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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孝经孔传》在隋代出现的历史契机
——以刘炫《孝经述议》为中心

2019-05-15马铁浩

殷都学刊 2019年1期
关键词:孝经隋文帝古文

马铁浩

(河南理工大学 文法学院中文系,河南 焦作 454000)

《孝经》是儒家经典中篇幅最小的一部,但在中古时期的学术与政治领域,却曾产生过巨大的影响。《孝经》有今古文,今文有郑氏注,古文有孔安国传。《古文孝经孔传》在历史上的传承,经历了数次起落,唐以后最终亡佚,清代乾隆年间自日本回传中国,引起了巨大争议。隋代大儒刘炫曾为《孔传》作疏,即《孝经述议》五卷,在中土亡佚,有残本存于日本。[注]《孝经述议》五卷,存卷一、卷四,日本清原家所藏,现存京都大学图书馆。二十世纪上半叶,日本学者林秀一据日藏《孝经》注本、抄本,复原了《孝经述议》卷二、三、五约五分之三的内容,并影印卷一、卷四,合为《孝经述议复原研究》一书刊行,近年有编译本在中国出版。从《孝经述议》来看,今传《孔传》与刘炫所见者并无大异,姑不论其真伪,《孔传》至迟可视为隋代文献,它也的确是在梁末战乱亡佚之后遽然出现于隋文帝时期的。隋文帝以《孝经》治天下,《孔传》的失而复得应非偶然,其出现有何历史契机呢?作为唯一现存的隋代《孝经》学文献,《孝经述议》可以引导我们探索《孔传》与隋代政治及学术文化的关系。

一、南北一统与《孝经》学的折衷化

《孝经》今古文的源流,《隋书·经籍志》所载最详,大略云:今文为河间人颜芝所藏,凡十八章;古文与《古文尚书》同出孔壁,凡二十二章,孔安国为之传;刘向校书,参稽古文,而以今文十八章为定,后有郑众、马融、郑氏(传为郑玄)等注;梁代,古文《孔传》与今文《郑注》并立国学,而古文及《孔传》亡于梁乱,陈及周、齐唯传《郑注》;“至隋,秘书监王劭于京师访得《孔传》,送至河间刘炫。炫因序其得丧,述其议疏,讲于人间,渐闻朝廷,后遂著令,与郑氏并立。儒者諠諠,皆云炫自作之,非孔旧本,而秘府又先无其书。”[1](P935)后唐玄宗下诏讨论《郑注》《孔传》优劣,力倡古文的刘知几详举十二验,以证《郑注》之伪,文末云:“至隋开皇十四年,秘书学士王孝逸于京师陈人处,置得一本,送与著作郎王劭,以示河间刘炫,仍令校定。”[2](P1664-1665)二者互参,知《孔传》重现于隋代是在平陈后的开皇十四年,它不见于馆阁,却由馆阁人员发现于因亡国而入北的南人处。它的失而复得,它与宫廷及南方的隐秘联系,以及刘炫“伪造书百余卷”[1](P1720)(《隋书·刘炫传》)的经历,使得南北融合的隋唐之际已有刘炫伪作《孔传》之疑。自今存《孝经述议》观之,刘炫多有驳议《孔传》之处,“炫自作之”的嫌疑应当是不存在的,但“非孔旧本”之说似仍可成立。隋代重现于世的《孔传》,适逢南北从分裂走向融合的关键时期,政治和地理上的南北一统,也刺激了《孝经》学的南北融合。《孝经述议》虽然是对《孔传》的疏解,但实不以古文为限,其中论《孔传》不合经旨处甚夥。刘炫以文献和事理为旨归,实事求是,他对经学家法的破除,使隋代《孝经》学呈现出折衷化的倾向,而这也许正是南北一统留在学术上的印迹。揣摩《孝经述议》中的驳议文字,刘炫的基本立场是以汉魏折南朝、以古文折今文,但二者又皆可轻易举出反证,在矜才炫博的文字背后,折射出隋代学术不限南北和今古的融合局面。

其一,以汉魏折南朝。由于北朝居于汉魏故地,这在实际上具有了以北折南的意味。《孝经述议》所引《孝经》旧注或旧说,除《孔传》及《援神契》《钩命决》二种纬书之外,以时代为次,有西汉之董仲舒,东汉之郑氏、何休,曹魏之王肃、何晏、刘劭、宋均,孙吴之韦昭、徐整、虞翻,东晋之袁宏、谢安、谢万、车胤、王献之、殷仲文,萧梁之武帝、刘瓛,其中尤以王肃说为最多。王肃尊古文,其经学以难郑玄为特色,刘炫为古文《孔传》作疏,且不满《郑注》,推崇王肃亦在情理之中。刘炫举王肃说与孔安国同者凡七处,兹举二例:

王肃云“父子相对,又有君臣之义”,其意与孔同也。(《父母生绩章》)[3](P439)

王肃云:“天子至尊,然犹先兄后己,顺于长幼之宜。”其意与孔同也。(《应感章》)[3](P472)

对王肃与《孔传》相通的见解,刘炫大多表示认同,而且还会曲解《孔传》以从王肃,并据以驳斥南方经说。譬如在解释《孔传》“言不孝之罪大于三千之刑”时,刘炫议曰:

“言不孝之罪大于三千之刑”,谓三千之中,此罪最大,故《传》即云“谓骄、乱、争之比”,言骄、乱之类,是不孝罪也。王肃云“三千之刑,不孝之罪最甚大”,其意亦以为不孝之罪在三千内矣。江左名臣袁宏、谢安、王献之、殷仲文之徒皆云:“五刑之罪可得而名。不孝之罪不可得名,故在三千之外。”近世儒生共遵此旨。(《五刑章》)[3](P454)

对于“不孝”是否在“三千之刑”中,《孔传》《郑注》及六朝义疏皆持否定意见,唯王肃独持异说,刘炫据之,曲解《孔传》以从己意,表现出明确的以汉魏折南朝的倾向。六朝义疏以义理谈辨见长,往往不拘泥于文献之是非,刘炫在解释《开宗明义章》“仲尼闲居”时,自文法或书法入手,对“江左朝臣各言所见”逐一批评,所列谢万、车胤、殷仲文、刘瓛诸说,在他看来,皆因“不知《孝经》是仲尼自制,故致斯谬耳”。[3](P366-367)与刘炫同自北齐入隋的颜之推,不屑于六朝义疏之学,曾讥讽“何必‘仲尼居’即须两纸疏义”(《颜氏家训·勉学》)[4](P177),刘炫征引的佚文,恰为此语提供了一个生动的说明。刘炫、颜之推二人,一在经学之内,一在经学之外,但他们的批评,共同彰显了义疏学在隋代的衰落。刘炫诸书多以“述议”为名,据程苏东说,“‘述议’的特点就是主述一家而不必专守此说,以通经、训注为主而兼有驳议、问难、异同评”,[5](P173)这与六朝义疏专主一家者大不相同,因此,刘炫可谓义疏学的终结者。

其二,以古文折今文。刘炫为古文《孔传》作“述议”,缘于秘书学士王孝逸、著作郎王劭的辗转授意,成书后又促成《孔传》与今文郑注并立学官,因此,很难说背后没有官方的支持,这从刘炫所称“天未丧斯,秘宝重出;大典昭晰,精义著明。斯乃冥灵应感之符,圣道缉熙之运”[3](P336)亦可略窥一二。但刘炫之所以表彰《孔传》,主要还是它契合了好古博学者存亡继绝的学术信念。《孔传》在隋代的突然出现,当时即遭遇了质疑之声,据刘炫所述,质疑大体有二:其一,孔安国注《孝经》与注《尚书》繁简殊别;其二,此注历代湮沉,佚而复出,传承不明。对于前者,刘炫在《孝经述议序》中比较了《尚书》《孝经》的文辞和义旨之别,认为《尚书》“其文直,其义显”,而《孝经》“言高趣远,文丽旨深”,故“为传者不得不博文以该之,缓旨以喻之”。[3](P334-335)对于后者,刘炫在《古文孝经序》的“述议”中,首先征引了最早记载《孔传》的《家语录》(即《孔子家语后序》),然后依次叙述了《古文孝经》或《孔传》在汉魏至隋代间的传承:一、《汉书·艺文志》云《孝经》今文诸家经文皆同,唯孔氏壁中古文为异,但班固仅据传闻而未见其书;二、孙吴陆绩作《周易述》,引《古文孝经·闺门章》;三、东晋时聚朝臣讲《孝经》,荀昶撰集其说,篇内引《孔传》凡五十余处,与刘炫所见者同;四、梁武帝萧衍作《孝经讲义》,每引古文,然与隋代所传者不同,或为伪本;五、开皇十四年《孔传》失而复得,由王孝逸辗转送示刘炫。刘炫对《孔传》的疏解,大体有三种形式:其一,疏通文义,如“人君明以鉴下犹如日之照物,故《传》以‘照临’解之”(《孝治章》);其二,解释文法,如“《传》顺经文,云‘思可道之言’,则亦当云‘思可乐之行’,而云‘思可行之事’者,以‘可乐之行’必见于其事,故变称‘事’”(《孝优劣章》);其三,指明来源,如“《孔子闲居》说三无私云‘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传》取彼意,故因天地而兼见日月”(《三才章》)。三者往往交互为用,展现出刘炫灵活自如的学风。

