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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重构中丢失了什么?
——从天津皇会仪式音乐谈起

2019-05-15

天津音乐学院学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天后宫妈祖重构

引 言

2018年“五一”节期间,笔者作为天津的国内新移民,游访了这座城市的几个代表性景点,其中就有历史悠久的古文化街及坐落其中的天后宫(民间俗称“娘娘庙”)。游览和了解天后宫的过程使笔者对这座陌生城市的独特文化景观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原因之一是笔者曾多年在福建工作的经历。

天后宫供奉的主神是妈祖。妈祖是全球影响最大的航海保护神,又称天后、天后娘娘、天妃、天上圣母等,其原乡是福建莆田湄洲岛。伴随华人境内和跨境的迁徙,妈祖信仰不仅被传播到了国内的其他省市,而且在海外拥有大批信众。妈祖从一个湄洲岛的地方保护神,到东南沿海直至全国性的民间信仰,再到遍布全球的“妈祖信仰文化圈”,由此形成了一个以中国东南沿海为中心,放射到全球的、跨时空的庞大海神妈祖信仰网络。

2006年,由福建省莆田中华妈祖文化交流协会申报的“妈祖祭典”入列我国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下文简称“非遗”)名录。2008年,在国务院公布的第二批国家级非遗及第一批非遗扩展名录中,“妈祖祭典(天津皇会)”位列其中。2009年,“妈祖信俗”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批准列入《人类口头与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成为我国首个信俗类的世界级“非遗”项目。

妈祖是福建乡民普遍信仰的女神,因此在天津这座典型的北方城市看到历史悠久且具如此规模的天后宫让笔者感到意外和惊喜,尤其当得知几日后将在寺院举办规模盛大的妈祖祭奠皇会时更是引发了笔者的学术兴趣。加之一年一度的皇会还可作为天津音乐学院音乐学系学生们很好的田野调查学习实践,于是便组织了此次对皇会仪式的实地调查。

图1 音乐学系2017级田野调查合影,徐一楠摄

2018年5月8日(农历3月23)妈祖圣诞祭祀皇会如期而至,当笔者走进天后宫并经历了整个皇会的过程之后,发现这里的皇会与福建湄洲妈祖原乡的祭典活动有很大不同,其中最大的不同点在于天津皇会更像是北方的社火庙会,尤其是伴随仪式过程所使用的音乐大多是当地的民间音乐,而非皇会仪式专用的音乐。笔者不仅体验到仪式音乐本身的复杂性,还感到妈祖祭祀传统在仪式中被重构,但又觉得缺乏些什么。虽然没有亲历过天津皇会过去的样貌,但传统在笔者的心里有一个基本的认识,那就是妈祖是人们出海前祭拜的对象,以求保佑出海平安。随着航海技术的提高,皇会最初的真实内涵可能发生了变异,在天津逐渐朝着“文化习俗”的方向发展,成为了天津市民文化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但是,今天的皇会似乎“信仰”与“文化习俗”均不存在,从音乐的角度来说,存在的只有天津地方特色音乐品种的声音,由此,这一现象将笔者引向了对以下问题的思考,重构的传统与传统还一样吗?如果不一样,哪里变化了?

一、何谓“皇会”

妈祖是全球拥有信徒最多的神明之一,由真人发展而来,原名林默,相传本为福建湄州岛上一位具有神力的女子,她“神功广大,尤着于江淮河海之中,上为国家保卫转输,下为生民拯扶陷溺。”[注]佚名,明末清初僧照乘修订刊行:《天妃显圣录》,序一,该书是现今存世最早的妈祖史料录书,序一为明朝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林尧俞所撰。妈祖生前一直在海上显圣救难造福一方百姓,死后被奉为海神,并作为与水路有关乡民的信仰被广泛传播。

