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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袍

2019-04-19佟惠军

辽河 2019年3期
关键词:画儿珊珊田螺

佟惠军

我穿上淡紫色的旗袍后,将头伸进灰白色长丝巾挽成的绳索。旗袍和丝巾都是刘水送给我的。这是我们一起生活的时候,刘水送我的两份生日礼物。我在人世上仅仅走动了十九年,死后没有墓碑,也没有人来给我烧纸。我在冰冷的地下,甚至忘记了自己曾到过人世。直到那天,刘水来到亲手埋葬我的地方,他躺在那一蓬荒草上,用我送给他的丝帕遮住了脸,他的泪水从荒草的缝隙滴落到土里,又从土里渗落到贴着心脏的纽襻上。那颗深紫色的盘花纽襻,曾宛若盛开的玫瑰,如今已成一缕香魂,只为等待这滴泪水的到来,它好飘过奈何桥去。

这是人间的一九四九年六月,如果我活着,应该是六十岁。林中的鸟好奇地看着刘水将丝帕放到嘴边,不住地重复着一句话,“画儿,我对不起你,我没想骗你,真的没有……”

我和刘水第一次见面是在上海,那时我还是“南洋公学”的学生。国文老师郭先生因为不知谁放在他的讲桌上一个空墨水瓶,大发雷霆,责骂我们不尊师重道,让我们相互告发,还恐吓我们,要集体开除。蔡元培先生对我们十分同情,不愿意我们学无所成就各奔东西,向公学当局据理力争,要求考虑学生的合理要求,但未能奏效。他便愤然辞职,率领一百多名退学学生离开了学校,我就是其中之一。那些日子我住在舅舅家里,虽然我知道舅舅是不想让我住在家里的,可我没地方去。我的三个舅妈在舅舅把我从奉天带到上海的时候,就表现出极端的厌恶,但我母亲是舅舅唯一的姐姐,何况我母亲临死前给他留下很大的一笔钱。

那是个六月的下午,天空晴朗无云,衡山路上的法国梧桐枝叶蔓延,生生把烈日挡在了视线外面。我和三个女伴相约去吃“王记糟田螺”。进到店里,我习惯地坐到饭桌的最里侧。女友吴华微胖,好吃,她跟我们讲,王记糟田螺原料最地道,是從安徽屯溪进的龙眼田螺。做这道菜前,田螺一定要先在清水里养两天,让它们把泥沙吐净,然后再放入锅内,加上茴香、桂皮等佐料,煮上一个小时,最后再将烧好的田螺放上陈年香糟。我本是不爱说话的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听吴华讲,突然发现本来爱说话的珊珊今天很沉默,在吴华讲田螺的时候,她不仅发怔,眼圈还有些发红。我轻轻碰了碰吴华,然后冲珊珊努了努嘴,示意她先不要说话。

吴华也觉得珊珊的样子不大对劲,对她说:“我的大小姐,你今天怎么了,我们这几个同学里,你是最幸福的,念了不到半年,就辍了学,风风光光嫁了人,看你结婚那天的排场,天啊,简直羡慕死我们,”她的话音未落,珊珊的眼泪掉了下来。

我赶紧把手里的丝帕递过去,轻声说:“珊珊,别哭,把眼睛哭肿你就不漂亮了。你有什么心事跟我们说说,别憋在心里。”

珊珊接过丝帕擦了擦眼角,从包里拿出一本书,“你们看过这本书吗?”

我看了下封面,上写着“女界钟”三字。

珊珊看我们几个都摇了摇头,开口说道:“这本书是金天翮先生的大作,他说我们应该和男人一样,享有参政、求学、自由交友和恋爱的权利,我们应该和男人是平等的。”她顿了顿,声音又哽咽了,“你们以为我幸福,可是我一点都没有觉得幸福,我想和你们一样继续学习,我不想嫁人,更不想当别人的小妾。”

珊珊越说越激动,她的眼睛里闪着光芒。我的心像被什么撞了下,攥住她的手,这时我发现一束目光在看着我。

我顺着目光看过去,看到了那个拥有一头卷发的男人。中等个,瘦骨架,深蓝色印花绸质长袍,瓜条脸上长了几粒青春痘,眼睛很大,双眼皮的皱褶很深,眼眶有些凹陷,眉毛很密很黑。和他同来的两个男人热烈地讨论着什么,他只愣愣地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不知所措,脸上烧起来,赶紧用筷子夹起离我最近的、盘子里的马铃薯块,马铃薯块被筷子夹碎了,还没送到嘴里都掉在桌子上。我更加地发窘,吴华她们后来说了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到,就连那男人和他的朋友怎么离开的也不知道,一直处于恍惚之中。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那个男人火辣辣的目光和珊珊说的话,在我脑海里交叉着晃来晃去。女人真的可以自由恋爱该多好啊。哪天一定要把珊珊那本书借来,认认真真地读读。

