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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妈

2019-03-15陈寿新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9年2期
关键词:九华山腌菜学校

陈寿新

准确地说,左妈是學校的工友,典型的江南大娘的形象,瘦小,精明。

第一次喊左妈,觉得有点怪怪的,让我联想到《雷雨》里的鲁妈、鲁迅笔下的吴妈和达官贵人家里的阿姨,如同我那任教的学校,名字也怪怪的:九华山学校。信封、信纸和公章等红红的东东都是“安徽省九华山学校”,乍看是一所中等院校或高等学府,其实是从幼儿园到高职班一条龙的山区学校,都是单行班。老师叫她左妈,学生叫她左妈,老师家的小孩和那些返聘的满头白发老教师也叫她左妈,于是我也跟着叫左妈。

学校分中学部、小学部,分别坐落天然庵、香炉石,左妈是中学部食堂炊事员。九华山对外开放以后,从全省陆续分来一些大学生,有人说从那时起学校就正规了起来。据说,以前有女老师在课堂上奶孩子,有男老师高兴了就一屁股坐在讲台上,这本也不稀奇,新西兰女总理还在联大会议上给孩子换尿布呢,山里条件艰苦,对老师也没有那么高要求。学校不大,我任教时年轻老师居多,次第分配过来的都是单身汉,左妈主要负责我们的吃吃喝喝。食堂不好办,这是单位普遍性的难题,我们很幸福,管理处的单身职工都很羡慕,似乎我们自己也有点优越感,当年大学生还很吃香,我工作时正赶上共和国的第一个教师节,好像时代的高光打到了我们的身上。

中学部场地小,在化城寺东一块很逼仄的小地方,后来的老师就住在小学部,有小学部的炊事员哭哭啼啼来告诉左妈,说某老师把锅砸了,等一会儿就有老师黑着脸,气呼呼的,说没吃晚饭,当年没事“下馆子”属于“烧包”行为,有同学来访,三四个人花上十块钱就能“下馆子”,还能喝一瓶大肚子的古井玉液,我们无限同情地在煤油炉上给他下面条,左妈来敲门了:“某老师,我这里有咸菜、辣椒糊,要不要?”声音小小的,她得安慰同事,又怕委屈了老师。

左妈的饭菜咸淡宜人,很可口,一个老师家属给她当下手,采买、烧饭包括开水都由她负责,我们每个月好像有30斤米、半斤香油,集体粮本,自己懒得去粮站,也是左妈托人担回来。左妈办事用心,每天有几人吃饭,该炒多少菜,她有计划,事先在老师房门前走一遍,就知道了要打几个人的米,她能变着花样,满足着单身老师的胃口,每个老师的口味她心里有数,合某个老师味蕾,她就会为某个老师多备一份,我喜辣,有“辣椒瘪”时,她给我准备两份,吃得我满头大汗,张嘴伸脖子,活脱脱的一只老鳖。很是怀念她蒸的包子馒头,高职班的学生念她的好,帮厨揉面,借机躲在老师后面看看电视剧《加里森敢死队》,离开学校后,我很少再吃包子馒头,再也没有左妈的味道;左妈烧的咸菜炖豆腐,还深深地留在记忆里,当大雪渐次从山顶披挂到九华街,咸菜烧豆腐便成了食堂主菜,大白菜收获的日子,左妈就得腌菜,腌菜得靠手艺和运气,有人腌菜又臭又烂,左妈的腌菜金黄清亮,软硬适度,拿出缸,就想咬一口。

左妈的房间正对着饭厅,饭厅里有一台电视,晚饭后,老师就端把小椅子看电视,从《新闻联播》开始放到深夜,左妈和面做包子馒头,热闹时也来看几眼,反正也没有几个台,最后走的老师关电视,有时回宿舍喝杯水忘了电视还开着,左妈一觉醒来,还得关电视。最热闹的还是看女排比赛,夺回发球权或中国队得分,我们拍着大腿大呼小叫,左妈当然不懂,以为出了什么事情,赶紧过来瞄一眼,有次女排比赛,打到紧张处,聘请来的老汪老师手发抖脸变白,可能是帮“铁榔头”郎平用劲过度了,他说他要喝一杯红糖水,我们就喊左妈左妈,找红糖,把左妈吓得声音变了。

我想左妈也委屈,老教师懂得养生了,喜欢吃炖鸡蛋,等左妈米下锅,边端碗把鸡蛋打散边往厨房跑,喊一声:“左妈,给我炖个蛋。”还念叨开窠蛋营养好。水开了,舀出一部分米汤,饭头上蒸鸡蛋,倍儿香,对了,米汤也是不会浪费的,浇在热锅巴上,没有菜也能吃一碗,有时错了时间,盖上了锅盖,要吃炖蛋的老师就自己把锅盖再掀起来,如此折腾就可能是夹生饭,也不知道左妈是怎么弄熟的;年轻老师有时嘴馋,自己跑到菜市场买猪脚,屠夫是不给你剁碎的,回来得用小镊子或者用火对付细小的绒毛,没有工具剁碎猪脚,就想到左妈厨房里的斧子和刀,用煤油炉慢慢炖,作料还得找左妈讨要,左妈看刀斧豁了口,急着找人去磨,不能说她不生气,可怨气也无处撒呀。

学校和东崖宾馆一墙之隔,天凉了,一放学,就有漂亮的姑娘在操场上打羽毛球。可单身汉老师只负责“看”,开饭了,就端个搪瓷缸坐在花圃边,菜扣在饭头,边吃边看,东崖宾馆当年可是设施最好的涉外酒店,招来的都是个顶个的漂亮姑娘,她们有心向年轻老师借羽毛球和球拍,胆大的还借书,一借一还,就有两次见面的机会。年轻老师呢,似乎像集体约好了似的,个个心如枯木寒潭,不起涟漪,不是不解风情,另一半得找个“吃商品粮”的,自己好不容易挤过独木桥,从泥巴田里洗干净了脚,穿上了皮鞋,再也不想“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了。

中小学合并后,那一拨年轻老师开始了娶妻生子的历程,吃饭的人少了,学校不开伙了,她就打杂,停电的日子她司铃,拿一根铁杵,脚下垫个凳子,在一块类似寺院云板的罄上敲出“锵、锵、锵”的声音,于是我们便夹着课本走上讲台,听罄上课,这成了九华山学校特有的风景,古罄肯定是寺庙的,九华山学校的前身由一位僧人创办,是爱国爱教的义方大和尚;之后,校领导“连哄带骗”让左妈搞收发,这让她有点为难,近花甲年岁,她开始“认真”学文化,经常戴着个老花眼镜“跳”报,她在解放初期进过扫盲班,我的信件多,取报拿信,教她几个字,有一天她很惊讶地说:“陈老师你跑到报纸上了。”她在报纸上看到了我的文章。我说我不在报纸上,那是我炒的菜,跟您炒菜一样一样的,你天天学习,也就会了。她说,她不会,我说,我也会让您跑到报纸上。

2008年,左妈去世,享年77岁。她的后人在整理遗物时,在箱子底下发现了一张发黄的《池州日报》,1995年的,副刊的头条是《左妈学文化》。那是我调离学校后写下的,为左妈,也为自己。

左妈是土生土长的九华山人,叫左荣花,极为普通的名字,如同不知名的山花一样。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曲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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