的门推开了。刘启改笑眯眯地推门进来的时候,把正在愣神的龚迁吓了一跳,他怎么没打招呼就来了,他怎么像一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就出现了。

刘启改夹着一个灰色的皮包,嘿嘿地笑着说:龚主任,打扰了。

龚迁从椅子直起腰来,他想对刘启改笑笑,又愣了好几秒,才招呼刘启改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龚迁说:你怎么来了?

刘启改说:我來看看你啊。

龚迁忙着给刘启改找纸杯倒水喝,刘启改摆着手不喝。外人来这座办公大楼,不经过门卫是进不来的。一般都是门卫问来访者找谁,然后门卫用座机联系被访者,经过被访者同意才能进来。

龚迁好奇地问:门卫没通知我啊,你是怎么进来的?

刘启改说:我常来啊,从大楼下边的负一楼进来的。

龚迁他这才想起来,负一楼地下停车场的楼道也可以上来,那边的卫门监管不严,只要看着面熟,一般不过问。这个十几层的大楼,里面有二十多家单位在这里办公,其中有是几家负责重要职能的单位,刘启改能知道负一楼的通道,看来他的确是经常来。只是龚迁这个单位只有负责全市文化系统的管理职能,连个清水的衙门都算不上,今天刘启改来他这里做什么呢?龚迁想他既然来就有事,那就不妨听他说出来。不料刘启改却说:我来看看你,昨晚没喝多吧?

龚迁嗯了一声:还行吧,就是有些头疼。

刘启改说:不会啊,昨晚喝的可是精品五粮液,你可能不习惯喝浓香型的酒。

龚迁还是说:还行吧,年龄大了,盛不住酒了。

刘启改说,那以后咱们聚会改喝红酒,年龄大了,确实不能喝白酒了。

刘启改说完这句话,忽然抬脸问龚迁:听说咱们市里要建一个博物馆?

龚迁愣了愣,才小声对刘启改说,是有这事,市里打算建博物馆这事操持多年了。只是刘启改怎么知道这事呢?在这小城市里,关于文化建设,领导更喜欢做些表面文章,每年办两场公益演出,举办一场文艺赛事,不疼不痒的,不用动用大项财政资金,群众也喜闻乐见。所以博物馆这个计划,每届领导都拖着没建,一些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每年开两会都提出来。民心所向,实在是拖不下去了,今年总算列入财政预算,并且已经拿出城北的一块地皮,找了设计院做了规划,最近就开始进入招标程序。

龚迁说到这里,刘启改忽然打断他的话:你听说预算资金是多少?

龚迁说:市里没钱,至多也就是两千万吧。

刘启改说,你这里有相关文件吗?我看一眼。

文件就在他的办公桌抽屉里,前几天才到了龚迁手里。处长让他仔细研究研究,先拿出个招标方案来,处长再给市里分管领导汇报。既然刘启改提出来要看看,他还真不好意思当面拒绝,他看看就看看吧,他又不会带走文件。龚迁犹豫着起身去办公桌前拉开抽屉找文件。这时候,他觉得刘启改也跟着站起来了。刘启改似乎打了个哈欠,摆了摆脖子,跟着龚迁走到办公桌跟前。龚迁拉开抽屉的时候,听到背后哧啦一声响,他扭头一看,刘启改的手从皮包里掏出来了。还没待龚迁反应过来,刘启改就把一包红通通的东西塞进了抽屉里。

透明的塑料袋里,整齐地排列着一捆捆钱。

龚迁浑身一哆嗦:你这是干什么?

刘启改说:拿着,别动。

刘启改伸手把半拉开的抽屉推进去,接着就把龚迁摁进办公桌前的椅子里。

龚迁的嘴巴张了张,他忽然觉得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忽然觉得刘启改的话就像一团结实的抹布,把他的嗓眼给堵住了。他的手抓着抽屉的拉手,忽然开始哆嗦起来,这样的哆嗦像触电一样,瞬间便传遍了全身,他连站起身的劲头都没了。在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耳朵和嘴巴都不听使唤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刘启改对他嘿嘿地笑了两声,转身走到办公室门口,拉开门径直走出去。

办公室的门又关严了。

龚迁坐在椅子上,愣了足有一分多钟。他看着茶杯里袅袅升腾的热气,忽然觉得鼻子发痒。他抬手揉了一把鼻子,又不知哪来的力气,起身奔到办公室门前,抬手锁了门,然后返回办公桌前。

龚迁平定了一下喘息,他拉了一下抽屉,朝门口看了看,才把抽屉拉开了。拉开的抽屉顶着龚迁的肚子,龚迁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砰砰地撞击着他的身子。龚迁看清了,透明的塑料袋里是十捆钱。十万块钱怎么这么多?红通通的这么显眼?龚迁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现金,单位发工资都是打在自己的工资卡上,平时自己花钱也大多是用支付宝或者微信转账,无论是一千或者两千块钱,他面对都是抽象的数字。如果摆在面前的只是十万块钱这么一个抽象的数字,龚迁不会觉得如此心惊肉跳。此刻面对十万块钱的现金,龚迁才知道,原来十万块钱这么显眼。他伸手摸了一下塑料袋,很快就把抽屉关上了。

