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牧歌》导演创作谈
2019-06-21□周军
□ 周 军
2016年初,在天山电影制片厂年度创作策划会上,我们计划拍摄一部反映哈萨克牧民在近40年的转场游牧生活中,历经“社会发展、时代变迁”这样一个大背景大主题的故事片。高黄刚厂长一直以来对草原游牧文化情有独钟,敏锐洞察到草原变迁的点点滴滴,最重要的是他以一个电影文化人的专业视野看好这个选题。高厂长时常鼓励我们:“一定要拍摄出思想深刻、内涵丰厚、艺术出新、观众认可的能够代表天山儿女向改革开放40 周年献礼的好作品!”
在高厂长带领下我们几个主创对“草原文明”、“游牧文化”、“转场迁徙”、“人类与自然”、“生态与环境”等一系列命题,数次深入牧区一线采访且查阅了大量的书籍资料后,有了更加准确的理解认识,对草原民族的生活现状和未来发展也有了一定的感受认知。
纵观当今世界各地,只有中国新疆牧区还留存着四季轮回转场游牧的生产方式,被称作研究游牧文化的活化石。每逢转场时节,牧人们总要携带全部家当,赶着成千上万的牲畜浩浩荡荡、翻山越岭、在大地的舞台上奔赴下一个牧场。这种大型的史诗般的人畜大迁徙,每年四季固定上演。有的牧民在转场牧道上一走就是半个多月,一路上遇山翻山,遇河过河,转场的生活艰辛不易。
改革开放后,经济发展促进了草原牧区的变迁。随着社会文明进程的加快,哈萨克族牧民生产方式的转变、社会职业的转换、环保意识的增强等因素都使得固守传统畜牧生产的人口逐渐减少。现如今,采用汽车、火车等现代交通工具转场的牧民越来越多,而沿习传统方式转场的家庭却越来越少。有学者预言,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只能在书本里或是影像资料里,才能看到这种古老而又淳朴的生活方式了,“转场游牧”这一几千年流传下来的人文历史,将面临着从我们眼前消失的那一天。
这就意味着我们实际上是在进行抢救性的记录拍摄,这部影片必将具有一定的人类学、社会学、人文学的文献价值,因为在可预期的未来,像影片中那样大规模转场迁徙的景象就再也见不着了。
凡此种种,我们暗下决心,一定要用心、用情、用功拍好这部影片,肩负起应有的文化责任和使命担当。
在拍摄中我们牢牢把握高厂长反复强调的“天之高远,地之浑厚”的影片基调。比如,利用航拍技术打开空间视野格局,强化感染力、震撼力;在两级镜头和移动镜头中实现视觉的丰富性、愉悦性;在影像表现上凸显记录感,增强纪实性,在真实质朴的画面中达到身临其境的艺术感染力。
经过深思熟虑,我们确定了全片“散文诗意化”的叙事风格,这在当下商业主导的氛围环境中,是一个大胆的决定。高厂长坚定地鼓励我们大胆尝试、大胆创新,一定要拍出一部不同于天山厂以往的影片来,要力争实现新的突破!
影片《远去的牧歌》拍摄场地
通常情况下,一个外地旅行者对哈萨克牧民生活的描述大都停留在这样一个层面:蓝天白云、绿草如茵、牛羊成群、牧民好客、歌声动听、奶茶飘香、大块吃肉、阿肯弹唱、姑娘追……这些都是真实的。但是,这些却不是牧民草原生活的全部。如果把牧民夏季的生活当成了他们一年四季都如此的美妙,那就大错特错了。这就如同在玻璃上绘画,即便涂抹得五彩缤纷那也只是块玻璃画,一碰就碎。夏牧场那短暂美好的幸福时光,是上苍给予牧民的馈赠和补偿,但是在草原上风里雨里的过日子,还真没有那么惬意和浪漫。
对于我们土生土长的新疆电影人来说,我们长期观察和认知的哈萨克人是这样的,他们性格沉稳隐忍、语言含蓄克制、思想幽深丰厚,通常情况下,牧民的行为动作比较缓慢,不急不躁,似乎世间万物早已有了定数安排,只需等待和用时间来完成。所以,我们压根就没想过把这部哈萨克草原题材的影片拍得“粉气”太重。坚毅和刚强属于每个人,没有性别区分,我们设计了在狂风暴雪的转场途中生孩子这场戏,它是过去牧民生活的真实写照,这也是我们在采访时听到的真实的故事,这个民族顽强的意志也许就是这样与生俱来的吧。
有一位哈萨克诗人的诗句,像一道闪电在我们眼前一亮,让我们曾经在牧区草原上,无数次看到的情景又活灵活现地浮现在面前。
世界上走路最多的是哈萨克民族,
世界上搬家最多的是哈萨克民族。
……
这诗句一下子把我们的思绪激活了。试想一下,谁愿意一年四季甚至是一生当中无穷无尽地搬家赶路?又有谁愿意没完没了地奔波在讨生活的羊肠小道上?但草原上人们的生活就是这样,羊是吃着草往前走的,而人是要跟着羊群也往前走的。转场可以给羊群提供优质的牧草,保证羊的成长、数量增加和物种延续。转场是一件以各种牲畜为中心的重大的行动,这中间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能过多停留。
