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煎饼侠

2019-04-19赵经纬

辽河 2019年3期
关键词:煎饼小鱼煤矿

赵经纬

1

这两年,每年的年底以及整个过年的这一段时间,我都惶惶难安。

别的不说,李玉荷白天又来镇上闹了一整天。这是自然的,镇上的主要领导对此早有预料。过年过节的时候,李玉荷来要些钱,已经不算新鲜事。镇里也有这笔经费预算。李玉荷要钱的名目有很多:她要求镇里给她家扶贫,小康社会不能落下她一家一户。还有,她家的老母猪因为她不得工夫饲养,生不好猪仔需要补偿,而她不得工夫的原因在政府。再比如,她儿子到娶媳妇的年岁了,要求镇上给她儿子说媳妇。凡此种种,李玉荷的理由让人哭笑不得,但是她又能够说得义正辞严,条条是道,让你觉得她也并不完全是在胡作非为。

今天来,李玉荷说他老公纪秉贤联系不上了,她怀疑纪秉贤出了意外。如果纪秉贤出了意外,她要镇上吃不了兜着走。李玉荷在镇上闹了一整天,上午的时候,我陪了她半天。中午,我给她买的饭。下午的时候,我又陪了她小半天。孙镇长始终保持着和蔼的微笑,他显然是久经阵仗,他知道得到了一定的火候再撒出票子,这就像是谈判,得磨来磨去,往共同的都能够接受的区间磨。到了傍晚的时候,孙镇长差办公室吴主任拿来三千块,说这是孙镇长自己掏的腰包,帮李玉荷家渡过年关。在以往,李玉荷也不怎么闹,因为她知道起初她大动干戈地闹,已经闹出了名堂,她算是挂上了名号的人物了,现在,她不需要再怎么撒泼,她就能够达到她的基本目的。双方可以说是已经形成了默契。但是今天却有些不同,当李玉荷拿到那三千块后,她却哇哇地嚎啕大哭起来,她说她是真的联系不上纪秉贤了。

李玉荷来闹,对我是把双刃剑。如果能够顺利地把她稳控好,就算是我立功。但假如稳控不好,领导就要拿我是问。因为从信访维稳这一块儿来说,我是分包李玉荷的。让我分包李玉荷,一来是因为我在米堡初中当过老师,熟悉当年的一些情况;二来倒了血霉地论起来,李玉荷算是我的远房表嫂,换句话说,他老公纪秉贤是我的远房表哥。

我说过最近几年我的年不好过,很大的一方面就是因为李玉荷的闹腾。你看,今天她又那么真切地说纪秉贤联系不到了,指不定她又要耍什么鬼。你说我这个年可怎么过。

2

十几年前,我师范毕业,考到了米堡初中当老师。那时候书还算好教,学生不听话你怼他几拳,踹他几脚,家长都是感恩戴德的,不会有谁给你甩脸子。晚上值班的时候,老师们偶尔在办公室喝点儿小酒,打打牌,倒也其乐融融。那时候我们还敢带着学生出去春游呢,现在想来借你八个胆儿你也不会去。总而言之,起初教书的时候,我倒是安分守己,没有过什么别的想法。

那时候,李玉荷在学校西北角的一小间屋子里开个小卖店。说起来,这个小卖店开在学校的院墙上怎么都显得不伦不类。你看,学校临马路的外墙上写着“深化教学改革,推进素质教育”等大字,可是在墙角上呢,却有个开门的补丁口儿,怎么看都不雅观。但那间小卖店是有历史的。当时呢,学校找到街面上几个村的“绅士们”协调,要各村集资,帮学校做一下校门口泥土路的硬化,书记村长们同意了,有个姓纪的书记发了话,想在学校院墙墙角处开个门儿,往里延伸那么几米,盖个十几平方的小房子,给他们村的一个贫困户开个小卖店,往大了说算是扶贫立项,往小了说也算是行善积德。当时的校长也是街面附近本乡本土的,既然村里都出了不少钱,那提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也不算为过。而且呢,学校西北角院墙里面自来就有一个井房子,那么再开门往里建个十几平米的小房子,和井房子藏在一起,也并不显得违和与突兀。校长就应了下来。当然还是村里出资出力,建了小房子,置办了家什、货物。然后,李玉荷的小卖店就开了起来。