龚迁靠在椅子上,头使劲朝后仰了仰,才觉得有些头晕。

龚迁目前的家庭环境,算得上安稳和谐。他老婆宋玉以前在邮政局当营业员。属于工人身份,五十岁那年便退休在家。龚迁的上班时间,早餐在街面上吃,午饭在单位餐厅吃,晚上时不时要有推辞不掉的应酬和聚会,一日三餐基本不在家里吃。宋玉一个人也就懒得动锅灶,买点饭食随便对付了。她白天的主要精力是追网剧,晚上出去跟着周围的中老年妇女去广场跳舞。女儿还在外地上大学,寒暑假才回来。除了偶尔给女儿每周末晚上打个电话,定期用微信给女儿转一些生活费,宋玉基本上没别的烦心事。自己的时间随自己支配,这样的日子宋玉觉得很欣慰,按照她的话说:这辈子可算是熬出头了。

龚迁刚过了五十一岁生日,依照国家现行的政策,他要到六十岁才能正式退休。即使是按照目前地方上不成文的规定,他这个副处级干部,也要到五十五岁才能退居二线,所以他还要再熬四年多的时间,才能像宋玉一样悠哉乐哉。

最近这几年,龚迁觉得自己上班的心情,用熬这个字再确切不过。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在官场摸爬滚打三十年,也曾任劳任怨过,也曾努力奋斗过,想着如何把自己的人生价值体现得淋漓尽致。只是这些年里,因为各种人为原因,因为自己的性格原因,跌跌撞撞这几十年,论资排辈,才熬到了副处这个级别。如今头发已经开始白了,眼睛也开始花了,意志也有些颓废。龚迁明白,一个单位可以有三个副处长,可是只能有一个处长。谁都想削尖脑袋挤到正职这个位置上,从副处级提升正处级,比登天都难。不是龚迁不会钻营,不是龚迁没有见缝插针的能力,是他觉得太累了,不愿意再委屈自己的心情去付出。他曾经权衡过,那样做得到和回报不成正比。有时候想想,不是自己懒,也不是自己不作为,更不是自己没有抓住机遇的能力和意识,只能说是在天时地利人和方面,没有同时凑巧。静心独处时,龚迁也常回顾自己这些年来的官场生涯,在唉声叹气之间,也只能这么自我劝慰罢了。

龚迁早就盼着组织上能给他谈话,他能平安退居二线,不再做单位里的实际工作。只是年龄不到,不是自己着急就能办到的事。龚迁上班一天,就要为单位尽一天的职责。单位的一把手虽然比龚迁小七八岁,但是人家是省里的空降干部,红头文件直接任命,到单位任实职处长,这事谁也不能说半个不字。这样的任命虽然来得突然,但是每一届来的空降干部多了,一届换一届,单位的人也就习以为常了。

只是每一届新来的处长都不想吃闲饭,都想有作为,都想把分内的事做好。想把工作做好,做出名堂来,就要高标准,严要求,层层责任压在单位每个人身上。看来这一届的处长真是深谙领导之道,在省城锻造合格以后,才放下基层来施展才能。处长分工明确,落实责任,主动放权让手下的人去做事。所有工作他只对接包括龚迁在内的三个副职,只对三个副职划分职责,三个副职再对工作人员分配具体工作。处长把权利下放,有权利就要有责任,有责任就要有风险,有风险就会有压力。处长安排的工作,龚迁从来不懈怠,份内的工作,能者多劳,也没什么可抱怨。只是這几年来,龚迁越来越觉得,干工作有风险,做好全部工作是应该的份内事,稍有纰漏就是错误,就会前功尽弃。所以这几年,龚迁做事很小心,瞻前后顾,如履薄冰。如今他信奉的一句话就是:“不做事就是不惹事。”这么说也不是龚迁工作不作为,他的理念是:有所为,有所不为。不做冒风险的事,就不会给自己惹事。

可是这个像往常一样平常的上午,因为刘启改塞在抽屉里的十万块钱,龚迁觉得刘启改给他惹事了。

一整天,龚迁心里忐忑不安。他把抽屉锁死了,拿着一支笔在报纸上胡乱划拉着。他想了很多,如果他把刘启改这十万块钱还回去,那就意味着他和刘启改三十年的同学情谊就此了断,这不是龚迁想看到的结果。如果他收下这十万块钱,那他必须要为刘启改拿下博物馆的招标要求。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想下去,龚迁能满足刘启改的要求吗?对于刘启改招标的要求,龚迁没有完胜的把握,虽然处长安排他分管招标工作,如果是处长半途插手这件事,或者是处长暗中授意其他投标的公司,再或者是市里其他大领导干涉这件事,这些可预知的意外龚迁也不得不考虑。龚迁想来想去,只是想明白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刘启改给自己惹事了,因为刘启改的这十万块钱,龚迁心烦意躁,坐立不安。

快下班的时候,有那么一会儿,龚迁决定把这十万块钱还给刘启改。他把抽屉里的那十万块钱当作了定时炸弹,随时都会把自己炸得面目全非,甚至是烟飞灰灭。可是当龚迁拉开抽屉,再次看到排列整齐的十捆钞票时,他的手又哆嗦起来,这种哆嗦瞬间又传遍了全身。十万块钱怎么这么多?十万块钱为什么这么多呢?