好不容易睡着了,梦见白天里遇见的男人牵着我的手,在黄浦江边行走。早上醒来后,那个梦境竟然挥之不去。我突然有些伤感,上海这么大,茫茫人海里如何再能遇见他呢?即使遇见了,我又哪里有和他相识的勇气。

大舅妈又在我的卧房外摔摔打打了,我赶紧起了床,去厨房帮佣人准备早点。

不久,舅舅把我送进圣约翰医学院学护理专业,虽然不能继续学习国文,但一想不用再去看舅母们的脸色,我仍然很高兴。谁曾想入学还不到一周,竟然感染风寒,烧得浑身无力,整整昏睡了一天,第二天仍未见好转。同学看我病情加剧,就近把我送到美国圣公会创办的宏仁医院。

昏昏沉沉中,我听到一个男人略显低沉的中音:“你们先回去上学,让她在我这观察一天,我给她用点药,如果烧退下去就没事了。”

我强打着精神,睁开眼睛,劝同学回去上课。同学走后,我躺在病床上,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手背传来的轻微痛感将我弄醒,护士小姐正熟练地将针头刺进我的血管,我睁开眼时,正看见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按在针头入血管处,另一只手把胶布黏在上面。不禁想到,以后我就是这个样子。

“好些了吗?”那个低沉的男中音又在耳边响了起来,我顺着声音看去,那双入梦多次的、凹陷的眼睛,竟出现在我头颅的上方,正关切地注视着我。我怀疑自己烧糊涂了,做梦了,挣扎着想坐起来,拥有那双眼睛的人用双手按住了我,“别动,你还高烧呢,好好躺着,放心吧,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就这样我和他再次相遇了。出院的时候,他告诉我,他叫刘水。

回到学校的第二天早晨,同学打来了早餐,劝我再休息一天,可是我执意要跟她们一起去上课。我跟她们说:“今天第一堂是解剖课,无论如何也得去听的,我一定要把恐惧心戒掉。”

同学看我这么坚持,都用很敬佩的眼光看着我,她们一定以为我是那么重视学业,其实完全不是的。昨夜我失眠了,那个叫刘水的男人,就像儿时母亲给我喂奶的奶瓶,时不时地就出现在我面前,让我恨不得马上裹几口,那个奶瓶里如今已经没有奶水了。我出院了,虽然在出院前暗示过他,我就在他实习医院不远的圣约翰医学院学习,可是他并没有说要来找我。我不能忍受安静时刻的折磨了,在课堂上,在人群中,或许能把那个影子抛开。

多么漫长的一天啊!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丝毫不记得这一天是怎么过来的。我早早就躺到床上,同寝室的姐妹走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

“画儿,让你今天别去上课你不听,看看,身体承受不了了吧?”

我怎么敢告诉姐妹们,我不是身体上的原因呢。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气无力的声音,“我没事的,可能病刚好,还有些虚弱。”还没有说完,眼泪就噼哩叭啦地掉了下来。

同室的姐妹看我哭了起来,有些慌了,“画儿,要不要再去医院看看?侬是不是不舒服得厉害啊?”

一听要去医院,我的眼泪更加不争气地往外奔涌着,说道:“不用不用,你们学习吧,我多睡会就好了。”说完,赶紧闭上眼睛。

姐妹们看我闭上眼睛翻过身去,都不再言语,各自复习功课去了。寝室突然安静下来,我哪里又能睡得着呢。“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我终于明白这首诗的好了,多么像我此刻的心境啊。刘水,你知道我在想你吗?