历朝历代屡次褒封妈祖,但元朝为庇护漕运首见封为“天妃”之名。[注]历代朝廷褒封妈祖,南宋绍兴二十六年(1156),妈祖被封为灵慧夫人,后不断加封,直到至元十八年(1281),首见褒封为护国明著天妃。根据相关史料可知,天津天后宫是我国现存年代最早的妈祖宫观之一,它与福建莆田湄洲妈祖祖庙、台湾北港朝天宫被认为是国内三大妈祖庙,民间即有“南有湄洲妈祖庙,北有天津天后宫”之说。宋代以降,妈祖在东南沿海地区广受崇拜, 船工都有“不拜妈祖不上船”的习俗。元初,妈祖信仰随着漕船及来自福建等地的漕运船工落驾直沽(天津),并由皇帝诏敕修建了官庙天后宫,其后逐渐扎根于天津。[注]根据莆田湄洲妈祖祖庙董事会编:《湄洲妈祖志》,方志出版社2011年版,第221页。天津当是妈祖信仰由南传播到北方的第一重镇,天津的娘娘庙也是我国北方的第一座妈祖神庙,因此具有相当重要和独特的历史地位。清朝天津诗人梅宝璐就曾作:“九河天堑近渔阳,三辅津梁著水乡。海舶粮艘风浪稳,齐朝天后进神香。”[注][清]张杰:《津门杂记》(卷下),《津门杂记·天津事迹纪实见闻录》,天津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17页。

天后宫是天津地区历代海祭的中心,不仅按例举办隆重的祭祀仪式,还常伴有各类酬神演出。根据天津杨柳青一带妈祖林氏族人后裔介绍,清康乾盛世年间,皇会的规模十分盛大,通常自农历三月十五日至三月二十三日止,前后共九天,其中三月十六、三月十八、三月二十、三月二十二双数日的行会活动最隆重热闹。三月十六日送驾,即将妈祖娘娘、眼光娘娘、子孙娘娘、癍疹娘娘、送生娘娘五尊神像护送到天津闽粤会馆天后殿供奉;[注]闽粤会馆位于天津城北的北马路,最初是将五尊神像送回到闽粤会馆,民间称为“回娘家”,后改在了如意庵和千福寺。两日后的三月十八日接驾,将五位娘娘的圣像接回天后宫;三月二十和二十二“出外散福”,即抬着五位娘娘的圣像沿街巡游。这就是最初的“皇会”。

相传皇会之名与清朝的两位皇帝有关。据尚洁《天津皇会》[注]尚洁:《天津皇会》,山东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76—77页相关内容。一书介绍,清朝鼎盛时期,康熙曾驻跸天津遇见“娘娘会”。后乾隆在下江南途中,经过天津三岔河口时也恰逢“娘娘会”,各路花会在三岔河口岸的御船前竞演绝活儿,受到皇帝的赞誉,并赐与皇旗和黄马褂,后来“娘娘会”便更名为“皇会”,并一直沿用至今。

由此可见,天津“皇会”与祭祀海神“妈祖”(天后)诞辰大型典礼相伴而生,它是妈祖信俗在天津地域化发展的独特形式,常表现为有组织、有规程的融汇祭典和民间庙会的综合形式,原称“娘娘会”。它产生于民间,因受皇家御览、御封或御赐而得名“皇会”。“皇会”之称标志着这一活动得到了宫廷认可,并获得了区别于一般民间信仰祭祀的国家地位。自称“皇会”以来,较之其他民俗活动,其仪式本身便具有了一定的“国家话语权”,有了高于一般妈祖祭典仪式的特殊地位,因而也一直保留着“天津皇会”的专称。

“皇会”虽兴起于民间,但与康乾时期宫廷“内八档”有一定联系。清朝时每年的佳节庆典,各部官员都为皇家呈现各类表演活动,时称“内八档”。据吴效群的研究:“当时朝廷的各衙门都成立了自己的武档子表演团体,并且形成了各自的特色。具体情况是这样的:兵部杠箱会、刑部五虎棍会、户部秧歌(在北京,秧歌即指高跷)会、礼部中幡会、工部石锁会、吏部双石会,其他政府机构的会有:掌仪司的太狮会、翰林院的式架棍(五虎棍)会,以上总称‘内八档’,也叫“太和殿承差”。[注]吴效群:《皇会:清末北京民间香会的最高追求》,《民间文化论坛》2005年第3期,第39页。“内八档”被花会界的“局内人”称为最早的“皇会”。然而,“内八档”是宫廷内部的“皇会”,而非民间花会。但在类型上,清中期“内八档”与晚清“幡鼓齐动十三档”的花会类型相似。从仪轨和表演内容等方面看,民间“皇会”与宫廷“皇会”存在一定渊源关系。