龚迁坐在椅子上,觉得自己太可怜了,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十万块钱的现金,如今十万块钱摆在自己面前时,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沮丧。

坐公交车回家的路上,龚迁在快到家的时候,提前一站下了车。他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努力调整了语气,拨通了刘启改的手机。

龚迁:在哪里?说话方便吗?

刘启改:方便,什么事?

龚迁:我把那包东西还给你。

刘启改笑:什么东西?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龚迁一愣怔,在那一瞬间里,刘启改的笑声,忽然给了他莫名的放松和安全感。龚迁也跟着笑了。龚迁犹豫了一下,接着说:

为什么是现金呢?

刘启改:现金好啊,能看得见摸得着。

他听到刘启改似乎嘿嘿笑了两声,又说:这是我以往的经验,能看得见摸得着的又是人人都需要的东西,没有人能拒绝。

龚迁心里一个咯噔。没待他再说什么,刘启改那边却说:我忙着呢,有空再联系。

刘启改说着挂掉了通话。龚迁愣了老大会儿,他夹着皮包朝家步行的路上,想了一个自我觉得两全的方案:如果自己能满足刘启改的中标要求,那么这十万块钱,彼此就心照不宣,到时候我也可以心安理得地收下。如果万一刘启改没有中标,那么就把这十万块钱原封不动地退给他,那样他既不得罪刘启改的同学情谊,刘启改也不会怪罪自己。

龚迁从收下刘启改的十万块钱那一刻起,就开始专注博物馆即将开始的招标工作。他安排属下的工作人员,参照以往其他单位的招标经验和招标流程,做出了一套详细的方案,表情谦恭地请处长提出指导意见。他没想到处长对博物馆的招标工作似乎不太关注。次日下午,处长在方案上批阅的意见很明了:已阅,请龚迁同志负责,尽快启动招标工作。

处长如此明朗的态度,让龚迁有些惊讶。按照处长以往的批阅风格,他至少要在方案上提出一两条补充建议,或者要在方案纸文上,用笔圈划出一两条,让龚迁再重新修改。龚迁惊讶的同时,又暗自欣喜。既然有处长的意见这么痛快,自己也就可以放手去做。

招标通知发布以后,不到三天的时间,就有十几家建筑公司投标,龚迁根据招标要求,筛选了五家具备投标的建筑公司。龔迁把招标工作的细节进程通知给刘启改时,刘启改仔细询问了其它四家投标的公司名称和法人代表。他对龚迁说,这个信息很重要,知彼知此,才能百战百胜。

龚迁:该告诉你的我都说了,你想好怎么竞标吧,我没有权力阻止其他公司不参与竞争投标。

刘启改:放心,我有把握让这四家投标的公司,能有三家和我化敌为友。

龚迁:那你怎么做?

刘启改:实不相瞒,我可以给其他三家投标者商谈,每家给他们一些钱,让他们只参与投标,却不真正给我竞争,让他们亮出的投标价格不能比我的高,这样也不破坏招标规定,两全其美。

龚迁又愣了,原来这里面还可以这么操作,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托”?刘启改笑而不答,只是嘿嘿地说了一句:每个行业都有自身的生存法则。龚迁不好意思问刘启改,他要给这三家竞争投标者多少钱,才能让对手心服口服,甘愿当托。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除去刘启改给自己的十万块钱,再除去给竞标者的钱,刘启改还能在建造博物馆的工程上投入多少钱?他还能赚到多少钱?

羊毛出在羊身上。龚迁明白,只是他没说。

竞标日期定在月底的二十九号。龚迁和他属下的工作人员把竞标的工作准备就绪,打算再给处长看一遍,如果没问题,就只等着二十九号开始竞标。距离竞标的前三天,处长突然接到市里的通知,要求所有市直政府部门实职一把手,统一参加由政府组织的考察学习团,去靖州实地考察,来回五天的时间。得知这个消息之后,龚迁暗自松了一口气。他告诉自己,一定要沉住气,只等处长临去靖州的那天早上,龚迁才拿着再次修改的方案给处长看。当时处长提着行李箱正准备出门,随手接过方案翻了翻就说,这事你看着办吧。说着便又把方案还给龚迁。

处长走后,龚迁才觉得一块石头落了地。既然处长已经发话,那么招标这事就只等着竞标就行了。具体怎么操作,刘启改是个江湖老手,他早就打点妥当。如此想着,龚迁觉得这事已经十拿九稳。

距离招标的次日晚上,龚迁刚在家吃完晚饭,却突然接到处长的电话,语气很着急,张口就对龚迁说,他来靖州之前忘了一件事。之前他接到一个通知,二十九号省里要举办一个关于乡村振兴项目的培训班,他把这事给忘了。今天下午办公室主任再次提醒他,他才想起来,靖州考察是市政府副市长带队,他不敢擅自提前回去。可是省里这次培训班意义重大,涉及到以后市里给省里争取扶持资金项目。如果扶持资金争取不过来,市里肯定要问责,那样就会影响到单位的年度考核。处长给龚迁说了老大会儿,最后才说,你作为单位主要领导成员,这个培训班只有你代表我去参加最合适。处长说完这些,最后又反问一句:你去,好吧?

