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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西方中国文学史中的古代小说叙述
——对《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与《剑桥中国文学史》的研究

2019-06-26张洪波魏崇新

国际汉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唐传奇剑桥哥伦比亚

□张洪波 魏崇新

本文的研究对象是梅维恒(Victor H.Mair)主编的《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The Columbi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2001)与孙康宜(Kang-i Sun Chang)、宇文所安(Stephen Owen)主编的《剑桥中国文学史》(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2010)。①本文所据两部文学史版本为:梅维恒主编,马小悟等译:《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北京:新星出版社,2016年;孙康宜、宇文所安主编,刘倩等译:《剑桥中国文学史》,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这两部文学史是当今西方最具代表性的中国文学史著作,参加撰写的学者皆是西方汉学界中国文学研究领域的权威学者,他们在文学史中对古代小说的叙述,体现了西方汉学界中国古代小说研究的新认识与新成果。本文拟探讨两部文学史对中国古代小说的叙述形态,诸如对古代小说的不同叙述方式,古代小说在两部文学史知识体系中的地位,两部文学史在对古代小说的叙述中呈现的学术视野与方法。

一、两种不同的小说叙述方式

《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与《剑桥中国文学史》皆是以西方读者为阅读对象,在编纂体例与文学史叙述方面皆立意创新,但因文学史观的差异,它们对中国古代小说的叙述方式也有所不同。

《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意在建立一个关于中国文学类型、文体与主题的诠释体系,在全景式的年代框架下对中国文学进行主题式探索,主编梅维恒称:“这是一部当所有专家和非专家要获得中国文学的文学类型、作品文本、人物和运动方面的背景知识时,都能够依靠的一部参考书。”②《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序”。它以文类、文体、文本为核心,建构起自己的文学史叙述框架,体现的是文学本位思想。全书除“导论”与“附录”外共分为七编,其中第一编“基础”概论中国文学的语言、文化、思想、宗教等方面的背景知识与问题,第七编“民间及周边文学”讨论中国民间文学与中国文学对周边国家的影响,其余五编分别叙述诗歌、散文、小说、戏剧、注疏批评和解释。《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将小说作为独立的文体与诗歌、散文相提并论,突出了小说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从章节划分看,小说编的分量仅次于诗歌,分为唐传奇、话本小说、章回小说、传统白话小说(不太知名的作品)、晚期的文言小说、清末民初的小说、20世纪的小说、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海峡两岸的小说,共八章。古代小说占了其中的五章,居首要地位,对古代小说的文体特征、文本特点、主要作家作品都有比较完整的介绍与论述,具有比较完备的古代小说知识体系与“小说小史”的格局。

《剑桥中国文学史》的编纂则有意突破《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的叙述模式,主编孙康宜、宇文所安在英文版序言中明确指出全书“采用更为综合的文化史或文学文化史视角,特别避免囿于文体分类的藩篱”①《剑桥中国文学史》上卷,第6页。。孙康宜在“中文版序言”中强调《剑桥中国文学史》与众不同的特点:“首先,它尽量脱离那种将该领域机械地分割为文类(genres)的做法,而采取更具整体性的文化史方法,即一种文学文化史(history of literary culture)。”②《剑桥中国文学史》上卷,第2页。他们所指的“文体分类的藩篱”“机械地分割为文类(genres)的做法”,显然是针对《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而发。

