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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稣会士地图中的晚明社会与风俗*

2019-06-26□郭

国际汉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耶稣会利玛窦漩涡

□郭 亮

引言

晚明是一个掀起历史波澜的时期,此时明朝人可以接触到多元的文化、知识和习俗。欧洲耶稣会士由于接受了学术和科学的训练,掌握了诸多科学技能而得以在中国施展才华。这不仅符合耶稣会创始人依纳爵·罗耀拉(Ignacio de Loyola,1491—1556)的理念,即“运用非基督教经典具有合理性,而且也是耶稣会士探讨文化适应的重要途径”①柯毅霖著,王志成等译:《晚明基督论》,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3页。,也更加适宜于晚明社会的文化氛围,因为那时重要的新思潮正产生于主流文化之外。也是在这个时期,关注世界图景的人已由艺术家扩展至学者、科学家甚至传教士,他们深知图像所具有的力量和它们会带来的影响,来自西方的图像(包括科学、宗教和艺术方面)亦成为西学东渐这条充满艰辛之路上的绮丽点缀。

学者们认为,明代中期以后,知识传播的可能性大大增加。随着经济的不断增长,识字率显著上升,士绅文化大为兴盛。大量文人学士游离官场,广结文社,或私下集会,或聚谈于寺院之中,书籍出版亦空前繁荣。晚明时期的中国,实际而有用的知识正在增长。早在结交耶稣会士之前,朝中重臣徐光启和李之藻就著有水利与测地之书。可以说,明朝末年相当多的文人学士对西学已不再陌生。②安国风著,纪志刚等译:《欧几里得在中国》,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4、484页。耶稣会入华后所做的一项重要工作是绘制地图,同时也带来了欧洲地理学的最新研究。

欧洲地图学发展到17世纪时,在科学测量和地图绘制方面已经十分完善,先是葡萄牙、西班牙,继而是意大利和荷兰等国在地图绘制经验上已较为成熟。由于海外贸易和扩张的需要,全球视野和世界地图在欧洲制图早期就已成为一种观察模式和绘制原则。一个重要的基础是,欧洲社会已经具备了一个成熟的地图系统,这是规模化制图时代必要的保障。文艺复兴时期前后,欧洲的君主、诸侯和教皇是地图的主要阅读群体,地理大发现时期,对地图的巨大需求是基于海外财富的获取。到了17世纪,欧洲阅读地图的群体也包括了社会普通知识阶层,连耶稣会修士的课业教育都必须接触这些,他们学习地理学、制图学、天文学和机械学,课程设置中也包含了科学实践活动,如制造日晷仪、星盘、时钟和天体图等。①《晚明基督论》,第13页。地图越来越成为一个知识的“集合体”,因为绘制精美的地图往往包含地理、人文、艺术和历史的综合知识,就像是一部百科全书。

从中国历代舆图的绘制传统来看,晚明时期的变化最显著,但欧洲地图学对中国传统地图制作的影响有限。这种改变一方面体现在中国人首次将全球视野纳入到自己的舆图认知和绘制过程。晚明社会精英阶层最先关注西方地图,一些著名学者参与翻刻了欧洲版的《世界地图》(Mappa Mundi),例如章潢的《图书编》、程百二的《方舆胜略》和类书《三才图会》中摹刻的欧洲地图,这种图像已开始在国内逐渐传播。另一方面,由于中国舆图在清末后才放弃了自身的绘制传统,在晚明时,采用西方地图绘制和中国舆图传统绘制两种方式呈现并行状态。也就是说,西方地图只在有限的范围中流传,官方文书如各州府县所颁布的标准地志、县志中的舆图几乎没什么变化。西方制图模式未能影响中国舆图的原因,涉及晚明时期社会各界对欧洲传教士及其宗教与科学传播影响的态度,这也是中国舆图未能发生根本变革的客观因素之一。中国地图转变成欧洲式的地图没有那么快、那么全面,所以比较正确的说法是,影响似乎是在欧洲,欧洲地图对中国的绘制比以前准确就是直接受到了他们(传教士)的影响。②余定国著,姜道章译:《中国地图学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10页。利玛窦(Matteo Ricci,1552—1610)的中国舆图对欧洲的反作用不能忽视,在传教士入华之前,欧洲对中国疆域的认识仍十分模糊,例如意大利制图学家贾科莫·加斯塔尔迪(Giacomo Gastaldi, 1500—1566)在1548年绘制的世界地图中,甚至将美洲和亚洲大陆直接相连。正是凭借利玛窦等人对汉语的掌握,对中国图籍的深入研究和实地观测,才逐步修正了欧洲地图中中国地名与地理位置存在的混淆错讹。在利氏与后继者卫匡国(Martino Martini,1614—1661)等人将这些地图回传到欧洲之后,荷兰与法国的制图师依照这些更详尽和准确的测绘数据编辑出版了“世界全图”,对亚洲和中国的地理认知也得到提升。中国地图发展至明代呈现出特殊的面貌,从地学历史发展来看,这一时期成为长期稳定状态的转折点。

