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中的传统造园意趣浅读
2019-04-29王颢霖
摘要:《浮生六记》是清代文人沈复的自传体散文,其中颇多笔墨是关于作者生平所游所居的山水园林与风景名胜,本文试图在梳理沈复记载的居游之处的基础上,以今人的视角切入,理解其对传统造园的审美趣味和处理手法。
关键词:传统造园;《浮生六记》;文人趣味
《浮生六记》作者沈复,字三白。原书六卷,已逸其二,现存四卷。(市面所谓“足本”的,后二记为后人伪作。)书中记叙了作者生活中的闲情之事,变故和际遇,浪游的见闻。沈复是乾隆、嘉庆时人,生于长于苏州,去世时是道光五年(公元1763年——公元1825年),年轻时秉承父业,游幕经商,后离家别居,其间或游或居了许多山水园林景致。《浮生六记》写在嘉庆十三年(公元1808年),沈三白46岁,感于“苏东坡云‘事如春梦了无痕’,苟不记之笔墨,未免有辜彼苍之厚”。
沈复一生游历甚广,除故乡苏州,行至常熟、扬州、上海、杭州、嘉兴、绍兴、海宁等地,也到过桐庐、绩溪、皖城、广州、武昌、荆州、潼关、济南,自称“游幕三十年来,天下所未到者,蜀中、释中与滇南耳”。《浮生六记》中涉及园林、山水、园居的文字主要集中在卷二“闲情记趣”和卷四“浪游记快”中,卷一“闺房记乐”也有些许提及,沈复所历的山水园林种类多样,有私家园林,也有公共风景,有友邻的大小私宅,也有享誉的风景名胜,不论城市乡野,也不限河湖山间。
书中关于造园意趣的记述有对山水风景的品赏、造园手法的见解,也有贯穿日常的园居乐趣,文字里遍是文人的山水情志,别壶天地里收获着某种去神化的安慰。将其所记各处整理为下表:
表1" 沈复所记游历各处(以书中记述为序)
城市 地" 点 活动 主要评述
苏州 我取轩 偕妻消夏,“课书论古,品月评花。” “檐前老树一株,浓荫覆窗,人面俱绿。”
沧浪亭 中秋偕妻和幼妹游园。“携一毯设亭中,席地环坐”,喝茶。 “……曲径而入,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在土山之巅;循级至亭心,周望极目可数里,炊烟四起,晚霞灿然。”
戈" 园 春日扫墓归途,游园。 “稚绿娇红,争妍竞媚。”
老妪宅院 七月,偕妻消秋暑。白天在树荫里钓鱼;日落登土山,“观晚霞夕照,随意联吟”;晚间“月印池中,虫声四起,设竹榻于篱下”,喝酒、吃饭、聊天。 1、“绕屋皆菜圃,编篱为门。门外有池约亩许,花光树影,错杂篱边。”
2、屋西有瓦砾堆成的土山,“地旷人稀,颇饶野趣。”
水仙庙
(洞庭君祠) 偕妻游庙。 “回廊曲折,小有园亭。”
太" 湖 偕妻乘舟游湖,于万年桥下吃西瓜解暑,喝酒。 “风帆沙鸟,水天一色。”
“……霞映桥红,烟笼柳暗,银蟾欲上,渔火满江矣。”
萧爽楼 寄居一年半。 “有廊有厢,地极幽静。”
南" 园 自带席子垫子,雇馄饨摊锅灶,柳荫下团坐,喝茶、暖酒、烹肴。 “风和日丽,遍地黄金,青衫红袖,越迁度陌,蝶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
绍兴 吼" 山
水" 园 拜投赵明府幕中,暇日出游。 “……拳石乱矗,有横阔如掌者,有柱石平其顶而上加大石者,凿痕犹在,一无可取。”