根据《清人天津天后宫过会图》[注]此图绘于清代,共89副,每幅画长113厘米,宽63厘米,画中人物达5000余人,乐器4000余件,以图画的形式反映了清朝时期天津皇会的盛况,现原件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绘载的情景,晚清皇会各式花会热闹非凡,皇会上不仅有天后圣母华辇,还有门幡会、鸾驾会、太狮会、华盖宝伞会、提灯提炉会、宝鼎会、香塔会、鲜花灯亭会、道众行香会、扫殿会、护驾会、接香会、梅汤会、报事灵童会、灯亭会、巡风会、顶马会、高跷会、中幡会、扛箱官会、舞绣球会、重阁会、抬阁会等数十道民间花会表演,还融聚了法鼓、十不闲、挎鼓、秧歌、戏曲说唱等精彩的民间音乐竞技表演。最后一次有记载的“皇会”是在民国25年(1936),到1936年后便彻底停办了。[注]尚洁:《天津皇会》,山东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128页。清末及民国时期天津皇会十分盛大,参与表演的音乐艺术组织数量众多,通常少则几十道,多则上百道,甚至“商人歇业、百姓停工,大家都来天后宫一带参与皇会”[注]据著名音乐史学家伊鸿书先生向笔者介绍。,但20世纪以来,皇会逐渐走向了衰落。

二、浓浓的天津味道

天津天后宫的历史比天津城的历史还早,民间即有“先有娘娘庙,后有天津卫”的说法,从中既可见该庙历史之悠久,也彰显出妈祖文化作为天津这座城市最早、最有代表性的文化符号的历史依据。元朝时为保障南粮北运顺利进入京城, “漕运河海并重”[注]尚洁:《天津皇会》,山东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21页。。与此同时,海上贸易也逐渐发展起来,无论官方还是民间都对航海保护神妈祖极力推崇,运河沿岸建造了多座妈祖宫庙。

天津有两座历史十分悠久的天后宫,一座是坐落于天津音乐学院附近大直沽[注]大直沽是天津城市发展的原生点,被誉为“天津的根”“城市的胚胎”。一带的天妃灵慈宫(现天妃博物馆),元代延祐年间(1314—1320年)建成;另一座是坐落于古文化街内的天后宫,建于元泰定三年,明永乐元年(1403年)重建,清康熙23年(1684年)改称为“天后宫”,现为天津影响最大的妈祖宫观。天津于1404年(明永乐二年)正式筑城,“发展为天津及左、右三卫格局的卫城,并开始正式使用‘天津’这一名称”。[注]尚洁:《天津皇会》,山东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25页。

天津作为“天子渡口”,是将皇粮及其它商品货物大量运往元大都(今北京)的京畿要地。历朝历代浩大规模的水路运输孕育了津沽繁荣的漕运业和独特的水域人文生态,也催生了福建湄洲妈祖信仰向天津的传播,更由此形成了独具地域特色的天津皇会。妈祖虽为外来神明,但传入津门后便与本地文化相融合,逐渐拥有了广泛的信众,成为天津百姓的主神。天津百姓五方杂处,“比闾而居者率多流寓之人”,而且还是一个既沿海,又有运河的港口城市。在移民、海洋、运河等文化的共同滋养下,天津皇会逐渐演化成将妈祖信仰崇拜、赛会娱乐、城乡商品交换及展演等于一体的综合性仪典盛会,妈祖也成为了天津民众表达多重文化和情感的理想化身。

据天津天后宫民俗博物馆管理委员会介绍,随着天津古文化街的修复,自1995年起,娘娘庙挂牌为“天津民俗博物馆”,并开始筹备纪念天后诞辰庆典活动,皇会逐渐复办。1994年举行了小范围的五架宝辇巡游,其后每年举办相关活动,经过20余年的恢复,近年来皇会规模日益盛大,今年是近年来最为隆重的一次。

2018年纪念天后诞辰1058周年祭祀大典的承办者是天后宫管理委员会,其所属单位是天津市南开区政府。通常,举办祭典所需经费一部分由政府拨款,另一部分由陪祭人捐赠。

5月8日上午9时整,在仪仗、司礼、主祭人、陪祭人等就位后,司祭人穆霖宣布天后诞辰1058周年祭祀大典开始。鼓号齐鸣燃放爆竹后,先后行了迎神礼、盥洗礼、上香礼、问讯礼、读祝礼、进献礼、祈福礼等。此次的陪祭人是关玉兰、张宝山等人。整个祭典仪程严格繁复,庄严盛大。值得一提的是,每次献礼结束后,全体在场人员均需肃立合掌,礼宾则在神殿前向妈祖等各路神明行三叩九拜之礼。三叩九拜是十分高格的仪礼,通常是封建社会进见帝王及祭拜祖先的最高礼。

