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天子而不令诸侯
——庚辛年间的惩董问题研究
2019-03-21张富丽
张富丽
(首都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000)
一、随扈之路上的董福祥
1900 年,义和团运动的燎原之势,极大地触动了列强在中国的殖民利益,在清政府镇压不力的情况下,悍然联合发动侵略战争,清政府雷声大雨点小的抵抗行动很快归于失败,不得不于七月二十一日被迫流亡。其实早在七月十九日,清政府已在物色随扈西逃的军事力量,正如军机处寄甘肃提督董福祥上谕:“董福祥昨已带队出城迎敌,现在无论行抵何处,即著将所带队伍酌留数营,派委得力将官扼要堵御。”[1]481
忽报警至,“两宫”仓皇西逃。次日,由英年(户部侍郎)口传谕旨,命董福祥赴行营随扈。[1]493
可见在此千钧一发之际,董福祥得到了清中央政府的极大信任,反清起家的董福祥何以获得如此之大的信任呢?除了戊戌政变期间坚定支持慈禧太后外,此次在仇洋运动中的表现更是让他赢得了慈禧太后不少嘉奖。在一次面对慈禧的召对中,董福祥曾直言“臣无他能,但杀洋人耳”,他不仅这样说,而且也很快将此付诸了实践,据史料记载:六月二十一日,日本使馆书记杉山彬乘车出城迎视,与董军相遇于途,被杀。[2]308不仅如此,董福祥的甘军也是围攻东交民巷使馆区和抗击京畿地区联军的主力之一,正如薛正昌先生在其著作中所言:在八国联军攻陷北京的前夜,清政府在北京的军队已呈鸟兽散状,董福祥的武卫后军仍被西太后看作是防御京城、护驾西幸的绝对力量。[3]250
董福祥及其甘军抗击八国联军的过程是极其残酷的。依据杨契维茨基的日记,北京陷落后的当天黄昏,作者曾登上城楼,眺望城市之后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在这个城市的上空,曾经从夜里两点钟到下午两点钟,到处纷飞着令人生畏的弹雨,燃红的铅弹,铜铸的榴弹,甚至还有中国人生铁制成的古老的炮弹。在这寂静的古老城墙上和在这神圣京都的城墙下,人们的鲜血一直流注了十二个小时。[3]258虽然董福祥的这些所作所为,为以后惩董问题的提出埋下了伏笔,但此时毕竟为他赢得了慈禧太后巨大的信任。董福祥在政府流亡后,第一时间赶了上来,由直隶而至山西,由山西再至陕西,甚至在西安行在期间,董福祥的甘军都是中央政府护卫力量的绝对主力。正如《清实录》卷四六八所载:董福祥现(八月初四,山西阳高境内)已驰抵行在,所带马步尚属整齐。以一半队伍在前行走,以清跸路;以一半队伍在后行走,以肃舆从。为进一步统一指挥扈驾的满、汉各军,清政府又下谕旨告诫:此次西巡,随扈满、汉兵官人数众多——著派董福祥一路严行查禁,如有恃众抢车赢食物及无辜擅入民家者,无论旗绿兵工各营勇队,一概以军法从事。[4]慈禧闰八月初四日起銮西安并进一步做出了以下安排:同时对随扈清军作了剪裁,宋庆部、马玉昆部决定留山西一带防御,董福祥继续随扈。[5]1108后不仅在董福祥甘军前三十一营的基础上归足二十五营,并将武卫中军马队两营归其节制。在西安期间,董福祥甘军分驻潼关、洛阳、河北一带,“两宫”在西安行在的卫戍,由董福祥部将马福祥担任,侍卫由250人组成,有管带5 人轮流值班。[6]至此,董福祥在军事实力上达到顶峰,也正因如此,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质疑之声开始甚嚣尘上。
