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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采芣苢

2019-04-19韩春燕

辽河 2019年3期
关键词:车前子车前草郎中

韩春燕,女,辽宁锦州人,吉林大学文学博士,现当代作家、大学教授。辽宁省作协第十届主席团副主席,辽宁文学院院长,《当代文学评论》主编。

女人又出现在红楼的后花园了,她月白的绸衫滚着藏青的边,莲步轻挪时,头上玉簪的坠子便一颤一颤,坠子一颤一颤,那鹅黄的流苏便会扫在白净的耳上。有云影移过,女人椭圆的脸暗了下来,她伸出手去,在刘海下轻拂一掌,仿佛要赶走那阴影似的。

女人雪白的腕上戴着一只玉镯。

园子被扣着琉璃瓦的院墙围着,很大。女人抬头瞥了一眼弄巧的云,然后慢慢穿过树木花草,坐到园子的回廊上。园子的回廊爬满大叶子的藤萝,藤萝开着紫色的小花。

车前草又快结籽了。女人自语着。

眼前是一大片碧绿的车前草,它们肥厚的叶子密密相连,褐色的穗子小蒲棒般举着。

已是第三年了。女人说。

女人是四年前嫁到红楼的,她嫁过来前,做京官的丈夫已娶了姨太太,家就安在京城。她和他的婚事,是当年同朝为官的父母定的,那时丈夫已经手捧四书五经,而她还在娘的肚子里。女人嫁过来,就守在红楼,守在红楼的公婆身边替丈夫尽孝。

红楼在关里关外的通道上。

女人常常想家,她的家在离红楼很远的一个边地小镇上。当年她的父亲被贬到关外的边地,为了生计,开了一家私塾,在私塾里,她认识了许多边地的孩子。女人那时还是女孩儿,她秀气的小脸上,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总是笑盈盈的,父亲是禁不住小女儿的软磨硬泡,才允许她在私塾的角落里旁听。她是边地第一个念过私塾的女孩儿。

私塾里有茶楼李掌柜的小公子,有皮货商赵亮甲的独苗苗,还有绸缎庄刘麻子的双胞胎孙子,什么开酒作坊的开馆子的开银号的贩牲口的设赌局的拉皮条的,总之私塾里什么人家的孩子都有,当然都是小镇上日子过得不错的人家。

女孩儿最喜欢的同窗,一个是姨表哥、药材商的儿子朱芣苢,一个是老家人张伯的儿子张知节。张伯从小跟着父亲,年近不惑才成亲,知节是父亲破例收的。

芣苢和知节同岁,个头一般高,只是芣苢更清秀些,知节更壮实些,他们都喜欢女孩儿,凡事都依着她,女孩儿称他们为芣苢哥哥知节哥哥。

女孩儿的父亲教他们《诗经》的时候,第一篇就是《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女孩儿一边跟着大家摇头晃脑地念着背着,一边得意洋洋地想着自己将来就是那个幽闲美好的女子,会有那么多男孩子“求之”“友之”,而那些男孩子里边一定会有她的芣苢哥哥和知节哥哥,到时嫁给他俩哪个好呢?想到这儿,女孩儿便有些为难了。

没想到《诗经》里,还专门有一篇文章叫《芣苢》,女孩儿乐了,“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原来,芣苢哥哥的芣苢就是车前草呀!女孩便在自家院子里,一边叨叨着“采采芣苢”,一边用小刀挖着那东一朵西一朵绿色的花,小镇人俗称为车轱辘菜的车前草。洗净盛盘,女孩儿分给芣苢和知节一人一些,说,咱们把芣苢吃掉,然后生出小宝宝,那该有多好玩呀!

《诗经》里说的采芣苢治不孕,指的是嫁了人的女子,不是你这种小女孩儿。知节边笑边用手指划着脸,羞着女孩儿。

车轱辘菜只有春天嫩的时候能吃,等它抽出穗子就不能吃了,它的种子可入药,就是药方子里常写着的车前子,但车前子因产地土质采光等不同,品性药用也不同,药力最大最神奇的,是一种血红穗子的车前子,叫血棒槌,不过,听说血棒槌只生长在特定的土质里,那土里是化入了至情至性人的血肉的。芣苢不愧是药材商的儿子,说起药材来头头是道,把女孩儿和知节都听呆了。

