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哥哥告诉小英莲
2019-03-15王宗仁
王宗仁
我决定写他,而且是在那个一般人似乎不该出远门的时刻,踏上了漫漫长途去采访他的事迹。他是汽车兵,我也是汽车兵出身,而且都是在2000公里长的青藏公路上跑车。其实,这不重要。我和他站在一起,差距显而易见。他能问心无愧走到的高度,我,还有像我一样的不少汽车兵,也许曾经想做却未必能到达。当然,我们都像一棵树朝着一个方向生长,我无意间长出了一些多余的枝叶,他没有。或者说一度有过,后来被岁月剪枝了。他生命的最后时刻苍劲地咬碎了病魔的缠绕,仍然百折不回地运载着一车战备物资穿越世界屋脊,向西藏边防站义无反顾地飞奔而去。他倒下去了,却竖起了一个军人神圣的尊严。那是他身患癌症后在高原上执行的第八次运输任务。那一刻,汽车快到山顶了,坡极陡,险峻至极。山顶的雪莲花顿显孤高,巍峨!
在青藏高原生活的人几乎每顿饭都离不开牛肉,高原人在你面前一站你就会感到他的心脏内有牦牛在奔腾!没错,他就有这一股劲头!
我果断地决定放弃春节的休假,为韩廷富写一篇报告文学。我的采访路线:先到昆仑山下格尔木他所在的汽车团,然后直奔他的家乡甘肃临夏回族自治州临夏县麻尼沟乡郭山庄。只有到他的部队和家乡去,连根带土地深挖,才能寻找到他的生活和灵魂。那里是他长途跋涉的发源地。
那是春节的前两天,汽车团年轻的副指导员韦升泉,带着他写的一封长信《应把连队最高荣誉给他》,从昆仑山下出发,专程来到总后勤部机关,要求宣传他们连队驾驶员韩廷富的事迹。韦升泉此次到机关简化了一层层逐级汇报请示工作的程序,直接出现在总后赵南起部长的办公室,在座的还有总后政治部主任王永生。他交上自己写的韩廷富的事迹材料,又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把韩廷富的事迹向领导汇报了一遍。赵部长是一位从部队最基层的练兵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将军,他当即指示,这样好的兵,我们一定要好好宣传。他让王永生主任负责具体落实。我就是在这之后看到了韦升泉那封长信,毅然决定西行去采访。不幸的事发生在我动身前,韩廷富最终没有扛过疾病的袭击,永远离开了我们。
我的采访包里装着犹如一封报丧的即将寄走的信,满满的沉重不便言说的话语鼓胀着信封,等待启封。又怕启封。坐在西行列车的窗口,我的心随着铿锵的车轮飞旋。车窗外的景色变换着形状和色彩,不管你留意还是不留意,它就在那里,也许十年八年了,也许百年甚至千年了。有的人终生都不曾有機会与这些在本本上银屏上找到的美景结缘。可是此刻坐在列车的窗口,我的视角完全可以痛痛快快地来一番放逐,追随那蓝得如同清水拭过的碧空,遥望那起伏得锯齿般绵延的雪山,近瞧那平滑明镜似的湖面……我的心儿与荒原上正奔跑的藏羚羊一同疾飞。从我眼前流水般闪过的每一个镜头,都呈现着满满的美。那是大自然的美,是很少受到人类践踏的天然去雕饰的大美……对这些稍纵即逝的景物我却视而不见,唯一首无形无踪的唐诗总是那么清晰夺目地,从远古的征途上连声带形地幻成画面,反反复复地呈现在我眼前:
青海长云暗雪山,
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
不破楼兰终不还。
韩廷富曾经把这首诗工工整整地抄录在笔记本上,数千年前征战士兵用热血壮写战歌,让人难以忘怀。你可知,诗中的青海长云、玉门关、楼兰、祁连山,还有古战场上士兵们可望而不可即的日月山、昆仑山、长江源头……韩廷富都驾车飞奔而过。作为一个曾经的汽车兵,抽丝记忆,我能想象得出韩廷富跨越这些地方时那种豪情自得:那些山冈挺腹颔首,那些湖泊闭目养神,唯有那些急促而喘息的河流,每每随山势打个回旋总会伴随他向西缓缓流淌一段后才转身东去。韩廷富和他的战友们一直在青藏山水之间寻找生命与世界的真谛,也在强化自己灵魂的背景。他在这一盏灯的辉映下出征,又从另一盏灯下返回。这样,王昌龄诗中的长云、暗雪山就活脱脱地变成另外一盏灯。那灯便是他自己。
