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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蝶

2019-04-19凌鹰

辽河 2019年3期
关键词:团里化蝶眼疾

凌鹰

边缘被送进医院的时候,住在同一家医院的尘嫣正在做化疗。

边缘是在回家取钢琴时突然摔倒在楼下才被送进这家医院的。

早晨,边缘正在喂尘嫣莲子汤时,病室外面突然有几只画眉鸟叫了起来。画眉鸟是尘嫣最喜欢的一种鸟。记得刚结婚的时候,尘嫣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摸着那根红绳子,走到阳台上去,然后坐在边缘特意摆放在那里的那张单人沙发上,一边梳着头一边听阳台上的鸟笼里的画眉鸟的叫声。有一次,一只画眉鸟病倒了,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另一只画眉鸟就在鸟笼里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尘嫣很快就听出了鸟笼里的画眉鸟的叫声有些异常。平时总是两只画眉鸟一起叫的,就像在合唱一曲二重唱,今天早上的声音却单调而又急促。尘嫣越听越觉得仿佛是一滴滴冬雨正在漂向她的脖子里,使她感到一阵寒冷。于是,她把正在厨房里做早餐的边缘叫过来。边缘一看那只趴在鸟笼里艰难地抬起头用眼睛盯着尘嫣的画眉鸟,就说,有一只画眉鸟病了。然后,他从抽屉里找出从宠物医院买回来的备用的药丸,倒出一粒,用开水喂这只画眉鸟,喂完药,边缘又舀了一小勺莲子汤,一滴一滴地喂。连续喂了几天的药和莲子汤,那只画眉鸟又欢叫起来了。两只画眉鸟同时鸣叫的时候,尘嫣听起来就觉得不再是一滴滴冷雨了,觉得是一缕缕阳光成颗粒状洒在了她的身上。于是,正在梳着一头黑黑的长发的尘嫣就娇羞地抱着站在沙发上的边缘,用同画眉鸟一样柔媚的声音说,边缘你说,我是不是也像一只画眉鸟啊?你也是这么把我喂活的,不是吗?边缘就抚摸着她的长发,又摸着她粉嫩的脸蛋,说,我永远不要你病倒,我只要你每天都快乐地歌唱。

没想到,尘嫣的双眼还没复明,她就因白血病又住进了这家医院。自从尘嫣病倒后,边缘就请了假在医院伺候她,每天真的像喂那只病倒的画眉鸟一样,喂她吃药喂她食物。

于是,这个早晨,尘嫣吃着由边缘一小勺一小勺像喂那只画眉鸟一样喂进嘴里的莲子汤,听着窗外画眉鸟欢快的鸣唱,心情就格外的美好,就觉得有阳光从窗口一点一点地洒在了她的病床上。在这种好心情中,尘嫣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就娇娇地对边缘说,边缘,我想听你给我弹钢琴,弹那首《化蝶》,你回去把我们家的钢琴搬到我病房来好吗?

边缘就赶到了家里去,叫了几个朋友。可是,钢琴刚被他们搬到楼下,边缘就感觉到头痛得很厉害。平时,这种头痛的毛病也是经常犯的,他吃点药就没当回事了,也从来没有告诉妻子尘嫣。这次,他以为痛一阵就会好的,就叫朋友们将钢琴搬进了等在楼下的大卡车里。然而,就在这时,他一头摔倒在地上就昏过去了。

尘嫣和边缘是省歌舞剧团的同事。

那时,尘嫣是剧团最当红的舞蹈演员,边缘只是个钢琴师,给歌手和舞蹈演员们弹奏伴奏音乐。

尘嫣是靠《化蝶》的成为剧团当红演员的。

《化蝶》的编舞和导演叫马上。在《化蝶》之前,尘嫣还从没跳过一支独舞,跳的都是集体舞,最风光的时候也只在两个集体舞中担任领舞的角色,可惜那两支由尘嫣领舞的舞蹈没跳出一点影响来。马上原本是省艺校的舞蹈老师,调到省歌舞剧团后,就在这里做了专职编导。