杭州 西" 湖 跟随先生至杭州,畅游西湖之胜。
包括龙井、小有天园、灵隐寺、天竺飞来峰、城隍山、玛瑙寺、湖心亭、苏小小墓、崇文书院、紫云洞(纳凉、小酌)、朝阳台(登高)。 “结构之妙,龙井为最,小有天园次之。石取天竺之飞来峰,城隍山之瑞石古洞。水取玉泉……”
长夏极早至崇文书院,“旭日将升,朝霞映于柳外,尽态极妍。白莲香里,清风徐来,令人心骨皆清。”
苏州
寒" " 山
白云精舍 重九,与顾鸿干寒山登高至白云精舍、一线天。 “轩临峭壁,下凿小池,围以石树,一泓秋水。”
上沙村徐佚斋隐居处 重九,与顾鸿干游园、皂荚亭,饮酒。 “园依山而无石,老树多极纡回盘郁之势。亭榭窗栏尽从朴素,竹篱茆舍,不愧隐者之居。”(认为是所历园亭中的第一。)
扬州 扬州城
平山堂 跟随先生,见金山、焦山,游虹园、虹桥、长堤春柳、小金山、胜概楼、莲花桥、莲心寺、五云多处、蜀冈朝旭、九峰园。 1、“虽全是人功,而奇思幻想,点缀天然。”
2、“其妙处在十余家之园亭,合而为一,联络至山,气势俱贯。”
3、“……或亭或台,或墙或石,或竹或树,半隐半露间,使游人不觉其触目。”
嘉兴 水月居
烟雨楼 跟随父亲,嘉兴刘氏宅。 “烟雨楼在镜湖之中,四岸皆绿杨,惜无多竹。”
海宁 陈氏安澜园 与友人同游。 “占地百亩,重楼复阁,夹道回廊。池甚广,桥作六曲形,石满藤萝,凿痕全掩;古木千章,皆有参天之势,鸟啼花落,如入深山。此人工而归于天然者。”认为是假石园亭中最好的。
徽州
绩溪 石镜山
火云洞天 克明府幕游。 火云洞天离城十里,“石纹盘结,凹凸巉岩。”有王蒙笔意,但杂乱无章。
广州 海珠寺 与徐秀峰同游。 海珠寺在水中,“围墙若城”。
海幢寺“规模极大,山门内植榕树,大可十余抱,阴浓如盖,秋冬不凋”,柱槛窗阑用铁犁木。
苏州 来鹤庵、放鹤亭、无隐禅院 中秋后两日,与友人同游。
折桂催花、弹琴、吹笛。 来鹤庵“短篱曲径,绿竹猗猗”,登放鹤亭,“木樨香里,一路霜林,月下长空,万籁俱寂。”
无隐禅寺“金光与绿荫相映,庭阶石础苔积如绣。”竹坞中有一楼曰飞云阁,“四山抱例如城”,可遥见太湖。
上海 郡庙园亭 访故人韩春泉。 “极为阔大,惜点缀各景,杂乱无章,后叠山石,亦无起伏照应。”
虞山
(常熟) 虞山书院
剑" " 门 游山、登高。 虞山书院外见“丛树交花,娇红稚绿,傍水依山,极饶幽趣”。靠近剑门处“山峰屹立……高数十仞。”
苏州 虎" 丘 认为后山千顷云、剑池两处可取,其余都是半藉人工,“已失山林本相”。
苏州 狮子林 “石质玲珑,中多古木”,但从大势观,“同乱堆煤渣……全无山林气势”。
苏州 灵岩山
邓尉山 春祭、扫墓、香雪海观梅。 评灵岩山景致“其势散漫,旷无拘束”。邓尉山“西背太湖,东对锦峰,丹崖翠阁,望如图画”,梅花开数里,名“香雪海”。
皖城
大观亭
王氏园 赴重庆府途中,与友同游。 大观亭“面临南湖,背倚潜山,亭在山脊,眺远颇畅。”王氏园采用重台叠馆之法,“人工之奇绝者也”。
武昌 黄鹤楼 与友冒雪登黄鹤楼。 三层,“画栋飞檐,倚城屹峙,面临汉江。”
荆州 刘氏废园
雄楚楼 与友同住,或吟或啸,或出游,或聚谈。 刘园“庭阶围以石栏,凿方池一亩,池中建一亭,有石桥通焉。”