山野深远,人生广阔。我们俯身于世界那空与高并非无根本,总会有前行人领路。
天阴着脸,被云压得很重。列车一过西宁,一直憋在云里的雪终于飘落下来。铺天盖地的雪花,与大地共眠一枕。没想车在日月山下拐了个弯,又见朗日高照山地晴好,无雪也无雨。雪籽融消的细碎声响伴随着阳光的亲吻,静悄悄地潜入车轮碾压的每一粒泥土。我依着窗口,无心观赏高原突变的天气,便又一次捧起《应把连队最高的荣誉给他》潜心入意地阅读。不曾记得这是第几次读这封长信了,每次读来总有一种像触电般的震撼。扯心的痛!单就写作技巧而言,它并非无可挑剔,但那种粗粝中显露着清纯的质感,那种不可重复的对生活和生命一眼望穿,那种在城府深沉世态中不免显得天真或几分幼稚的设想,真的消散了我心里对现实社会一些不尽如人意的抱怨。我如梦初醒地想到,原来还有这么善良美好的人像蜜蜂一样在酿造生活!我联想到了文学创作,文学,这个在“文革”中几乎消亡的东西,其实一直旺盛地活在我们身边,存活在许多热爱生活和对明天抱着阳光期望的人们心里。韦升泉,还有他在信中赤胆忠诚颂扬的那位被一些人特别是被诸多作家忽略了的韩廷富这样的普通人,就是在“文革”环境里孕育的文学胚芽。像每朵花都带着大海的声音一样,他们是在那个年代送给写作的催化剂,给包括我在内的那些打算或已经“马放南山,刀枪入库”的作家注入了生机勃勃的文学活力。这是来自平凡的震撼。我们把那些曾经的恐惧、担忧搬到体外,采一束阳光填满。这就让我们相信,文学所更新的与其说是作家的经验,不如说是作家的心灵。韦升泉,还有韩廷富,我没有理由不对他们刮目相看。
在西行列车的窗口,我萌发了一个强烈的想法,我要把韦升泉的那封信原汁原味地在我的报告文学里展示出来。把它放大的方式之一,我要写成报告文学,让更多的人感受文学的力量。在这位连队副指导员的笔下,他带领的兵的生命和感情总是和自己紧紧连在一起。通过他的忧愁喜乐映衬出兵们的品格。他用写信的方式为自己的情思意蕴建立了适宜表达的空间。
列车正扯着时断时续的汽笛声,穿过一个长长的隧道,向昆仑山逼近。车窗外,一片白肥绿瘦,山坡上一间老屋旁,一位老农人举着镢头刨挖着什么,那么吃力。给人的感觉即使到了春天,这把老镢头指不定也打不开老屋的锈锁。
下面就是韦升泉给总后领导写的信。《解放军报》在1985年4月3日摘要刊登了这封信。我在这里抄下的是一字未改的原文。所以,你在读时得小心点,那信里有些内容你只能意会,不可言说。
应把连队最高的荣誉给他
总后首长:
我是五九零一九部队六十二分队的副指导员韦升泉。我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向你们推荐我连战士韩廷富的事迹。
今天是1985年1月31日,我的心里难过得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现在韩廷富正躺在西安第四军医大学附属医院内三科的病床上,刚刚经过剧烈的呕吐,现在又昏睡过去了。如果不是生病,他将享受双喜临门的幸福。几天前,团党委批准我们连队两名战士荣立三等功,他是其中之一。还有,已经办过结婚登记手续近一年的韩廷富和王英莲也应该在预定的冬月三十(元月20日)举行婚礼了。眼看着这位即将踏入幸福之门的好战士倒下去,我作为一个连队干部是愧对于他的。