当时我并不认识李玉荷。我有时候会去小卖店买烟,看见一个风韵犹存的女人站在柜台旁。那时候她也就三十七八岁,个子不高,头发也梳得不利整,但白皙的皮肤却显得分外惹人爱,一双丹凤眼也有些诱人的意味。我这么说显得有些猥琐,也难怪,那时候我不过二十郎当岁,还是个童男子,看见哪个漂亮点儿的女人免不得动动歪念头。客观地说,李玉荷长得委实不赖,我当时就想到了鲁迅小说里的“豆腐西施”。李玉荷的小卖店生意不错,学校的学生来买些学习用品、小食品,有时候也有顽劣分子来买烟,学生买烟都是一棵一棵地買,买了烟就猫到闸间里面偷偷地抽,有时候我装模作样地管一管,有时候就睁只眼闭只眼装作看不见。我们上师范的时候学校也不让抽烟,我们就猫到厕所里抽,晚上还跳墙头出去到网吧里打游戏。我觉得人嘛,都有七情六欲,犯点儿小错误都可以理解。接送学生的黑出租司机们也爱到小卖店里呆着,他们也买烟,买水,有时候也爱和李玉荷调侃调侃,有几个不要脸的还老跟李玉荷打情骂俏。

有一次我又去买烟,一个黑乎乎中等身材的男人扛着铁锹进了小卖店。他拿起水舀子,从水缸里舀起水来咕咚咕咚地喝。我当时坐在水缸旁的椅子上抽烟。黑男人看了看我,又仔细地端详了一番,问我,你姓什么?我有些愣,说,姓赵,怎么了?他说,你父亲是不是叫赵东林?我说,是啊,你怎么知道?他说,嗨,我管你父亲叫表叔,你得管我叫表哥呢。

这么攀谈了一会儿,我终于搞清楚,原来这个黑男人名叫纪秉贤,是李玉荷的老公,论起来还真是我的远房表哥。当然了,在如今的社会,除了最直系的亲属,到了表亲这一辈儿上,一般的也就不走动了,何况还是远房的差了十几岁的表亲呢。我从小压根儿就没见过纪秉贤,当然纪秉贤也不一定见过我,但他肯定认识我父亲,而且我和我父亲长得肯定连相。我问纪秉贤干什么去,他说他刚从地里放水回来。

3

第二天,也就是小年这天,李玉荷又来了。这次来,不只有李玉荷一个人,她还带来了她的大闺女、大姑爷,二闺女、二姑爷,以及她的据说是傻了的儿子。李玉荷哭着说,我们联系不到纪秉贤了,纪秉贤到底是怎么了,政府得给我们个说法。李玉荷的两个闺女也跟着闹,两个姑爷倒是没说什么,呆了一会儿就跑到外面吸烟去了。李玉荷的傻儿子咬着手指头,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嘴里吱哇吱哇地不知道说些什么。

我懊恼极了。孙镇长意味深长地瞅了瞅我,微笑着出去了。

我关上门,问李玉荷,表嫂,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李玉荷又哭了,说,表弟呀,你得相信我,我没有搞事情,是你表哥真的找不着了。