雄楚楼“规模雄峻,极目可数百里。绕城傍水尽植垂杨,小舟荡桨往来,颇有画意。”
潼关 道署园圃 “不系之舟” 幕游。 东西两池,“日夜环流,殊清人耳。竹树荫浓,仰不见天。”“西池中有亭,藕花绕左右。”
庭有葡萄架、菊畦。
作者居园南,“屋如舟式,庭有土山,上有小亭……绿荫四合,夏无暑气。”
“幕游以来第一好居室也。”
华阴 玉泉院 与友出游。 “其地水净沙明,草多绛色,泉流甚急,修竹绕之。洞外一方亭,额曰‘无忧亭’。”
济南 大明湖 幕游,历下亭、水香亭、趵突泉。 “夏月柳荫浓处,菡萏香来,载酒泛舟,极有幽趣。”
一说造园手法
“若夫园亭楼阁,套室回廊,叠石成山,栽花取势,又在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藏或露,或浅或深,不仅在‘周、回、曲、折’四字,又不在地广人多,徒烦工费。或掘地堆土成山,间以块石,杂以花草,篱用梅编,墙以藤引,则无山而成山矣。大中见小者,散漫处植易长之竹,编易茂之梅以屏之。小中见大者,窄院之墙宜凹凸其形,饰以绿色,引以藤蔓,嵌大石,凿字作碑记形。推窗如临石壁,便觉峻峭无穷。虚中有实者,或山穷水尽处,一折而豁然开朗;或轩阁设厨处,一开而可通别院。实中有虚者,开门于不通之院,映以竹石,如有实无也;设矮栏杆墙头,如上有月台,而实虚也①。”
沈复在卷二“闲情记趣”中用一大段文字谈自己对造园手法的见解,其认为造园不在“地广人多,徒烦工费”,也不是单纯的周回曲折,而是虚实、高下、大小、藏露、深浅、曲折和呼应。在沈复的描述中,其偏爱的山园景色多突出一个“幽”字,幽静如九峰园、萧爽楼、无隐禅院,幽雅如沧浪亭、上沙村徐佚斋隐居处,幽趣如埂巷老妪宅院、虞山书院等。能所谓“幽”,必然不是一览无余,而是咫尺虚实、位置经营。如童寯言,“园之妙处,在虚实互映,深远不尽,在大小对比,高下相称②”。而具体如何经营,沈复列举了自己的想法,如用土堆置假山,在土山中点缀块石,加上花草、梅篱、藤墙,形成极富野趣的假山景致;或将院墙做出形状的变化,引藤嵌石,凿字作碑,推窗就有类似峭壁的景观可赏。
经营位置手法的高下可归于“自然”与“人工”关系的处理,沈复所欣赏的园居景观是“天然”与“人工”的巧妙融合,是“巧于因借”的趣味,是“师法自然”,经营于自然精神延长线上的园林。计成在《园冶》的自序中写到一件小事,“环润皆佳山水,润之好事者,取石巧者置竹木间为假山;予偶观之,为发一笑。”有人问他为何发笑,计成回答说:“世所闻有真斯有假,胡不假真山形,而假迎勾芒者之拳磊乎③?”说的是造园的最高摹本是自然,造园追求的应是以人工逼近自然的功力。正如沈复夸赞海宁安澜园所述:“石满藤萝,凿痕全掩,古木千章,皆有参天之势。鸟啼花落,如入深山。此人工而归于天然者,余平生所历平地之假石园亭,此为第一”。
二说园居生活
园林在当下更多地被语义化,人们将其看作符号、看作景观或是标签,看作风花雪月或是闲情逸致。沈复所记的园居生活既在文人朋友间诗画阔论的雅趣中,也在亲眷平淡如水的日常生活中:春季与朋友游苏州南园,自带席子垫子,雇馄饨摊的锅灶,在柳荫下团坐,喝茶、暖酒、烹肴,让游人称羡。中秋时节偕妻和幼妹游沧浪亭,“携一毯设亭中”,席地而坐喝茶。