《化蝶》是马上到省歌舞剧团来编导的第一个舞蹈,而且是一个独舞。按当时在团里的地位,从没跳过独舞的尘嫣是没有多大的优势的,因为几个小有名气的独舞演员都在使出浑身解数争抢这个名额这次机会。

可是,马上就是不明确表态,他只是在她们彩排其他舞蹈节目的时候,端一杯红茶坐在排练厅的一角,静静地品茶。红茶的热气成一种瓦蓝的色调在他的面前飘荡,破碎而又缠绵。马上就这样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似乎只是坐在那里喝茶,根本就没有用心看她们跳舞。其实,他在品着红茶的时候,已经从她们中的一个人身上找到了一种感觉,一种如同红茶一样浓艳清婉而又悲绝的意味。

当然,这个人就是尘嫣了。

《化蝶》公演后,果然成了省歌舞剧团对外演出的保留节目。尘嫣就是在一次由马上带队赴法国演出期间,像马上掌中的那杯红茶一樣,开始对马上散发出一种浓艳而又清雅的愁云淡雾的。尘嫣也知道马上是个有妻室的男人,但她还是不可救药地因为马上而将自己化作了一地花瓣和红泥。

更复杂的问题还在后面。

从法国演出回来不到三个月,尘嫣就莫名其妙地突然患了眼疾。原来那双大大的眼角细长的眼睛,一夜之间就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那种像跳荡着两颗露珠一样的晶莹光泽,双眼虽然仍然睁得大大的,眼角虽然依然是那么细长妩媚,可眼神却显得空荡而黯然。

尘嫣患眼疾的时候,马上倒也来看过她几次,还在病床上守候过她半个晚上。可是,后来,马上就再也没有来看过尘嫣了。有一天,边缘来看她,她就问边缘,马上呢?马上怎么好久没来了?他是不是又在忙于编排新的节目?边缘并没有马上回答尘嫣,他只是专注地看着尘嫣那双依然很好看但已没了神采的眼睛,好像尘嫣的双眼依然水汪汪,只要他这样定定地看着她,她就能从他的目光里看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和另一种让她一目了然的意味似的。当然,犹豫良久的边缘最后还是不得不撒了一个谎,马上是在编排一个新的节目,他说忙完了就来看你。

可谎言毕竟是谎言,过了半个月,仍然不见马上来看她,而经常往医院跑的却总是坐在幕后为她弹奏背景音乐的钢琴师边缘。于是,尘嫣忍不住又问到了马上。

这次边缘没再撒谎。

边缘这一次不得不将真相告诉了尘嫣,说马上出国了,就是他们去演出的那家大乐团将他要了去,不会再回来了。

也许尘嫣早就在心里预料到边缘那次说的话就是个善意的谎言。所以,当边缘告诉她这些的时候,她居然并没有感到惊异,甚至显得异常平静。她什么也没有说,将眼睛闭上,像是特别的疲惫了,很想好好地睡一觉。只是等了大约10分钟,边缘才看到,尘嫣紧闭的眼睛里渗出两滴透明的泪珠,就像从干涸的湖底渗出来的两泓纯净的清泉……

其实,尘嫣早就知道有双眼睛一直在注视她,在她还没有跳《枉凝眉》还只是跳集体舞的时候,那目光就随着钢琴的旋律一直在伴她起舞。那时的尘嫣就像一座典雅的老房子,门和窗都用一把老式铜锁锁着,而那把老式铜锁总是放射着一种冷艳的光芒。尘嫣当然知道这道目光一直想试探着从某个门窗进入她这座房子的深处去,可她就是没想过要为谁去把它打开。因此,尘嫣就常常产生一种幻觉,她觉得那两道目光总是像一只春天的猫在她的屋顶上奔跑时抓开一道瓦缝往她的房子里偷窥着什么,微弱而炽热。可是房子里因为没有点上蜡烛,那目光看到的只是一种幽深与神秘。直到马上的出现,那扇门窗才突然毫无理由地自动开启了,仿佛是一股神奇的旋风一下子将它刮开了一样。

