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变形记》解析卡夫卡的障碍意识
2019-03-21王静
王 静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1)
一、引言
障碍意识,源于医学术语——“意识障碍”,病状多为昏睡和意识模糊。本文中障碍意识则是形容由于世界发展与个人意志向往不一致而形成的心理障碍。美国现代语言协会(MLA)前会长桑德尔·基尔曼曾经在著作《卡夫卡:犹太病人》中断定,“和卡夫卡及其笔下的许多人物一样,格里高尔也是一个‘犹太病人’”[1]。“犹太病人”处于与这个世界不相容的模式中,在社会环境、身世出身的逼迫下生了一种“病”,一种精神障碍的病症。无法对抗而必须面对令人颓丧的世界,竭尽全力希望自己能够避免被卷入颓丧的洪流。然而,努力又总是显得苍白无力,毫无用处可言。生活的对立处处将卡夫卡围困,生的困苦造成了严重的障碍意识,在唱完对世界的最后一首挽歌后,孤寂地死去。
二、在夹缝中生存:社会障碍
(一)漂泊感与异化感
在历史演变的漫漫长河中,犹太族始终是一支带有特殊色彩的民族。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卡夫卡生活的奥匈帝国已然成为一个封建主义腐朽与资本主义暴乱的混合物,国势倾颓,摇摇欲坠。冥顽不化的思想禁锢固然对人的束缚有所松弛,但资本主义金钱至上原则所造成的弊端却同样不可忽视,丰富的物质世界带来的是精神危机的障碍。金钱至上的世界扭曲了人格,激烈的竞争激发了人的生存压力,把人变成了虫。格里高尔作为非人的代表,正是对一个异化人性世界的控诉,向人们昭示着西方资本主义世界的种种弊端给人的心理带来的沉痛打击。
作为一个犹太人,身世背景使其陷于无比尴尬的境地,不可避免地产生一种异乡漂泊之感。君特安斯精炼地评述为:“作为犹太人,他不属于基督教世界;作为不入帮会的犹太人——他开始时正是这样——他又不属于犹太人;他讲德语,他不属于捷克人;作为讲德语的犹太人他不完全属于波希米亚的德国人。作为波希米亚人,他不是完全的奥地利人。”[2]卡夫卡生活在民族的夹缝中,处处不得安身,到处充斥敌意的注视,投射不屑、轻蔑的、如看怪物似的眼神。久而久之,自然形成了卡夫卡寡言少语的性格,逐渐筑成一道与世隔绝的心理高墙,被迫活在自己的王国里。
尽管在有生之年,卡夫卡都尽量避免提到“犹太”这个字眼,竭力摆脱自己犹太人的身份。但是,他毕竟生养在蕴含有浓厚的犹太特质的文化土地上,犹太情结是他绝不能在主观上轻易舍弃的。正如卡夫卡传记作家帕韦尔所说,“如果卡夫卡不是生于犹太人,养于犹太人,也就不可能有卡夫卡了”[3]。自己与生俱来的犹太民族的身份标签,却是卡夫卡毕生难以认同甚至极其排斥厌恶的,拼命的努力最终仍然徒劳无功。在这样的二元对立中,卡夫卡的头脑中引起了风暴,随着这种呼啸的力量无止境地累积、堆砌,共存于他一身的思想有了郁结,郁结的扭曲缠绕成了他意识上的障碍。
(二)现实逃避与反抗
犹太商人的家庭出身,物欲横流的道德风气,压得卡夫卡得不到喘息的机会,也找寻不到发泄的途径。沉重的精神压力形成了他敏感脆弱、深沉内向的性格。他只能选择沉默,躲在无人的角落,用写作发泄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自己真正想说的话。面对陌生却无比强大的世界,卡夫卡自认为无力承担,所以他逃开了。
卡夫卡遵从父亲意志管理工厂,当遇到困难时,面对家人的责备,卡夫卡选择沉默和逃避,甚至想到自杀这样极端又懦弱的方式解决问题。《变形记》中的解决办法如出一辙,格里高尔刚变成甲虫时,他选择不断地隐藏自己,尽量逃离家人的视线范围。当妹妹给他送饭时,为了避免吓到妹妹,他总是悄悄地趴在沙发底下,等妹妹离开了再去吃饭。得知家人想方设法想要摆脱他,他没有反抗的意识,而逐渐失去生的勇气和力量。无论对卡夫卡还是格里高尔来说,世界早已失去了诱惑力,变得陌生而扭曲。他们自觉无力反抗,消极地选择逃离。