上午10点30分左右祭祀大典结束,开始出巡散福,11点30分接驾,全过程结束大约下午1点。当日礼仪队伍主要有抬驾、护驾、执事、礼仪,另有5驾宝辇及仪仗队伍。演出及踩街队伍十多个,主要有河西庆音法鼓、永音法鼓、北辰刘安庄女子舞龙队、群艺花镲挎鼓、红桥百忍高跷、北辰随驾舞狮、河西腰鼓、汉沽龙武飞镲、武清永良飞镲等,他们沿天后出巡散福路线沿街表演,吸引了众多驻足的民众。

出巡散福的过程便是天津民间文艺集中展示的时空。娘娘出巡时,民间组织的各项“花会”要前来助兴,为娘娘充当“仪仗和护驾”,会演百戏以娱神,祈求娘娘驱灾赐福。整个出巡散福的场面热闹非凡。首先是门幡,这是娘娘出行的前导。此外还以龙灯、高跷、旱船、秧歌、锣鼓乐、吹打乐、法鼓、中幡、狮子舞和武术等表演,酬神献艺。皇会中除仪式仪轨中所放的固定录音外,现场表演的音乐以器乐乐种的形式为主,法鼓是其中十分重要的品种,此外,还有道教音乐、锣鼓乐等。

图2 皇会上的法鼓表演,贾怡摄

历史悠久的法鼓老会是其中十分重要且有天津地域特色的音乐组成部分,承担着接驾、护驾和净街开道的功能,同时还是延续传统和皇权的文化符号。当日参加皇会的挂甲寺庆音法鼓鸾驾老会已有400多年的历史。据会长介绍,挂甲寺庆音法鼓鸾驾老会与当地的村名、庙名密不可分。天津挂甲寺原庙名为“庆国寺”,所在地原村名是“大孙庄”。大孙庄是四官村之首,被百姓视作周边的福地,代管的村庄是宫中娘娘的“脂粉地”,所纳钱粮供娘娘专享。相传唐太宗东征凯兵在此庙修养,将盔甲挂于寺内,“挂甲寺”因此得名。庆音法鼓之庆字取自原庙名“庆国寺”的首字,音为法鼓乐器之声韵,法鼓属锣鼓乐,所以名为“挂甲寺庆音法鼓”。明朝时该会受到崇祯皇帝后妃娘娘御赐的鸾驾,加之历史悠久,故被称作“挂甲寺庆音法鼓鸾驾老会”,当时娘娘御赐的鸾驾历经风雨洗礼仍幸存至今。老会使用的乐器有钹、铙、铛子、铬子、大鼓,常奏乐曲有《对联》《桥头》《老河西》《上擂》《叠金钱》等。表演中结合武术动作,以展现刚柔并貌的综合动态音声形象,通过龙腾虎跃、燕飞凤舞、海底捞月、插花盖顶、十字披红、混江龙、六角钹、跨虎、卷帘、纺车等,彰显该会法鼓艺术之正统和超群的技艺。

皇会的称呼,法鼓老会等对得到御赐殊荣的重视,都体现了无论从皇权或民间对于权利本身的重视,权利赋予会社组织以殊荣和特权,并使得成员内心产生自我认同和优越感,这种对自身的高度认同又会反作用于成员,促使他们不断追求、维持精湛的技艺,并自觉维护乐社的发展和音乐的正统性。皇会中无论从服饰还是所用的音乐品种和所融入的会社都有一定的规定性,不是每一个天津的民间音乐品种都能够参加皇会,也只有特殊的会社才会受邀在皇会中出会表演,能够受邀参加皇会,能够出会本身就是社会对老会的尊重和认可,能受邀参会的也多是能够代表天津地域音乐文化特色且历史悠久的会社组织。因此,皇会中的民间音乐文化展演便能体现出浓浓的天津味道。