我不相信。我说,表嫂,我跟你是站一条线儿的,咱们是亲戚,我肯定会想办法帮你通融,多要几张票子。但你不要吓我,不要隐瞒,你得跟我交实底儿。

李玉荷擤了把鼻涕,说,我说的都是实话,你表哥怕是真的出事情了。

纪秉贤去了哪里,我是知道一点儿的。这两年里,纪秉贤不在家,据说是去了山西的煤矿上打工。在夏天的时候,我还和纪秉贤通了两次电话,纪秉贤有气无力地对我说,表弟,你跟你表嫂说说,我想回去,她不让我回去。那时候,我是跟李玉荷转述过纪秉贤的意思的,可李玉荷摆摆手说,回来干什么,总不能都喝西北风。在煤矿上打工,是容易出意外的,从夏天起,我老是有股不祥的感觉,现在,李玉荷反复地这么说,我想,也许纪秉贤真的出事儿了也说不定。

我去孙镇长的屋子汇报情况。我说,李玉荷不像是在说谎,也许纪秉贤真的出了状况。孙镇长吸了一口烟,骂了句,妈的,真能搞事情。我知道孙镇长肯定是烦透了,今年是换届年,按传言说,今年过年以后,镇上的书记到岗退休,不出意外的话,孙镇长应该能接老书记的班,再官升一级。可眼下,李玉荷如果搞出了什么事情,弄不好就得一票否决,前功尽弃。

孙镇长让我给纪秉贤打个电话。其实,刚才为了印证李玉荷说的真伪,我已经打了两遍电话,现在,当着孙镇长的面,我又拨打了纪秉贤的电话号码,而且按了免提,我和孙镇长一起听到了电话里的回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后面又是一串英文的复述,听了叫人心烦。

我问,镇长,怎么办?要不咱们报警吧。

孙镇长恼怒地看着我,说,你怎么一点儿政治头脑也没有,警是瞎报的吗?现在指不定有谁等着看咱们笑话呢,你倒不嫌事儿大。

我傻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接孙镇长的话。孙镇长又恢复了笑意,說,小赵啊,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一、你要摸准情况,不能被李玉荷绕进去;二、即便李玉荷说的是真的,你要想办法力挽狂澜,把这件事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决不能扩大化。到换届的时候了,你进步的问题我会酌情考虑。

4

李玉荷其实不是本地人。她是外来的媳妇。纪秉贤能够混上媳妇,而且能混上一个长得挺漂亮的媳妇,算是他积了八辈子的德。纪秉贤的父亲纪老汉生育了三个儿子,纪秉贤是老大,老二和老三是一对双胞胎,在生双胞胎的时候,孕妇难产死去了。纪老汉没什么能耐,就侍弄着几亩旱田地,入不敷出,成了庄里数一数二的困难户。

我父亲说着纪秉贤一家人的情况时,唉声叹气。也难怪,虽然是远房亲戚,也帮不上忙,但毕竟通着一点儿血脉,庄户人家的怜悯心总还是有的。哥三个当中,只有纪秉贤混上了媳妇,老二和老三到现在还是老光棍,脑袋也不灵光,在人家红白喜事的时候,凑上去混口饭吃,平时就在街门口老房子墙角蹲墙根儿。

我问我父亲,李玉荷是怎么嫁给纪秉贤的?

我父亲说,是从煤矿上带回来的。

我很纳闷,煤矿上也有女人去打工吗?

我父亲说,是呢,李玉荷也是个可怜人。

大概的情况是,李玉荷是安徽人,李玉荷的父母只生了李玉荷一个女儿后就不再生育,李玉荷一家人在庄里老挨欺负,在一次邻里琐事纠纷后,李玉荷的父母竟然喝农药死去了。李玉荷就跟着大伯大妈过日子,大伯家也没什么能耐,也就是靠堂兄下煤窑挖煤挣点儿生活费。后来,大伯家想用李玉荷给堂兄换亲,要换给一个罗锅子当媳妇,李玉荷说什么也不同意,她宁愿跟着堂兄去下煤窑,帮堂兄攒钱娶媳妇。下煤窑后,阴差阳错地,就跟着纪秉贤跑到河北来了。

