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尽光生

查云昆

少时，自己幻想并憧憬着当一名教师，在高考时150分的数学仅考了30分，以15分之差被踢在了师范学院门外;后补习考起了省政法专科学校。

因自幼家贫，兄弟姐妹又多，父母穷其所能，让四个兄长娶妻生子，并顺利让两个妹妹出嫁，家里欠了一大笔债，对于一生都在贫困线上挣扎的二老而言，哪怕是100元无疑都是天文数字。三年读书下来，我欠下1.2万元的巨额债务。困窘的境遇压弯了我的腰杆，天文数字般的债务挤走了曾经憧憬的美好的梦。

至今让我难以忘怀的是在省城读书的三年里，周末最为难熬，因囊中羞涩，不敢奢望到繁华的市区和热闹的景区逛游，更不敢待在宿舍里，怕老乡找，怕同学找。

记得大学二年级下学期的一个周末下午，同在省城农大读书的一个初中女同学带着八个老乡来看我，结果一顿饭整整吃掉了我一星期所有的开销，一下子让我陷入巨大的忧郁和孤独烦恼之中。

校图书馆成了我躲避同学和老乡的最佳场所。自己是农村放牛娃堆里爬出的大学生，跳下牛背到省城读书，因知识的自卑让我敬畏学校的每一个人，悄声无息地坐在图书馆阅览室最不起眼的一角。每次往返于图书馆与宿舍间，我认真地数过并清楚地记得，从宿舍到校图书馆足有1326步、149级台阶。

三年苦痛的煎熬过了，学业完成了，但压在肩上的那笔天文数字债务和毕业后的工作分配让我在好多个夜晚失眠了。因家贫无背景，毕业分配时自己当法官和检察官的梦又落了空，被塞进了穷乡僻壤的派出所成了一名不像干部、不像警察、不像工人、不像协警的“四不像”人员，如一块未经琢磨的璞石，无什光泽可言。

古有“开卷有益”之说，空闲时节我都会伏案读书，偶用文字歪歪扭扭地记录着单调而枯燥的生活轨迹，仿佛只有书的墨香味或黑色字迹中才能呼吸得到些许氧气。不经意间竟被宋代高僧柴陵郁禅师“尘尽光生”的偈语开启了被迷茫、无助蒙蔽多年的心智。

禅师早年参禅不得其法，常为同门师兄弟耻笑，但其不为所动，把精力全部花在参禅上。走路在参禅，吃饭在参禅，睡觉在参禅，就连诵经也在参禅。一日，禅师走路时不慎摔倒，这一摔如拨云见日，在师兄弟们的嘲笑声中大彻大悟，“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的偈语遂在佛家经典史上添上浓厚的一笔。偈语明白告诉世人，每个人身上都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明珠，而这颗明珠就是对自我的清醒认知;人若对自我没有足够清醒坚定的认知，心性便不能自主，就会受到外界的影响。

我从小是伴着著名作家梁晓声老师作品长大的，记得梁老师在经典名篇《普通人》中言及父亲梁老爷子长了一副惹人注目的银白长胡子。年幼的孙子梁爽天真问老爷子，“爷爷，你睡觉的时候，胡子是在被窝里，还是在被窝外呀？”，老爷子被问蒙了，胡子放哪儿？他从来没留意过，晚上睡觉时，无论将胡子放在哪都不自在，结果彻夜失了眠。

与苏味道并称“苏李”的李峤生活较为素简，官至宰相时因家清贫，卧室里用粗绸蚊帐，天后武则天认为宰相如此有损国体，便赐御用绣罗帐。李峤自用上绣罗帐后通宵难于安睡，觉得身体好像生了病，极不自在。

梁老爷子和李峤自己的那颗明珠就是顺其自然，只因他们太在乎外界因素对自己的影响，心随即为之扰乱，再刻意去改变自己的行为时心性便不能自主，而我又何尝不是受外界的影响而迷失心智。

在省城读书时，当同学、老乡在为吃什么才营养均衡而費心时，而我却还在为怎么样才能吃饱饭而担心，虽没有自暴自弃的成分，但自怨自艾却左右了而立之前的我。每天晚上静静躺在床上默默地听同窗的高谈阔论;熄灯后常在想同一个问题：今天过了，明天吃什么，还是几个馒头加白菜汤？

