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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英的好时代

2019-04-19余丁

辽河 2019年3期
关键词:刘磊马三土地

余丁

阿英回来帮爸爸妈妈办社保。

一路上风景无二。车过太平湾、方家镇,马家溪那棵老黄角树就在眼前了。车进木槿沟,阿英笑了,土地政策三十年不变,木槿沟就不会变。

出租车司机问她:美女是木槿沟的?

是啊。捋捋飞起的长发。

在哪里工作?

广州。车窗开得很大,路边野菊花三五成丛地开着。

广州?我上个月才去了广州,还去了东莞厚街,我有个朋友在那……

你去了厚街?阿英一笑,望向窗外。她没正眼看司机,只瞟了他一眼,隐约觉得他有张油黑无毛的脸,穿得极平常。这时,一棵树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偏头看向那树,也是避免和司机说话。树叶细长,树干高而白、瘦而斜,顶部长着叶柄,叶柄上吊着叶子。她看向那树,风扇过她左脸,直到那树看不见。她想着那树独痴痴站在阴天下的样子,翻过来翻过去的叶子像排穗子,嘴里突然涌出一股思念,对外公家围墙外那蓬洋火姜的思念,对那种伶仃的有酸味的深沟人家的思念,深沟里有腥香茂密的草木、还有一眼望不到顶的郁郁香樟树。

到家了,给了司机100元小费,大踏步跨进马家小院。

直到见到父母哥妹前,她都在不断回忆那棵树。那树真是奇特,从没见过。长在一个红土墩上,周围是稀疏贫瘠的草、泥巴,一条土路从土墩下绕过,闪着红光。土路尽头是农家小院,院门似乎随时会走出一个人来,背着背篓扛着锄头,是农妇,也可能是外公,愁着脸、顿一顿,望向远方,走过。走过留下一段长长的不透明的下午时光在那儿,蚊蝇飞过,牛粪味儿和草味儿发散,草木枯茎立在荒地边,擎着两三颗籽实。

阿英突然回过味来,那树像一棵招魂幡!外公已去世多年!

国庆节,哥哥妹妹都放假。妈妈接过行李箱,问她:娃娃呢?

到香港去玩了。爸爸呢?

还在花椒地里剪桠桠。

还在剪啊,这么晚了。还是三十块钱一天?

是啊。

等买了社保,你们每月就可以领到一千多块钱了,到时候爸爸就不要去花椒基地干活了。

还是要做活路啊,农村人,不做活路干什么?

你那个同学没问题吧?哥哥阿臣问。

没问题,他已经帮别人办过很多桩了。再说,这又不是白拿国家的钱,是自己缴钱,然后每月领回来。

那还不如把钱给爸妈,存起来,吃利息。妹妹阿珠在厨房里说。

那可不一样!把自己的钱存起来吃利息,和每月领钱,哪个更安逸?第二个明显更安逸哈,像当工人,领工资了,是不是啊,妈?马三妈有些羞涩,想把嘴合拢又没合拢。妈他们当了一辈子农民,终于可以像工人一样领钱了,你说,哪点不安逸?阿英又看向马三妈,马三妈只是笑。

反正你有钱,你出,我和哥没钱!阿珠端着盘子出来。

没问题,这次我出,下次你们出!

马三爸回来了,问:回来啦?回来就是办那个事的呀?办不办得成哦?

哎呀,你好烦啊,我说办得成就办得成嘛,不然回来干啥子!阿英有些生气,顿顿脚。

好嘛,好嘛,马三爸在水龙头下洗手,摆着脑袋:先买你妈的吧,她身体不好。

哎呀,爸爸,这你就不懂了,就是要给身体好的人买,身体越好活得越长,才能把钱领得更多的回来,你不懂不要乱说!阿英笑。阿臣把毛巾递给他爸:是的,是这样的。马三爸擦起脸和脖子:好嘛好嘛,我不懂!停一会儿:给我和你妈都买的话,要好多钱?

12万!

12万?!那么多!不如把钱给我啊,存在银行里头,每年的利息都吃不完!还不怕领不回来!

哎呀,你说得好,让我把钱都给你,一次性给那么多,我会不会给你嘛!我会不会给你嘛!阿英顿脚,大家想了一想,是啊,平白无故的,没病没灾的,让阿英一次性给那么多钱,是说不过去。阿英再顿脚,指着马三爸马三妈说:爸爸、妈,你们要给我活到100岁哈!