芣苢哥哥,你真了不起!女孩儿不无崇拜地说。

日子就像院子里的车前草,黄了又绿绿了又黄,几番轮回,女孩和男孩們都长大了。长大的女孩要嫁人,长大的男孩要娶亲。

芣苢哥哥,我要嫁人就嫁给你!长大的女孩对长大的男孩说。

好妹妹,哥要娶亲就娶你!长大的男孩对长大的女孩说。

然而,女孩的亲事是早就定下的,这次任凭她怎么哭闹,父母都不会依着她了。

出嫁前,她偷偷跑出去和心上人约会,褪下一只腕上的玉镯递过去,说,留下它,我的心永远在你这里,镯子不烂,我的心不变。

妹妹,你放心,哥哥会去救你的,等有了机会,我一定带你远走高飞。

洒泪相别,依依不舍。

这夜为他们守护的就是也已长成英俊少年的张知节。

女孩嫁到了红楼,三天过后,男人就返回了京城,从此,女孩彻底变成了女人,变成了一个寂寞的女人,守着红楼寂寞的岁月。

红楼的后花园是她唯一可以排遣愁怨的地方。

她盼着她的芣苢哥哥快些来,快些来带她远走高飞。

那个神秘的游方郎中,是女人嫁过来的第二年到红楼的。那一天,女人有些不舒服,正在房中休息,家人进来说,大门外来了个游方郎中,非说这红楼里有病人等他救治,赶也赶不走。

那郎中什么样子?女人问。

留着络腮胡子,看不出年纪,大概有三四十岁吧。

快给他些钱打发走吧,一个郎中老在大门外站着,不吉利的。

对了,那郎中说他还收药材,问咱有车前子没有。

收药材的,车前子。女人的心不禁怦然。传我的话,请那郎中进来,我正不舒服着,让他给瞧瞧。她说。

进来的确是留着络腮胡子提着药箱的郎中,郎中的胳膊上还搭着个布袋。郎中给女人切了脉,开了方,临走还问了句家里有没有车前子,说,若是没有,连收三年,必然有喜事降临,三年。

郎中一边往外走,一边自言自语地叨念着,说茂源客栈在离这儿一百多里的驿道上,得添些脚力了。

郎中走后,家人们说,这郎中是个神仙,连收三年车前子,必有喜事,他是告诉我们,少奶奶三年后喜得贵子呀!

那我就等你三年。女人痴呆呆自语着。

红楼后园已经收了两茬车前子了,女人每年专门开辟了一大块地撒上车前草的种子,不仅如此,野生的车前草也不许家人铲除,车前草在红楼的后园蓬蓬勃勃,恣意生长,成了带有某种神性的植物。

这期间男人回来过一两次,然而女人还是没怀上孩子。

女人的心思全在后园的车前草上了,每每望着一园子的碧绿,女人脸上的神情便迷迷醉醉。

每年的车前子女人都要亲自收,收车前子的时候,女人都会念着:“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已是第三年了。女人坐在红楼后园的回廊上说。

车前草在风中摇着褐色的头,一朵紫色的藤萝花飘落在女人乌黑的发髻,又滑向月白的绸衫。

该收第三茬了。女人说。

秋分过了,寒露过了,霜降过了,女人已把第三年的车前子,用布袋收起来了,可红楼的日子,仍是那么寂寞平静,什么也没有发生。

女人的脾气烦躁起来。

临近小年的一天,红楼的家人早晨打开大门时,发现门外雪地上卧着一个乞丐,那乞丐衣衫褴褛,脸上满是烧伤的疤痕,已经快冻僵了。

女人得报,吩咐家人把乞丐抬到门房,烧姜汤红糖水给他喝,女人因心情郁闷,也信步走到门房,她听说那乞丐奇丑,想看看他到底丑成什么样子。

乞丐喝了姜汤红糖水已经缓过来了,正睡着。见主人进来,家人说他问清楚了,这乞丐是昨天晚上大约四更天时走到红楼门口的,乞丐原本是个商人,入夏时,他住的客栈失了天火,烧得片瓦没留,他一个人逃出来,在外徘徊几个月,想追回一笔债银,结果人家见他这副样子,不认账了,他身无分文,只好乞讨为生。

他这是要往哪儿去?回家吗?

他说他没家了。

哪能没家呢。女人瞥了一眼土炕上的乞丐,她发现乞丐确实很丑,脸上的皮肤有黑有红有白,颜色斑斑驳驳,有些皮肉还皱皱着揪揪着,面容扭曲,不过,看得出来,他的年纪不大,二十几岁的样子。

唉,可惜了!女人叹道。

他醒来时,让帐房给他拿些银子走吧。女人又说。

女人正要迈步出去,就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呼唤——“少奶奶”,她回过头去,没想到眼睛正迎上另一双眼睛,这是一双怎样凄楚的眼睛啊!女人只看了一眼,心就碎了。

你醒了?女人柔声问道。

谢谢少奶奶。女人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心一动,但细想想,又摇了摇头。

你这是要往哪去?