龚迁知道,每次处长问:好吧?那不是征求你意见的语气,而是直接给你下命令的意思。龚迁听处长说话的过程中,一直是用:嗯,那是,很对。这样的简短的字眼来迎合处长的话。最后处长问:你去,好吧?龚迁没敢犹豫,便答,好,我去。

处长挂掉电话,龚迁才想起明天开始竞标的事。只是处长这个电话,已经让他分身无术。龚迁躺在床上想了一会儿,本来想着给刘启改说一声,告诉他一切都已经准备好。可是转念一想,既然刘启改处事游刃有余,没必要给刘启改说他明天不在竞标现场的事,只要按照招标方案进行,也不会有什么差错。如此想着,龚迁稍作安稳,开始收拾行李,准备明天一早赶赴省城参加培训。

第二天一早,龚迁坐公交车颠簸两个小时,赶到省城参加培训班。去省城报道以后,才知道这次培训班要十天的时间。龚迁有些愣,没想到时间这么长。领了培训材料,房卡,餐票。到了宿舍里,把行李扔在沙发上,抬头看表,已经是上午十一点。这才想起来,竞标过程应该结束了。他想给刘启改联系一下,找出刘启改的手机号,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关于招标这事,他该给刘启改做的都做了,干嘛还要着急问他竞标结果呢?主动问他反而显得自己对这件事不自信,好像没给刘启改做过实际事似的。如果刘启改竞标全胜,他肯定会在合适的时间联系自己。这么想着,便去卫生间洗刷,等着中午去餐厅吃午饭。

奇怪的是,整整一天,刘启改没有用任何方式联系他。一直到下午培训班开班典礼结束以后,龚迁不停地察看手机,除了几个卖药酒的和放高利贷的广告电话,龚迁毫不犹豫地拒接,没有其他人联系他。

龚迁在餐厅吃过晚饭以后,正在院子里散步,听到手机叮铃一声短响,龚迁赶紧摸出手机察看,是刘启改发给他的微信信息,只有两个字:败了。

看到这两个字,龚迁的心跳立即加速。败了?什么意思?竞标失败?这怎么可能呢,竞标方案设置得没有任何纰漏,完全都是按照刘启改的意思量身定做的,怎么会失败了呢?龚迁想了一会儿,既然刘启改竞标失败,肯定是有原因,那么龚自己不能因为这事再给刘启改之间的联系留下任何痕迹。用微信联系肯定不行。短信更不行,所有能留下文字和语音的联系方式都会有风险。即使是用手机通话,也要防止刘启改使用录音功能。只要刘启改不再联系,他也不会主动联系他。非常时期,以静制动,不失为明智之举。如果刘启改不再联系他,等培训结束,回去之后就把那十万块钱当面退给他,这事也就算个了断,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收人家的钱没办成事,把钱再退给人家,也算是合情合理,脸面上没什么不好看的。

既然这样打算,龚迁便拿定主意,只等单位里他的属下给他汇报竞标结果,其中缘由,便会一清二楚。这样顺理成章,自己也不会显得有多么主动和被动。

龚迁等着单位的下属给他汇报竞标结果,一直到了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单位的杜安丽突然给龚迁打了手机。杜安丽一改往日甜软软的语气,小声压抑的语气里带着焦灼的急赤白咧:

龚主任,有人举报昨天的竞标结果有行贿嫌疑,告到了市纪检委那里,已经接到通知,下午纪检组就来单位调查这事。

龚迁觉得杜安丽的话像一把刀劈开了自己。他听不清自己对杜安丽说了什么,只觉得一股灼热的气流瞬间涌上了他的脑袋。到底还是出事了。

龚迁在省城突发脑溢血的消息。第二天一早,这个消息就传遍了龚迁的朋友圈。刘启改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吓了一跳,怎么可能呢?龚迁怎么突然就脑溢血?可是微信同学群里已经确认了这件事。龚迁昨天下午在省城培训学习时,突然昏迷,已经送进省城的人民医院救治。目前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期。群里的同学一片哗然。接着又有消息说,龚迁的老婆已经赶往省城的人民医院,省城的医生正在考虑给龚迁做开颅手术。几个平时发言活跃的同学,开始征求意见,是不是要在周末一起去省城看望龚迁。