好,我要活得到100岁才好咯!马三爸自己都不相信地笑着,摆摆脑袋,呵呵呵地。

细风细雨里,马家溪平常如镜,老黄角树斜依在岸边,树冠伸到溪对岸。马家镇政府门前,停着一辆面包车。国庆期间,门上挂了大红灯笼和“喜迎国庆”横幅,门头上插了新旗子。雨淋湿了旗子,这会儿即便有风旗子也不招展,因为还在下雨。院子里安安静静,不逢场,没百姓来上厕所——逢场天百姓会来政府里上厕所,政府的厕所比市场和医院的厕所干净。草木灰颓,紫荆荚上长出黑斑,紫薇枝条上挂着两朵烂花,水红色,烂在黑绿果子间。刘磊坐在办公室二楼,盯着电脑。

大学毕业快十好几年了,去年终于通过公务员笔试,还是他爸爸不知从哪里给他弄来的试题。三十好几的人,在老婆都评上高级职称以后,终于有了编制,不过刘磊并不在意。他像当年蜀地那个新闻联播主持人刘磊一样,有副好身材和一幅好嗓子。在马家镇,他是个活跃分子,各级各类文体活动缺不了他。他目前正准备写一篇论文,《论杂交蚯蚓的运用前景》,打算就黑红蚯蚓的杂交品种在钓鱼行业和园艺业的运用前景上论证一番。

阿英到了,刘磊抬头,长长的卷发映进他眼帘。好头发,有光泽,有大波浪,彎度自然,性感,没上过色……厚墩墩的初中同学感扑面而来。阿英站着,头偏一偏,笑,脸不涂不抹,五官厚实。

怎么样,村上的证明开到没?

开到了。

好,我这里证明也开好了,材料都准备好了,你国庆节后来交钱,不出意外,元旦就可以领钱了。

好,谢谢老同学!

不用谢,走,去陵州,江志微他们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到陵州饭店,向左向右两兄弟、梅铃子、罗汉,簇拥着江志微。江志微这个县委办公室主任,一贯的礼数周到、笑脸和不卑不亢。他请阿英坐,起身拉椅子,阿英坐下。

梅铃子金口银牙:哎呀,江主任,江局,做人不能这样有分别心哈,你就从来没给我端过凳子!

你?要我给你端凳子?

阿英对梅铃子挥手:你一天到晚啰嗦话多,好好吃饭!

梅铃子做一个鬼脸:好嘛,好嘛,我吃饭。扭着娇小饱滿的屁股,跟刘磊喝酒去了。

江志微看着阿英,请她喝酒,阿英端起酒杯,江志微一仰脖把一小杯白酒倒进口里,阿英却只小心地抿了一口。不一会儿,脸红了,脖子也红了。江志微问她怎么了?阿英说酒精过敏。

酒精过敏?上次同学会你喝了很多啊。

没有,上次同学会是你喝多了。

哦,我是喝得有点多。

岂止有点多?人家都睡了,你还硬要人家起来,开车去山上。还没走到地方你就睡着了,弄都弄不醒,最后还是刘磊把你弄下山的。

咳!本来想跟你们说说话的!江志微叹口气,有些遗憾。

有人过来喝酒,江志微站起,阿英抬头看他:比刘磊高,比刘磊清瘦,无框金丝边眼镜下一字胡,脸庞清清柔柔,灯光下,那下巴和喉结竟像少年,一股清香从他卷起的衬衫袖子里透出,皮带下的腰臀纤细挺拔。她有点失神,江志微弯下腰,对她说:我去喝酒了。在她背上拍了一拍。

酒吧里,江志微坐在阿英旁边。阿英看他眼镜片上反射着花花绿绿的光,那目光却是静的。阿英和他碰杯:多谢!他一脸严肃:老同学不说那些,刘磊这娃儿办事还是可以的,放心,这点事不算啥。阿英喝干苏打水。梅铃子过来:志微、阿英,玩个游戏!

啥游戏?

甩色子,谁的点子最小,谁就亲点子最大的人一口。

啊?有这样的!阿英瞪大眼睛。

好,来,不许耍赖。江志微摇起色子。

第一盘,江志微输了,梅铃子点子大。江志微拨过梅铃子的脸,着着实实亲了一口,梅铃子笑起来。第二盘,梅铃子亲阿英,阿英扒开头发,梅铃子象征性扒拉一口。轮到江志微亲阿英,阿英低下头,江志微凑过来,轻轻挨一下阿英的脸,梅铃子大叫:不算,重来!江志微只好又凑过嘴,亲在阿英额头上,重一些。再下来,阿英亲江志微。阿英站起,对着江志微的额头低下脸,江志微的额头沁出汗,阿英摸摸那汗,下不去口。梅铃子又叫:快点!阿英一闭眼,亲下去,滑溜溜的,她自己回味时也吓了一大跳。再下来,竟还是阿英亲江志微。这回,江志微直接揽过阿英的肩膀,把她的嘴靠向自己。阿英侧躺在江志微臂弯里,仰起脸,嘴在他脸上摩挲了一下,江志微闭上眼,手搂得更紧了。阿英的嘴便对着江志微的耳垂,低吟了一声。

阿英回家,听说了马二爸领粮食直补款的事,觉得不可思议,问她妈,怎么回事?