我也不知道,家没了,东西在那个茂源客栈烧光了,钱又要不回来,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女人一听“茂源客栈”,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你说什么?茂源客栈?是不是在离这儿一百多里的驿道上的那个茂源客栈?女人直着声问。

是,是的,少奶奶去过?

那你见没见过一个药材商,不不不,是郎中,有络腮胡子或者没有,二十几岁或者看上去三四十岁,对,他还收车前子。女人问完,直直盯着那乞丐,眼神里满是惶恐。

我认识这么个人,是少奶奶的熟人?

不不,他说好今年来收车前子的,我已收了三年了。女人的脸白着。

那他恐怕来不了了。

他当时在客栈?女人的声音抖着。

是的。说出这两个字时,乞丐的眼睛没有看她。

女人一阵晕眩,她手扶窗台支撑着身子,一条血丝慢慢地沿着嘴角流了出来。少奶奶,少奶奶,家人不知所措地呼唤着,那乞丐无力地垂下了头。

我没事。半晌,女人挺直了身子。

如果你无处可去,就留在红楼吧,后花园正缺人伺弄。女人对乞丐说。

谢谢少奶奶。乞丐的眼里饱含着泪水。

乞丐留了下来,他告诉人们,他叫贾铭。贾铭平时很少和人搭界,但眼勤手勤,冬天,后花园没什么活计,他也手脚不停。

人们知道他是苦出身,他说过他很      小的年纪就跟人去黑龙江淘金,九死一生弄了点金子,没想到拿来做买卖又遭了天火血本无归,弄成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可怜人哪!

红楼的人们宅心仁厚,女人的公公婆婆更是修善积德,他们不仅赞同媳妇收留了贾铭,还说等将来有合适的女子,替这个可怜人成个家。

修个孩子吧!公公婆婆对女人说。

女人的话越来越少,女人的脸一天比一天窄,女人的神情也越发地憔悴,春节的鞭炮声也没能给她的脸染上一丝喜色。

女人病了,病得茶不思,饭不想,每天总是对着那滿满一布袋草籽发呆。

找大夫瞧瞧吧。公公婆婆着急了。

身边有个孩子就好了。他们说。

大夫来过了,病看过了,药方开过了,药也喝过了,女人的病还是没好。有一天贾铭去看女人,他给女人讲了一个故事,听了这个故事,女人的精神渐渐地好了起来。

有人说,贾铭讲的是他自己的故事。

有人说,贾铭讲的是他和一个女人的故事。

女人精神好了后,对贾铭格外地照顾,贾铭的行李从门房搬到了管家的屋子,贾铭的罩衣也从对襟短衫变成了麻布长袍。

你就帮管家料理料理红楼的杂事吧,粗活不用干了。女人说。

春天来的时候,贾铭又换上对襟短衫,他说,后园的活计,还是我来干吧。女人说,也没什么活计,你就帮我把这一袋子草籽都撒到园子里吧。

不久,红楼的后花园便铺展开了密密实实的绿毯子,车前草的毯子。

女人找人在花园的月亮门上凿下了三个大字:芣苢园。女人说,把园子里其他的蒿草都拔掉吧,芣苢园只能生长车前草。

少奶奶这是怎么了?仆人们议论纷纷。

都是那年的大胡子郎中闹的。他们说。

媳妇是不是想孩子想疯了?婆婆猜测道。

造孽呀!公公痛心疾首。

这年的秋天,女人的丈夫回来了,他是被女人的公婆捎信叫回来的。老爷太太说,你媳妇过门五六年了,也没添个一男半女,虽说犯了七出,可她毕竟是故交之女,咱也不能错待她,再说不是还有个姨奶奶嘛,要不把京城的孩子抱过来一个,让她养着,也省得她寂寞。

我不要。话到女人耳中时,女人斩钉截铁地说。

有个孩子就有了盼头。贾铭在“芣苢园“一边收着“芣苢”,一边劝女人。

我的盼头就是这一茬一茬的车前子,除此之外,我再没有别的盼头了。女人一边收着“芣苢”,一边说。

还是有个孩子好,将来也是个伴儿。

那也得是自己生的。

也许有什么偏方呢。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女人自顾地念着。

收完车前子,贾铭的行为诡秘起来,他常常往外跑,回来就钻进自己的屋子不知干些什么。管家说,贾铭弄了好些医书,还在一个小本子上记了满满登登的药方,不知道想干什么。

贾铭许是想学医了。大家猜道。

这期间,女人在婆婆的监督下,正按着一个又一个药方,灌着那些汤汤水水,其实,这些汤汤水水,从前婆婆也给她灌过,那些方子是方圆百里医道不等的郎中开的,只是见没什么成效,后来作罢了,现在见她不愿意抱养姨奶奶的孩子,婆婆又不知从哪儿淘弄些方子,让她一天三顿地捏鼻子往下灌。