《剑桥中国文学史》借鉴“文学文化史”的编纂思想,强调文学史发展中的文化因素,将文学史看作是对文学传统不断建构的历史过程,尤其关注过去的文学是如何被后世过滤并重建的文化因素。其对小说的叙述,则是将小说融入文学文化发展史之中,强调小说的文化内涵与价值。《剑桥中国文学史》有关古代小说的章节篇目有:上卷第五章“北宋”中的“笔记与小说”,下卷第一章“明代前中期文学”中的“小说中英雄主义之改造”,第二章“晚明文学文化”中的“小说与商业精英”,第四章“文人的时代及其终结”中的“文人小说的形成”“白话章回小说与商业出版”“《儒林外史》”“《石头记》”“其他文人小说”。在整部文学史中,虽然明清时期白话小说的比重有所加强,但依然以诗文为主流。孙康宜在“中文版序言”中说:“有关过去如何被后世重建的现象,还可以从明清通俗小说的接受史中清楚看出。例如,现代的读者总是以为明朝流行的主要文类是长篇通俗小说,如《三国志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等等,但事实上,如果我们去认真阅读那个时代各种文学文化的作品就会发现,当时小说并不那么重要(至少还没有变得那么重要),诗文依然是最主流的文类。这些小说的盛名,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后来喜欢该文体的读者们的提携。”③《剑桥中国文学史》下卷,第4页。这种文学史观无疑影响到对古代小说的叙述。

在对中国古代小说的认识方面,两部文学史存在着明显的差异。《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以现代的文学文体观念阐释中国古代小说,视之为独立而重要的文类、文体予以整体论述。《剑桥中国文学史》则比较尊重中国传统的文学观念,将中国古代小说置于文学文化的历史网络中予以审视,其古代小说叙述呈现出“碎片化”的特点。

以两书关于唐传奇的叙述为例,《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专设“唐传奇”一章,撰写者倪豪士(William H.Nienhauser)对唐传奇做了比较系统的论述,从“传奇”一名的来源及演变、唐传奇代表作品、代表作家的创作,到唐传奇发展阶段与唐传奇特点的总结,最后指出唐传奇是“足以和唐代诗歌的丰富、复杂之遗产相匹敌的叙事文学作品”④《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上卷,第640页。,对唐传奇做了完整的叙述与很高的评价。《剑桥中国文学史》有关唐传奇的内容见于宇文所安撰写的“文化唐朝”一章,唐传奇作品按时代顺序插入对同一时期文学文化的叙述之中。在“武后时期”介绍张鷟的《游仙窟》,指出《游仙窟》中有“贵族文化的回响,在这种文化中女性至少与男性有同等的权力”⑤《剑桥中国文学史》上卷,第341页。。“安史之乱后”讨论了《任氏传》,强调“《任氏传》完全是一个城市故事,背景是长安”⑥同上,第372页。。“中唐一代”讨论了《莺莺传》《霍小玉传》《李娃传》,认为这几部作品表达的是文人“风流韵事”的主题。“最后的繁荣”涉及传奇集《玄怪录》《续玄怪录》《纂异记》。“唐朝的没落和地方政权时期”提及裴铏的《传奇》集、杜光庭的《虬髯客传》。宇文所安对唐传奇的论述十分简略、点到为止,将之杂糅于唐代文学文化的宏大历史叙事之中,呈现出断续性、碎片化的特点。

文学史观念与编纂思想的不同,导致两部文学史对中国古代小说的叙述方式迥异,小说知识系统在两部文学史中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各有优长,也存在问题与不足。

《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中的古代小说知识系统比较完整,重在介绍古代小说的文体、作品与基本知识,讨论小说文本的思想内涵与艺术创造。将小说集中于一章讨论,但对古代小说的叙述缺乏“史”的连贯性,对小说与时代思潮的关系也很少涉及,小说“史”的发展轨迹不清晰,可谓 “有体少史”。就第四编“小说”部分的结构布局看,前三章谈“唐传奇”“话本小说”“章回小说”,按文体发展顺序编排;然而接下来谈“传统白话小说”“晚期的文言小说”“清末民初的小说”,编排方式由文体变为时间,造成文体与时间的交错混乱,而且“传统白话小说”与“章回小说”在文体上是同类,容易使人产生概念上的混淆。此外,《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虽以论析小说文体见长,但在讨论一些小说文体时仍有不清晰之处,比如第三十五章论述章回小说,对章回小说的产生与文体特征缺乏应有的介绍。①作者在“章回小说”一章的开篇谈古代白话小说对现代汉语的影响,接着述说雅俗话语间的共存或张力是白话小说内在混杂的表现,进而指出章回小说的文体特点是“自觉运用各种文类特点以及风格层次的互相作用,以获得反讽意味的离析效果,或者是建立互补对立以及平衡并列之基础上的总体景观”。而对于何为“章回”,“章回小说”作为长篇白话小说从何发展而来,及其具体的文体特点皆没做说明。这种写法会让没有接触过中国章回小说的西方读者依然不得其解。