马三妈说昨天去银行查粮食直补款,一看,数目不对,便回来问村上会计,才知一部分钱已经给马二爸领走了。马三妈很生气:他土地都在我们名下了,他又买了城市居民社保,他哪里还可以领粮食直补款!

马三爸也很生气,说马二爸这回做得确实不对。但他劝马三妈:算了算了,不说了,兄弟之间,钱又不多,再说,我们还种了那么多年地!

马三妈也就哑声了。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些年,自己一直种着马二爸的地。一开始还要交租金给马二爸。后来马二爸买了城镇户口,几年没回过木槿沟,也没交农税,村上就在土地重新登记的时候把他的欠款和土地一起给了马三爸。这一来,马三爸家有了马二爸的土地,后来开始领粮食直补款。

阿英很困惑:二爸这样做,也太……太那个了嘛,这有多少钱呢,阿亮哥也不管管?

阿亮就算知道了,也可能不会阻拦。马三妈说。

哥,你讲讲,二爸这样做对不对?阿英问阿臣。

当然不对啊,粮食直补是补贴给种地农民的,没种地的农民和没农村户口的城里人,怎么可能领这笔钱!

就因为阿亮和支书儿子是同学,关系好,你二爸才可能轻松拿走这笔钱,连招呼都不打一个!马三妈在意的是这个。

哦,这回轮到阿英哑嘴了。给爸爸妈妈买的社保,按规定是那些给公家出过力,而现在老年生活得不到保障的人,让他们一次性缴纳养老保险金,随后按月领钱。自己不也托了刘磊和江志微的同学情,借着爸妈曾在马家镇政府做过短暂临工的事,打了政策的擦边球。她软了口:这样啊,这样子就算了吧,两边都不好得罪。再说,我们家也没吃亏,粮食直补款一年又没多少,算了算了。

众人正打算消化掉这个事实、认吃这个哑巴亏时,一旁的阿珠挑起事体:要是土地被占了、被拆迁了、要赔款了,那时二爸又找人来要钱,怎么办?

不可能的,二爸家的户口都在陵州城里,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现在不是一切都有可能么?阿珠冷笑。

关键时刻,阿臣站出来梳理心情:现在看来,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不大。首先,我们这里一时半会还占不过来,拆迁也不太可能,所以短时间之内应该不会发生这种情况。假设真的发生了,那也得从情理两方面去考虑。从理上来看,土地在我们名下,理在我们这一边。但从情上看呢,我们也要考虑一下二爸的感受,跟他协商一下,说不定可以补偿他一点。总之呢,假设,我说的只是假设哈,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们就可以这么办……

以前土地不值钱的时候,送人都不要;现在土地值钱了,都来抢,哼!阿珠不满地翘起嘴。

哎呀,管他呢,反正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来,来了再说。阿英摇摇手。

来了再说?万一政策有变化呢?

咝……阿英蹙起眉。

是的,都说土地政策三十年不变,三十年一过呢?年轻人进了城,老一辈没了,我们的户口又都不在这里,想迁也迁不回来,你说,我们的土地是谁的了?阿臣揪着下巴,问自己。

啊呀,你们两个!越说越远了!阿英看看马三爸马三妈。

马三爸咧了咧嘴,笑了笑,摆摆头,脑子里的愁苦却摆不掉。马三妈一挥手,豁达又豪迈:管他那么多干什么,来了再说!来了也不怕!三十年,三十年,我和你们老汉儿的骨头都敲得梆梆响了,还管那么多干什么?我们种了一辈子地也种够了,还拿地来干什么?你们都是有工作的人,我们两个老的走了也放心!

妈,你说的什么话啊,你和爸爸是要长命百岁的。阿英上前抱住她妈妈的肩膀,摇了摇:你和爸爸是要长命百岁的,要把国家的钱多多的给我领回来才行!不能亏本啊!

好,不亏本,长命百岁。马三妈拍著阿英的手笑。

阿珠突然跳起来:嘿,我可以把户口迁回来!我还是农村户口!