隋代经学,早已没有今古文的壁垒。刘炫推崇古文,多半是好古使然,因此,对于今古文并无左袒之意。譬如《孝经》作者问题,今文家多以为孔子所作,《孔传》则以为“《孝经》是曾子发意咨问,此经曾子所录”[3](P366),刘炫在书中反复驳之,力主孔子自作之说。《孝经述议序》曰:“孔《传》之讹舛者,更无孔本,莫与比校,作《孝经稽疑》。郑氏之芜秽者,实非郑注,发其虚诞,作《孝经去惑》。”[3](P334)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并不受家法和学派的拘囿。对于《郑注》,他一面说“俗称郑氏,秽累尤多”,一面又为之辩解说“郑氏之芜秽者,实非郑注”。[3](P333-334)对于《孔传》,刘炫的批评通过《孝经述议》集中保存了下来。除了修正《孔传》训诂中的疏误之外,最常见的批评句式是“其言非经旨也”、“非经旨也”或“未尽经意”,约十五处,兹举二例:

孔氏以“得其欢心”,谓来助祭,故引《诗》云即解之。其言非经旨也。(《孝治章》)[3](P425)

传之此言,亦未尽经意。“宗庙致敬”是孝中之别,不得为总说孝也。(《应感章》)[3](P473)

刘炫对《孝经》经传的态度不同,《孝经述议序》曰“经则自陈管见,追述孔旨;《传》则先本孔心,却申鄙意”[3](P334),“述孔旨”“本孔心”可谓“述”,“陈管见”“申鄙意”可谓“议”,然二句之语义重心皆在后半,所以,对《孔传》的是非,刘炫其实是以“鄙意”来折衷的。

乔秀岩在讨论义疏学的衰亡时,将刘炫、刘焯之学称为“书证事例之学”。他说:“盖六朝义疏为谈辨之学,求其言之通理辨析,不求得其事实。……至二刘则肆力攻驳谈辨讲理之学,依据明文实证,讨论现实,堆累事例,一一讥斥先儒所说皆非事实。……然二刘之学,实无根基,罗列书证非出熟虑,欲为甲说即可举列三五事例,欲为乙说亦未尝不可以举列三五事例,且为人浮躁浅薄,故‘轻鄙先达,同其所异,异其所同’,论说无定准,固不成一家之学说体系。”[6](P122)《孝经述议序》云“遂与焯考正讹谬,敷训门徒”[3](P334),则此书实二刘合作之成果,综观其书,乔氏之论可谓切中肯綮。二刘之学是南北朝经学和唐代经学的转折点,撇开人格上的缺陷,其学风固然有经学自身发展的脉络,但隋代从分裂走向统一的历史进程对其学术的刺激也是不可忽略的。

二、《孔传》引《管子》与《孝经》学的法家化

《孔传》于隋唐之际即被疑为伪书,清人又以其为“伪中之伪”,古来驳议纷纷,然大多没有看到症结实因其中混入了《管子》的大量内容。最早亦较全面地考察《孔传》引书者,乃日本江户时期的片山兼山(1730-1782),弟子编辑其授课讲义为《古文孝经孔传参疏》三卷,标注《孔传》文句出处,简净而详实,其中涉及《管子》者六十余处,但并未指明其深意。在其基础上,近年中国学者刘增光统计《孔传》阴袭《管子》者占传文近半,从其诠释的法家化及糅合儒法之色彩,推断《孔传》为魏晋时人伪托。[7]二十世纪上半叶,日本学者林秀一撰《孝经述议复原研究》时,已留意到《孔传》“大量引用与儒家最近之《管子》,以论说法治主义、功利主义,此为其他经典解释所罕见之特色”,并由此推测“此等冷酷解释之出现,恐亦需考虑其背后之魏晋以来混乱时代思潮之影响”,[注][日]林秀一《关于孝经孔传之成立》,刁小龙、陆明波译,《中国典籍与文化论丛》第十四辑,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原文作于1948年,在《孝经述议复原研究》一书出版之前。怀疑《孔传》为魏晋六朝人伪托。近年,乔秀岩、叶纯芳等整理《孝经述议复原研究》,在林秀一提出的《孔传》“引用《管子》之际,多在《传》文末尾特意附加长文,而其衔接颇为拙劣,始终不免生硬之感”的启发下,推测《孔传》有两代,第一代是东晋南朝流传的《孔传》,其中未引用《管子》,此本亡于梁乱,今已不可考详;第二代是掺入《管子》的《孔传》,开皇十四年自王孝逸经由王劭送给刘炫者即此,后来自日本回传中国的《孔传》与刘炫所见者亦无大别。[3](P512-519)这样以来,隋文帝时代的历史环境,便成为考察《孔传》征引《管子》的重要因素了。