《剑桥中国文学史》将古代小说整合进文学文化史的叙述之中,其优点是可以显示古代小说与时代思潮及其他文体之间的关系,缺点是古代小说知识不够系统,对古代小说的文体特征与发展线索叙述不清,因过于强调文学的“文化性”而在很大程度上造成小说艺术性与审美特征的消解。

两部文学史的共同之处在于,都将古代小说的开端放在唐代,认为唐之前的六朝志怪、志人小说并非真正意义的小说,仍处于前小说的散文时期。《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中的“小说编”直接以“唐传奇”开始,唐之前的志怪小说被列入“散文类”。《剑桥中国文学史》则将六朝志怪、志人小说纳入“记叙”文中,甚至将宋代的笔记与小说也归属于“非文艺散文”。

这两部文学史对中国古代小说叙述的差异启示我们重新思考:在中国文学史的建构与叙述中,如何认识古代小说作为独立文体的价值?如何评估古代小说在中国文学史发展中的作用与地位?在中国文学史的整体叙述构架中,古代小说应占有多少叙述空间?尤其是在明清文学时段,与占据文学主流地位的诗文相比,小说作为当时的一种新叙事文体,应该予以多大程度的重视?这是中国文学史编纂中无法回避的问题。

二、作品容量与经典诠释

文学史是文学发展的历史,应以文学文本为本位。介绍作家作品,诠释经典,为读者提供数量可观的作品知识以指导读者阅读,从中领悟文学特点与发展规律,这是文学史的任务,因此容纳作品的数量也是我们衡量一部文学史的基本标准。统计分析《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与《剑桥中国文学史》中述及的中国古代小说作品数量,有助于我们理解把握两部文学史的小说史观念及对小说的重视程度。

两部文学史述及的小说作品有三种情况:一是对经典作品的诠释,二是对代表性作品的介绍,三是对普通作品的提名。我们对两部文学史中属于这三种情况的作品进行统计,发现《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所收纳的古代小说作品比《剑桥中国文学史》多出一百多篇(部);《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涉及的唐传奇单篇是《剑桥中国文学史》的两倍多,白话小说单篇是其九倍,文言小说集是其三倍。具体数据统计情况见下表:

《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 《剑桥中国文学史》唐代小说 单篇传奇48篇传奇集16部单篇传奇25篇传奇集15部白话小说 单篇107篇小说集33部单篇12篇小说集17部(含“讲史”)章回小说 66 部 50部宋元明清文言小说单篇16篇笔记与小说集66部单篇17篇笔记与小说集22部

统计说明《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对古代小说文体的重视程度,它将小说作为一种独立的文类与传统诗文平分秋色,特别注重对古代小说具体作品的介绍与分析,对小说作品的介绍系统全面。相比之下,《剑桥中国文学史》中古代小说的比重则大为下降,传统诗文仍然占据主导地位。比如论及明清白话短篇小说,《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列举了“三言”“二拍”中的数十篇作品并对其进行介绍分析,《剑桥中国文学史》则对“三言”“二拍”不太关注,仅列举了《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与《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两篇作品。即使是对同一部作品的分析评价,两部文学史也体现出不同的叙述侧重与风格,如关于《聊斋志异》的评述,两部文学史都认为《聊斋志异》是最杰出的文言小说集,《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的叙述是教科书式、知识性的,全面而简洁,《剑桥中国文学史》的叙述是思想性的,集中而深入,两者各有偏重。