一、耶稣会士眼中的中国图景

地图与所有视觉艺术一样,观看是第一位的。我们不能局限于某一地域或者独立发展的文化系统内来研究地图,至少在晚明时期,地图就已成为中西文化交流的重要方面。中国有别于西方的地图传统与它的制图方法有关,而欧洲地图发展的主要特征则是系统性。欧洲历史上曾产生过一个完备的地图制作链:由科学家、地图制作商、地图绘者和艺术家(主要是铜版画家)、出版商、地图收藏者、鉴赏家、耶稣会传教士、地图赞助人(通常是王室、教会、贵族和商会等)和社会对地图的广泛需求构成,如17世纪东、西印度公司海外贸易及航海活动的需要。这些要素在古代中国社会并不具备。此外,科学与艺术也始终是地图发展的两个主要动力。徐继畲在《瀛寰志略》中明确指出地理非图不明,图非履览不悉。地图所包含的历史、科学、艺术与社会变迁的情况极为丰富,这使读图成为一个十分有趣而又困难的过程,因为它将极大地考查读图者的睿智、对历史地理变迁的熟知程度、对科学的理解甚至对艺术表现的领会能力。

16世纪末,耶稣会传教士陆续抵达中国,他们取得明朝人好感的一个主要方面就是欧洲的科学技艺,地图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明朝的学者与官员们十分热衷观看、收集甚至亲自参与刻印地图。③郭亮:《十七世纪欧洲与晚明地图交流》,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40页。在耶稣会传教士来华之前,明代地图绘制的门类、数量繁多,虽然在技术上无长足进步,但消耗财力不多的地图编绘工作仍呈蓬勃发展的趋势,当时出现了水平较高的地图和图集。晚明时期地学的交流虽未能改变中国地图传统和绘法,但传教士使明朝人看到了真实世界的大致轮廓。需要说明的是,地图是明代上层社会文化的常规部分,并非某种令人不知所措的知识。①柯律格著,黄晓娟译:《明代的图像与视觉性》,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89页。晚明时期有相当多的官员对西方地学与地图兴趣甚笃,中国学者也很想看看西方地图是什么模样,对这些不涵盖在他们知识体系范围内的知识表现出强烈的好奇心。明人对地图的兴趣,也是基于明代广泛使用地图的大背景,例如地方志的大量刊印。

中国疆域轮廓进入欧洲人的绘制范围,不是从利玛窦绘图才开始的,欧洲在16世纪时已经出现较多的中国地图。据说第一张由欧洲人印制的亚洲地图,出现在日耳曼制图家塞巴斯蒂安·缪斯特(Sebastian Münster, 1481—1552)于1528年编辑出版的拉丁文法学者盖乌斯·尤利斯·索里努斯(Gaius Julius Solinus,约3世纪)的著作中。而意大利耶稣会士卫匡国到达中国之时,正是风雨飘摇的崇祯十六年(1643),此时距他的前辈利玛窦去世已有33年。卫匡国历经明清两代,在华约17年,和利玛窦一样广泛参与中国的社会活动、地图绘制与学术研究。作为另一位专门制作中国地图的传教士,卫匡国制图与利玛窦不同。利氏以奥特利乌斯(Abraham Ortelius, 1527—1598)的《地球大观》(Theatrum Orbis Terrarum)为蓝本向明朝人展示了世界原本的面貌——“天下之大”,但没有进一步介绍中国境内各省的详细资料,而卫匡国的《中国新地图集》(Novus Atlas Sinensis)则侧重于介绍明代中国各省之间的异同,它的详细程度是其他耶稣会士的地图所不能及的,卫匡国在他的地图集中,首次向欧洲人展示出他系统编绘的晚明中国及明朝人的图像志。

学者纳唐·瓦絮代勒(Nathan Wachtel)认为:文化并不是抽象的实体,而是由一些适应地理环境并参与历史过程的人类群体所体现的。②雅克·勒高夫等著,姚蒙译:《新史学》,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第345页。耶稣会士在中国的传教实践,使他们意识到地图具有超越地图功能本身的文化亲和力。中国人的不信任或敌意可以在一幅幅世界地图前被有效地消解,科学图示对传教活动十分有利。事实上,耶稣会的制图传统并非来自教廷的要求或耶稣会的内部规定,而是出自耶稣会科学训练的背景。梵蒂冈无疑是促使人们对中国产生兴趣的中心。③张西平、费得里科·马西尼、利卡铎·斯卡尔德志尼合编:《把中国介绍给世界:卫匡国研究》,上海:华东师大出版社,2012年,第170—171页。当时,任何让中国人接受外来思想的尝试都会困难重重,因为中国人长期处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中。

裴化行(Bernard Henri, 1889—1975)神甫说:“当第一批葡萄牙人,尤其是沙勿略抵达远东时,在中国这一封闭的世界里似乎没有什么方便能够让他们进入。没有栖身之地,没有行程中可以换马的地方。”传教士们最初进入中国的尝试均宣告失败,不仅是沙勿略(François Xavier,1506—1552),类似的例子还有不少。④邓恩著,余乐三等译:《从利玛窦到汤若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2页。与此同时,晚明所面临的国内和国际局势均不容乐观。当耶稣会士来华时,外国和本国异族对明朝人的威胁不仅表现在心理影响方面,而且采取了实际行动。北方受到满族的严重威胁,1644年明朝就落入其手。东北(经朝鲜)受到日本的威胁。东海岸诸城受到倭寇的骚扰。南部有来自欧洲的威胁:葡萄牙占据澳门 (1552),西班牙占据马尼拉(1567),荷兰占据爪哇,后来又占据台湾(1626)。尽管北京从未受到直接攻击,但一些传教士认为只有采取武力才能让中国接受基督教,在他们的支持下,(传教士)曾在澳门和马尼拉策划如何入侵中国。

