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世说新语》管窥魏晋名士的群体人格
2019-03-22黄海艳黑龙江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黄海艳 黑龙江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宗白华先生曾这样描述魏晋时期“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1]日本诗人大沼沈山则说:“一种风流吾最爱,魏晋人物晚唐诗。”易中天也曾说魏晋名士最重要的内容之一就是“不装”,他们聚会赋诗、谈玄论道,思想上惊世骇俗,个性上特立独行,以真性情、真行径,与当时的虚伪礼教分庭而立,成就了魏晋风流,诠释着魏晋名士的群体人格。
一、越礼任诞行至狂
魏晋名士的狂放不羁、桀骜不驯是群体人格的耀眼光芒,是愤世嫉俗、不屑虚与委蛇的风骨,更是一份向伪名教、假道德的黑暗现实的愤激反抗。他们痛心于礼教的式微、名教的堕落,人心的不古,只能以对礼法排斥、嘲弄态度,喊出“礼岂为我辈设也?”“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响亮口号,转而以血性、以疏狂,追求性之真、情之纯。《世说新语·任诞》篇中有记载:
阮籍嫂尝回家,籍见与别。(《世说新语·任诞》)
阮公临家妇有美色,当垆酤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世说新语·任诞》)
为嫂送行,无半点回避;邻家妇人,侧榻而卧,不顾男女之大防,公然表现出对于礼教的不敬甚至是不屑。再如:
阮籍遭母丧,在晋文王坐,进酒肉。(《世说新语·任诞》)
魏晋以“孝治天下”,嵇康就曾因友吕安不孝而被杀。自汉起就有着居丧制度,包括服饰、言容、居处、娱乐、饮食等都有详细规定,特别是居孝三年,不能外出,不能饮酒吃肉、嫁女娶妇。相较之阮籍岂不是更为大逆不道,疏狂至极?然“居丧无礼”似乎并没有遭到司马睿的指责、治罪,甚至可以说是包庇、纵容,司马睿所谓以“孝治天下”又是何等的虚伪!阮籍的任诞放纵只不过是其逃避控制,以自暴自弃的态度发起挑战,一种不合作的表达方式,是对司马氏提倡的礼法的蔑视与反抗,是真性情的外化。
相较于阮籍,嵇康的任诞之行则显得更加的愤世嫉俗,他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一文中,直言其“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完全与现实中儒家行为礼仪相悖。文中还提出了“非汤武而薄周孔”,狠狠地讥讽了篡位的司马昭。
名教既已被司马氏集团绑架并成为其统治的工具,就不如弃而不用,于是出现了处处以反名教的姿态宣告着不合作的魏晋名士群体性的任诞之行。再如母亲丧礼上“骑驴追婢”“累骑而还”的阮咸,“供酒肉于神前”的刘伶等等,他们都以自己狂放不羁的方式反对世俗,否定礼教。正如鲁迅先生所言:“魏晋时代,崇奉礼教的看来似乎很不错,而实在是毁坏礼教,不信礼教的,表面上毁坏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相信礼教。”[2]
二、举止乖张情至深
然任诞的阮籍真的不孝吗?《晋书·阮籍传》这段文字可以成为解读《世说新语》的最好注脚:
(阮籍)性至孝,母终,正与人围棋,对者求止,籍留与决赌。既而饮酒二斗,举声一号,吐血数升。(《晋书·阮籍传》)
真挚的“不礼”远比虚伪的毕恭毕敬来得更值得别人的尊敬。魏晋名士往往更看重的便是这个“情”字。他们可以狂放不羁、行为乖张,可以“越名教而任自然”、“非汤武而薄周孔”,但终究仍是在生命追寻中试图挣脱伦理的桎梏,获得一种纯粹的满足和自由,追求性之真,情之深,也唯有这样深情、真情的阮籍才方为竹林七贤之核心。冯友兰先生在论魏晋风流时说过:“真风流底人,必有深情。”[3]
嵇康为朋友直言以告,反而被司马氏集团推向断头台:
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太学生三千人上书,请以为师,不许。文王亦寻悔焉。(《世说新语·雅量》)
临刑之时,天地风云变色,嵇康“拿琴来”再弹起《广陵散》。“广陵散于今绝矣”琴曲博大悠扬,飘逸宛转,但广陵散是杀伐之音。《广陵散》所描述的是战时期聂政刺秦王之事,慷慨激昂、杀伐决绝之声不仅是诉说着聂政的英雄之气,更诠释着一介文人仅凭一己之力对抗强大的司马氏集团的真情之举。是刺客之高义,亦是名士之绝响。嵇康用这样的一首曲子作为自己生命的绝响,用一种超越躯体的方式,以最真情的告白让司马昭毫无还手的余地。仰首惊鸿,俯引渊鱼,《广陵散》之弦奏响了魏晋名士内心所有的真性情、真血性。司马睿是否“寻悔”,可能很难断言,嵇康无意仕途,拒绝出世为官,采取“非暴力不抵抗”的方式表达着他对魏明帝知遇之恩的深情,是对司马氏狼子野心的不满,诠释着“情之所钟”的整个时代的最强音。
魏晋名士作为一个整体往往游走在道统与势统的挣扎、苦闷、纠结中,“独立之思想、自己之精神”是历代士人的追求。然作为社会阶层知识分子,其个性和人格的选择从来都不会是随心所欲的,而是要受到各种社会条件的影响与制约,各种社会制度的束缚与限制[4]。换句话说,历代文人都会在自己理想化的“道统观念”和封建统治政权的“势统”的天平中左右摇摆。当势统式微时,道统则可以占据主导,文人的个性和思想也较为自由,如我国春秋战国时代的士作为自由人,承担弘扬道的责任,一时间“君子任重道远,君子弘毅”等精神得到弘扬。然历秦汉统一,势统的强大实力限制着士的自由思想与精神,如这一时期的“焚书坑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于是道统和势统在经历了短暂的对抗,随后大一统在局面下关系由暂时得以调和。东汉末年党锢之祸,宣告了道与势合作的彻底破灭。于是迎来了势统对道统的暂时性缺位或称为不到位。魏晋时期朝廷上充满着的一种虚伪风气,虽讲名教而其实不忠不孝。阮籍、嵇康等为代表的魏晋名士群体“越礼”“薄孔”的存在本身就是他们的一种刺激、一种嘲弄;他们的任性放荡、率真耿介之行也是以反伪名教的方式在对抗司马氏的统治。
魏晋名士群体表现出的放诞不羁、潇洒飘逸、旷达超远、啸傲人生的人格气质也不应该仅仅是一种历史过程,更重要的是它具有了审美价值。这也许就是历代文人不绝如缕地倾倒于魏晋名士风流的真实理由。正如海德格尔曾言,“一个民族需要有一群仰望星空的人,他们是民族的希望与未来”。回望两千多年前,我们有孔子、庄子等一批伟大哲人的仰望,在势统暂时缺位的情况下,让我们感受到士人作为个体生命的独立,思想的自由。然时隔一百多年后,在势通、统强势来袭时,依然有一批士人,以铁肩担起道义,用与先哲们完全不同的行为方式,追求者个体生命的独立、思想的自由。这在之后的几千年的势统、道统之争中承担其最高贵、最真实而又让人最喜爱的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