在文学史中,经典作家作品占有重要地位,文学史叙述的重要任务之一是对经典作家作品的叙述与阐发。《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与《剑桥中国文学史》打破了一般文学史重视经典的传统,采取了“去经典化”的叙述视角,有意淡化经典作品的地位,目的是为非经典作品留出叙述空间,以展示文学史的多元性与广泛性。《剑桥中国文学史》文学文化史叙述的立意之一是“去经典化”,孙康宜说:“相比于一般的文学史,我们还不一定会把经典化(canonization)看得那么重,像Harold Bloom那样,他是把个别作家看的特别重要的,所以,他说的那种经典化(canon formation),其实是把一个文学史变成了一个文学英雄的集锦(collection of literary heroes)。”①孙康宜:《新的文学史可能吗》,《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4期。《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虽然没有主张“去经典化”,但因其叙述的重点是文类、文体,对作家作品的叙述多多益善,正如主编梅维恒所说:“显然我们无法尽数提到中国文学悠久历史中的每一位作者和每一部作品。本书尽量不遗漏所有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和作品,不过出于某些原因,同时也会介绍一些迄今不太为人重视的作者及作品。”②《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引言”。因为要尽可能地多介绍一些作家作品,所以就挤压了经典作家作品在文学史中的叙述空间,在客观上形成了淡化经典作家作品的情况。在文学史“去经典化”的道路上,《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与《剑桥中国文学史》殊途而同归,这在不同程度上影响到两种文学史对小说经典的叙述与诠释。

以明清六大长篇章回小说经典为例,《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将“章回小说”设为一章,重点讨论了《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儒林外史》《红楼梦》六部长篇小说,外加一部《镜花缘》,七部小说之间没有分节,而是一部部连贯而下地叙述,对每部作品的阐述也用力不均,篇幅不等。因为七部小说集中在一章讨论,叙述空间受到很大的限制,所论内容又需要点面皆顾,作者的阐发就难以充分展开。在《剑桥中国文学史》中,六大长篇章回小说被分配在不同的章节,《三国志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被压缩为一小节,《金瓶梅》《儒林外史》《石头记》被安排在“晚明文学文化”与“文人的时代及其终结”两章中,各占一小节。比起国内以经典叙述为主导的文学史,③如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小说经典《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三言”“二拍”《聊斋志异》《儒林外史》《红楼梦》皆独立设章,详细论述。两部文学史对小说经典的重视程度明显减弱。

即使面对同样的小说经典,两部文学史的阐释方式与内容也呈现不同的面貌。在《剑桥中国文学史》中,《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三大经典小说以“小说中英雄主义之改造”之名目被挤压为一小节,仅做简单的评述。相对而言,《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虽然将六大小说经典放在一章,但论述的充分性与篇幅都超过了《剑桥中国文学史》。如对《金瓶梅》的阐释,《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关注的是《金瓶梅》的文本内涵,诸如现实主义的描写、对世俗生活与感官触受细节的迷恋、叙事的对称结构与叙事声口的变化、性描写的价值等,体现的是《金瓶梅》的文本中心;《剑桥中国文学史》更多关注的则是《金瓶梅》文本的生成过程,《金瓶梅》文本与其他众多嵌入文本的关系,是“文学文化史”观的贯彻落实。关于《红楼梦》,两部文学史都花费了较长的篇幅作为重点阐释的对象,《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中《红楼梦》部分的撰写者李惠仪结合小说情节内容,主要阐发了贾宝玉“以情悟道”的过程及其意义,提出“应将贾宝玉视为曹雪芹、脂砚斋乃至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是整个文化所共有的抒情理想化身”,“‘以情悟道’的悖论于是承载了曹雪芹对于自身往昔的缅怀和反映,同时混杂了他所创造的世界,以及传统中抒情化的自我深度的理想”。①《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上卷,第718—721页。《剑桥中国文学史》中,商伟则舍弃大家常用的书名《红楼梦》而代之以《石头记》,论述了小说的创作与流传,文本的产生与现代人的阐释,称“小说涵盖了士人文化的全部魅力和迷人的丰富性与复杂性,同时也显露其未尽人意之处”。在论及小说对贾宝玉人生的叙述时,指称“在整部小说中,贾宝玉从没有做过任何有意义的抵抗”,“贾宝玉以牺牲同情与敏感,也就是他的个体意识和生命体验的根本特质为代价,实现了自我救赎”。②《剑桥中国文学史》下卷,第332页。两位撰述者对《红楼梦》(《石头记》)阐释的叙述视角与评价尺度存在着差异,彰显出不同的写作个性。