早期的三位耶稣会士范礼安(Alessandro Valignano,1539—1606)、罗明坚(Michele Ruggieri,1543—1607)和利玛窦起了主要作用。未能进入明朝的沙勿略实际上是第一位认识到为了达到目的必须去适应其他文化的耶稣会士,但由于缺乏经验,他最终没有实现这一想法。自晚明时期耶稣会士到达广东开始,在传教的同时参与绘制地图者有罗明坚、利玛窦、卫匡国、艾儒略(Giulio Aleni,1582—1649)、卜弥格(Michael Boym, 1612—1659)和毕方济(Francois Sambiasi,1582—1649),以及清初的南怀仁(Ferdinand Verbiest, 1623—1688)等等。这些著名的传教士都深知地图是十分有效的传教武器。实际上,即使是耶稣会在中国最鼎盛的时期,传教士们也始终具有一种不可预测的危机感,他们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以科技知识接纳那些有可能皈依基督信仰的中国精英。在欧洲社会和城市文化体系中,耶稣会士也是知识圈的一部分,他们在亚洲传教的过程就体现出这种知识传播系统的巨大优势,即普通人也可以获得这些知识。耶稣会主要针对明朝社会的中上阶层,正是这个阶层才对新鲜知识保持着敏锐的嗅觉和旺盛的兴趣,尽管他们也处于那个虽然封闭但自身系统发达的知识链内。

耶稣会入华的主要传教活动,是由南至北,在当时的中心城市展开的,开始是在肇庆,遇到了地图迷王泮,一个最先主导了耶稣会士利用地图在华传教的官员;接着是南昌、南京和北京等地,传教士在这些城市遇见了晚明社会的统治者、各级官吏、著名学者和当时有趣的有名与无名人物。耶稣会的适应策略需要在中国构建一个类似欧洲社会的知识系统,华南是欧洲人最早到达之地,人数也最多,江南一带人文荟萃,北京则是帝国权力的中心。他们希望中国的城市可以像欧洲城市一样发挥类似作用。遗憾的是,中国城市不具有上述功能,而没有职业制图者的结果是,地图的更新十分缓慢;作为地学知识的传播方式,学者们可获得的地图和前几个朝代的绘法、样式与知识没有本质区别。以至于利玛窦描述当中国人第一次看到欧洲的“世界地图”时,发现他们的帝国并不在地图的中央而在最东的边缘,不禁有点迷惑不解。儒士们并不清楚中国在世界版图中的实际位置,这是耶稣会士来华后的现实情况。

学者彼得·海斯(Peter M.J.Hess)认为:“在现代世界,天主教与科学之间的关系源于复杂的知识生态圈。它们相互纵横关联,深深地植根于多元的西方传统土壤。没有一个简单方法能够描述基督教在不同历史时期的信仰,在不同的地理环境下,通过改变政治、经济和社会情况触及对自然世界的研究。”①Peter M.J.Hess, Paul L.Allen, Catholicism and Science.Greenwood: Annotated Edition, 2008, p.1.以晚明观之,地图并非耶稣会士入华后的优先选项,语言和礼仪在传教之初发挥了主要作用。耶稣会士为何在中国绘制地图,是出于个人兴趣还是耶稣会的要求?学者洪业认为:欧洲的16世纪是探险航行的世纪,是新大陆发现和地理学勃兴的世纪,是新地图屡出而屡变的世纪。利玛窦生于1552年,受过高等教育,又出海远行,越重洋而至当时地理学家所欲知而未能周知的中国,受时代风气熏陶,加上个人经验,自能使他到处留心地理,“喜闻各方风俗,与其名胜。在他未到澳门前的四年,已注意到航海测量,可见他是带着地理癖东来的”②洪业:《洪业论学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54页。。

万历十二年(1584)在肇庆的一次实验揭开了欧洲地图进入明朝人视野的序幕。利玛窦谈到他在1584年绘制的“世界地图”为改善传教团的处境起到了关键作用:利氏拿了一幅他从澳门带来的新佛兰德斯“世界地图”(New Flanders World Map)给来访的人看,试验他们的反应如何。这幅地图上有欧洲、北美的东西海岸,南美的全部,非洲、印度、印度尼西亚和日本的轮廓,中国从广东的海岸一直到西北,和马可·波罗(Marco Polo, 1254—1324)描述的一样。③文森特·克鲁宁著,思果译:《西泰子来华记》,香港:香港公教真理学会出版社,1964年,第62—63页。肇庆知府王泮对地图既有兴趣亦十分在行,他对利玛窦带来的欧洲地图持赞同态度,提议用中文出版该图并主动出资刊印。挂在客厅墙上的“世界地图”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利玛窦地图的原型之一——奥特利乌斯的地图集《地球大观》是大开本的地图集,但依然是书籍的装帧形式。考虑到中国文人的诗书题跋习惯,利氏的地图尺寸放大了许多,到后来就演变成类似在阿姆斯特丹出版的那种壁挂式大幅地图。自万历二十三年(1595)到万历三十六年(1608)间,利玛窦在南昌、南京和北京时,通过地图这个有效的媒介,与庞大的明朝上层社会保持了十分密切和持久的联系。在肇庆的地图初试已使利玛窦明确意识到地图具有的巨大影响:“这种地图被印刷了一次又一次,流传到中国各地,为我们赢得了极大的荣誉。”④《从利玛窦到汤若望》,第15页。他所描绘的是世界的结构——地球的形状,而在他之后的卫匡国则更近一步,把目光投向了明代中国的疆域。