二、惩董问题的逐渐突显
当李鸿章和奕劻被任命为全权大臣负责与列强议和时,首先面对的便是一份列强急于惩办的所谓首祸大臣名单,董福祥果在其内。其实刚开始的惩董问题并不是过于突显,它包含于列强要求惩办首祸的问题里。因为无论是从官职还是地位来看,怂恿义和团民“仇教灭洋”的载漪、载澜、载勋、刚毅、英年和赵舒翘等,都在董福祥之上。虽然慈禧暗庆自己未被列强列为祸首,但一下子要在列强的压迫下惩办那么多的皇亲重臣,于情于理都不太乐意,所以打算敷衍了事,蒙混过关。于1900 年九月二十日下了一份不痛不痒的惩祸谕旨:端、庄两王革爵永禁,刚毅已故毋庸议,赵舒翘革留,怡王、滢贝勒均暂禁,英年降二调,载澜降一级,毓贤极边永远充军。[7]可她显然低估了事件的严重性,列强很快通过军事手段进行威胁,瓦德西曾对李鸿章言:“君良苦矣,计且穷,屡请不见听,今罪人方居中用事,吾当自引兵往取之。”[2]36最终慈禧太后在各方势力的压迫之下,不得不再次下诏,赐载勋、英年、赵舒翘自尽、杀毓贤于兰州、刚毅虽死,犹论斩、载漪、载澜永戍新疆、董福祥夺官归甘肃。从这最终的惩办结果不难看出,董福祥是唯一一个既非皇亲又能全身而退的祸首,其实无论是列强还是各省督抚,他们对董福祥的处理意见都是非诛即斩,盛宣怀曾在致张之洞的电报中提及:法使照会,请将端、庄、澜、董、刚、毓明正典刑方可停战。[8]8363刘坤一也在致张之洞的电报中提及列强的态度:对于严办毓、董始终不肯放松,毓贤、董福祥最为各国切齿,坚请必置重典,语气尤为决绝。[8]8405至于张之洞本人,更是在致李鸿章的电报中出谋划策道:董固当诛,但现握重兵,须为朝廷筹出办法,似可与各国明言,此人允以必办,须容我稍缓,罢其兵后再办,各国或可允。[8]8383可以看出当时各省督抚在惩董的问题上,与列强的步调是颇为一致的,他们多次联衔上奏弹劾董福祥,但有所不同的是他们在惩董的具体步骤上显得更为谨慎和小心。张之洞曾致电西安行在的岑春煊:董现在何处?共有几营?回兵若干?分扎何处?其部下分统营官有回人否?有确知其性情纯实者否?廷议拟如何安置?望密示。[8]8391一连几问将张之洞的隐忧之感表达得淋漓尽致,从此电中已不难看出,张之洞有将甘军分化瓦解的想法。后又探电得知,慈禧专留董在肘腋,一若董自安排者,其中必有故。此事十分可骇,百思不解。这一切现象都表明,董福祥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隐忧并非空穴来风,所以这便造成了惩董呼声很高,但却很少付诸实际的怪圈,因为督抚大臣鞭长莫及,又怕董福祥破罐子破摔,故而纷纷密电朝廷,出谋划策。张之洞曾在奏折的密片中言及:朝廷如有为难之处,或即念其扈从微劳,格外从宽,交部严加议处,饬令即日回提督本任。至其军仍派人接统,不准带往。[8]8277刘坤一也曾言:董为天下切齿,苦于近在肘腋,下手为难,唯有先行开议,撤退京城联军,而后迎还车驾,董必不敢同来,留陕无可挟持,则亦制矣。[8]8405其实以张之洞、刘坤一、袁世凯为代表的各省督抚所出建议,无外乎两点,一是调虎离山,削董兵权,而后严办;二是两宫回銮,脱其挟制,然后重惩。不过吊诡之处在于,清中央政府在面对中外的联合施压时,在惩董的态度上是颇为暧昧的,给人一种“皇上不急太监急之感”。
三、清中央政府的惩董态度