可是,那个男人就像一名过路的旅客一样,在这座房子里客居了那么一段短暂的时光又起程远行了,这让尘嫣刚刚敞开的屋楼一下子就空得像只有一支飘摇的残烛了,就空得只有寒冷了。

边缘正式向尘嫣求婚是在她患眼疾半年之后。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边缘几乎每天都守候在她的病房。后来,尘嫣才知道,边缘为照顾她,已向团里请了长假,并放弃了两次全国性的大型演出活动和一次出国的机会。尘嫣本来已将那扇打开的屋门重新关闭上锁了。可是,当她得知这些之后,她就感知到有把钥匙正在碰撞着她那把铜锁,使铜锁发出金属与金属的撞击声。

那一天,医生建议要尘嫣回去疗养。边缘就当着尘嫣父母和团领导的面公开向尘嫣求婚了,说要领她回家,由他来照顾她。尘嫣当时听到这话时就好像听到那把铜锁正在被一把钥匙碰响了一下,但还没准确地找到锁孔。门锁是被边缘后面那句话打开的。边缘说,即使你永远也不能复明,我就是你的眼睛。这句话让尘嫣一下子就流下了泪水,尘嫣只在听到马上出国定居时流过泪水,现在是尘嫣患眼疾之后第二次流泪。

尘嫣在团里分有一套房子。边缘从开到楼下的车子里将尘嫣抱进她的房子里,尘嫣的父母本想留下来照顾自己的女儿的。尘嫣的父母不住在省城,他们都在一个小县城上班。尘嫣当然知道父母的顾虑,于是她就对父母说,就给边缘一个机会吧。然后尘嫣的父母就回到了他们工作的那座县城。

边缘在尘嫣的父母回去之后就做了一件令尘嫣意想不到而又心花怒放的事情。那时尘嫣既希望边缘回团里上班,又很害怕边缘真的去团里上班,眼疾没有击败她但她害怕被孤独击败。不过,她最终还是没有把自己的这种害怕告诉边缘,她只要边缘回团里去,回到他的钢琴边去。她说,边缘,如果你不去团里上班,你就别再来我这里了,我不愿你因为我而平庸。

边缘答应去上班,但他在去上班的前一天整整忙了一个上午。他对尘嫣说,我出去一下就回。果然,不到一个小时,边缘就喘着粗气回来了,他显然是跑着上楼的。

回到屋里,边缘就开始忙碌起来。快到吃中饭的时候,边缘的忙碌终于告一段落。然后,他就牵着尘嫣的手,对尘嫣说,我明天就去上班了,我现在就把我的眼睛留下给你。尘嫣在这个上午一直就听见边缘在屋子里忙上忙下的,还弄出一些很好听的声音。尘嫣问边缘你在忙什么呀?边缘就很快乐地笑着说我在从事眼睛移植手术。并要尘嫣在阳台上晒太阳,别乱动,动了就会影响手术成功。尘嫣听了也欢快地笑起来,她已猜到边缘所忙碌的事情绝对与她相关,就随着边缘发出的响声伸出双手想去摸索。可边缘不让,边缘说我没叫你动你最好别动,动可就不灵了。两个人在屋里一个像是在做一道有趣的游戏,一个像是真的在遵守一种游戏规则,于是一个上午差不多就快过完了。直到快晌午的时候,边缘才嘻嘻哈哈地说,现在宣布眼睛移植手术顺利成功。然后,边缘就牵住尘嫣的手,将她的手高高地举起来,尘嫣在边缘的引导下才真正开始了她等待已久的触摸。