二、地图疆域中的晚明风俗

1655年,耶稣会士卫匡国的《中国新地图集》在荷兰出版,被认为是继利玛窦制图之后,有关中国地图绘制的又一座高峰。这部地图集对中国各个省份地理人文之深入了解令人关注。①关于地图的评价标准,正确的描绘无法完全诠释地图的价值,尤其是艺术价值。利玛窦主要希望明朝人看到在中国看不到的世界地图。半个多世纪后,卫匡国将包括17幅地图的地图集带回欧洲,不仅绘图细致,而且还配有内容十分丰富的文字说明,卫氏用当时欧洲大学里通用的语言——拉丁文,描述了中国的城市布局和各个省份的风土人情。他将当时人类掌握的各种知识集合在一起,用以描绘一个已知的世界,从中国和蒙古绘制地图时所用的图示法,到欧洲的制图学技术,再加上他搜集来的丰富材料,一个建立在文化基础上的崭新世界形象在他笔下形成。②《把中国介绍给世界:卫匡国研究》,第177页。耶稣会士的绘图,自万历二十八年(1600)开始直到明末,风格并不统一,他们会根据明朝人的反应做出调整,包括装饰元素的运用,绘画效果的增减等等。从制图的观察方式和制图手法来讲,卫匡国没有和利玛窦一样将读图的主体放置在明朝人这里,采取拉丁文作为地名注释更证实了这一点。与利氏 “合儒”的制图策略最大不同在于:明朝的灭亡已是既成事实,在卫匡国1653年回到阿姆斯特丹时,已是清顺治十年。他用地图向欧洲全面介绍明朝和明朝的地理人文,他地图中最具代表的就是装饰绘法的运用和明代风俗场景的展现。

卫匡国没有照搬利玛窦的“世界地图”模式,其《中国新地图集》的绘制和出版在中国境外完成,地点恰好是处于地图制作技术顶峰时期的荷兰。这说明地图并不针对中国的知识分子和官吏阶层,而是欧洲读者。实际上同为意大利人,耶稣会士罗明坚曾规划过更精确的中国地图,但最终他的地图仅是手稿形式。波兰籍耶稣会士卜弥格是在欧洲出版中国地图的又一人,他于南明弘光元年(1645)来华,1652年回到罗马,在华期间支持南明政权。在梵蒂冈图书馆有18幅由卜弥格绘制的中国不同地区的地图手稿,后来他的《中国全图》(Map of the Chinese Empire)在1658年由法国制图家尼古拉斯·桑松(Nicolas Sanson,1600—1667)出版。由于受众的不同,地图在明朝境内和在欧洲制作的最后呈现方式有很大不同。

阿姆斯特丹的布劳(Blaeu)地图家族出版了卫匡国的《中国新地图集》,其风格面貌是典型的佛兰芒(Flemish)地图学派式,它们的绘制不仅受到地理发现的影响,图示方面也将简洁明快的风格与装饰结合在一起。如果将利玛窦的代表作《坤舆万国全图》与卫匡国的作品(见图1)做一番比较的话,就会发现地图的图示部分有明显的变化。其中最有代表的正是漩涡花饰(Cartouches)。漩涡花饰是欧洲地图中特有的地图装饰,中国舆图中没有出现。通常是椭圆形的盾状徽章或是长方形的结构,用作地图或地球仪中的装饰标记,一般包含地图标题、制图者的姓名、出版日期、家族徽章、地图比例尺和图例,有时也会有地图内容的介绍。漩涡花饰的设计风格根据不同的制图者和时代发生变化。

自1570年至1670年,欧洲低地国家制图者的技艺在地图、图表和地球仪方面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进步。起初主要在安特卫普,后来在阿姆斯特丹,令人瞩目的成就不仅体现在它们的准确性,更在于丰富的装饰方面,其科学与艺术的结合在地图史中很少被超越。③David Woodward, Art and Cartography: Six Historical Essay.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7, p.147.大部分欧洲古地图都有漩涡花饰,地图出版者通常也会被记入漩涡花饰之中,漩涡花饰的制作非常精细。①F.J.Manasek, Collecting old maps.Terra Nova Press, Norwich, Vermnt, 1998, p.20.漩涡花饰在巴洛克时期的地图中达到了鼎盛,当时制图名家无不趋之若鹜,在精美的地图或地图集中,展示出绘制越来越复杂、具有象征含义的花饰纹样。

佛兰芒制图大师奥特利乌斯的作品极关注漩涡花饰。在1590年出版于安特卫普的地图集《地球大观》(或《寰宇全图》,Theatrum Orbis Terrarum)中,他将《新世界之图》(Map of New World)的漩涡花饰描绘为如下内容:标题、面具、斯芬克斯(Sphinx)、下垂的水果与柱上楣构(Entablatures)、飘带、螺旋饰(Volutes)、棕榈叶与缎带。 在17世纪荷兰的制图风气影响下,漩涡花饰越来越成为地图所强调的装饰部分,但熟悉佛兰芒制图样式的利玛窦在入华后多个版本的“世界地图”中并没有绘出。

