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在近现代长江下游山区的种植与传播
2019-03-16张祥稳戴家翠
张祥稳,戴家翠
(1.安庆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2.安庆师范大学财务处,安徽安庆246113)
本文研究涉及的空间包括今天苏浙皖3省的长江下游地区和江西婺源县①安徽祁门县集水在长江流域中下游分界点的湖口进入长江,玉米在清代、民国和当代普遍种植;与祁门县相邻的玉米生产大县婺源在清代及民国隶属安徽省,集水也在湖口注入长江,故本文将祁门和婺源的相关问题纳入研究视野。长江下游玉米的别称有菉谷、六谷、六谷米、鹿角米、芦谷子、苞谷、包谷、苞芦、包芦、苞萝、芦粟、薏米、观音粟、珠珠粟、珍珠粟、玉蜀黍、蜀黍、御麦、御米、芋粟、玉子、蓝等22个。。玉米在1573年前传入杭州,1600年前出现在嘉兴,但直到入清后,才在长江下游山区广泛播种,约有40个县(州)大面积种植玉米(下文简称县域种植区)。有关长江下游玉米传播与种植情况的研究,罗尔纲《玉蜀黍传入中国》一文有开创之功,但已有的研究存在缺憾是:时空上仅关注明清时期部分时段徽州祁门、婺源县和浙江杭嘉湖等地的情况;对具有较高史料价值的民国专志、当代方志和调查报告等史料利用不够;玉米传种行为主体仅关注清代部分时段和地域的棚民和土著,忽视了民国时期和当代的流民、土著和官方;部分研究结论值得商榷等。鉴于此,本文试图弥补相关研究之不足。
一、长江下游玉米种植区的时空分布情况
本文主要借助明清和当代的地方志、实业志、经济志、地理志、民间文书、私人著述和调查报告等史料中的信息,探究长江下游玉米县域种植区的时空分布情况,并为探究该域玉米种植区的地形地貌、玉米传入的时间和传播线路等问题提供线索。
1.长江下游山区玉米集中种植区的空间分布
从长江下游玉米种植史看,山区出现了4大玉米集中种植区:杭嘉湖、皖南、皖西南和皖东苏西,各集中区内还出现了若干个县域种植区;其中,就各省域内的情况而言,安徽省的玉米县域种植区最多、面积最大,江苏省的数量最少、范围最小,浙江省的数量和范围居中。玉米种植区的空间分布具体情况如下:
(1)杭嘉湖集中种植区。该域中以今天杭州市辖区域内玉米种植最为普遍,其中以临安县面积最大,年最大面积达10.13万亩;其次是余杭县;杭县的玉米面积最小。湖州市有安吉、德清、乌程和孝丰等4个县域种植区;嘉兴市仅嘉善县有规模种植,海盐县的面积微不足道,其他地区一直罕见玉米。
(2)皖南集中种植区。该域是长江下游玉米种植最为普遍和面积最大的集中种植区,有婺源、宁国、铜陵、泾县、贵池、石台、东至、祁门、广德、旌德、郎溪、青阳、宣城、繁昌、南陵和太平等种植区,其中前7个县的年最大面积分别达8.4,5.3,2.9,3,7.8,1.7和7.2万亩以上。
(3)皖西南集中种植区。其有怀宁、宿松、望江、岳西、太湖和舒城县等6个县域种植区,其中,舒城县年最大种植面积36万多亩,为长江下游玉米生产第一大县;望江和岳西的种植规模次之,其他县种植规模相对较小。
(4)皖东苏西集中种植区。来安、滁县、全椒、当涂、江浦和江宁等6个种植区,其中以来安县的种植规模最大,年最大种植面积达13万亩以上,仅次于舒城县;江浦和当涂县的年最大面积分别为2.72和2.5万亩以上,江浦县也是江苏省唯一的面积过万的山区种植区。
2.长江下游山区玉米种植规模的时间变化情况
从该域玉米种植规模的变化全程看,各种植区的玉米生产规模经历了玉米传入→少量种植→普遍种植→生产巅峰→生产萎缩和基本绝迹的过程。各地的具体变化情况是:
(1)杭嘉湖区。该域自明末玉米传入后,在“一百年都没有得到大面积推广”[1];自康熙年间始,玉米在杭州和湖州扩展和规模种植;道咸同光宣和民国时期,在更大范围内规模种植;当代仅少数地区存在规模种植,大部分地区生产萎缩。各地各时期种植规模变化的具体情况如下:
嘉兴地区自明末至当代,种植规模一直较小,仅在清同光年间,嘉善县等少数地区“搭棚垦荒”,种植玉米现象较为普遍[2];民国时期,玉米“种者点点星星”,且在“建国后亦未有大的发展”[3],玉米业在长江下游最早衰落。杭州地区在1573年前已有小规模种植,在长江下游最早出现种植区;康熙年间,余杭县玉米面积较大;乾隆时期,临安县“种植渐盛,产量次于稻而高于麦”[4];嘉道时期,杭州地区“遍山……栽杂粮”[5]玉米等;清末和民国时期,杭州玉米生产进一步扩大,故农谚有“六谷半年粮”[6]之说;20世纪50年代杭州玉米生产达到历史巅峰后逐渐萎缩,仅临安县面积较大。湖州地区的德清和孝丰等县在清康熙年间已规模种植;同治年间,玉米等杂粮在湖州“弥山遍谷,到处皆有”[7];光绪初年,湖州西部地区“尤多植包谷”[8];宣统和民国年间,仅孝丰、安吉等县面积可观,德清、武康和乌程等县面积很小;20世纪50年代,湖州玉米生产达到史上最高峰后随即衰落。
(2)皖南区。该域内玉米规模种植的时间稍晚于杭嘉湖,约在清乾隆年间首先出现于祁门和婺源一带;嘉庆年间,规模种植扩大至宁国、旌德、太平、宣城、铜陵、东流等县;道咸同光年间,扩展至广德等县,皖南出现了玉米“接畛连畦”[9]的种植规模;民国时期,泾县、贵池、繁昌、南陵、青阳、东至和石台等县形成种植区,但旌德、太平、繁昌和南陵等县玉米生产随即萎缩;皖南玉米业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达到历史最高峰,至80年代末“种植面积逐年减少”[10],除祁门、婺源、东至、贵池和广德等县外,其余各县仅零星种植。
(3)皖西南区。从乾隆四十一年霍山县玉米“延山漫谷”[11]的情况判断,岳西县在乾隆朝后期出现规模种植;舒城县在嘉庆年间、怀宁和宿松县在清道光年间先后形成种植区,但其后至清末玉米业发展较慢;民国时期,望江、岳西、太湖等县形成种植区;20世纪五六十年代,各种植区进入玉米生产巅峰期。20世纪70—80年代后,皖西南大部分县玉米“播种面积逐渐减少”[12],仅舒城县至21世纪初仍大面积种植,岳西县在20世纪后期面积仍可观。
(4)皖东苏西区。其首次出现规模种植的时间在清末和民国时期,但滁县和江宁县在民国后期玉米业就已衰微,其他各县在20世纪50年代达到生产高峰,以来安县面积最大;江浦县从“1955年起,种植面积逐渐下降”[12];其后,各县种植规模逐渐缩小,至80年代,仅来安和全椒县为种植区。
二、从玉米传入各地的时间推断其传播路径
玉米最早传入我国各省的时间问题,有福建、云南和广西说等①参见罗尔纲《玉蜀黍传入中国》,《历史研究》1956年第3期;何萍《玉米的引种与贵州山区开发》,《贵州文史丛刊》1998年第5期;方国瑜《彝簇史稿》,四川民族出版社1984年版。;至于玉米在中国的传播路线,学界莫衷一是。就长江下游而言,玉米传入各地的时间不一,笔者根据地方志等史料对各地玉米的首次记载及其地理位置等推断其传入的时间,并以此为基础推断长江下游玉米的传播路径。
1.玉米传入长江下游各地的时间
(1)杭嘉湖区。根据田艺蘅《留青日札》中的玉米“多有种之者”[13]文字判断,玉米最早传入杭州一带的时间在1573年以前,在长江下游最早;同时,据罗尔纲玉米“传入中国约在明隆庆(1567—1572)前后,……首先传入之地大约是福建”[14]一说推断,杭州的玉米可能源自福建。根据万历《嘉兴府志》中“粟品秔粟糯粟”[15]文字推断,玉米约在1600年前传入嘉兴;玉米首次传入湖州的时间约在康熙朝前期,因为康熙十二年《德清县志》和康熙二十二年《孝丰县志》中才首次分别出现了“芦粟”[16]和“鹿角米”[17]。