我们都是为了你好。婆婆说。

郎中都没医好,这些野方子能医好?女人在心里说。

一天,管家来找女人,说贾铭恐怕脑子出了问题,女人问他怎么回事,管家说,贾铭昨天从外边回来就有些反常,眼睛刷亮,晚上又是哭又是笑的,不知怎么的了。

女人正要去找贾铭,贾铭先找她来了,贾铭说,少奶奶不要再喝那些汤水了,我过几天给少奶奶一个方子,肯定管用。

什么方子?

到时你就知道了。

秋分那天的早上,管家又慌慌张张来找女人了,他结结巴巴地说,少、少奶奶,不、不好了,贾铭死、死了。

什么?女人一下子呆住了。

在我屋、屋炕上呢,少奶奶快、快去看看吧。

好,我去。女人閉了闭眼,镇定一下自己就跟管家出去了。女人头一次要面对死人,她的腿有些打颤,但她知道,贾铭死了,自己是一定要看他一眼的。

贾铭就躺在自己的铺盖上,身上的衣服穿得整整齐齐,面部的表情也安详。管家递给女人一封信,信是贾铭写给她的。

女人抖着手拆开信,这是封遗书,贾铭在遗书里,要求女人把自己的尸体埋在“芣苢园”里,来年春天,在上面撒上车前草的种子。他写道,我相信自己的血肉化入泥土,那上面的车前草,一定会长出血红的穗子的,那就是血棒槌。在我胸口的衣袋里,有一个药方,血棒槌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味药,也是世上稀有的一味药,希望少奶奶按配方服药,希望少奶奶早得贵子,一辈子幸福,为了少奶奶,我贾铭死而无憾。

女人泪如雨下,她想起贾铭为自己讲的那个故事,这是一个多么至情至性的人啊,如今,他竟然为了自己去死,而自己何德何能承受如此牺牲啊!她跪在贾铭的身边,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慢慢解开贾铭夹袄的纽襻,在夹袄的里层,贴心口的地方缝着一个口袋,她慢慢地探进手去,掏出了里面的东西。

手上是一张药方,还有一只用红绸子裹着的玉镯。女人见到那只玉镯,不由得抬起自己的胳膊——红绸子上的玉镯和女人手腕上的玉镯竟一模一样。

芣苢!女人悲呼一声,昏倒在尸体旁。

第二年快立秋的时候,女人又出现在红楼的后花园了,她月白的绸衫滚着藏青的边,莲步轻挪时,头上玉簪的坠子便一颤一颤。坠子一颤一颤,那鹅黄的流苏便会扫在白净的耳上。有云影移过,女人尖尖的小脸暗了下来,她伸出手去,在刘海下轻拂一掌,仿佛要赶走那阴影似的。

女人雪白的腕上带着一只玉镯。

园子被扣着琉璃瓦的院墙围着,很大,女人抬头瞥了一眼弄巧的云,然后慢慢穿过树木花草,坐到园子的回廊上。园子的回廊爬满大叶子的藤萝,藤萝开着紫色的小花。

车前草又快结籽了。女人自语着。

园子里的花还开着树还绿着,只是车前草已被红楼的人除得干干净净了,但女人的眼睛却分明看见眼前那块空地上,有几棵车前草的穗子在风中摇摆着,那穗子血红血红的。

血棒槌!女人说。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女人哼唱着。

风中,紫色的藤萝花落了女人一身。

霜降的时候,红楼来了位客人,客人从遥远的边地小镇来,他说他是皮货商赵亮甲的儿子赵小甲,他出来跑生意,顺便替先生打听一个人。

他说,先生府里老家人张伯的儿子张知节,跑出来闯荡好几年了,一直没有消息,先生让我到红楼问问,看知节有没有来过。

瞅空儿,赵小甲悄悄对女人说,朱芣苢被他爹从外面弄回来成亲的那天,我看见他把一个红绸子小包塞给了张知节,让他捎给你。

我对谁都没说,真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女人已经轻飘飘地倒了下去。

倒下的时候,女人看见后园的车前子摇成了一片血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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