地图以何种面貌来呈现一直非常重要,因为构成地图图像系统的组成部分有内在联系,选择与排除某些地图元素将会改变地图内在的文化代码,从而演变成为一种新的图像形式。正如利玛窦在中国所绘的地图那样,他可能会取消那些会使明朝人不解、产生疑惑甚至反感的欧洲地图纹饰。漩涡花饰没有出现在他的地图作品中,而是用改动过的中国经度、文人熟悉的汉字版序跋题记实现他的制图传教策略。由于利氏没有尝试将传统欧洲地图的漩涡花饰绘在他的世界地图上,我们也就无法了解中国人对它的看法,也许并不那么令人难以接受,毕竟耶稣和使徒们的圣像画都进入了中国。

如果要更好地理解卫匡国的《中国新地图集》漩涡花饰的特殊意义,就需要了解17世纪地图漩涡花饰的制作方法。卫匡国描绘的中国地图出现了不同寻常的漩涡花饰,图案中除地名文字标示为拉丁拼音外,其余均使用明代人物图像。这是自然主义的描绘方式,但却是欧洲人眼中或笔下的明朝人形象。《中国新地图集》包括15幅明朝各省图与明全境、日本地图各1幅,共17幅。各图都附有详细的说明文字,共171页,比地图多10倍以上。他在这部描绘十分精美的地图集中,向欧洲读者展现了大明帝国神秘的国家景观、疆域、物产、风土人情以及每个省的状况。对各省地志的描述显然沿袭了中国地理志书的方式,首先综述全省情况,然后按各府分叙,内容丰富,条理清晰。②《把中国介绍给世界:卫匡国研究》,第182页。卫匡国版的中国地图中有漩涡花饰,有两个原因,第一,他本人返回欧洲之后(1653年他到达荷兰阿姆斯特丹,1658年再度返回中国)才制版印刷,读者基本是欧洲人。第二,地图出版商是专业的制图巨擘——布劳家族,制图商会根据地图内容来选择漩涡花饰的图案、文字与样式。这部非凡的地图集引导欧洲人,从流行于欧洲文化的中世纪观念,发展到重视人类在时空中的作用。③同上。它的吸引人之处更在于:

书中包含十七幅彩色地图,无疑是卫匡国在其所熟知当时中国地图的基础上,根据手中的地图样本绘制而成。④同上,第356页。

漩涡花饰成为卫匡国中国地图中最引人注目之处。在荷兰乌特勒支所藏原本之中,晚明各省,如北直隶、山西、陕西等省和日本与朝鲜图中均有精美的漩涡花饰。在这些地图中各省的漩涡花饰无一雷同,图中地名以拉丁拼音注释,与利玛窦地图的最大不同在于漩涡花饰中对明朝人形象的描绘。文艺复兴以来,欧洲地图漩涡花饰的人物图像描绘并不稀见,但是以中国人作为地图花饰的主题,是卫匡国地图的一个主要特色,这些形象是他在明朝多年亲历后绘成,不再是欧洲人对中国的凭空臆想。

卫匡国《中国新地图集》的漩涡花饰描绘了晚明社会的生活场景,似乎是晚明的分页地理“风俗画”。对地图集装饰的重视,暗示出作者或出版者布劳期望有关中国的地图会引起欧洲读者的兴趣,不单是对明朝中国及各省地理地形更加准确的绘制,还在于使欧洲人看到明代中国的风貌。16世纪以来,除传教士外,能够前往中国之人少之又少。卫匡国的《中国新地图集》是卫匡国根据手中的地图样本绘制而成,他在绘制这些地图时采用了坐标的制图方式。①《把中国介绍给世界:卫匡国研究》,第357页。地图集很可能采用了出版商布劳的建议并最终出版。地图绘法问题实际上在来华的初代耶稣会士身上就存在,利玛窦被广为赞誉的《世界地图》的绘法问题很少被深究过,因为在那些地图中几乎没有出现写实主义绘画形象,也没有漩涡花饰。在几十年后的卫匡国地图中,这个情况发生了变化,卫匡国和利玛窦一样,是学识渊博的耶稣会士。

1653年8月31日,卫匡国一到达阿姆斯特丹就获得了著名历史学家与耶稣会士琼·伯兰德(Joan Bolland,生卒年不详)的支持,正是他将卫匡国介绍给了布劳家族。②同上,第174页。

在和布劳出版社在编纂原则上达成协议后,卫匡国就得努力工作来准备他的手稿,以便在制画方面能被布劳“工作室”所接纳。③同上。

一个合理的推断是,卫匡国有可能绘制出了漩涡花饰基本的图像,包括不同省份中着装、社会身份不同的明朝人形象。这些人物都是他见过的,或许是他熟悉的友人,甚至一些生活场景也是,例如他对浙江省的描绘就需要和他在浙江的传教经历结合起来。人们评价他的地图集不仅绘制精美,而且文字介绍详细,所使用的绘制方法也是欧洲人熟悉的制图技术。我们会发现卫匡国地图的漩涡花饰中,有不少猎户、武士形象,他对中国传统士大夫的描绘不多,卫匡国可能想反映晚明社会的普通生活及其阶层,例如农夫。另外,卫匡国漩涡花饰中也区分了当时明代社会中不同地位的人物,它是卫匡国足迹遍及中国各地的佐证。他的地图漩涡花饰之中,虽然人物形象没有雷同,但不及明人自己的肖像画那样传神。图中有官吏、童子、凤凰、妇人、关羽、周仓、西洋人物、农夫、竹子、儒士、传教士、宝剑、大象、观世音菩萨及两童子像。