你迁回来干什么?众人望向她。

迁回来把我们家的土地守住啊。阿珠扬起头。

守住?怎么守?谁来给你种?众人瞥瞥她的病腿。

我请人来种。

谁会来给你种?谁还愿意种?众人都笑了,笑得有些苦涩。十月的天,黑得早,阴云在天空堆积,跑马一般,似乎随时要压将下来。

木槿沟跟若干年前一样,空荡荡的田间地头。十来年了,木槿沟就是这样了。阿英在家里呆了两天,和妈妈妹妹说些家长里短,和爸爸哥哥巡视了一番田土,这些田土,当年有她的身影,也有她的一份。她的那一份土地很弱,在核桃湾最角上。当年为了争这份土地,她爸妈没少找人说架,因为她是二胎,计划外生育,不仅没有土地,还不能上户口,还要罚款、扣爸妈土地。现在呢,分给她的这块地里,稀稀拉拉种着花椒树、杂树和草。她有些感喟,当年的争,有个屁用。她开始思念粤地的早茶、下午茶、肠粉、靓汤、烂市的花、看不完的时尚美景、享不尽的悠闲精致……自从户口到了广州,她就已经是广州人了。这些年的盘根错节,从白云山到天河北,她已逐渐摆脱木槿沟的记忆,和广州融为一体。

国庆假期结束,她去刘磊那里,转了12万到公家账户。

准备告辞了,妈妈给她准备了一堆东西,都是自家产的:棒瓜、土鸡蛋、新稻米、菜籽油、鸡鸭肉……她只要了一包青花椒。蜀地花椒正宗,麻香鲜,做菜有这个,就能闻到一夏天黄瓜炒青椒的香。那时她还小,哥哥读书,她在家带妹妹。妹妹烧火,她掌灶。她总是把油倒进锅以后才跑到屋前树下摘一串花椒、丢进油锅。麻辣清香的黄瓜炒青椒,就着豇豆干饭、南瓜干饭,她可以吃好几碗。

她离开蜀地,下机,接到刘磊电话。刘磊问:在哪儿?

走了。

怎么没说一声?

广州那边有事,我就先走了。

哦,我现在和江志微在一起,你要不要过来耍一会儿?

不了,真走了。

真走了啊,都不回来见一见你的暗恋对象。

谁啊?

江志微啊。

哈哈,怎么可能?阿英想起那一晚,江志微真是光明正大,安顿好她以后就扯身离开。

真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

江志微要跟你说话。

阿英想看看他究竟要说什么,他的声音传过来:真走了啊?

嗯。

那好,随时回来哈,回来一定找我。

好的,你也来广州,我全程接待。

好的,我随时来。

好,欢迎。

两人正要道再见,江志微说:嗯……我十一月份可能要到深圳学习。

好啊,到时联系。

好的。

挂了电话,阿英想起那晚,江志微把她送到酒店门口,突然站住:好好休息,我回去了。他脸色有些苍白有些泛青,阿英问:怎么了?不进来坐一下?

不了不了,我明天还要上班,你好好休息,我们改天见。他走了,脚步清脆,带风,铿锵。

她又想起自己以前模样,黑脸孔,黄皮肤,瘦棵棵,头发乱着,常年黑布鞋、花布衣,初中一毕业,就和所有同学断了联系。那时,江志微仗着爸爸是肉联厂厂长,对自己呼来喝去,肆意捉弄。刘磊呢,学校舞台上的风云人物,眼里只有班花校花。如今,自己可以和他们平起平坐了,甚至高于他们了。是因为我的路虎揽胜?还是我的广州别墅?还是我的香港老公?她有些高兴,也有些平静,还是我的模样?她点燃一支烟,朝车外喷出一口。想起江志微那快速弹动的双腿,就把肺里的烟吐出来。那姿态,苍凉娴熟、淳朴厚重、妩媚。

风自南方来,我自山中来。香港的老公正带着六岁女儿在家等我。

命运对她来说,简直不要太厚待。那个在广东东莞厚街做酒店服务生的自己,豁然成了香港老板夫人。没使过什么手段,一切自然而然。香港老公的原太太,如今在哪里?香港老公的大儿子,在英国。她重重喷出一口烟雾,烟雾从她那未抹唇膏而褶皱鲜明的唇中飘出,唇色暗红,有点发黑,正是这蜀地丘陵抹不去的黑,为她赢得了好名声。有人说她像朱茵,有人说她像巩俐。她觑起眼睛,粗壮有力的睫毛贲张,如弯弓搭好的冷箭,一切尽在掌握中。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她又喷出一口烟雾,微笑:管他的,来了再说。广州,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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