沈复回忆与芸娘在“我取轩”消夏时,写檐前老树“浓荫覆窗,人面俱绿”,如此画面感必是在园居生活中自得、自足的人才有的感触。其夫妇二人还曾租住在埂巷老妪的宅院中,白天在柳荫下钓鱼,傍晚登高看日落和晚霞,晚间在院中篱下的竹榻上“就月光对酌,微醺而饭”,“浴罢则凉鞋蕉扇,或坐或卧,听邻老谈因果报应事。三鼓归卧,周体清凉,几不知身居城市矣”,有些像当下流行的民宿。沈复在潼关时住在道署花园南部的画舫中,友人为其取名为“不系之舟”,“绿荫四合,夏无暑气”,作者称其为“游幕以来,第一好居室也”。即便是寄居在萧爽楼,沈复也邀请朋友或作画或论诗,或饮茶酒,某夜“月色颇佳,兰影上粉墙,别有幽致”,友人王星澜“取素纸铺于墙,即就兰影,用墨浓淡图之”。
三说园林情志
传统造园是在真实中注入“桃花源”的期望,在现实世界中营造可寄托精神的虚境,完成世俗化的神仙悠游。从谢灵运、陶渊明、王维、白居易的山居园林意识,到以记园造园成文成章的杨衒之、李格非、计成、文震亨、张岱、李渔等,文字于山水园林的文人历代不绝。
沈复并没有亲自造园(没地),却仿照元代倪云林画石的方法堆叠盆景假山。
“用宜兴窑长方盆叠起一峰,偏于左而凸于右,背作横方纹,如云林石法,巉岩凹凸,若临江石矶状。虚一角,用河泥种千瓣白苹。石上植茑萝,俗呼云松。经营数日乃成。至深秋,茑萝蔓延满山,如藤萝之悬石壁。花开正红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红白相间,神游其中,如登蓬岛。置之檐下与芸品题:此处宜设水阁,此处宜立茅亭,此处宜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间’,此可以居,此可以钓,此可以眺,胸中丘壑若将移居者然。”
如沈复所言,如此布置即是将“胸中丘壑”移入盆景的营造之中,这是作者心中的理想园居,是山水、亭阁、花木之间的可居、可赏、可游,虽然建筑在盆景中,但其中充满了造园的意趣。沈三白还说过:“点缀盆中花石,小景可以入画,大景可以入神”,“入画”“入神”皆是移情,可见沈复所念的山水园林不限于游赏本体,也在于寄托情志、抒怀畅意,是品赏寄托间的“心凝形释,与万物冥合④”。其夫妇二人居埂巷老妪宅时,芸娘尝谓“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持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做远游计也。”沈复对此深以为然,所以发出“知己沦亡”的叹息。这与白居易“十亩之宅,五亩之园,有水一池,有竹千竿。勿谓土狭,勿谓地偏。足以容膝,足以息肩⑤”的理想可同归为中国传统文人的情志所托,似归有光的项脊轩、白居易的庐山草堂,也如郑板桥的“一室小景,有情有味”。
沈复游历山水,也享受园居,《浮生六记》中呈现的造园意趣既有将无穷世界映照在小天地里的追求,也有果核之中寻得无限的底气。传统造园并没有“故作千年事⑥”的野心,“园林之传,既不在大小繁简,亦不在久远。盖园林寿命,仅树石较长,屋宇若任其颓败,则不过三五十年。此则赖达者观万物之无常,感白驹之一隙也⑦。”反衬出造园的各种趣想、人在园中居游的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