卫匡国地图中的明朝人形象是否都来源于他本人的接触不得而知。据卫匡国自云:中国的十五个省中他亲自勘测了七省,这七省是直隶、浙江、山西、河南、江南、福建、广东,④同上,第200—201页。其余八省的资料则极忠实地取自中国地理学家。在北直隶图中(见图1),漩涡花饰的人物形象占据了整个地图六分之一的面积,可能是为了暗示地理位置的重要,人物为明代官吏形象。左侧一位官员坐着,他身后有绿衣小吏持伞而立。按明代公服之制规定,一品至四品为绯袍,八品、九品为绿袍。⑤陈高华编:《中国服饰通史》,宁波:宁波出版社,2002年,第446页。图中官员穿的是红袍。其次,根据明朝官员常服补子图案来看,图中官员衣服上的图案,为一品文官的仙鹤图案。但卫匡国地图上的补子图案描绘简单,略去了云纹和水纹。

1655年出版此地图集时,明已亡国11年之久,但卫匡国依然以明朝人形象来设计漩涡花饰,显示出他对明朝所抱有的态度与情感。1644年5月17日,身在南京的卫匡国获悉崇祯帝自杀和京城陷落的消息,他在《鞑靼战纪》(De Bello Tartarico Historia)中描述形势急剧恶化使他深感震惊,也使整个南京陷入一片混乱之中。⑥《把中国介绍给世界:卫匡国研究》,第17页。据白佐良(Giuliano Bertuccioli, 1923—2001)所做卫匡国年表的记载,关于明清两个政权交替,卫匡国的态度发生过一些微妙变化:

1646年阴历六月,鞑靼取杭州时,匡国在距杭不远,其门曰“泰西传布圣法士人居此”。所携之书籍,望远镜及其他诸异物二,列桌上,于中设坛,上挂耶稣像。鞑靼(清军)见之惊异,未加害,其主将召匡国至,礼接之,去其汉人衣,易以鞑靼服,遣回杭州教堂,出示禁止侵犯。⑦费赖之著,冯承钧译:《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261页。

以上叙述显示出卫匡国在明清鼎革时期的复杂态度。不过在漩涡花饰中人物还是以明式穿着出现。标准的明朝官吏形象在北直隶、河南两省中出现,河南省漩涡花饰之中的绿衣官吏与北直隶图中类似,官服上的补子图案被忽略,应是八品或九品的低级官员,他神情落寞,双手放在袖中。江西省漩涡花饰中的人物形象有些特殊,花饰左侧一人手持竹杖似在行路,右侧三人,两人向一人作揖行礼,除左侧人物带似斗笠的帽子外,其余三人未戴冠或方巾,他们的发髻样式也不似明朝人。我们无法得知卫匡国画漩涡花饰的人物原型,但根据各省的风土人物可以发现,人物有一定的安排。明代男子一般头上有帽及装饰之物,有束发之网巾、插簪,腰间有系带或荷包。①《中国服饰通史》,第476页。而此图中行礼者五官奇异,如果是卫匡国描绘的明代汉地人士的话,这样的形象颇显夸张。在晚明画家徐泰所绘《邵弥像轴》中,邵弥的形象有些接近卫匡国江西省漩涡花饰的人物。左侧单独人像的装扮,似与明朝士大夫的逸游活动有关:

士大夫出游,其打扮一如云游道人。服饰基本为头戴竹冠、斗笠或皮云巾;身穿道服;脚踏文履或云履,手持竹杖或拂尘。②同上,第469页。

漩涡花饰左侧人物手持竹杖,头戴斗笠,与以上描述吻合,且姿态呈现动感,似为卫匡国对士人出游的描绘。卫匡国在华十余年,与明末人士交往甚笃,明人对他的印象是:卫氏慷慨豪迈,往还燕、赵、晋、楚、吴、粤。启诲甚多,名公巨卿,咸尊仰之,希一握手为幸。③方豪:《中国天主教史人物传》,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117页。在漩涡花饰的描绘中,卫匡国所绘的这些细节非亲历而不能表现。

云南省的漩涡花饰(见图2)更为不同。在地图左上角绘有观音菩萨及两童子的形象,卫匡国在云南的文本中多次提及云南各地的寺院、僧人和佛教的追随者,这也是整个《中国新地图集》中唯一出现佛像之处。身为耶稣会传教士的卫匡国在地图上描绘东方的宗教偶像令人不解。裴化行神父记载:

观音菩萨的模样是个妇人,早期来中国的欧洲人见了都以为就是耶稣的母亲玛丽亚。同样,中国人起初以为传教士们的上帝是个妇人。④裴化行著,管震湖译:《利玛窦神父传》,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年,第119页。