在文学史中,如何摆正经典作家作品的地位,经典作家作品应该占有多大的叙述空间,这是一个值得重视的问题。我们觉得为了强调文学史的丰富性与多元性,西方主流的中国文学史书写适度压缩文学经典的篇幅可以理解,但过于轻视经典的成就与作用,会造成文学史叙述的失衡与平庸,乃至造成读者对文学史的误读或误解。

三、西方学术视野与个性化写作

因受到西方文学理论与学术传统的影响,西方学者习惯于将西方文学理论与方法运用于中国古代小说的研究与分析,常能够另辟蹊径,别出新意,但也会出现过度诠释的现象。两部文学史的作者对中国古代小说作家作品采取的阐释视角与分析方法,与国内文学史有所不同。如关于唐传奇的创作,倪豪士特别重视沈亚之在唐传奇创作中的地位与作用,并予以很高的评价,认为沈亚之的创作具有多样性,叙事技艺有明显的发展过程,沈亚之的创作体现了唐传奇的虚构意识,作品与政治之间的隐喻关系,具有代表性。国内的文学史如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在论述唐传奇时则没有提及沈亚之。

主张文学创作的多元性,注重作品的反讽与隐喻是西方文学批评的传统之一,这一传统也被两部文学史的作者运用于对中国古代小说的阐释中。在《剑桥中国文学史》中,李惠仪论李渔的小说创作,注意挖掘李渔小说中所蕴含的反讽与隐喻意义,她认为“中国文学传统向来重视抒情与致诚,但李渔却嘲弄对真情与理想的执著,反过来讴歌适度享乐与理性”③同上,第230页。。李渔的小说以新的形式处理时代的创伤,是在倡议重新界定道德,使之包容妥协、实效利私。她列举《无声戏》第五回《女陈平计生七出》中的耿二娘与《十二楼》之《奉先楼》中舒娘子在战乱中如何对待贞节的故事,指出这种与时推移、应物变化的贞节观代表了对新世局新政权的接受过程,这种不得已的妥协标志着“这个时代的种种矛盾、困惑、无可奈何——即末世丧乱如何界定个人自主与选择,而当时后世历史论断又如何权衡迹与心等问题”④同上,第232页。。此论挖掘出李渔小说喜剧背后的沉重寓意与时代心态,显示的学术视野比简单地判定李渔小说是风流与道学合一更为深广。