李玉荷嫁给纪秉贤后,起初种点儿旱田地,也没什么大收成,后来,旱田改水田后,粮食是多打了一点儿,可还是穷得叮当响。有一阵子,李玉荷做了黑豚推销员,可是很快露了相,黑豚推销养殖不过就是换一种形式的传销,李玉荷不但没有赚到钱,倒还赔了一大笔。不过,给李玉荷牵线搭桥的是庄里那个姓纪的本家书记,那个本家书记为了补偿,就想着法儿在米堡初中院墙的西北角给李玉荷谋了个小卖店的营生。

本来,如果这么过下去,李玉荷和纪秉贤的日子倒也会慢慢地好起来,这些年,纪秉贤的父亲死去了,纪秉贤的两个弟弟也慢慢地变老,也不再想着娶媳妇,不过是张了两张嘴要个吃食,李玉荷呢,也生了两个闺女、一个儿子,虽然计划生育又罚了一笔钱,但日子毕竟是步入了正轨像模像样了。可是,在三年前,到底是出了变故。

事情得从县里的一项民生工程说起。三年前,全县落实美丽乡村建设,其中相关的一项就是拆违拆迁和净化乡村垃圾。要是在县城或是城郊,拆迁总归是好事儿,什么钉子户和所谓的哭哭啼啼不过是想多要点儿补偿款罢了。可是就农村来说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农村街道上人家建的厕所也要无偿拆掉,堆的柴草垛也要搬走,马路上商铺延展出的违规建筑也要限期拆除。按理说,这些也都是正当要求,对改善老百姓的居住环境也是好事儿。

问题出在了李玉荷的小卖店。米堡初中和镇政府在一条街上,来镇上检查工作的上级领导,不可避免地要从李玉荷的小卖店过,一个中学的院墙开了口子,做起了买卖,怎么看怎么别扭。镇上的领导就找到了学校,学校那时候已经新换了校长,新校长年轻有为,县局也重视,想要把米堡初中打造成一所典型的名校。在这样的双重背景之下,李玉荷的小卖店是开不下去了。

我也不知道领导们是从什么渠道,得知我和纪秉贤有亲戚关系的,就把劝导任务交给了我。我很为难,我一个小老师又没有什么力度,再说我和纪秉贤也不是什么过近的亲戚,我怎么好出面去断了人家的生计呢。

当时领导给我许诺是,如果能顺利拆掉小卖店,学校会提拔我当中层领导。说实话,我是有点儿动心的,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也是人之常情。我试着去小卖店交涉。李玉荷说,不行,这是纪书记做主给我们盖的,怎么能说拆就拆呢?纪秉贤卷了棵旱烟,抽了几口,倒没有说什么。

后来,还是纪书记出面劝通了李玉荷。纪书记说,现在形势如此,胳膊拧不过大腿,何况当时这么做就是违规,你们总不能把我也卷进去吧。最终的结果,还是拆了,不过据说学校、村里、镇上分别给李玉荷拿了一笔钱。领导也没有食言,小卖店拆除后,就提拔我当了个小主任。当时,李玉荷的儿子纪然正在学校上初三,学习成绩稀松平常。

5

腊月二十四,按照李玉荷提供的地址,我们来到了清石县。来清石县的除了司机、我,还有办公室主任吴小鱼、综治办主任刘打铁。我们当然没有带李玉荷来,怕她会节外生枝,给我们惹出别的麻烦。

清石县的采煤厂有二十几个,李玉荷说不准纪秉贤具体在哪个煤矿,得靠我们自己一个一个地找。我们没有和公家联系,因为按照孙镇长的指示,我们最好低调一点儿,悄么声地找到纪秉贤把他带回来就行,不许生出大的动静,假如万一纪秉贤真的出了意外,孙镇长要我们相机处理,把抚恤金带回来,少点儿也无所谓,镇上想办法给添补。总的原则就是,把事情做得悄无声息。