刘启改一字不落地看着同学群里关于龚迁突然脑溢血的消息,他一言不发。直到有同学在群里@刘启改,提议让刘启改的公司提供一辆乘坐人数多的商务车,到周末一起去省城看望龚迁时,刘启改才不得不发声。他装作刚看到的样子,在群里发了几句语音:刚看到这个消息,哎呀,龚迁怎么会脑溢血呢?好吧,我出一辆车没问题,到周末咱们一起去看龚迁。

群里的同学们先后为刘启改点赞,竖起大拇指,夸赞大老板有爱心,有实力。刘启改在群里发了一个承让的表情,就没再继续发声。

这次竞标失败,连刘启改自己都觉得奇怪,参与竞标的五家公司,事前已有三家公司被刘启改承诺用“事后补偿”的方式和谐解决,答应竞标现场只充当刘启改的“托”,帮衬让刘启改中标。另外那一家没被刘启改和谐的公司,是一家外地的建筑公司,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刘启改根本就没把那家外地公司放在眼里。竞标之前,刘启改也私下了解过这家公司的背景。是一家刚成立不久的公司,在市场上没有什么业绩,更谈不上什么口碑。这家公司的实力连蛇也算不上,至多也就算一条刚出土的蚯蚓。按照刘启改的分析,这家公司能进入五家竞标公司的范围,应该是龚迁为了凑够竞标要求的规定,必须要五家公司竞标。这家公司也就是个凑数的,属于打酱油的角色。刘启改以为稳握胜券。

竞标现场那天,这家公司刚开始沉默不吱声,只看着刘启改和其他三家公司串通起来的竞标流程,一步步把竞标价格往下压,压到刘启改和那三家公司私下商议的价格之后,那三家公司不再发声,只等竞标公司一锤定音。岂知就在这时候,那家外地公司突然发声,报出了一个比市场成本价还低的价格,这个价格当场让众人目瞪口呆。如果这家公司不是故意搅局的话,但凡有一些建筑常识,大概核算不可避免的成本价,如果按照这个价格来完成这么一个市级博物馆的规模,肯定会赔个焦头烂额。可是这家公司的确是报出了这个价格,一直到竞标公司再三追问,你确定这个价格能承包吗?

对方信誓旦旦:确定。

一锤定音。那家公司在中标合同上签字,交付保证金。刘启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就这么失败了。他的脑子里一时还没转过来,这家公司自己有钢铁厂吗?自己造水泥造砖吗?他们不用雇工人,自己动手建博物馆吗?这是哪个山上蹦出来的石猴子?他们不循规蹈矩,还做出这么有悖于常规的事?他们连最基本的建筑常识都不懂,他们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纯粹就是来捣蛋吗?

刘启改气得脸都绿了。有那么一会儿,刘启改想报出一个更低的价格来给这家公司竞争,可是这个想法只是在一瞬间就被刘启改打消了。怎么能做注定要赔钱的生意呢?即便是赔钱做公益付出,也要师出有名。引火烧身的傻事刘启改不会去做,在商言商,刘启改懂得这个古训。

看谁笑到最后吧,刘启改要等着看这家公司惨败的下场。

在招标现场,刘启改的确被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弄懵了,那家外地公司出其不意的这当头一棒,让刘启改一直没有缓过神来。当时他只是纠结,是不是应该跟对方死拼到底,当然最终理智战胜了一时的头脑发热。

刘启改神情郁闷地从招标现场出来,还沉浸在失败的懊恼中。这家外地公司到底想要做什么?他们宁愿以注定赔钱的价格来竞标,是出于什么目的?俗话说得好,没有赔面的厨子,这家公司敢报出这么一个悖于常理的价格,是不是背后有人给他们做出过什么承诺?他们面不改色地去跟刘启改竞标,应该背后有人给他们撑腰。这样分析也不奇怪,现在看来,龚迁在这件事上,只是一个说话不怎么管用的副职。说白了他只是一个穿针引线跑龙套的角色。在这件事上,龚迁并没有最终决定权,他只是提供了一些招标流程中的常规信息。如今分析竞标失败这件事,错不在龚迁,应该是那家迎头死拼的外地公司,再仔细想想,错也不在那家公司,应该是背后给这家公司撑腰壮胆的幕后人。

刘启改不想认输,在这座小城的建筑行业里,他摸爬滚打到现在,还没输过呢,他想扳回这一局。只是现在龚迁突发脑溢血这事,一时间让刘启改的头脑有些乱,他还没时间去考虑怎么做。

周日上午,龚迁和五六个同学们在省城人民医院见到刘启改的时候,已经是刘启改做完开颅手术的第三天。刘启改在病房里见到了还在昏迷的龚迁。龚迁躺在病床上,头发已经剃光了,露出刺眼的白头发茬儿。右边的头上包着纱布,隐隐能看到渗出的血迹,整个脑袋套着一个白色网格的保护罩。鼻孔里插着氧气管子。胸膛上贴着观察心率的仪器。手背着扎着输液的针头。龚迁全身武装,他闭着眼睛,完全就是一副疲惫之后的熟睡样子。