1643年卫匡国来华时对明朝中国社会的情况已十分了解。耶稣会对中国宗教的认识在利玛窦时期就比较深入,尤其是对儒学思想及其社会意义了解得很透彻,这样才能产生“合儒”与“补儒”的天主教传教策略。相对于儒学,耶稣会士对佛教的态度不那么积极,甚至颇有微词:

僧人多少窥知来世,知道一些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道理,不过,他们的论断中全部掺杂着谬误。⑤同上,第143页。

地图中的观音形象,要和天主教中的圣母形象联系起来。例如,程大约在《程氏墨苑》中收录利玛窦之《圣母子造像》,当时见过天主像类似图绘的中国士人,就常把《圣子降世图》误认为《送子观音图》,为之惊诧不已。此类误读或错觉,亦可睽诸1584年日本耶稣会寄回罗马的《日本事情报告书》。另,《子育观音像》与《圣子降世图》形似,形成了“玛利亚观音”(マリア観音)的秘密崇拜……这在中国明代乃常态,其实就是送子观音或送子娘娘的民俗信仰,也因16世纪从福建德化窑运销而去的白瓷慈母观音塑像使然。玛利亚与观音的宗教互文,在东亚因此是国际现象,共同点是都因耶稣会而起,也都涉及了天主教的传教活动。①李奭学:《明末耶稣会翻译文学论》,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84—185页。久而久之,后世的传教士为方便传教,干脆本土化玛利亚,将之说成观音,或以观音为玛利亚。类似之举,南美洲亦有发生。耶稣会在玻利维亚传教时,即以玛利亚代替当地印第安人崇奉的大地女神。②同上,第185页。在晚明时期,借用相似的女性神祇形象,进行内涵互换,也是耶稣会教士的一个隐形策略。这也是耶稣会教士智慧的做法,早期利玛窦与罗明坚都身着中国僧人服饰,用玛利亚替换观音形象也是如此。以此背景观之,卫匡国云南省的观音造像可能有两层含义:第一,鉴于在阿姆斯特丹出版的中国地图集主要受众为西方人,佛像有助于暗示观者地图的地理范围(亚洲)。其次,观音造像中两童子的传统模式也有助于 “玛利亚观音”图示,在日本收藏的德化瓷“玛利亚观音”与卫匡国所绘的观音造像很接近,唯一的区别在于没有怀抱小耶稣。

万历十四年(1586),明朝广东布政司参政蔡汝贤辑书《东夷图像》和《东夷图说》。《东夷图说》中绘有《天竺图》:

其中把《圣母子图》画成手抱婴儿席地而坐的《送子观音图》,《天竺图》中有僧侣跪在一幅应该是《圣母子图》图前,他身着天主教僧袍,手持玫瑰珠一串,分明是在向玛利亚祷告。此时天主教已传至印度东南沿海地带,而利玛窦和罗明坚为取信明人,稍早也以天竺来僧自居,所以蔡汝贤的印度想象含有天主教士及圣母圣子图,并非匪夷所思。③同上。

从僧装到儒装的变化,意味着耶稣会士们对中国环境熟悉程度不断加深,其次,卫匡国地图出版地不是在中国国内,可以不考虑中国受众的情况,这与利玛窦时期的形势不同。

卫匡国描绘的观音像与本省或其他各省人物有差异。服装上有色彩,仅用明暗光影画出,光线从左上方而来,佛像的体积感十分突出,用意在于表现出雕塑的姿态。善财童子与胁侍龙女位于观音菩萨两侧。卫匡国将地图的比例尺画在整个雕像的基座部分。云南省图中画出佛教造像可能源于明末以来观音形象的流行,顾炎武在《菰中随笔》中述及当时天下祠宇香火之盛,佛莫过于观音大士。④顾炎武:《菰中随笔》,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28页。在云南地志中,卫匡国十分细致地描述了寺院的状况,例如:

位于邓川州的鸡足山,以众多供奉着神灵的辉煌庙宇,和居住着僧人之寺院而著称。关于佛教的消息就是先到达这里的。⑤卫匡国在编辑《中国新地图集》一书时很可能参阅了两部著作,分别是《大明一统志》和《广舆记》第二十一卷第四页,提到了鸡足山。《把中国介绍给世界:卫匡国研究》,第370页。

晚明以前,云南佛化之深,为他省所不及。佛教传入云南的通道,一是天竺道,由古印度经缅甸而入滇。早期传入的是大乘密教,晚期传入的是南传上座部佛教。这条通道时代最早,时间最长,对云南佛教影响最大;二是吐蕃道,源头仍在印度,经克什米尔、西藏而入云南。⑥同上,第29页。观世音的重要影响与吐蕃道有关:

吐蕃道不仅传来了藏密,更重要的是传来了观世音,后来成为云南密教第一大神。南诏时观音寺很多,洱海地区著名的有崇圣寺、佛顶寺、弘圭寺和慈恩寺等,其中观音寺的比重居众神第一。⑦同上。

卫匡国此处的描绘符合云南佛教流行的情况。据此来看,漩涡花饰之中观音像的选择不是随意为之。卫匡国游历的七省中并不包括云南,他对云南地图的绘制应是参考其他著作而成,他十分了解《马可·波罗游记》、鄂多立克(Odorico da Pordenone, 1286—1331)的《东游录》(The Travels of Friar Odoric)、赖麦锡(Giovanni Battista Ramusio, 1485—1557)的《航海旅行》(Navigatiane et viaggi)以及金尼阁(Nicolas Trigault, 1577—1629)的《基督教远征中国史》(De Christiana expeditione apud sinas suscepta ab Societate Jesu)。⑧同上,第356页。