我们开着车一家一家地串煤矿。经过近些年的整治,煤老板们也都大体夹起了尾巴,像影视剧里那么财大气粗飞扬跋扈的家伙我们倒是没有遇到,不过每个煤矿的老板以及员工都不怎么欢迎我们,他们用警惕的眼光扫视着我们。矿上拿出矿工信息登记表给我们看,我们并没有发现纪秉贤的名字。我们是开着借的越野车来的,我们冒充是纪秉贤的家人。开越野车的目的,一来是避免公车进入官家的视线,二来是越野车也许会给我们充充底气,省得被人家看扁了。至于冒充纪秉贤的家人,说到底是为了预备一旦真出现意外状况,我们好跟煤矿谈赔偿条件。对了,我们还带着李玉荷和纪秉贤的结婚证,以及李玉荷的身份证。

我们串了五家煤矿。毫无结果。煤矿的大狼狗嗷嗷乱叫,把我们的神经都叫得紧绷绷的。吴小鱼抱怨我说,看看,看看你这好亲戚,多么坑爹。我说,哥,你快别这么说,谁和他们是亲戚,谁愿意和他们连上亲戚。刘打铁笑道,算了算了,就当咱哥几个来散心了,反正在家里這几天日子也不会他娘的好过。刘打铁说的没错,其实到了年根儿这几天,除了李玉荷,还有张玉荷、王玉荷,总之镇上不可能消停得了。

晚上,我们吃了名叫“头脑”和“帽盒子”的特色面食,喝了几两杏花村汾酒,就找了家酒店住下了。刘打铁取笑说,要不要找点儿特殊服务热乎热乎?吴小鱼终于扯开嘴笑了,说,你这老哥,亏你是干综治办的,你别等着在这儿让人家给你办了。我没说什么,只是呵呵地笑着,搪塞过去。司机倒显得老道,说,这大冷的天儿出来一次,热乎热乎也没什么不可以。要不,算我的,我请请哥几个。

玩笑归玩笑,就是大伙儿心里可能都起了点儿波澜,但这么多人一起,总归不会好意思做什么出格的事儿。吴小鱼和刘打铁开了一间屋子,我和司机另外住在一起。疲惫了一整天,冲了冲热水澡,我们很快就钻到被窝里睡下了。

司机睡得快,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我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按说应该跟孙镇长汇报一下情况,不过有吴小鱼他们头戴官衔的在,还轮不到我瞎逼逼。不过想着孙镇长给我的许诺,我还是差点儿拨通孙镇长的电话。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我的手机却响了。我看了看号码,是李玉荷的。李玉荷问,找到你表哥了吗?我心里挺烦的,但还是压住火,轻轻地跟她说,表嫂你别着急,我们今天刚到这儿,刚刚转了两家煤矿。明天我们接着转,肯定会有好结果。

6

李玉荷关了小卖店后,买了两辆三轮车。她一辆,纪秉贤一辆。她们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了摊煎饼的手艺。还别说,长这么大岁数,也吃过不少煎饼,我还就是觉得他们摊的煎饼最好吃。李玉荷和纪秉贤两个人比较起来说,纪秉贤的煎饼又分外好吃一些。主要是我口重,纪秉贤大概也口重,他摊的煎饼放的盐料更多一些。偶然地,我念叨着纪秉贤的名字,忽然就想到了煎饼咸的谐音。纪秉贤,煎饼咸。咸点儿的煎饼好吃。再后来,到电影《煎饼侠》上映的时候,我又禁不住哑然失笑了,纪秉贤的名字怎么起的这么古怪,纪秉贤,纪秉贤,不就活脱脱地是煎饼侠嘛。

李玉荷很有头脑,她大概也作了相关的联想,她竟然从街上的文印店印了几幅煎饼侠的海报,贴到了摊煎饼的车上。更搞笑的是,她不知道从哪里做了一身超人的衣服,给纪秉贤穿上了。在那么一阵子,纪秉贤和李玉荷的煎饼生意好得不得了。在政府街上,除了初中,还有一所中心小学,李玉荷和纪秉贤两个人,一所学校门口摆一辆煎饼车,一到放学的时候,呼啦一下就围满了人,弄得交通都有些堵塞。