卡夫卡立足自我欺骗的心理基础,借助自我安慰的处事方式,隔绝他不想看到的悲惨现实,是他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进而形成障碍的集中体现和主要原因。自我精神与世界现状的巨大反差形成的矛盾已经达到了不可调和的程度,本身的不自信也削弱了他或许曾经有过的反抗意志,反而更助长了他的障碍意识。亲人的不理解,周围人的不关心,让他处处碰壁,事与愿违的生活增添了他的精神负担,最后,卡夫卡只能作罢,选择彻底地放弃,挥手告别这个与他互不理解的世界。
三、利己与利他:人际障碍
(一)亲情的缺失
《变形记》折射出卡夫卡与家人真实的相处模式和情感关系。格里高尔一夜变成甲虫之后,并没有表现出常人应该有的激烈反应,甚至来不及思考自己到底怎么了,家人的表现更是耐人寻味,眼看格里高尔丧失了赚钱的能力,他们一改往日尊敬、爱护的姿态,流露出厌恶、嫌弃、冷漠的态度。在家庭成员中,对卡夫卡的性格形成和人生轨迹影响最大的就是父亲赫尔曼·卡夫卡。不管是卡夫卡现实中的父亲,还是作品中的父亲,都是精明果断的商人,也是一个有着浓厚的家长作风、甚至是有些独裁者色彩的暴君似的人物。
从小开始,父亲对卡夫卡就十分严格,经常用吼叫和威胁恐吓让孩子听自己的话。现实生活中的皮带也好,作品中的手杖也好,都是父亲权威的象征。卡夫卡给父亲的信中说:“您用威胁助长骂人的气势,这个滋味我也曾经领教过。譬如你说:‘我会把你像一条鱼一样撕成碎片!’尽管我心里明白,这话是说说而已,不会产生什么严重的后果,但听了之后毛骨悚然。”[4]卡夫卡对父亲是畏惧的,疏远的。父亲强壮的身躯,健硕的体格,洪亮的声音,自信的姿态,在瘦小,在软弱的卡夫卡看来是那样的可敬又可畏。他只敢通过写长达几十页的信去表达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况且他还不敢亲自把信递交给父亲,而让母亲代为传达。
父亲恶狠狠地把苹果砸进了他的甲壳,使它在里面一点一点地腐烂,成了导致他死亡的根源。一个粗暴冷酷、强硬野蛮的父亲形象瞬间活灵活现。尽管格里高尔变成了甲虫,有甲虫的生理特点,但仍留有人的意识,即使在变成甲虫这样荒唐无稽、孤立无援的状况下,他还对父亲的债务,妹妹的音乐梦想忧心忡忡,牵肠挂肚,足以见出格里高尔对家人的深切关怀。然而,他得到的回报却是被家人视为累赘,被逐渐放弃。家人们固执己见地认为里面的怪物不是格里高尔,用这个编织的谎言掩盖自己终于摆脱负担的良心谴责。把他关在屋子里让他自生自灭,一家人搬离了这里,兴高采烈地郊游去了,只留下格里高尔心灰意冷,孤寂地死去。
(二)孤立无援的生存处境
卡夫卡和格里高尔一样,是一个疲于奔命的小职员。但是,卡夫卡比格里高尔更讨厌规律稳定却极其乏味无趣,倍受压榨的工作。出门的烦恼,火车的倒换,饮食的低劣都增加了他对这个永远奔波在路上的职业的厌恶。可为了父亲的债务、妹妹的梦想和家人的花销,他还是心甘情愿地忍受了目中无人的老板,奴颜媚骨的代理人。为了家人,他不辞旅途劳碌奔波,心中的亲情支撑着他,给予他力量对抗种种不情愿坚持下去。
然而,兢兢业业的格里高尔遭遇常人难以相信的不幸之后,老板反而加剧了对他的压迫。格里高尔代表的底层小人物和老板所体现的贪婪无情的资本家本质的相处模式典型地反映了在物质世界日益发展、精神世界却日益衰竭的人际交往的特点,即无限利己主义的膨胀。老板通过超负荷的工作严密地控制着每一个职员的身心。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际之间呈现出仇视、冷漠、敌对、利益关系衡量一切的原则,人际关系出现了不亚于变成甲虫这样的脱离常轨和不可思议的扭曲变形。工作的压力造成创作时间的锐减,对于卡夫卡来说,精神食粮是短缺的。上司的压迫,工作性质与精神向往的冲突,使“卡夫卡一辈子都处在工作和创作、家庭义务和个人理想的矛盾冲突之中”。[5]