触摸是从床头开始的。

尘嫣的手在床头上举起来的时候,就摸到了一跟柔软的绳子,它像一条鱼的脊背一样柔滑舒适。刚一摸到这根绳子,她就听到了一串像画眉鸟的叫声一样好听的风铃声。顺着风铃声继续摸下去,她就碰到了一扇门,上面也吊着一串风铃。越过风铃,那绳子就分成了几个方向延伸。边缘轻轻地搂着她的腰,告诉她,这是客厅,这是书房,这是厨房,这是洗手间,这是阳台。尘嫣顺着这些分布到各个房间各个地方的柔软的绳子摸下去,感觉到通向每一个方向的那根绳子上都吊着一串风铃,而且发出不同的声音,但都很好听。在触摸的过程中,尘嫣就产生了一种联想,就觉得那些向各个房间延伸的绳子就像一条条路,又像边缘眼睛里放射出来的光芒,它们正追随她在移动,温暖而又绵密。回到卧室的时候,尘嫣就一把紧紧地抱着邊缘,像个迷路的孩子突然看见了家门一样,放开声音哭了起来。

尘嫣和边缘把他们结婚的日子定在12月1日,这个日子是由尘嫣提出来的,这一天正是尘嫣的《化蝶》第一次公开演出的日子。那一天,边缘特意买回一架钢琴,放在卧室里。这是边缘晚上在歌舞厅跑场子挣钱买回来的,也是边缘一直藏在心中的一个计划,他一直没有告诉尘嫣。直到结婚那天,将钢琴搬回家,边缘才对尘嫣说,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尘嫣本来就学过钢琴,家里有了钢琴之后,尘嫣就开始系统地练习钢琴了。当然,她最喜欢弹的还是《化蝶》。尘嫣现在已经有了一个计划,如果眼睛再也不能复明了,她就回团里去弹钢琴。

边缘几乎每晚都要到歌厅去跑场子。对治疗尘嫣的眼疾,他一直就没放弃过,但每年的医药费却是一笔很大的开支,是他那点工资无法支付的。尘嫣多次提出要放弃治疗,她不想让边缘为治她的眼睛晚上熬夜挣钱,她不忍心让边缘那么辛苦。可边缘对她说,他一定要治好她的眼睛,让她重新回到舞台上去,让他再为她的舞蹈伴奏。所以,再累,边缘也觉得前面总有一种奇妙的火焰在闪烁,诱惑着他总是朝着那束火焰奔跑。其实,有好多次,他都感觉到头痛得很厉害,他总认为是太辛苦的缘故,买了些治头痛的药吃了,也没当回事。当然,这些,他不说尘嫣是不可能知道的,他就是坐在尘嫣身边吃药,坐在她身边用手揉捏自己的脑袋,她也是无法觉察到的。他的头痛最严重的一次是一个晚上从歌舞厅回来后,坐在客厅一会儿就昏迷过去了。尘嫣叫他他也不知道。尘嫣摸索到客厅里,又是推又是叫,正急得哭起来,他苏醒过来了,把尘嫣抱在怀里,擦着她脸上的泪花,说,傻瓜,我刚才一下子睡着了,没什么事,看把你急的。然后,不知情的尘嫣又笑了,笑完又流着泪说,你太辛苦了,边缘。

就是这一次,尘嫣郑重地提出要放弃治疗,第二天药也不吃了,边缘跪在她的膝下,说你不吃药我就不起来。尘嫣拗不过,才紧紧抱着边缘的脑袋,把药吃了,这时边缘才站起来。

没想到三年后,尘嫣却又以另一种致命的病症住进了医院。

在尘嫣这次发病的前一个晚上,演出回来的边缘还对尘嫣说过一个令她很振奋的想法。他说团里想重新找个演员替代她去跳《化蝶》,团里不想因为尘嫣再也不能登台就让这个保留节目成为一支绝舞。可那些演员都无法跳出尘嫣的那种凄婉悲绝的意味来。团里想让尘嫣试着以一个盲人舞者的感觉去跳《化蝶》。只要尘嫣有信心,也许会跳得更出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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