龚迁的老婆宋玉对刘启改他们强装笑颜。同学们叹息之后,小声询问龚迁的病情,小声劝解宋玉,既然事已至此,也不要着急,安心养病就是了。宋玉擦着眼泪对同学们点头,客气又谨慎地说谢谢,劳累同学们这么大老远来看龚迁。

这些年刘启改和同学们的交往,只限于同学们之间。对彼此家属大多也是点头之交,彼此并不太熟悉。对于龚迁的老婆宋玉,刘启改也仅仅是见过几次,并没有过多的交集。来省城的路上,同学们凑了一万块钱,由刘启改交给宋玉,虽然钱不多,也算同学一场的情谊表达。

其實大伙都明白,脑溢血在生活里已经算是常见病。即使诊治不会有生命危险,但是要想完全恢复正常也不太可能。轻者落下腿脚不灵便,言语表达有障碍的后遗症。重者神智不轻,智力破坏,甚至长期昏迷不醒也不稀罕。按照医生的判断,龚迁属于脑血管畸形导致的血管破裂,出血量较大。从发病到救治的时间也有些耽误,现在能保全性命就算万幸。多久能清醒过来还不好说,这要看病情的恢复程度。最快三个月或半年,甚至时间更长也说不定。

宋玉对同学们复述医生的这些话,同学们听着,心里都很悲观。如果龚迁长期不清醒,那就会成了人们常说的植物人。即便是龚迁醒过来了,能吃能喝能走动,如果神智不清,也就成了傻子,刘启改这辈子就会这么废掉了。

同去的两个女同学忍不住擦泪,宋玉的眼角也跟着红起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其他男同学低头叹气。临走时,宋玉送同学们到电梯门口,刘启改忽然想,他应该单独给宋玉说句话。在同学们走进电梯里的时候,刘启改又走出来,悄声对宋玉说:我和龚迁从上学时关系就是最好的,这些年一直没断联系。

宋玉点头:我知道,咱们也见过几次。

刘启改顿了顿又说:治病需要花钱,没钱你就给我说。

宋玉眼圈又红了,点头感谢。看宋玉又要掉泪,刘启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从这简短的几句话中,刘启改还是能判断出,宋玉不知道他给了龚迁十万块钱的事,她看待刘启改的神情和看待其他同学们没有什么细微的区别。

刘启改和同学们走进电梯,电梯门快要关闭的时候,他们看见,站在电梯门外的宋玉忽然对他们深深鞠了一躬。

宋玉低下头的那一瞬间,刘启改看到了宋玉头顶上发根里露出的一丛白发,与漂染过的黑发黑白分明,显得很刺眼。那一刻,刘启改的心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戳了一下,他不禁摸了摸自己染过的头发,这才想起,龚迁和自己一样,都老了。

从省城回家的车上,刘启改心烦意乱。他一直在想,如果龚迁从此昏迷不醒,他该怎么办?即便是龚迁醒过来,如果神智不能恢复正常。他送给龚迁的十万块钱就算是白送了。这次竞标失败,按照常理,龚迁应该主动把那十万块钱还给他。虽然说十万块钱对于身價上千万的刘启改算不了什么。即使是算他赞助给龚迁治病,他也愿意。只是这钱只有龚迁自己知道,如今龚迁昏迷不醒,他送钱也没落个有情有义的好名声。刘启改觉得委屈,更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了。

同学们早已从病情的沉闷情绪里摆脱出来,相互谈论着生活中的逸闻趣事,不时发出嘿嘿哈哈的笑声。有个男同学甚至在微信群里发了一个红包,让大伙去抢。一时间,大伙先后发红包取乐,不亦乐乎。刘启改听得心烦意燥,他想着应该再给宋玉发个短信。发什么内容呢,又觉得不合适。他翻看着手机里的通讯录,才想起来,他没有宋玉的手机号码。他愣了老大会儿,才把手机塞进衣兜里,半躺在车座里,做闭目养神状。

车窗外起风了,路旁的树叶纷纷坠落。

龚迁的病情进展在同学微信群里不断传来:龚迁能睁开眼了,龚迁能正常吃饭喝水了,龚迁能下床挪动了,龚迁已经开始做康复治疗了……所有关于龚迁病情的好消息像风一样刮在同学们之间。两个月以后,同学群里再次传来消息,龚迁办了出院手续,开始从省城回来了。这些消息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是谁先知道的呢?没有人关心这些消息的来源。刘启改也像其他同学们一样,关于龚迁的每一条好消息,他都跟着附和祝贺。一直到有消息说,龚迁已经回到家了,刘启改的心里才又咯噔了一下。

他没在群里发言。同学们也没再继续传播龚迁的消息,好像大伙一起约好了似的,龚迁回家了,这事就算了。只是刘启改心里明白,这事没有了结,事情才真正开始。他心里隐隐感觉到,龚迁突发脑溢血,应该是得知了什么不堪承受的消息,如此分析,刘启改才觉得有些内疚之情在心里泛起来了。