两部文学史的学术视野还呈现出对西方学术传统的继承与学术成果的引用推广。

《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中,吴燕娜撰写的“话本小说”一章深受韩南(Patrick Hanan)话本小说研究的影响,称“三言”中属于冯梦龙创作的作品不到三分之一,冯梦龙的合作者席浪仙创作了《醒世恒言》中的二十二篇。在论述“凌濛初与‘二拍’”时,吴燕娜说:“根据韩南的观点,凌濛初的话本小说有三分之一是喜剧题材,要么是爱情喜剧。”⑤《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第663页。这是对韩南的观点与研究成果的引用与推广。尽管现在看来韩南的这种观点并没有得到学术界的普遍认可,但吴燕娜仍然作为权威观点写入文学史,说明西方权威学者的观点与研究方法仍然占据文学史的主导地位。李惠仪所写的“章回小说”一章,明显受到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导论》的影响,在论及几大古典小说名著时多次引用夏志清的观点,提及夏志清名字的就有四处之多,同时还多次引用浦安迪(Andrew Plaks)、余国藩(Anthony C.Yu,1938—2015)、芮效卫(David Tod Roy,1933—2016)、余英时等人的观点。在《剑桥中国文学史》中,商伟撰写的“文人的时代及其终结”一章,论述《石头记》时直接或间接引用提及其观点的学者有夏志清、余国藩、韩南、黄卫总、李惠仪等人,他们的观点与研究成果被融入对《石头记》的论述与阐释之中。可见两部文学史对中国古代小说的叙述,充分吸收了西方(主要是英美)汉学界关于中国古代小说研究的学术成果,可以说是西方中国古代小说研究成果的集中呈现,同时也反映出西方汉学界中国古代小说研究学术梯队状况与学术传统的传承,对我们了解西方古代小说研究有一定的帮助。

相比之下,两部文学史很少引用中国学者尤其是当代学者有关中国古代小说的研究成果,他们提及的中国学者多限于王国维、鲁迅、胡适等几位现代学者。出现这种情况,可以理解的原因是两部文学史是为西方读者而作,引用西方学者的观点是题中应有之意。但对于熟悉中国学术研究状况的西方学者来说,在中国文学史的叙述中忽视当代中国学术界的研究成果仍然未免令人遗憾。梅维恒在《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中文版序”中称 “希望西方学者的研究方法能对中国读者有所启发。中西方的研究方法要碰出火花”①《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卷首”。。阅读两部文学史有利于我们了解西方学者关于中国古代小说研究的理论与方法,我们也认为如果两部文学史的作者能够适当吸收中国当代学者的研究成果,将中国学者的研究成果与学术观点引入西方中国文学史的写作之中,会更有利于中西方研究方法的碰撞与学术观点的对话。

《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与《剑桥中国文学史》是集体合力撰写的著述,集体撰述的著作存在一个不可避免的问题或矛盾:如何协调著作要求的统一性与不同作者写作的独立个性之间的关系?国内的文学史往往强调著述的统一性,西方的文学史则更多地尊重每一个作者写作的独立个性。梅维恒在《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序”中说:“我们并不给每一章套用整体划一的公式,相反鼓励每一章的作者运用他们的材料建构出各自的样式。”②同上。在《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中,我们看到倪豪士在叙述唐传奇时的平实与严谨,李惠仪在叙述六大古典小说名著时的洒脱与才情。在《剑桥中国文学史》中,孙康宜因倡导明清诗文主流观而将三大古典小说略加点染,轻轻带过;商伟则对《儒林外史》《石头记》情有独钟,叙述洋洋洒洒、洞幽寻微,仍觉兴犹未尽。各位作者在遵循著述总规则的前提下,充分发挥自己的学识与才情,写出了个性,体现了文学史叙述的丰富性与风格的多样性。当然,这种个性化写作所带来的问题是叙述内容与风格的参差不齐会影响文学史整体的统一性。如何处理集体编写文学史中共性与个性之间的关系,这也是一个饶有兴味、值得探讨的问题。

我们需要什么样的中国文学史?什么样的文学史叙述方式适宜于反映中国文学发展的实际状况?不同的时代、不同的语境会有不同的回应。史无定法,文无定规,中国文学史的书写也不可能定于一尊、统于一体,多元化、多视角,百家争鸣,海内外互通,加强与海外学者的交流与对话,乃至中外学者携手合作共同撰写中国文学史,将是中国文学史书写的发展趋势之一。“重写文学史”将是一个永恒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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