台湾著名作家林清玄先生说过：“一个人面对外面的世界时，需要的是窗子;一个人面对自我时，需要的是镜子。通过窗子能看见世界的明亮，使用镜子能发现自己的污点。”一面光洁明亮的镜子可以照出任何物什的本色，不论是娇艳欲滴的玫瑰，还是翠绿肥硕的榕树，不论是温润碧莹的蓝天，还是缥缈娴静的白云，不论是金色浩瀚的沙漠，还是平静恒久的绿野，都可以一览无遗地显示其本色;要是在一面污渍斑斑的镜前所显示的，则是颠覆了本色外丑陋不堪的形象。人在洁亮的镜中最能看清自己的本色;要是在污渍斑斑的镜前，镜子显示出的面目与其本色相距甚远。

镜面人生就是自己对真实自我的认知。孩童时节，自己站在人生之外看人生，把生活当游戏，所以能够清楚地认识生活的真实性;长大成人，被许多无足轻重的凡务俗事所拖累，所耗费，从而迷失了本性，迷失了自我。

记得刚分配到派出所工作时，因没取得公务员资格，自己遂为不能穿警服，不能正常参与办案等各种烦恼尘劳所遮掩。每天在值班室值班、打杂，从一名有抱负的学生变成了“看门人”，守着看不到任何光明的明天，感觉自己每走一步都是那么的艰涩，每次抬头都是黑暗，自卑、失望和无助在夜晚时分如潮水般席卷心头。

英国的一位哲人说过：“当年我为自己没有鞋穿而倍感烦恼，后来我发现了好多人没有了脚，于是我就不再去想鞋。”虽为一句再普通不过得人生箴言，但和柴陵郁禅师 “尘尽光生”的偈语让我迷失的心智豁然开窍。在找准自己人生定位后忘记该忘记的、改变能改变的、接受不能改变的现实，拭去自身镜面上的污垢后照见了自己的本色，简静守礼，格物致知，几经摸爬滚打，三年后考起了公务员并转了警，紧接着谋得了一个行政职位，从而得以尘尽光生。

回想过往的种种，自己感慨万千。其实，生活在风涛泪浪里的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尘世间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偶然飘落到世间，为尘世而生，但又属于尘世，也都拥有属于自己的那颗明珠，虽然在尘世中暂时会被各种烦恼尘劳所遮掩，但丝毫不减它圆润无瑕的本质。就像一盆桂花放在粪堆里，环境是臭的，而桂花仍不失其香;而将一块狗粪放在桂花林里，尽管被四周的香气所环绕笼罩，但狗粪仍不失其臭。

我很敬重并推崇庄子、陶渊明二人豁达的人生态度。庄子的人生境界是旷达的，平淡而又安详，寂寞又不失理智。在他的人生世界里，世情荣枯皆为行云流水，人的生死就好像春夏秋冬自然变化一样，生命是气的聚散，气聚则生，气散则亡，在其妻死后垂脚箕踞，鼓盆而歌，敖然自乐;自己面对死亡“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生不足以喜、死不足以悲的人生境界令世人望尘莫及。陶渊明是中国传统文学最为和谐完美的人物，他生活在无忧无虑、心底坦荡、谦逊简朴、与世无争的状态中，令世人称道的是“不为五斗米折腰”，挂冠弃彭泽令后躬耕田野，“怀良辰以孤往，或执杖而芸耔”，生活跟他的诗文一般自然而冲和。

庄、陶桀骜不驯的性情使他们从骨子里就对孕育万物的天地有着一种敬畏之情，一种依恋之感，心底始终蕴藉着种种积极的、合理的因素，认真地对待生活，并在不经意间就超越了人生，脱离人生境地而不仇视人生，跟土拨鼠一样快乐的梭罗和从不打扰世间一切事物的配置的莎士比亚有着惊人的相似，心闲淡静，生活怡然自得。

西方有“人的生活四十岁才开始”之说，自己在迈进不惑的年轮里，经历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和生活中的起起落落，懵懂时节的轮廓已消磨殆尽，年少不谙世事的青葱岁月也覆水东流，额头连绵的每一道褶皱则记录着歪歪斜斜的人生足迹，性格也变得更加的圆熟，犹如水果的成熟和窖藏多年醇熟的陈年老酒一样，浓烈而芳洌，凭着自己丰富的人生阅历，从内心深处就有一种对人生渐抱宽容、玩世和温和的态度，懂得给自己的人生上色，正确定位人生坐标，最终看清弄明属于自己的那颗明珠。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浮 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