在漩涡花饰的欧洲发展历史中,16世纪的制图家主要借鉴装饰图案,而在17世纪则十分依赖象征性的图案。①Woodward, op.cit., p.158.卫匡国采用明代中国形象作为漩涡花饰,来装饰尺寸稍小的地图集,不过作为可翻阅的书籍,该地图集的尺寸也较为可观。浙江省漩涡花饰(见图3)中所描绘的为养蚕、缫丝的风俗场景。卫匡国在地图记载中,花费不少笔墨论及桑蚕。作为亲历之地,他很熟悉浙江省桑蚕丝绸方面的状况,甚至做了相关的赋税统计。他说:“浙江省随处可见桑林,和我们种葡萄的方法相似。蚕丝的质量主要取决于桑树的大小;桑树越小,用它的叶子喂养出来的蚕越能吐出质量上乘的蚕丝……来这里之前,我一直有个疑问,与中国丝绸相比,为什么欧洲的丝绸显得既厚又粗糙?现在我想大概是欧洲人没有注意桑叶的问题。”②《把中国介绍给世界:卫匡国研究》,第288页。他对丝绸的价格也有深入了解:

这里(浙江)的丝织品被认为是全中国最好的,但价格却相当低。丝绸的价格差异很大,主要取决于蚕丝的质量,用春天产的蚕丝制成的丝绸质量最好,价格也最贵。③同上,第288—289页。

卫匡国所绘浙江省花饰图中,三位妇人分左右两侧,左侧之人旁有炉灶,一手摇车。汪日桢《湖蚕述》曰:缫丝;煮茧抽丝,古谓之缫,今谓之做;先取茧曝日中三日,曰晾茧,然后入锅动丝车。④汪日桢著,蒋猷龙注释:《湖蚕述》,北京:农业出版社,1987年,第72页。画面仔细绘出缫丝之时,安灶、排车之工艺。卫匡国所绘缫丝之灶与《广蚕说辑补》所录之灶近似,是一种小型的火灶:

做丝之灶,不论缸灶、竹灶、砖灶,总宜于数日前砌就,使泥皆干燥,方易透火。缸灶、竹灶须安置平稳,不可稍有欹侧。灶高二尺,宽上窄下,使缫丝者有容膝处也。置锅其上,以泥护之,勿使漏烟。必须用烟囱,使烟直透,丝上无煤气。⑤同上,第74页。

汪日桢所述缫丝灶与卫匡国图中绘制形制相类。漩涡花饰右侧为桑树以及养蚕的工具,放在地上的用具似蚕篚。“蚕篚乃古盛币帛竹器,今用育蚕,浅而有缘,适可居蚕。”⑥章楷:《中国古代养蚕技术史料选编》,北京:农业出版社,1985年,第49页。缫丝的制作工艺复杂,郑珍《樗茧谱》载:缫丝其有非师授不能为,非亲见不能知者。虽释之,人亦不解。⑦郑珍等著,华德公、杨洪江校注:《柞蚕三书》,北京:农业出版社,1985年,第34页。这些细节的展示,说明卫匡国对桑蚕的熟悉程度。蚕虫虽小,纤纤玉丝却是联系整个明帝国的重要脉络,它对国家的影响不能忽视:浙江每年纳税数量十分可观,有370466磅生丝和2547卷丝绸。每年还要分四次,用大型的“龙衣船”载满特制的丝织品送往京城,它们精美绝伦,多用金银丝线甚至彩色的羽毛编织而成,专供皇帝、皇室成员和个别得到皇帝特许之人穿用。⑧《把中国介绍给世界:卫匡国研究》,第289页。卫匡国对农业生产场景的关注在浙江和湖广的漩涡花饰中表现出来,卫匡国地图集的思路应是全面反映晚明中国的社会风貌,并没有偏向于某一种主题。在明代绘画中我们也可以找到一些类似的场景,如晚明画家崔子忠的《杏园夜宴图》之煮茶,与卫匡国地图中缫丝的场景就是一对有趣的对照。

漩涡花饰对人像的描绘不仅在欧洲北方的制图中普遍运用,在意大利与葡萄牙制图学派那里也是制图的惯例。卫匡国的《新中国地图集》秉承这样的传统,在他的地图中,文化交流的意味开始出现。然而,晚明时期中国传统舆图的绘制是否受到欧洲制图的影响?从流传至今的各种方志图、海图或防卫图来看,具有透视投影技术的欧洲制图特征,并未被中国的普通制图师接纳,甚至他们有些人可能从未见过欧洲地图样本。17世纪初来华的早期耶稣会士,在地图方面是以欧洲地理学成就和对世界认识的全新视野吸引明朝人关注的,而对卫匡国来说,地图是欧洲人对明代中国深入了解的开始。其地图集具有博物学和社会学的风格,在其中看不到耶稣会士们在华的传教痕迹,他以智慧的方式展现出大明帝国独特的风景,这种“中国式”的图像模式在西方人的视觉系统中延续了几个世纪之久。晚明时期,欧洲耶稣会传教士在地图集的文本、观察和描绘方式之间建立起一种图像关联,方寸之中的明代图景成为欧洲了解中国的重要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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