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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的结构艺术与审美效应

2019-03-27莫运平

关键词:念奴娇·赤壁怀古念奴娇怀古

莫运平,陈 婷

(佛山科学技术学院人文与教育学院,广东佛山528000)

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一词写于神宗元丰五年(1082年),时值诗人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两年多的时间,该词出来后即被称赞为“语意高妙,真古今绝唱。”(胡仔《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九)其高妙语意无疑是词中所浓缩的儒道释三家思想,这是苏轼长期浸染的文化氛围,加上其独特的人生际遇所耦合而成的思想,集中反映出了中国传统文人的心态。但是,高妙的语意,只有通过结构才能够得到凝固和外化。正如清代诗论家沈德潜在《说诗晬语》中所说:“诗贵性情,亦须论法,杂乱而无章,非诗也。”而论及《念奴娇·赤壁怀古》之“法”,单是分析其“起承转合”明显是不够的,该词的魅力更多来自它的深层结构艺术。

明为怀古,实是抒情,这是中国诗歌史上大量的怀古诗词大致相类似的手法。“古”只是诗人写作的一个触发点,其创作的真正目的是通过怀古寄寓或是家国兴亡或是个人际遇的感慨。因此,像《念奴娇·赤壁怀古》这样的怀古词,它在结构上首先呈现出来的就是一种复线的结构,一明一暗两条线贯穿于全词。

《念奴娇·赤壁怀古》中明显的线索是题目“赤壁怀古”所涉及的具体时空,一是对“赤壁”这一物理空间的由远及近交代。先是全景式的“大江东去”,再到近处脚下“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景象。二是“怀古”所及之人与事的由远及近,由千古风流人物到雄姿英发的三国周郎,再到“早生华发”的自己。由远及近,由一般到具体,所描写的景、物、人都是如此,这就是苏轼的怀古线索,是该词的“明线结构”。

不过,正如清代词学家黄苏在《蓼园词选》所评论:“题是怀古,意谓自己消磨壮心殆尽也。开口‘大江东去’二句,叹浪淘人物,是自己与周郎俱在内也。……总而言之,题是赤壁,心实为已而发。周郎是宾,自己是主。借宾定主,寓主于宾。”在“怀古”这条线索下,还隐含了一条作者的情感线索。《念奴娇·赤壁怀古》题是怀古,实际上是个人咏叹调,而且这条结构上的虚线更具情感价值。很多人为这首词中“大江东去”天风海雨般的气势所倾倒,其实此词之归结正在词的最后一句“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和“人生如梦”的哲学道理。[1]145这首词上阕主要写景,下阕主要写人,但无论时空或是景物,最终都归结到人。前面所选择的一切景与人都是带有苏轼主观性情感的素材,气势浩荡的“大江”、雄伟壮观的赤壁之战和意气风发的“公瑾”,都是为“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作铺垫,江山美人不过是词表面的意思,而内心的悲沉和超脱旷达才是它深层暗含的意蕴。不管是该词对壮阔景物和古代英雄人物的描写,还是《赤壁赋》的“自其变者而观之”和“自其不变者而观之”的感叹,都说明了苏轼认为作为个体的人必将消亡,于自然面前,个体不足挂齿,因而显现出旷达与超脱的情怀。

情感的伏线比怀古这条明线更为重要,这从苏轼并没有完全遵从人与事的客观真实性来写也可见出。一是苏轼所游的赤壁其实是黄州的赤鼻矶,而非真正的三国赤壁。苏轼对此当然是了然于胸的,但是词中却当作三国赤壁来怀古了。二是词中的周瑜形象显然是被诗化了的,“小乔初嫁了”,这件事并不符合史实。它是带有了词人自身情感的形象,是用来表现某种特定情感的“客观对应物”。苏轼遵循的是情感的逻辑,而非完全客观的逻辑,就像清代诗人朱日浚在《赤壁怀古》所写:“赤壁何须问出处,东坡本是借山川。”苏轼如此描写,就是为了借山川及周瑜,将他们设定在自己要创造的审美空间内。也就是说,苏轼在创作中就像其他诗词创作者一样,通常不是按外在的物象来描绘,而是根据自己内在的情感驱动来选择物象创作,赋予所选择的客体一种有灵魂的生命形式。不管是词中自然景观的描写或者是人物对象的选择都是与词人的内心情感有一种内在的同行同构的关系。[2]172