三、仪式音乐与仪式用乐

通过对天津皇会的观察,笔者首先思考的问题是仪式音乐的概念与界定,即什么是仪式音乐?是否可以说仪式中的用乐就是仪式音乐?整个皇会过程中,法鼓等部分锣鼓乐、吹打乐、戏曲等音乐类型与仪式本身有着密切的联系,而龙灯、高跷、旱船、秧歌、舞狮等表演则属酬神献艺。除此以外,仪式中还采用固定的录音播放,主要播放的是合唱加伴奏的音乐形式,内容多为歌颂妈祖大爱精神的新创作品。

无论是与仪式本身有一定关联的锣鼓乐、吹打乐,还是与仪式无密切关联的各类民间音乐舞蹈表演等,都非仪式专属。它们是独立的音乐舞蹈类型,除了在此仪式上表演之外,也可在其他场合存在,甚至作为独立的“艺术品种”在舞台上表演。那么,这部分属于天津皇会的仪式音乐吗?如果天津还有其他类型的民间音乐,是不是都可以放在皇会仪式上表演,从而构成一幅“天津的”地方性仪式音乐景观?由此,笔者认为,仪式音乐是伴随仪式过程所用的音乐,但其中又包含两个基本类型:

一类是专属的仪式音乐。这类音乐仅用于特定仪式,与仪式本身相伴而生。其核心特点是脱离仪式,音乐往往并不单独使用,或是尽管有些音乐偶尔可被移动到舞台上,作为“某某仪式音乐”的舞台化表演,但是离开了此类音乐,仪式通常也不能脱离这部分音乐而存在,音乐与仪式二者之间构成了密切互动难以分割的基本面貌,也由此建构了音乐对仪式的特殊意义。例如佛教音乐梵呗,基督教弥撒曲、伊斯兰教古兰经讽诵等等。以梵呗为例,虽然偶尔可以舞台化,但离开了梵呗,佛教仪式便不能进行,梵呗与佛教仪式构成了相互所属密不可分的依存关系。

另一类可称为仪式用乐。仪式用乐不同于仪式音乐,仪式用乐是某仪式中所用的音乐,但并非此仪式专属,还可在仪式以外的其他仪式或其他场合中使用。这类仪式用乐的核心特点是音乐脱离仪式仍然存在,仪式脱离这些音乐也能够举行。也就是说,音乐并非因特定仪式而生,仪式本身在没有此类音乐的情况下,也可以采用其他音乐类型来替代,因此这类音乐与特定仪式之间虽有联系但二者关系相对松散,彼此互不专属。天津皇会仪式中所用的音乐,尤其是妈祖出巡散福时所用的民间音乐大多属于此种类型。法鼓、飞镲、道乐、大乐、挎鼓等音乐品类都可在其他场合中运用,而各种舞蹈性表演,虽然也有伴奏音乐,但都属于民间艺术类型,只是被融汇到了此皇会仪式之中。

四、传统与传统重构

兴盛的皇会彰显着天津的海洋文化性格,这便与大多数华北平原的城市有所不同,而妈祖信仰及其所用音乐也呈现出“入乡随俗”的特点,从中我们能够看出这一信仰传播至天津后的在地化和世俗性发展转向。

毫无疑问,信仰的发生及传播须与一定区域社会人群的精神需求相适应,这是社会和人群选择的结果,也是人类主动塑造自身文化的结果。由单纯的航海保护神到万能的地方神祇,妈祖信仰在天津地区的传播与发展,正是经历了一个不断因民众需要而对自身进行充实改造的过程,而改造的关键则在于“民众出于不同的心理需要赋予了天后多种职能,并在其神灵谱系中加入了不少天津本地的神灵。”[注]侯杰、李净昉:《天后信仰与地方社会秩序的建构——以天津皇会为中心的考察》,《历史教学》2005年第1期,第19页。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妈祖信仰在天津传播过程中的本地塑造。正是妈祖信仰本身的开放性,使得这种信仰在离开祖庙几千公里以外,仍获得了人数众多的受众,通过对神明的改造完成了与当地百姓的融合。也正是因为有了这种融合,才使得妈祖祭祀的仪式用乐需要充分彰显出在地化和融合性的特点。