隋文帝以《孝经》治天下,不是用来推广儒学,而是把它视为控制人心的一种政治手段,这显然表现出法家的特征。统治者推崇经典,重要的不在其内容,而在于对经典的使用方式。篡国之初,为了除掉佐命功臣郑译,隋文帝曾下诏,言郑译“若留之于世,在人为不道之臣,戮之于朝,入地为不孝之鬼。有累幽显,无以置之,宜赐以《孝经》,令其熟读”(《隋书·郑译传》)[1](P1137),以道德的失败宣告了其政治的失败。隋文帝将《孝经》的思想简化为“五教”在天下推广,尤其是平陈之后,为了控制南方,令擅长《孝经》之学的尚书仆射苏威持节巡抚江南,以法令的方式强力在南方推行“五教”,激起了南方豪族的剧烈反抗。《北史·苏威传》曰:

江表自晋已来,刑法疏缓,代族贵贱,不相陵越。平陈之后,牧人者尽改变之,无长幼悉使诵五教。威加以烦鄙之辞,百姓嗟怨。……于是旧陈率土皆反,执长吏,抽其肠而杀之,曰:“更使侬诵五教邪!”寻诏内史令杨素讨平之。[8](P2245)

《孝经》的核心思想,原本就不是伦理道德问题,而是明王如何以孝来治理天下的政治问题,但隋文帝明确将其法家化,还是非同寻常的,因此曾招来内史令李德林的异议。在放逐这一佐命功臣之时,隋文帝的斥责彰显出二者对于“孝”的不同理解:

朕方以孝治天下,恐斯道废阙,故立五教以弘之。公言孝由天性,何须设教。然则孔子不当说《孝经》也。(《隋书·李德林传》)[1](P1208)

“孝由天性”显然是儒者的认识,隋文帝则明确反对这一立场。帮助隋文帝推行“五教”的苏威,《孝经》乃其家学,他曾对隋文帝说:“臣先人每诫臣云,只读《孝经》一卷,足可立身治国,何用多为!”攻击其朋党的国子博士何妥,讥讽“苏威所学,非止《孝经》”,[1](P1710)故意将作为学术的《孝经》和作为政治手段的《孝经》混为一谈。《孝经》在隋代的意识形态化,苏威可谓厥功甚伟。卷入苏威朋党的人物中,即有发现《古文孝经》及《孔传》的王孝逸,据《隋书·苏威传》,“国子学请荡阴人王孝逸为书学博士,威属卢恺,以为其府参军”,[1](P1187)后竟因苏威得罪而被牵连。那么,《孔传》在隋代的出现,是否可以在苏威推行隋文帝“五教”的政治背景中去理解呢?