他们的生意好,就惹得同行不高兴了。起先学校门口也有两家摊煎饼的,还有其他的卖驴打滚的、卖甜玉米的,大家都红了眼,就一起挤兑李玉荷和纪秉贤。慢慢地就传出了一些话,有人说,李玉荷其实是个婊子,她和她的本家叔公也就是那个给她盖小卖店的纪书记有一腿。又有人说,李玉荷在老家时就不是个好货色。还有人说,纪秉贤啊纪秉贤,那就是个戴绿帽子的武大郎。风言风语慢慢地就传开了,传着传着也就传到了李玉荷、纪秉贤两口子的耳朵里。起初,两口子也没怎么恼怒,但是他们那个上初三的儿子纪然受不了,就不让他们在门口摊煎饼了。李玉荷很生气,终于在学校门口和另外的摊煎饼的人发生了口角,大打出手,李玉荷两口子没有打过人家,煎饼车被人家砸烂了不说,还被挠破了脸,住进了医院。

纪然有一天偷偷地从学校门口溜了出来,据说是想坐班车去县医院看被打的爹娘,可不幸的是,走到半路,没坐上班车,却被一辆黑出租撞飞了身子,纪然是脑袋着地的,挨撞后就神志不清,救过来后也就变得傻乎乎的了。开黑出租的家伙我认识,李玉荷也认识,他以前老到李玉荷的小卖店闲呆着。可惜这个开黑出租的也是个穷光蛋,他拿出了所有的积蓄也没有几个钱,他只好把身子往后一挺,死猪一般,要杀要剐随了便。

李玉荷出了院,她留下纪秉贤在医院照看纪然,便开始了上访生涯。当然了,她先是报了警,但警察出警后只是做了相关人的笔录,煎饼摊打架事件也没有出现轻伤以上的后果,只能算是民事纠纷,也赔不了几个钱。撞车事件因为黑出租司机甘愿坐牢顶罪,也拿不出钱来。李玉荷只好放弃了走公检法的道。

李玉荷先到学校里闹,质问校长凭什么拆了她的小卖店,又为什么不负责任地把学生放出校门。校长搪不过,只好灰溜溜地调走了事。那么年轻有为的校长,前途就这么毁掉了。李玉荷又去村里找纪书记,拉着纪书记去了镇上,当着镇领导的面问纪书记,咱俩到底有没有屌逼的关系?纪书记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李玉荷又当着镇领导的面,脱光了衣服,说,来来来,你们查验查验,看看凭什么说我是婊子?

那时候,我因为文字功夫过硬,已经离开了学校,调到镇里的办公室写材料,我倒是真真切切地看见了脱光了衣服的李玉荷。镇上当时也没有给出说法,李玉荷就去了县里,后来也多次去市里、省里,还去过北京天安门。

7

清石县的冬天是真的冷,比起河北来说冷得毫不逊色。夜里忽然飘起了白雪,第二天早上的时候,酒店院子里覆盖了厚厚的一层。我们时间紧任务重,冒着风雪又上了路。去煤矿的路上,车子几次打滑,幸亏是越野车,否则我们哥几个还真有车毁人亡的可能。

吴小鱼又跟我说,你这表哥表嫂可真是人物,真是坑爹。我打著谄笑说,领导,咱们是为人民服务。吴小鱼说,呦,兄弟,你这么说我就没话了,看来你的觉悟是提上来了。

吴小鱼又说,什么也别怪,怪就怪在那个纪书记,吃饱了撑的,给李玉荷开什么小卖店啊。你们说,老纪跟李玉荷到底有没有一腿?