民众对妈祖信仰的笃信增强了民间花会组织参与皇会的积极性,而众多花会的参与热闹了皇会的现场,也在盛大的仪式中极大的增强了皇会的观赏性和社会影响。从某种角度讲,“皇会成为了天津地方社会的缩影,而皇会的兴衰变迁也印证了近代天津城市发展的历程。皇会的筹备、举办及出会程序的变化,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新兴力量对传统社会秩序突破和调整的影响。中央与地方的互动,社会上层与下层的互动也都在皇会这一独特的社会文化景观中得以体现。”[注]侯杰、李净昉:《天后信仰与地方社会秩序的建构——以天津皇会为中心的考察》,《历史教学》2005年第1期,第23页。

信仰仪式的展演是民间信仰表达的重要方式。通过集中展演,体现了民间信仰动员各类资源的重要功能。湄洲祖庙妈祖祭祀仪式更多地是保留了妈祖信仰的宗教化特征,而天津妈祖皇会却明显的彰显出“去巫化”和“民俗化”的特点。当福建莆田湄洲岛妈祖信仰传入天津后,很快便与天津地方的民俗文化、民间音乐相融合。

从神职功能看,天津人创造性地将这种信仰移植进民间百姓的日常生活,赋予了妈祖更多、更实际的功能,比如送子、祛天麻斑疹、保眼睛明亮、耳朵聪灵等,逐渐完成了由单纯海神向多元化护城护民神的世俗化转向。从仪式用乐上看,从由福建使用祭礼性音乐串联的仪式,转向了通过道乐、佛乐、天津地方民间音乐及电子音乐录播而完成仪式用乐的重构。这不仅体现了妈祖信仰仪式用乐从原乡到异地的重构,也体现了从传统社会到当代社会的再次重构。

无论是历史上,还是在今天,天津百姓对于皇会之称的自豪,皇会中鸾驾老会的自我价值认同,都体现了社会非权利阶层对于权利的渴望和追求。过去皇权的封赏证明了艺人行为的合法性和价值感,皇权的认同增强了他们自我认同和他者认同的信心和热情,对皇封的崇敬也成为一个抹不去的历史情结,而且一直延续到现在。

笔者发现,参与皇会的民间花会或老会大多具有一个共同特征,即其组织名称大多来自于一些祠堂、庵院、寺庙或道观。例如“乡祠前中幡圣会”“挂甲寺庆音法鼓鸾驾老会”等。这种情况说明,这些组织原本就与寺庙、宗教有着一定的联系,因此,这类花会一直被用于皇会活动也是有历史渊源和文化根据的。而近年来从天津皇会的复兴可见,政府一改过去几十年来对民间信仰及其相伴生的民间音乐文化的忽视,开始主动认同一些具有广泛民众基础和社会文化影响的活动,而通过这一活动,百姓重新看到了政府对他们所热衷的传统文化的重视,由此,皇会联结了官民,并在官民的共同参与下完成了一次积极的现实互动。

五、传统重构与文化建设

皇会作为农耕文化民众社会生活的体现,其本身也记录、承载着社会变迁的影子。妈祖作为一位神祗,通过神源的方式维系了各地华人的生活网络。在这个网络中,皇权与神权、中央与地方、官方与民间、现实与理想都通过皇会的形式完成了整合和互动。而仪式中的音乐镜像实际上反映了这个时代的主要特征,这个特征就是重构。

通过对整个皇会仪式的观察,似乎对天津的妈祖信仰传统有了一定程度的理解,也看到了此传统在重构之后的样态。但是,内心仍然觉得这种重构的传统与内心所理解的“真实的传统”有些许不同。其实,二者本身就构成了一个悖论。我们今天的传统已非从前的传统了,历史已经在过去与现在之间产生了“时间”上的距离,我们所说的真正的传统由于历史的断层已经成为了过去,所以,今天的传统是对过去的传统的一种重构。由于我们并未经历过传统曾经的样态,在对重构的传统进行评价时根据的是内心对过去传统的理解,而这种被理解的过去的传统,其与真实的、曾经的传统之间也不一定是完全一致的。

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对重构的传统进行评价呢?回答是肯定的。我们可以抛开内心中对过去的传统的“想象”,而专注于今天所重构的传统的意义,因为在重构的过程中,重构者往往会查阅各种历史资料,以相对便捷的方法在形式上复制过去传统的过程,使其具有了“传统”的外观。但是,传统的意义却是内在的,它是为当代人群服务的,而今人的需求与历史上人们的需求当是有所差异的,于是,重构的传统在意义的层面就有了今天的属性,甚至某些属性可能在过去并不存在。由此,我们对天津皇会就有了“新文化建设”的认识。