显然,从艺术功效上看,复线结构远比单线结构更具有审美意蕴。复线当然不是分裂的,而是作为一个有机整体反映出苏轼在当时被贬为团练副使的复杂心态。正如叶嘉莹先生在《论苏轼词》中指出的那样:“苏轼已经极自然地用小词抒写襟抱,把自己平生性格中所禀有的两种不同的特质用世之志意与旷达之襟怀,做了非常完美的结合融汇的表现。”[3]117

如前所说,怀古诗词的产生基本上都是写作主体在登临古迹有感而发的,借怀古而浇自己胸中块垒。由此,在结构上除了复线之外,必然的就是对比。在古今对比中引发出人生感叹。

《念奴娇·赤壁怀古》下阕由遥想公谨当年伟业承接上阕“豪杰”,但最终结尾却落在苏轼的“人生如梦”的感叹。三国英雄周郎与当下被贬黄州的“我”之间形成强烈反差。这是词中最明显,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对比。元好问曾在《题闲闲书赤壁赋后》提道:“东坡赤壁词殆戏以周郎自况也。词才百余字,而江山人物无复余蕴,宜其为乐府绝唱。”苏轼为何如此钟情周瑜,在短短一百来字的作品却花如此多的笔墨去描绘他呢?词人首先以“千古风流人物”和周瑜进行对比,突出周瑜的地位。然后用周瑜的“雄姿英发”和词人自己的“早生华发”做对比,既感叹了周瑜之英雄人物风采,又感伤了自己的壮志难酬。实际上,苏轼在词中用典塑造周瑜,极力描写公瑾的风流潇洒和儒雅淡定,他内心的情感是复杂的。周瑜儒雅潇洒,年纪轻轻就成了三军大都督,“小乔初嫁了”显得生活幸福美满;而才华横溢的苏轼写此词时已是年近半百,却有才难伸,还被贬黄州,年老无为。苏轼从公瑾的年少有为,再想到自身的遭遇,便感到羡慕、无奈与遗憾,故才有“多情应笑我”的感慨。是谁“应笑我”呢?从抒情作品的创作来讲,主体对客体的观照,最终看到的不是客体,而是主体本身。我们甚至可以推论,周瑜并非单纯指周瑜,苏词中所描绘的英雄人物周郎,风流倜傥,政治生活春风得意,实际上这会不会就是苏轼理想中的自己呢?因此,苏轼其实是自己在“笑”自己,这是无奈地笑,笑自己“早生华发”,空有满腹才华却壮志难酬。同时,更为重要的是,这也是洒脱地笑,笑“人生如梦”,笑历史英雄人物,英雄盖世的周瑜也被大浪淘尽,被历史长河淹没了。他在和公瑾一番比较后,一方面追忆羡慕周瑜,遗憾自己功业无成,一方面又担忧在国家危难之际却没有英雄来救国救民,感叹当下无英雄,伤怀“英雄”不得重用。又在自解、自嘲中转而升华到“人生如梦”的超脱潇洒的人生境界,万物与我归一,正如在苏轼在《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中提到“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既然一切皆如白驹过隙,雪后飞鸿,又何必执着于现实的荣辱得失,不如洒酒祭奠江月,摆脱苦闷,超脱于具体的万事万物,使自己内心趋于平衡。

其次,苏轼词中的旷达还来于永恒的自然之景与短暂的人之存在的对比。“大江东去、乱石穿空、千堆雪”等自然景色和三国时代的英雄人物进行对比,又和词人心境做对比,表现出词人作为个体的渺小与无奈。词人下笔就展现了在面对自然风景和历史长河时,对昔日英雄人物的怀念与追忆。顺势又引出三国时期赤壁之战“乱石”“惊涛”等惊心动魄的情境和气势非凡的英雄人物。一句“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把古今联系,远近联结,他人与我联起,由景到人联起,从抽象到具体,将对公瑾英姿飒爽、风流倜傥的敬仰和爱慕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但是最后用“浪淘尽”和“还酹江月”,点出了人物最终都是要消逝在永恒之中。千古风流人物被大浪淘尽,洒下一杯酒祭奠也只是剩下江上的明月,然一己之微岂能悲,一己之荣辱穷达何足挂齿!汲汲于一时功名有何用,人类既如此殊途而同归。由“江”起兴,由“江”终曲,英雄人物和词人不过渺渺众生,何以抵挡自然之景,便终归是看开了,看淡了。