(2)皖南区。清嘉庆朝芜湖道宪杨懋恬认为徽州祁门等县的玉米种植“大约始于前明”[18],同治《宁国县通志》记载该县“种苞芦”始于清代“国初”[19],但具体何时皆语焉不详。笔者认为,玉米最早传入徽州祁门一带的时间约在清乾隆朝前期,在安徽省长江流域内最早传入,因为康熙三十八年《徽州府志》中并无玉米记载;宁国和池州府玉米传入的时间约在嘉庆年间,证据是嘉庆十三年《旌德县志》和嘉庆二十三年《东流县志》首次记载了玉米;玉米传入广德州的时间约在清末,民国时期传入繁昌和南陵等地。
(3)皖西南区。乾隆四十一年《霍山县志》记载,玉米在“四十年前,民家惟菜圃间偶种一二”[11],因而玉米传入岳西县的时间约在清康雍年间,在皖西南最早;嘉庆十一年《舒城县志》中出现了玉米,因而玉米传入与霍山、岳西县毗连的舒城县的时间至迟是在雍乾之交;怀宁和宿松等县约在道光时期传入玉米,其他县域种植区约在清末和民国时期传入玉米。
(4)皖东苏西区。该域约在清末民初传入玉米。如宣统《来安县志》中首次出现了玉米,江浦县志中最早的玉米记载年份是1930年[12],民国《江苏六十一县志》第一次记录了江宁县“山地则多种……蜀黍”[20],因而该县玉米的传入时间约在民国时期,滁县、全椒和当涂等县的也大致如此。
2.从玉米传入各地的时间推断长江下游的玉米传播线路
以上述各地玉米的最早历史记载推断出的玉米最早传入时间为前提,大致可以还原玉米在长江下游的主要传播路径是一点两线:
一点即是以杭州为传播中心。自明末清初始,玉米由杭州向西传入余杭、临安,向西北传入德清、安吉和孝丰,向东北传入嘉兴和嘉善等县,逐渐在杭嘉湖形成近10个玉米县域种植区。
两条传播线路之一是从明末清初形成的浙皖山区传播线路,即由徽州祁门等地→宁国府→广德州一带的由西南向东北的传播路线,其玉米可能源自浙江淳安等地;另一条是从清康熙时期至民国时期形成的皖苏沿江传播路线,即由安庆和池州府→太平府→皖东滁州和苏西江宁县一带的由西向东传播线路,这条线路的玉米可能来源于川陕鄂玉米种植区。
三、长江下游玉米种植区的地形地貌与种植主体
各玉米种植区的地形地貌以山地丘陵为主,也可以说,各地的地形地貌决定其玉米生产规模,即多平原和平坝的县域内罕见大面积种植玉米,反之亦然,仅江苏宜溧山区、茅山和宁镇山例外。各玉米种植区地形地貌的概况如下:
(1)杭嘉湖区。各种植区都位于山区,如清代湖州西部山区“尤多植包谷”[8];杭湖地区“种植苞芦……棚厂满山相望”[21];民国时期,湖州天目山区棚民“开山种杂粮”,临安、余杭、安吉和武康等县玉米种植在“六谷山”[22]上。民国末年和新中国成立以后,杭湖等地农民“开垦荒山荒坡作为解决粮食问题的手段”[23],杭州市在“陡坡地盲目开荒种粮”[24],安吉县在60年代“三年困难”时期垦山种粮,都是以种植玉米为主;1990年代后,临安县在“山坡林粮套种”春玉米[6]96,余杭县“山区夏秋种番薯、玉米和大豆等”[25]。
(2)皖南区。各种植区都在皖南山区。如黄山市在明清时期“开山种植玉米”[26];清嘉庆年间,徽州祁门等县“遍山锄种”[27]并“种植苞芦”[28];道光时期,皖南玉米“垦山种植”[9];光绪年间,宣城县在“深山僻壤”[29]种植玉米;民国时期,皖南山区“荒山,如有可能开垦的,……种植庄稼如苞谷等”[30]207。解放后,祁门、石台、铜陵、宁国、东至、泾县和黄山等市县无一例外地“在陡坡上毁林开荒耕种”[31],且皆是以种植玉米为主。
(3)皖西南区。其玉米生产集中在山地和丘岗区。如解放前,太湖县在山上种植玉米,宿松县山区以玉米作为主食之一。新中国成立以后情形依旧,如岳西、太湖、潜山、宿松等县在山上毁茶种粮,舒城县在陡坡上毁林开荒而成为长江下游玉米生产第一县。
(4)皖东苏西区。民国时期和当代,来安、江浦、江宁和当涂等县的玉米在“山地多种之”[32]。
此外,玉米的种植者也是值得关注的群体。从区域来看玉米传种的行为主体,杭嘉湖和皖南区经历了外来流民→客民与土著合力→官方和本地民众一体的变化过程,皖西南和皖东苏西的则主要是当地民众和官方。从时间上看传种行为主体,明末至清道光年间主要是流民,皖南也有少数土著;其后至当代,各种植区则是外来流民、当地土著甚至官方,因而我们也就不难理解,其时当玉米在更大范围内山区传种之际,禁种玉米的呼声和禁令反而销声匿迹,玉米生产由非法演变为合法。各地各时段的玉米传种行为主体概况如下:
(1)清代的传种行为主体。其主要有二方面情况:一是进入杭嘉湖地区的省内外流民传种玉米。如乾隆年间,临安县有“江、闽客民”[4];嘉庆年间,杭嘉湖“多有外省人民”[21]等,其中湖州有来自本省的“温、台等外籍农民”,德清县“有温、处等府无业游民”[33];嘉道年间,临安县有福建“闽瓯敝民……栽杂粮”[5]玉米等;道光年间,“江苏之淮、徐民,安徽之安庆民,浙江之温、台民,来杭、湖……开种苞谷”[34];同治年间,杭嘉湖“多有两湖、豫、皖及本省宁、绍、温、台各客民”[2];光绪时期,乌程县等多地有外来棚民传种玉米。二是进入皖南山区的省内外流民及当地少数土著传种玉米。如祁门县在乾隆年间有“异民临境”[27],嘉道年间有“怀宁、潜山、太湖、宿松、桐城等处,间有江西、浙江民人”[18];清初至同治年间,宁国县有“皖北人”[27];乾嘉年间,旌德县“都系福建、江西、浙江暨池州、安庆等府流民”[35];嘉庆年间,宣城县有“江西、福建流民”[29];嘉庆年间至清末,建德县有“异地棚民”[36];其他如乾隆时期的旌德、嘉庆时期的建德、太平、铜陵、宣城等,也主要是外来流民传种玉米。与此同时,当地部分土著也加入传种,如:嘉庆年间祁门有“地方效尤”[27]棚民种植玉米,皖南在道咸同光年间土著人数日增。
(2)民国时期的传种行为主体。流民仍是传种主力,如在皖南宁国、广德和浙江临安专区等地,都出现了大批流民,其中,宁国和广德棚民“大部是浙江金华浦江县人”[30]124,临安、余杭、安吉和武康等县山区也涌入大批棚民;今天的黄山市辖区内山区其时因“临近前线的后方,涌入大批难民和军队驻防”[26];东至县有外籍人口大量迁入。
另外,上文罗列的玉米22种别称主要出现在清代和民国时期,实际上这也正是其时流民在传播玉米过程中把来源地对玉米的称呼带入了种植区,是外来流民成为传种行为主体的佐证。
(3)当代的传种行为主体——山区本地居民和地方政府。新中国成立以后,流民日渐稀少,各种植区的土著成为玉米传种的主导者;同时,官方也扮演着重要角色,其主要是在政策引导、新品种引进和农业新技术应用等方面推动玉米传种,这也是大部分种植区玉米生产规模达到历史巅峰的重要动力,如政策口号上,一直执行免税垦殖山土生产玉米,五六十年代制定了“以粮为纲”的国策和提出“向荒山要粮”[31]和“林农茶农不吃商品粮”[37]等口号;农业技术上,约自20世纪70年代起,政府帮助山农改进玉米种植制度、栽培方式和管理技术,重点是承担引进、培育、试种和推广玉米新品种任务,使“杂交优势强、株型紧凑、抗逆力强、丰产性好”[3]等优点的新品种特别是杂交玉米替代传统农家种,因而提升了山农传种玉米的热情,直到封山育林和退耕还林还草等相关政策真正落实之后,地方政府才走下了玉米传种的舞台。
四、结 语
在长江下游四百多年的玉米传种过程中,形成了杭嘉湖、皖南、皖西南、皖东苏西等4大玉米集中种植区和约40个县域种植区,其主要位于山地丘陵区;各种植区的玉米种植规模之消长情况存在时空差异,大部分是在当代形成玉米生产高峰,且临安、余杭、舒城、来安和婺源等县至20世纪末和21世纪初仍有较大种植规模;玉米传入长江下游各地的时间存在差异,由此推断玉米在该域的传播路径是一点辐射和两线传播;玉米传种的行为主体有明末至民国时期的入山流民和山区土著,当代则是各山区当地民众和地方政府。就在玉米传种的过程中,各种植区的玉米生产无一例外地引发了水土流失等诸多生态和社会环境问题,其早在清代乾隆朝后期就已在杭嘉湖和皖南地区凸显,但其后至当代,玉米获得更广泛的传种,其传种动因及其引发的环境问题也值得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