格里高尔没有像往常一样准时上班,听差就来家里打探虚实,并不是因为担心格里高尔的人身安危,而是过来催促和责问,借着狐假虎威,行使他自以为神圣的权力,在打压同事的同时也在讨好上司,可谓一箭双雕。他与同事的关系正如作品中表现的,是一种冷漠,一种寡淡,甚至互相丝毫提不起关心的兴趣。没有同事间的友爱和相互扶持,只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毫无真心朋友可言。通过溜须拍马得到上司些许赏识的人就开始了权势倾轧,不会奉承谄媚的人注定被欺凌。枯燥乏味的工作是卡夫卡的真实生活写照,与同事的不沟通对应着他与世界的隔绝状态,不仅增加了卡夫卡对他无聊工作的厌恶,也牢牢筑成了他和世界共存的障碍。
卡夫卡用冷漠的、没有情感温度的叙事笔调,荒诞不经、表面上严重脱离生活真实的故事展示了一幅没有人间温暖的世态图,并通过看起来似乎没有现实感的人一夜变成大甲虫的故事,深刻剖析和演绎了人与陌生世界的隔膜,也让读者领会了卡夫卡难以治愈的障碍意识。
四、无法翻越的高墙:自我障碍
从探究与自己的障碍心理形成的原因以及表现形态的角度看,自我障碍是一种心理上的不认同,而不信任的对象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本身的存在,因而此障碍更持久、更凶险、更难治愈。
(一)生的畏惧
卡夫卡生前患有严重的肺病,可是病痛的折磨远远没有精神上的恐惧攻击力更大。他在给朋友的信件中写道:“几乎像一个动物在表演,昨天晚上才开始对办公室感到害怕。竟然害怕得我想躲到桌子底下去。”[6]他时常在日记和小说创作中倾吐与之相似的恐惧心理,毕生都处在矛盾冲突之中的卡夫卡,集中地表现了其生活的困境及其造成的矛盾心理。生活环境的剧烈变化所造成的异化感,卡夫卡自身软弱的性格所造成的无力感,使这位敏感脆弱的作家在内心深处展开了自己与自己的斗争,酿成了尖锐的心理冲突。
卡夫卡在回想《变形记》的创作时曾说:“我必须在很多时间内独自一个,我所做的成绩都是孤独的成果。”[7]卡夫卡酷爱文学创作,对他来说,生活的乐趣很大一部分来自于文学创作,职员的工作并不累人,但是已经消耗了本就身体孱弱的卡夫卡的绝大部分精力。身体的健康状况是其一,家人的意志特别是父亲的权威更为致命,现实决不允许他自由地去追随灵感进行写作。真正的快乐源泉被彻底封锁,得不到精神养分的卡夫卡生命力日益枯竭。理想对于卡夫卡来说,终究只能是理想而已。他幻想的生活方式缺少生长的土壤,逐渐在针锋相对的现实与理想的矛盾中消失殆尽,变得无影无踪,一种丧失自我的混沌恐惧之感油然而生。
(二)死的困惑
格里高尔与卡夫卡都带着丧失自我的恐惧和寻找自我的无力艰难地生活着。卡夫卡曾说:“为每天自己的面包所感到的忧虑摧毁了一个人的性格,生活就是如此。”[8]正是害怕自己被无所知的异己力量吞噬,卡夫卡常在梦境中才会有完善自我的表现,这是他寻找自我理想状态的潜意识活动。
生与死的问题总是让人难以抉择。最终,卡夫卡放弃了生的希望,祈求自己尽快死去,但同时又非常害怕直面死亡。这样的心态一方面体现了格里高尔处处为家人考虑的品格,但是也表明了他的软弱与无奈。格里高尔这种逃避现实的态度和真实的卡夫卡处理问题的方式极其相似。卡夫卡同样通过逃避问题,甚至还产生了通过自杀获得解脱的想法,却又害怕自杀带来的痛苦,他就这样一直在生的痛苦与死的畏惧中左右摇摆,最后什么都不得而终。
在朋友勃罗德的眼中,卡夫卡不仅有着爽快明朗的性格,而且在日常生活中也具有君子风范。“卡夫卡对我们至关重要,因为他的困境就是现代人的困境”[9]。一方面,卡夫卡享受孤独的状态,另一方面又渴求与人交往,卡夫卡毕生都在矛盾的选择中度过余生。
死亡,作为人终将面对的结局,引发着卡夫卡的思考。突然的消失是卡夫卡童年热衷的游戏,他沉湎于消失的艺术,是自我救赎的方式,从而达到心灵的解放。卡夫卡之所以对死亡心存困惑,不是因为对于死亡常规的恐惧,而是由于死去的方式是否符合心意,即是否“轻松地死去”。格里高尔的变形其实是卡夫卡童年游戏的再现以及“轻松死去”愿望的达成,变成甲虫以及最后无言地死去,是卡夫卡对于死亡困惑问题的最终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