刘打铁说,要是不负责任地说,我觉得肯定有一腿,而且不止一腿,不定有多少腿。还别说,李玉荷白滑滑的身子到底有几分魅力。

司机把车载音乐的音量往小里拧了拧,他想来喜欢听这嗑儿。

你说,李玉荷怎么就嫁给了纪秉贤那个穷矬黑?吴小鱼又问。

我不知道吴小鱼是在问谁,就没有答言。刘打铁说,特有一能呗。说不定纪秉贤的家伙式儿就是一个好使。

我闭上了眼睛,小憩一会。我不想听他们胡咧咧。其实,昨天夜里,我也没有怎么睡好。我天生怯炕,睡在陌生的环境老爱失眠。我就在脑海里瞎回想往事,也瞎琢磨瞎猜测。李玉荷这两年上访的过程中,我跟我的这户远房亲戚接触得多一些,也多次去过他们家里。纪秉贤家的老房子破败不堪,他的两个傻吧愣登的弟弟显得愈发呆傻,车祸后又多了一个傻儿子,一家人的境况也确实让人同情。我问过纪秉贤,我表嫂当初为什么愿意跟你?纪秉贤说,你嫂子的情况比咱们家更糟糕。我又问了一些他年轻时下煤矿的事,我问他,真有敲死人要赔偿的事儿吗?纪秉贤说,有没有我不敢说,不过在井下我真挖出过白骨。哎,你嫂子患迫害症呢,你嫂子看见白骨后,老觉得她要死在井里啦,她说她堂兄的眼睛里冒血光呢。后来发生了一次冒顶事故,他堂兄却被砸死了,她把赔偿金送回老家。她回老家时,她大伯大妈给她一顿好打,说指不定是她害死了她堂兄呢。还说,要是她肯给她堂兄换媳妇,她堂兄就不用下煤窑了,怎么说都不至于送了性命。我说,那他们可是够浑的。纪秉贤说,他们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我问,那我表嫂说什么了?纪秉贤说,你表嫂哭着说,老实人挨欺负,我爹妈就是被欺负死的,你们不要欺人太甚,你们再欺负我,我也死了去。我问,然后呢?纪秉贤说,然后,她大伯大妈跟我要了彩礼,就放她跟我回来了。我问,给了多少彩礼?纪秉贤说,哪有多少彩礼,我们把在煤矿挣的钱都放那儿了,只留了点儿路费就回来了。

老实说,纪秉贤和李玉荷的历史挺简单挺清晰的。我倒是不清楚李玉荷的爹妈当时究竟是受了怎样的欺侮,才决绝地喝药死去。但就李玉荷的大伯大妈以及堂兄而言,我觉得他们也并没有怎么过分地为难李玉荷,老实说,我自己的娘就是用我老姑换亲换来的,不过我爹只是因为哥们多家里穷不好说媳妇,他本人倒是没有什么残疾。至于李玉荷嫁给纪秉贤后,不管纪书记和李玉荷有没有具体的瓜葛,但纪书记帮李玉荷,于公于私倒也是一片好心。那你说拆违拆迁搞人居环境优化,也并没有什么错。要怪就怪那些风言风语,可人世间的风言风语乃至是疯言疯语可多了去了,又不见得都能害人。那么,造成李玉荷一家困境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我也说不清楚。说不清楚的事情往往让人头疼,我在纪秉贤家值守的时候,有一次破例喝了一杯白酒,喝着喝着,我的眼泪竟然滴了下来。

有一次纪秉贤跟我说,他和李玉荷都买了一份人寿保险。我问他买保险干什么,他说以防万一。李玉荷跟我说,她不知道他们两口子什么时候会死,他们得为孩子们特别是儿子纪然考虑考虑。李玉荷还说,得想办法把儿子的病给治好,要是我们出了不测,咱们是亲戚,表弟你得管你侄子,我可是真的觉得我们早晚有一天会发生不测。这么说着的时候,李玉荷抽噎着哭了起来。我心里也莫名地揪得慌。我说过,对于李玉荷们,简单地看,他们上访的理由是有些荒诞无稽的,但如果你肯仔细听听他们的心声,他们自有一番能够捋得通的道理。但我没有什么办法,我不过是小衙门里的一颗微不足道的小螺丝钉,我没有能力给李玉荷什么承诺。不过,毫不隐晦地说,后来李玉荷去镇里上访,我是想过一些小伎俩努力为她多争取些票子的。可喜的是,后来,李玉荷的上访也仅限于镇上和县里,她没有再越级去过市里、省里和北京。