数着日子,一天、两天、三天……第七天了。一种绝望的情绪包裹着我。我想到最初的相见,他也许看的不是我,看的是珊珊吧?珊珊虽然没有我漂亮,但她穿的那件旗袍明显比我的名贵时尚;想到住院的时候,虽然每天他都要到病房来看我几次,可是他对别的病人也很好的。越想越觉得我只不过是单相思,我开始恨自己了,怎么这样下贱,喜欢上一个根本不喜欢我的人。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个人忘掉。

中午课休的时候,我走出学校大门。站在街道上,看来往黄包车上,或着急或悠闲的人们,竟然有恍如隔世之感,这些天,我除了那个人,好似这世界任何事都与我无关了。站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我是要给珊珊打电话的,我往嘴里叼着香烟的美女广告牌走去,那下面有一个电话亭。珊珊正巧在家,我约了她晚上去徐汇路上的“轩雅”咖啡厅,顺便让她把《女界钟》借给我。珊珊很高兴地答应了。

最后一节课上课的铃声还没响,一个同学跑进教室,告诉我校外有人找。我谢了声就往外走,以为是舅舅来看我,我和珊珊约好地方了,她不应该来学校找我。到了校门口,我没有看见预想中的舅舅,我看见他了,这一周来朝思暮想的人。他在已经西斜的日光照耀下,脸上泛着光辉,在校门口来回地踱着,眼睛一刻不停盯着校门。他看见我了,脚步停了下来,向我挥着手。我听到我的心脏“怦怦怦”大声而急速地跳动着,似要从口中蹦出来。我早已忘了此刻我是否应该有女子的矜持,自控不住地朝刘水跑去。

“画儿,下课了吗?我来看看你,你的病好了吧?本来想早几天来,家里有事回安徽待了两天。”刘水的语声有些急,眼睛一下不眨地看着我。

我早已羞红了脸,在见到他的一瞬,把一周来累积的、无限的怨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病早就好了,”我犹豫了下,“我没有课了。”说完低下了头。

“我带你去吃晚饭?听说伯爵西餐厅新来了一个厨子,他家的意式披萨比以前不知好吃了多少倍。”

我点了点头,突然想起来和珊珊的约会,又摇了摇头。刘水看我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不禁问道:“画儿,你晚上还有什么事儿?”

我又点了点头,“中午约了女友晚上去喝咖啡。”我的声音很低,心里怪自己,为什么偏偏今天约了珊珊呢。

刘水看我眼泪都快出来了,不禁笑了,揉了揉我的头,“看你,跟小孩子似得,约了女朋友没关系啊。我先陪你去喝咖啡,然后带你俩去吃饭,好不好?”

“你陪我去?真的吗?”我一听他要陪我去,高兴地差点蹦起来。

“真的。我们这就走。”刘水宠溺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往徐汇路的方向走去。我紧紧地跟在他后面。

珊珊看我带来了一个男人,很是惊讶。左一眼右一眼地偷偷打量着他。

我很紧张,不知道应该怎么介绍刘水。有些口吃地对珊珊说:“这是刘医生。”

刘水好似并没发现珊珊看他,微笑着问:“两位小姐喝什么?摩卡还是蓝山?”感觉到我有些尴尬,继续说道:“前些天画儿有病,我是她的医生。今天来看看她好了没有。”

珊珊促狭地笑了:“刘医生,像你这样的好医生真是天下难寻,病人出院了,还来探望。”说完冲我眨了眨眼睛,抿着嘴偷偷地笑了下。

我的头都快低到衣领上了,不知道怎么应付这样的场面,多亏这时服务生送来了我们要的咖啡。

从那天后,刘水除了有急诊的病人,不能准时下班,每天都来学校接我放学,带我出去吃饭,陪我看电影,逛街。他说,我这么瘦弱,就是因为在学校食堂吃不好的原因,他要让我胖起来,让我健康起来。

我们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刘水说,我们刘家是歙县的望族。我家的宅院很大,大约有三亩地那么大。内宅是木质结构,分上下两层,有一百间房屋,仅天井就有十八个。宅子外,一条小溪从西面由南流向北,到西北角时又由西转流向东,从宅院门前流过后再转流向北。后山脚下有一棵上百年的银杏树,冠大如庭,夏天,村子里的大人孩子都愿意在那乘凉。

我想象着他家的样子,甚至想,有一天我会不会生活在那里呢?

刘水说,我家是书香世家。光绪年间,我家先祖被皇帝钦点为内阁学士。现在满世界都吵吵闹革命,私塾先生对我父亲说,这世道要大变了,趁着您还不老,不如把几个儿子送出去见见世面。我父亲觉得有道理,正巧我家一个未出五服的亲戚回鄉探亲,前几天还来拜望过。那个亲戚在卢永祥手下做事,据说混得不错,看起来也蛮风光。我父亲就把大哥拜托给那个亲戚带回部队,到卢永祥手下当兵去了。父亲自有他的心思,他的儿子他清楚,以大哥的学识,再有亲戚帮衬,在军队里很快能混个一官半职。真要是世道变了,有个当军官的儿子,他刘家到啥时候也硬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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