一个星期之后的傍晚,刘启改敲开了龚迁的家门。本来他是空着双手的,快到龚迁家的小区门口时,看到沿街的店铺和超市,才想起来上门看病人,应该带些礼物才对。便进了一家超市,买了一箱纯牛奶,又提了一篮子鸡蛋,才进了龚迁家的楼道。站在三楼龚迁家门口,刘启改平定了一会喘息,摁响了门铃。开门的果然是宋玉。刘启改站在门外对她笑了笑,问龚迁处长在家吗?宋玉愣怔了一下,才认出刘启改,笑着迎他进门。

刘启改以为龚迁应该是在卧室躺着休养,不料宋玉关上门之后,便绕过刘启改,对着客厅喊:老龚,你看,谁来看你了。

刘启改有些吃惊,跟着宋玉的喊声朝客厅的沙发方向走,却见龚迁坐在沙发旁的一个轮椅上,正偏头看着他。他的眼珠儿一动不动,像是在打量刘启改,又像是在审视刘启改。刘启改放下牛奶和鸡蛋,笑着走近龚迁,才发现龚迁的眼神是空洞的,看不出一丝情绪。他只是在一动不动地盯着刘启改,就像看一把椅子一样毫无表情。刘启改弯下腰,他想伸手给龚迁握手,又觉得不妥,只得讪讪地把伸出的手缩了回来。宋玉的老婆热情不减,过去抓着龚迁的手,摇晃了两下,对龚迁说:老龚,连你老同学都认不出了吗?

龚迁裂开嘴笑了笑,无声。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开心,毫无掩饰的样子,就像刘启改的长相和衣着很好笑似的。他的嘴巴裂开了,嘿嘿了两声,然后又绷住嘴不笑了,继续盯着刘启改看。

刘启改也跟着笑了笑,坐在靠近龚迁的沙发上,试探着对龚迁说:龚主任,我是刘启改啊,你不认得我了吗?

龚迁偏头盯着刘启改,空洞的眼神让刘启改产生了莫名的恐惧。刘启改轻咳了一声,继续说,咱们是老同学啊,我来看你了。

刘启改话音未落,龚迁张嘴迸出两个字:你好!

这一声你好,让刘启改笑起来,宋玉也跟着笑。刘启改觉得受到了莫名的鼓励,继续问龚迁:老龚,你说说,我叫什么名字?

刘启改和宋玉都探头期待着龚迁的回答,龚迁呆了呆,又张嘴迸出一句:你叫……令狐冲!

这一句回答,让宋玉和刘启改都拉下脸来。刘启改讪讪地笑了笑,只得耐心对龚迁解释,老龚,我叫刘启改,你忘了,咱们是中学同学呢。

龚迁不再理他,却抬脸看着宋玉,像个孩子一样,对着宋玉挤眼弄鼻。刘启改正在疑惑,却见宋玉慌忙靠近龚迁身边,推着轮椅朝卫生间的方向走。宋玉边走边对刘启改说;不好意思,老龚现在还不能控制大小便,这会怕是又小便失禁了……

看着宋玉把龚迁推进卫生间,里面传来宋玉大声呵斥龚迁,嫌弃龚迁弄脏了裤子的声音。刘启改低下头,忽然觉得很难过。现在的龚迁显然就是一个傻子。一个好端端的人,就这么傻了。

等宋玉在卫生间里处理完龚迁的小便,再次推着龚迁出来,刘启改已经没有再给龚迁说话的信心了。宋玉却似给刘启改说话的兴致不减,叨叨着龚迁发病的前后经过,在省城住院治疗时龚迁的表现,以及龚迁现在的病情恢复程度。她说得有些啰嗦,刘启改刚开始还听得很耐心,后来就坐不住了。他才发现,宋玉给他叨叨这些,也就是找个人发发牢骚,发泄一下内心的积郁。直到刘启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宋玉才止住叨叨,叹口气说:医生说了,老龚现在的智力也就等于八岁的孩子,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就看老龚的造化了。

刘启改心里又咯噔了一下,他回过神,劝宋玉:现在医术这么发达,别着急,既然害了这样的病,那就慢慢康复吧。

宋玉皱着眉头,叹声说:我不知道哪辈子欠下了老龚的,老了却要伺候他了。

那天傍晚,刘启改在龚迁家坐了不到半个小时。面对焦灼的宋玉和呆傻的龚迁,刘启改一直坐立不安。宋玉给刘启改叨叨龚迁病情的时候,刘启改一直想起身离开。他觉得烦躁,压抑,无奈,还有一股莫名的凄凉纠结着他的内心。有好几次,在宋玉暂停发牢骚劝刘启改喝水的时机,刘启改想从兜里掏一些钱放在茶几上。可是他的手却一直没有伸进衣兜,他没有勇气掏出来。虽然他知道应该掏一些钱,可是内心的纠结却让刘启改几次走神,不得不附和宋玉的叨叨声。

一直到刘启改衣兜里的手机响起来,刘启改才如释重负。他连是谁打给他的手机号码都没仔细看,便迫不及待地接电话,起身做出告辞的样子,把手机贴在耳边,嘴里发出:你好、哦哦,好的,边朝门外的方向走。他拉开房门,走到楼梯间,冲在身后送他的宋玉挥手告别。直到宋玉挥手关了房门,刘启改才扣掉手机,匆忙走下去。