吴小鱼突然问我,纪秉贤跟你说过他想回来,但李玉荷不让他回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吴小鱼的问题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这个情节我是和孙镇长反映过的,我也不记得我是否也跟吴小鱼说过。那还是在今年夏天的时候,纪秉贤给我打过两次电话,他说他想回来,他说他想在家附近打打零工。可是在萧条的米堡镇,委实没有什么挣钱的工可打。李玉荷老想着给她儿子纪然攒钱治病,就没有同意让纪秉贤回来。

你说,李玉荷不会是想让纪秉贤真死在煤矿吧?吴小鱼认真地问。

车里陷入一片沉寂。在风雪交加的年关,越野车一个劲儿地打滑的时候,吴小鱼的话让我们每个人都难过起来。雪越下越大,大片大片的白羽毛落在越野车的前窗上,雨刷器冻住了,没有办法刮开车窗上的雪。刘打铁呵住司机,让他把车停在路边。我们每个人都点燃了一支烟,车子内很快混沌起来。

8

腊月二十七的时候,我们终于转完了清石县所有的煤矿。大煤矿、小煤矿、国营煤矿、私有煤矿,一个不落。我们把前面转过的几个煤矿又重新排查了一遍。我们排查得很细。我们甚至要求下到矿井去看看。到后来,我们终于忍不住亮明了身份。我们告诉煤老板们,我们是政府工作人员,如果你们隐瞒不报的话,后果是很严重的。可是,还是没有结果。我们都颓唐起来,心里的希望在一点一点地破灭。在这期间,我们跟孙镇长汇报了几次,孙镇长生气地摔了电话。李玉荷也来过几次电话,她哭哭啼啼地,哀求我们一定要找到她的男人。

在我们陷入绝望的时候,刘打铁忽然拍了拍脑门说,我们去车站,去火车站,去汽车站,说不定纪秉贤那死家伙已经买票上车了呢。我们先到了火车站。火车站建得不错,站台前很干净,人们行色匆匆地进站、检票、上车,迫不及待地迈向回家的路。在火车站我们没有发现纪秉贤。到了汽车站,已经是下午四点。饥肠辘辘的我们也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这个汽车站显然有年头了,显得破败而又繁荣,绕着汽车站一整圈,卖麻辣烫的、卖甜玉米的、煮茶叶蛋的……一个挨着一个。当然,也不会少了卖煎饼果子的。我们停下车,分别去售票口、候车厅、客车上以及车站外围逡巡查找。绕了很久,我们都没有收获。寒冷的风一阵一阵袭来,我把衣领竖起,把冻僵的头缩进羽绒服的衣脖里。还是冷。我抽了抽鼻孔,忽然闻到一股特殊而亲切的香气。我循着香气走过去,来到一个煎饼摊前。我说,给我来四个煎饼,都打俩鸡蛋、搁俩火腿,多放盐料。摊煎饼的带着个棉帽子,还捂了个白口罩。我看不清他的嘴脸。但我无意中看见煎饼车上贴着一幅煎饼侠的海报。我的心狂跳起来。我把头从衣领里伸出来,又腾出手,一把摘下了摊主的口罩。

纪秉贤终于露出了凝着冰霜的绛紫色的脸。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年关,他的原本黑黢黢的皮肤着了更多丰富的色彩。我喊了一声表哥,他羞赧地咧开嘴笑了。我恍惚觉得,他的牙齿像冰雪一样晶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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