已有学者指出,视角的选择与运用在词的创作过程中极为重要,它体现了词人的整体艺术构思,并且直接影响到主体情感结构与客体运变结构的交融与契合。[4]139《念奴娇·赤壁怀古》包含了三种视角,包括以自然为代表的永恒视角、以英雄人物为代表的历史视角和以自己为代表的当下视角。整首词即是在“永恒——历史——当下”这三个视角不断转换而产生独特的艺术魅力的。

首先,从上下阙具体写作内容来看,我们发现上阕其实隐含了一个从景到人的循环。三句话的句式都是依据由景及人的规律,反反复复,展现一种时空的挪移。“大江、故垒、江山”都是自然之景。“人物、周郎、豪杰”则是人物。每一句都由自然之景而想到历史人物。下阕则主要由遥想公谨到感叹自己早生华发。如果说周瑜代表历史,“我”则代表当下,周瑜处在历史时空,而我处在当下时空,两者形成强烈的对比。而不管是周瑜还是我,在永恒的自然面前自然都是短暂的。

进而再推及,上阕到下阕之间暗藏的一条时空视角转换的线,上下阙的最后一句的四个词“江山、豪杰、人生、江月”正好非常好地反映出这种转换。这四个意象分别指向“永恒时空——历史时空——当下时空——永恒时空”,而整首词也就是在永恒、历史、当下这三个时空视角循环往复地回转,让人回味无穷。而这些时空视角的转换其实还包含了作为创作主体的苏轼的内外视角的互相参照,以及俯仰自由的视角转换。我们似乎看到苏轼的思绪在不断挪移:从永恒时空挪移到历史时空,再挪移到当下时空,不断地进行着时空的切换,而这正好反映出正处于人生低谷的苏轼的心绪。他面对赤壁江山,遥想历史英雄人物又感伤当下自己华发早生、壮志难酬。永恒之美景、历史人物的伟业、个人的失意,不断地来来回回,兜兜转转,回环往复。应该说,这就是苏轼当时的真实处境和真实的内心世界。

这种“永恒时空——历史时空——当下时空”视角转换结构传达的是苏轼怎么样的人生体验呢?很多学者往往会把这首词视为苏轼豪放词的代表。其实,这种循环往复的结构体现出的复杂心境远不能用“豪放”一词来加以形容。苏轼被贬黄州后的第三年写下这首词,当时的他仍然处于复杂矛盾的心理状态之下,既有政治压力,又内心郁闷,但经世之志未消失,无奈之下唯有借山水自然来排遣自己的情感。面对滚滚长江,不可遏止,苏轼作为人类的有限生命的个体,面对亘古不变的时空,时空的流逝变化,自然而然会为历史英雄人物和自身个体的渺小感到无奈,由此发出“早生华发”“人生如梦”这种个体对抗时空的无奈与豁达,并因此形成阔达不羁、豪放慷慨式的谈禅参佛精神境界。笔者以为,能在百余字里体现出俯仰自如,古今一体的境界正反映出苏轼内心所达到的人与自我、人与自然相统一的境界。

《念奴娇·赤壁怀古》可谓高度显示了苏轼娴熟的创作技法。看似无法,实则有法,如他自己在《答谢民师书》一文所言:“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只有对一切言辞烂熟于心,对一切技法纯熟于手,将万物纳于胸怀,才能做到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统一,创作出充满自由的诗意境界。当然,这些都来自苏轼身上的两种特质:儒家用世之志意与道家超旷之精神。前者可以说是他欲有所作为时用以立身之正途,后者则是当他不能有所作为时用以自慰之妙理。[5]60苏轼一方面深受祖国雄伟江山和历史风云人物的熏陶、感染,仍有一腔爱国热血情怀;另一方面又受儒家、佛道的影响,欲有所作为,建功立业,又对万事万物看得十分透彻和开明。因此,苏词最终发展成为一种以超旷为主的风格,可以说就是他人生仕途受到困苦磨难后,想有所为却无处可为,欲以旷达自慰之情况下,而自然形成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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