王孝逸辗转送给刘炫的《孔传》,因袭《管子》语句者比比皆是。在乔秀岩、叶纯芳编译本《孝经述议复原研究》的书后,附录有《孔传管子对照表》,列出《孔传》因袭《管子》者四十一处,凡四十九条,并着意揭示了刘炫的“障眼法”,指出刘炫对《孔传》引用《管子》处往往视而不见,或通过征引他书等方式煞费苦心地遮掩此事实,这对我们认识《孝经》学的法家化以及隋代学者对此的反应甚有帮助。从《对照表》来看,《孔传》引《管子》以《形势解》篇为最多,凡二十条,其他依次是《版法解》九条,《明法解》《君臣上》各六条,《任法》《白心》各二条,《问》《小匡》《正世》《立政九败解》各一条。值得注意的是,引用集中于以“解”名篇者,这些篇目出于稷下学宫后学对前贤著述的解说,具有讲义的性质,或以为《孔传》近于义疏之体,则二者文体固相近也。然而,学术思想会因为时代问题的迁转而变化,如《形势解》是对《形势》的解说,但却淡化了《形势》的道家趣味,而糅合并强化了法家和儒家的思想。《孔传》引《形势解》篇,《开宗明义章》《三才章》等发挥了《形势解》“明主法象天道”的道家自然主义政治观念;《卿大夫章》《士章》《孝平章》等秉承了《形势解》“无民则无君”的儒家重民利民的君民观念;更为突出者则是对《形势解》强调“法”“势”的任法治民思想的赓述,《卿大夫章》《三才章》《孝治章》《父母生绩章》《孝优劣章》《广至德章》等篇皆可见之。或以为《形势解》的思想偏向儒家,然其所谓“天道”和“民”皆是以“君”为中心的,天道是用来证明君道的,利民则是为了用民,故其旨趣当以法家为宗。《孔传》对《形势解》的引用,使《孝经》的阐释走向法家化,但就《孔传》的作者而言,似乎又有意掩饰这一点。譬如《形势解》“主有天道以御其民,则民一心而奉其上”,“蛟龙待得水而后立其神,人主待得民而后成其威”,《孔传》袭用文句而将“御”“威”二字皆改为“化”字。这种暧昧的态度,和后来的刘炫一样,都是用心良苦的。

三、《孔传》“刑伤”说与《孝经》学的宗教化

隋文帝一面以《孝经》治天下,一面又以佛教立国,然佛教所倡辞亲出家、不敬王者等教义与儒家忠孝之道扞格难入,故必得求二者矛盾之解决。六朝时期,《孝经》学已经呈现出与佛教渗透融合之势,在借鉴佛教讲习形式、采用义疏体著述、凸显其宗教功能等方面,逐渐表现出宗教化的倾向。《孝经》学术层面的佛理化,顺应了南北朝的时代思潮;而实践层面的巫术化,如梁代皇侃“常日限诵《孝经》二十遍,以拟《观世音经》”(《梁书·皇侃传》)[9](P680),更为统治者将其转化为意识形态提供了便捷。宗教之成立基于信仰,信仰则不容怀疑,《孝经》成为宗教信仰,自然更利于统治所需。隋文帝晚年不悦儒术,废太学及州郡学,因此学者认为以《孝经》治天下只是隋朝立国之初的政治手段,平定南方尤其至仁寿年间,佛教已代替儒家成为治国方略,故而开皇十四年《孝经孔传》的出现,可能缘于学者对隋文帝放弃儒学的忧心。[注]参见叶纯芳《中国经学史大纲》第七章《隋代经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03、206-207页。又见乔秀岩、叶纯芳《孝经述议复原研究》编后记。这一推论似乎忽视了佛教在隋王朝自始至终未曾动摇的崇高地位。隋文帝的诞生,传言有尼名智仙者护持,故其受禅后即对奖挹佛法不遗余力。开皇初,隋文帝提出以《孝经》治天下,与佛教的昌盛其实并不相悖,因为《孝经》早已宗教化了。

《孝经孔传》对关键文字的注解,似乎有会通佛教之意,它的出现,暗自契合了隋代的社会思潮。《孝经·开宗明义章》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孔传》:“能身保全而无刑伤,则其所以为孝之始也。”将经文之“毁伤”特指为“刑伤”。这样的限定,显然将剃发出家者排除在外了,由此以来,皈依佛门是不违孝道的。对于这一解释,《孝经述议》未作过多发挥,而仅是疏通传文,曰:

自保守完全,而无刑害伤损,……其于五刑,大辟则杀身,劓刖损体,墨则毁肤,髡则毁发,及被人殴击翦拔之徒,皆是损害之事,故总以“毁伤”言之。[3](P373)

刘炫对佛教徒剃发的认识难得其详,但从其“亲他亲如己亲,必不爱其亲矣;于他子如己子,必不慈其子矣”[3](P341)的论辞来看,他是不会认同剃发出家者“毁形守志节,割爱无所亲。弃家弘圣道,愿度一切人”[10](P705)的观念的。对于《孝经》与佛教剃发之间的紧张,佛教中人更加敏感,早在牟子《理惑论》中已有所论辩[注]牟子《理惑论》假托宾主,对“今沙门剃头,何其违圣人之语,不合孝子之道也”的疑惑,谆谆解之,下文所言彦琮《通极论》或受其影响。李小荣《弘明集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21页。又,《理惑论》此节文字为元代《佛祖通载》转录,日本大永八年(1582)清原业贤撰《孝经抄》,其书扉页有清原氏后人所录《佛祖通载》此文,参见京都大学图书馆网站“贵重资料画像”。。隋代译经大师释彦琮撰《辩正论》,末云:

若夫孝始孝终,治家治国,足宣至德,堪弘要道;况复《净名》之劝发心,《善生》之归妙觉,奚假落发剪须,苦违俗训,持衣捧钵,顿改世仪?[11](P57)

所谓“孝始孝终”即《孝经·开宗明义章》之语,彦琮试图弥合的正是儒释之间的冲突。在《通极论》中,彦琮更是假托公子、先生问答,对于“不伤遗体,始着孝心”、“赭衣髡发,未详其罪”的问难,彦琮这样解惑:

窃闻夏禹疏川,则有劳手足;墨翟利物,则不悋顶踵。杀身以成仁,饿死而存义,此并有违于大孝,然犹盛美于群书。养性栖玄,立身行道,方欲广济六趣,高希万德。岂学子拘之于小节,顾在肤发之间哉?[12](P4217)

《孔传》的“刑伤”之说,化解了儒释矛盾,顺应了隋文帝时期的思想意识,它遽然出现于开皇年间,也许不为无因吧。

今文《孝经》注者对此文的解释与《孔传》不同。唐玄宗御注《孝经》,以今文为定本,其注云“父母全而生之,己当全而归之,故不敢毁伤”[13](P4)。据《孝经注疏》及《孝经郑注疏》,御注本自郑注,郑注又引《礼记·祭义》乐正子春之言“吾闻诸曾子,曾子闻诸夫子”云云,可见今文经学家认为其注是最能得孔子原意的。而《孔传》“刑伤”之说,随着古文经传在中国的失传亦渐次无闻,却在日本得以流传。太宰纯刊刻《古文孝经孔传》,有享保十六年(1731)序曰:

《经》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弗敢毁伤,孝之始也。”诸家解皆以为孝子不得以凡人事及过失,毁伤其身体。孔传乃以为刑伤。盖三代之刑,有劓、刵及宫,非伤身乎?剕,非伤体乎?髡,非伤发乎?墨,非伤肤乎?以此观之,孔传尤有所当也。王仲任亦尝诵是经文而曰:“孝者,怕入刑辟,刻画身体,毁伤发肤,少德泊行,不戒慎之所致也。”合而观之,可以见古训焉。如从诸家说,则忠臣赴君难者,不避水火兵刃,节妇有断发截鼻者,彼皆为不孝矣。是说不通也。[14](P59)

序中所言王仲任语见《论衡·四讳篇》,太宰纯笃信《孔传》为真,故而认为“刑伤”说乃汉人古训。事实上,王充只是在论“被刑为徒,不上丘墓”的忌讳时引《孝经》语为证,似乎不宜将“怕入刑辟”视为对《孝经》的训诂。《孔传》“刑伤”说的产生,恐怕还要在隋代《孝经》宗教化的风气中来理解。

四、结语

若无真伪之疑的话,《古文孝经孔传》当是汉代古文经学的重要著述。然而学术史的发展从来不是绵延不绝的,即使最为重要的典籍,自后世文献观之,总会留下无数断裂和空白。学者习惯于源流清晰的历史,而《孔传》自唐代亡佚,至清乾隆间从日本回传中国,其间隔了千百年又隔了万重山,时空的暌隔,使清代汉学家怀疑其书为近世日人或隋代刘炫作伪。现在又有为《孔传》作疏的《孝经述议》回传中国,我们可以推翻清人的判断,将《孔传》视为隋代刘炫之前的著述了。会不会将来又有什么文献被发现,使我们重估《孔传》的成书时间呢?现有的证据,毕竟无法彻底否定《孔传》成书于汉代。疑古往往出于过度的自信,域外汉籍的吉光片羽,促使我们揽镜自鉴,反省自身。既然在历史的纵线上,难以勾勒出《孔传》传承的学术脉络,不妨选择一个历史的横断面切入,观察其与当时政治、社会、文化的互动,而在《古文孝经》学的历史上,隋代正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时期。从分裂走向一统的政治格局,带来了《孝经》学的折衷化、法家化和宗教化。《孔传》遽然出现于隋代,并藉刘炫发扬光大,顺应了这一思潮,亦通过刘炫对唐代经学的影响,使这一思潮走向了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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