其实无论外界的质疑多么甚嚣尘上,作为当事人的清政府对董福祥所表现出来的信任与忠诚是显而易见的。但清政府又不得不迎合舆论做出一定的姿态,故而利用了众臣担心董福祥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心理,多次表达了惩董之难的苦衷,如清政府曾致电奕劻和李鸿章:董福祥久握兵符,陕甘汉回倾向,稍有操切,恐成巨祸,将来断不轻纵,惟须相机妥办。[5]1112清政府谕军机大臣:“董福祥前有密旨,已明言渐撤兵权,尚须抚定民心,乃可徐图。”[9]如此一来,不仅督抚无话可说,就是列强也不得不承认:目前中国政府无力对董福祥进行适当处理,是对他延缓惩罚的唯一理由。[10]惩董问题得以缓办,而且具备了轻办的合理理由。清政府的信任自不待言,另从董福祥罢官前后的表现来看,他虽携天子,却从未有过令诸侯的僭越举动。虽然明知成王败寇,但当得知自己位列首祸,坐等严办之际,董福祥也是颇为不满的,他曾辩争道:吾武夫,知奉命而已,何罪之有?[11]甚至致函荣禄表达过自己的不满之情:而今独归罪于祥。麾下士卒解散,咸不甘心,且有欲的中堂之元者。祥以报国为心,自拼一死,将士咸怨。祥不能弹压,惟中堂图之。[2]327荣禄听闻后,赏将士五十万金,董乃已。其中虽然不乏威胁之语,但终究是为了给麾下将士挣得一点利益,所以远非僭越之举。清政府为安抚董福祥曾谕旨曰:“近以国步艰难,事多制肘,朝廷不得已之苦衷,谅尔自能曲体。现在朕方屈已以应变,尔亦当降志以待时,决不可以暂时屈抑隳却初心,他日国运中兴,听鼓鼙而思旧,不朽之功又将谁属也。”[12]于此,董福祥是理解的,史载他听此痛哭流涕,自解兵权,求归故里。作为清政府核心的慈禧和荣禄对于董福祥又是什么样的态度呢?史载董福祥归固原,入见辞曰:“奴自此不复见颜色矣。”大哭,太后亦哭甚哀。奕劻、李鸿章每奏至,常称病不视朝,亦以此忽忽不乐,且病矣。[2]41荣禄给叔父的家书里也写道:“至于董之为人,血诚为国,忠勇无匹……最重要者,特陕甘回汉百姓及妇孺等,无不以董宫保为神明”。[13]可见他们对于董福祥是想极力庇护的,只是众口难防,不得不有所妥协。当然,有人认为这是因为他们处于董福祥的势力范围之内,所以才故作此态安抚董福祥,但后来的两事可以证明,此情非虚。一是在董福祥革归固原,清廷回銮之后,袁世凯再次面奏和联络刘坤一、张之洞上奏,请将董福祥“明正典型,以彰天讨。”[14]而此时已完全脱离董福祥威胁的清政府,依旧没有理会这份奏折。二是在1908 年董福祥病逝之后,清廷决定,“以报效银两钜万,开复已革故提督董福祥处分,予分省补用道董恭军机处存记。”[15]虽有捐银借口,但这正是清政府为其平反昭雪的具体体现,虽然没能在生前再次重用,然死后昭雪亦不失为是对其生前所为的一种肯定。其中清政府的态度应源于以下几点,一是慈禧对董衷心的感念之情;二是忌惮董的军事实力;三则是考虑到董对西北民族的重要影响。总而言之,正是清中央政府的极力保全,董福祥才能全身而退,这也使人们能从义和团运动悲剧的结局中,找到一丝慰藉。
四、结语
惩董问题实非孤立存在的,它将各方势力的博弈都牵涉其中,中央与地方的矛盾、中外矛盾、民族矛盾,无不在其中有着直观的体现,所以这一问题背后所折射出的清末政局,是值得进一步推敲和研究的。另外,董福祥最终也没有走上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道路,我想原因也是多方面的,此问题有待以后专文研究。本文简述惩董问题旨在抛砖引玉,以求渐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