“走”和“搬”贯穿了转场生活的始终,也因此在哈萨克人身上体现出了更多的内含。在我们看来,“走”——哈萨克人从漫长的历史走到了今天,还将从今天走向美好的未来;“搬”——意味着改变,哈萨克人在将毡房不停地拆解和重新地构建中获得了新的生命力。“走”是探索精神的体现,“搬”是行动力的最高表达。这两点要素必须有机地贯穿全片,尤其是在冬、春、夏、秋四个篇章的首尾都要有大规模的转场迁徙,而且每一次大型转场都不能重样,都要呈现出不同的地域、方式和内容。
在创作过程中,我们把生命中的“生死别离”和自然界“春夏秋冬”的轮回,两者进行并行交替,生成“有生就有死,有聚就有离”的生命哲学话题,这个话题也完全契合哈萨克人生命哲学的理念。在哈萨克人看来任何生命的生生死死都是顺理成章的事,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他们对生命的诞生是喜悦欢愉的,对生命的逝去是尊重和隐忍的。本片的主旨立意是描绘改革开放40年之沧桑巨变的大主题,我们辟出空间表现人的生命逝去,如胡马尔的独子阿扎提、哈迪夏的丈夫哈山,没有能够享有今天富足安宁美好的生活,感到深深地惋惜和痛心,而生者也将会倍加珍惜今天的一切。
影片《远去的牧歌》剧照
在这部影片中,我们还讨论了为进入美好的现代文明新生活而与不相适宜的事物一一割舍告别的重要话题,这也是比较伤感地触及人们心灵的话题。在过去的草原上,人们评述一个草原上的男人的一生是否过得很有风采,往往有这样的标准:他一定要有杆猎枪、有一只猎鹰、有一匹骏马和一只猎犬,当然,他应该还要有一个爱他的女人。在影片中我们没有对胡马尔的马、鹰、犬的寿命做出常识性的交代,但却认认真真地使用了这些“元素”。胡马尔拥有得到了孙女、曾孙子,但也在一一失去他的宝贝。影片中他没有妻子,意味着告别的开始,接着是他的枪、他的独子、他的马、他的鹰……。这看似是很残酷的铺陈,其实是伏笔,是为他最后告别草原作出的铺垫,意味着草原牧民在失去和告别中迎来了新的更加美好的生活,犹如凤凰涅槃一般获得了永久的重生。胡马尔割舍告别了这些他的所爱,得到的是他来之不易的,终老期待拥有的老有所养所居的好生活。这里蕴含着新的事物总要取代旧的事物,新的社会文明一定会替代以往的社会文明,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也是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的哲学思想。
人类历史前行的步伐是艰难困苦的,这其中有很多我们不能轻言放弃的东西,所以我们才会徘徊犹豫,才会依依不舍,才会回首翘望。如此纠结复杂的情感诉求,在我们当初确定影片风格样式的时候就已经想得很明白了,如果在这部影片当中把“思想观念的碰撞”“艰难痛苦的抉择”“放下包袱轻装上阵”等话题加以放大和再演绎,用故事更加剧情化,冲突更加戏剧化,人物更加复杂化,矛盾更加剧烈化的创作方法,我们认为都是不合时宜的,这些都不是我们想要的。作为一部“散文诗意化”的电影作品,我们只需呈现社会发展进程中的必然就足矣了,我们只需提出问题,而不必刻意地去一一解答问题,我们不能低估了观众的解读能力。对我们导演来说,富有哲理的意境化处理是我们的最高追求,这样可以不受情节和叙事对于戏剧性的依赖,顺利搭建起非戏剧电影的散文框架。在这样一个宏大的主题背景下,采用散点式叙事方法,不侧重讲述“主要矛盾”、“核心事件”,而是把重点人物的命运在近40年中的几个片段一一呈现,又将哈萨克民族的民俗风情、感情世界、人性光辉,精神风采连缀起来,就能够完成我们的全片整体构思。
我们新疆有13 个民族,各民族不同的语言文字、生活习俗、饮食服饰、风土人情构成了各具特色的民族文化。新疆地域辽阔,景色壮美,各民族交融与共,惺惺相惜,那纯朴直率的民族性格,能歌善舞的民族文化,以及崇尚生命、敬畏自然的淳朴民风民情等等,都是我们新疆电影人挖掘和展示多数民族电影题材的优势。基于这样的情感,我们在今后的电影创作中,更加积极地推动中国少数民族电影事业的发展,更加努力地把新疆多民族优秀文化尽情展示在银幕上,传播到世界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