天津的繁荣与其水运发达关系密切。跨省移民,沿海路传播的妈祖信仰都与这座城市的海洋文化性格紧密相关。但天津皇会却显示出其与原乡湄洲岛妈祖祭祀仪式很大的差异。湄洲妈祖信仰体系中,至今以民间力量为主导,而天津的皇会则更多体现了一种政府的主导性。1985年,天津市决定开始对天后宫进行修复,并最终以天津市民俗博物馆的形式得到恢复,博物馆的本质是行政事业单位,原本的天后宫只是一个民间信仰的场所。近年来,天津市文化旅游局还下设了“天津市妈祖文化促进会”,将天后宫与民俗博物馆合二为一,这就体现了国家行政与传统乡俗礼仪的结合,由此形成了一个带有鲜明官方形态的组织架构,其实质增强了国家对民众的掌控。这种方式将一个民间单纯的庙宇赋予了普及传统文化和知识的场所,并在这个文化场域中,重构了与之相适应的仪式和仪式音乐,表现出从一个一般性民间信仰到全面展示天津地域文化与民俗综合性活动的表演范式。

结 语

中国传统音乐的历史源远流长,在现代转型过程中,却饱受断裂的困扰。传统音乐文化在这个时代遭遇并呈现出与百年前的长期社会秩序十分不同的境况,这实际上是社会动荡与变革在音乐上的一种反映。但是,当代人仍做着自己的努力,通过重构来联结古今,并沟通了传统性与现代性。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是对人民百姓在平等生活、上层建筑的根本性的制度性变革。此后的国家和社会已不是封建帝制,工业文明也已逐渐替代了旧时的农业文明,因此在封建社会长期存在,依托于农业文明和乡民礼俗社会的部分传统音乐便可能被抛弃,有些传统音乐难以生存。

然而,任何一个民族和国家都不能抛弃一切传统音乐而凭空造出一系列新的音乐文化,于是,重构传统成了当下的一种有效方式。无论政府还是民间,都有意或无意的重构着传统。使其从原来的稳定结构变成了另一种稳定结构,以此实现传统音乐文化的更新和延续。中国传统音乐文化需要在重构中延续其艺术生命,正是通过对传统文化的结构重组和功能创新,以实现继承基础上的创新及其在当代的适应性发展。我们看到了在旧时传统和新时重构的传统之间,其本质的区别是传统意义的变迁,即由功能性走向了符号性,由民间信仰和民俗文化走向了社会主义文化重构。由此来理解这种重构,实际上是利用传统建立某种地方文化符号,在地方文化的层面上不要忘记“我是谁”,“我与他者有何不同”或“此地文化与别处文化的差异”,其价值在于体现了当今天津,乃至整个中国的一个社会主题,即从传统重构中建立文化自信,并通过重构完成中华传统文化的延续和复兴。重构确实是一种有效方式,但同时应清醒反思的问题是,要防止重构的传统是否会把老百姓生活中“真实传统”变成一种“假像”。

体味着整个皇会的过程,笔者感觉到民间仪式的意味已经淡化了,虽然仍有祈福还愿,以及商贸活动等,但是此时的皇会更多的是演变为了一种具有妈祖象征意味和程式化的祭祀活动;虽然是信仰活动,但其中信仰却似乎成为了仪式的载体;虽然是民俗活动,却看不到百姓的真实生活意趣,更多体味到的是以传统仪式为契机,将妈祖大爱与时代宣扬的和谐精神相结合,同时在宣传、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浪潮下,意在恢复天津妈祖信仰以及与之相关的一系列民俗文化活动,其目的旨在为天津的当代社会新文化建设而服务。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借助于皇会,找到了一条联结、增强海峡两岸同胞乃至全球华人对共同的中华文化认同所产生的凝聚力,以及对中华民族的向心力。

天津皇会,从其筹备、举办及出会程序的变化,所有环节反映出的多是地方政府在传统重构中的意志与指导作用,也体现出了传统在今天新文化建设上的重要意义和价值,但丢失的是一种传统固有的精神,即老百姓赋予此传统的信仰与生活内涵。正因为如此,这类活动,在经过了一天的热闹之后,在我们的精神世界中留下了一些娱乐洗礼的痕迹,同时也感到些许空洞与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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