刘启改接的是一个推销药酒的广告电话。他根本就没听清对方说了些什么。

走到大街上,刘启改对着街灯长出了一口气。他想把内心各种复杂的情绪吐出去,只是当他张开嘴的时候,内心的内疚之情却又涌了上来。他不得不承认,龚迁现在这个样子,让他心里难受了,龚迁便成了一个傻瓜,他太可怜了。他想,我去看望龚迁,是想看看是否还有可能把送给龚迁的十万块钱要回来,还是真心实意出于同学情谊去看龚迁呢?到底是为什么?即便是自己送给了龚迁十万块钱,那么现在龚迁成了这个样子,就算是出于同学情谊,自己是不是应该伸手相助呢?刘启改在内心里反复拷问自己,是不是应该?

他最后给自己的决定是:应该。他不再给龚迁提送给他的十万块钱,他只想真心实意地去帮助龚迁能康复到最好的状态。哪怕是龚迁再也回不到正常的智商和思维,只要他能认得我刘启改就好。只要他能知道生活中还有真情实意,只要他还能用理智感受到生活中的冷暖常情就好。这个决定连刘启改自己都自我感动了。

自从刘启改做出要帮助龚迁康复的决定以后,他就开始搜罗打听各种关于这种病情的康复病例。利用熟人和朋友关系寻找能治疗脑溢血后遗症的医院和名医。只是在刘启改收集这些信息的过程中,所有得到的信息却让他觉得失望。目前还没有能快速有效治疗脑溢血后遗症的医术和办法。按照刘启改得到的消息,众口一词是这种康复需要时间,需要医生和家人细心地照顾,需要病人自身的努力康复。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句话用在龚迁这个病上最合适不过。

十一

宋玉看到龚迁再次登门,眼神里多了一些上次没有的惊讶。刘启改明白,按照人之常情,作为龚迁的老同学,龚迁生病期间,他去看望,出院以后,再次看望,两次看望已经足够表达同学的情谊。这次刘启改第三次出现,宋玉的惊讶也合乎情理。

刘启改对宋玉解释说,我去北城区办事,恰好路过这里,顺道过来看看龚迁恢复得怎么样了。刘启改这么一说,宋玉眼里顿时湿润。赶紧忙着给刘启改冲茶,刘启改说不渴,摆手拒绝。宋玉又忙着要去卧室叫醒正在睡觉的龚迁,刘启改赶忙阻止她。

刘启改坐在宋玉对面,对宋玉说:我托朋友问了不少专家和医院,像龚主任这种后遗症,目前国内还没有快速康复的办法,只能慢慢恢复,他的病需要时間。

宋玉点头说:是这样,所有的医生都是这么认为,只能慢慢康复。既然龚迁已经这样了,我也做好长期照顾他的准备了。

宋玉说着,拿过一叠学前儿童的看图识字卡片,对刘启改说:你看,现在对龚迁的康复,只能从零开始,我每天都教他认识卡片上的这些字和图案。

刘启改拿过仔细一看,识字卡片上都是一些青菜图案,标注有简单的菜名和拼音。他顿时觉得悲哀。龚迁的智商真是像儿童一样了。

刘启改问:龚主任能认得这些简单的东西吧?

宋玉说:很奇怪,他能认得字,却不认得图片上的东西,比如明明是萝卜,他却读成白菜。如果要是把卡片上图样故意遮挡住了,只让他念字,他能念得一字不错。我做过试验,他能把一张报纸上的文章一字不错地读完,可是就是不认得任何形象的东西。

刘启改说:这真是奇怪了,只认识字,不认识东西。

宋玉说:医生说了,老龚的脑子里某根神经给破坏了,就像短路一样,很多得这种病的人都这样,只能慢慢恢复。好像是他脑子也认识形象的东西,只是语言表达有障碍,明明知道是萝卜,张口却说成了白菜。

刘启改说:就像指鹿说马一样,对吧?

宋玉说:也不全对,应该是这样,其实他心里知道是鹿,可是张口却说成了马。顿了顿,宋玉又说:幸好现在他能有意识地控制大小便了,每次想解手的时候,可以提前告诉我。

听宋玉这么一说,刘启改才觉得稍稍欣慰了一些。宋玉愣怔了一会儿,忽然压低声音说:其实有个事很奇怪,是在前几天吧,晚上我陪老龚看电视新闻,看到播音员播报一个外地官员被纪委查处通告的消息时,当时电视屏幕上显出关于纪委查处这个题目时,老龚嗷嗷地叫了起来,他叫得太瘆人了,就像被刀子插在他身上一样,吓了我一跳。我赶紧关掉电视,问老龚怎么了,他只是嗷嗷地叫,我哄了他老大会儿,他才算恢复了平静……

刘启改怔怔地听宋玉叙说龚迁看电视新闻的这个细节,不料宋玉说着说着,突然却又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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