我和韩廷富去年年初先后调到二连。当时,部队接受了援藏运输任务。为了充实基层的力量,我从团机关调到二连任副指导员,韩廷富从团司机训练队调到二连一班任副班长。我们一起从驻地古城洛阳开赴青海格尔木。在严重缺氧、路况很差的情况下,他和全班同志八次执行运输任务,十六次翻越素称“世界屋脊”的唐古拉山,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仅他个人驾驶的汽车,就安全行驶22640公里,运送援藏物资38吨,节约油料462公斤(名列全连第四),节约材料费650元(名列全连第三),而他的车况却是全连最差的。谁也不知道,他的病也在这次执行任务过程中悄悄地恶化着。好几次,我发现他总是把手抱在胸前,便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每次都说:“没事,肚子有点胀。”到去年11月初,部队执行第七次运输任务返回格尔木时,我发现他的脸色发紫变青,很难看,又劝他住院检查身体,他摇了摇头,到炊事班熬了几个萝卜,说:“顺顺气,治治消化不良。”到执行最后一次运输任务时,我和连长考虑到他连续执行了七趟任务,车况又不好,决定把他留在驻地。他知道后,找到我们说:“连里驾驶员少,新兵又比较多,我不去,不放心。”就这样,他又顶着寒风大雪上了唐古拉山。连队出发后的第四天,他们班里的09号车在离当雄15公里的地段,被地方的一辆车撞翻了,车上运的大米包散落在地上。为了保护粮食,韩廷富和几位党员、骨干守在荒野整整看守了一昼夜。当时,气温已是零下三十度,我们穿着皮大衣还觉得冷。第二天上午交通部门来到了现场,小韩又和大家一起,把散在地上的平均200斤重的米袋一袋袋装上汽车。一个身患重病的人,这样工作着,该需要多大的毅力啊!
就在这次运输中,好几次吃饭的时候,我看到别人在吃饭,而他不是在那里检查维修车辆,就是为大家看管车上的物资。我当时只是为他的工作精神所感动,还在全连大会上表扬了他。我完全不知道,这正是他病情加重的表现。没有多少可以干活的时间了,他抓紧工作呢!严重的肝硬化已经使他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以至于吃了饭就吐,肝区疼痛得他彻夜不眠。
写到这里,我不得不停下笔来,小韩在叫我。也许,这是我与他的最后一次对话了。我记下原话,供你们参考。韩廷富在昏迷中对我说:“副指导员,我没见过女人。”我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心里一热忙附在他的耳边问:“你想见谁?是不是王英莲?”他说:“是。你给我找她来。”我预料的没错。可是我怎么才能找到她呢?为了使他平静下来,我不得不问:“小韩,你知道你现在在什么地方?”他答:“格尔木。”显然,他的意识已经不大清楚了。他明明是躲在西安的医院里。格尔木,那是他的部队所在地,是他出发去执勤的地方,怎么会忘记呢?我又问他:“还去拉萨吗?”他说:“去。”我问:“怎么去?”他回答:“开车去。”虽说这些话不是一名优秀战士的豪言壮语,可我却怎么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感情,眼泪夺眶而出。
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想见王英莲,让我心酸难忍!记得12月22日,也就是韩廷富病危,团党委决定用飞机把他送到西安治疗的头天晚上,他的几个老乡给他送来家乡临夏县的一封信。信是他舅舅来的,写得很简单,告诉他婚期已经定好,无论如何要在农历冬月三十回家结婚。他忧心地对战友们说:“现在我病成这个样子,怎么回去呢?算了!”老乡建议他给家里去封信,他说:“到四医大再说吧。”后来我才知道,去年春节,他和王英莲就登记结婚了。按照农村的规矩,办了酒席才算正式过门。就在全家忙着置办结婚家具的时候,他的假期到了。他得知部队要去执行援藏任务的消息,按期归队了。在执行任务期间,家里曾几次来信,要他请假回家办喜事,因为部队执行任务紧张,他一拖再拖,一直拖到现在。就在他病重期间,我曾几次问他是不是写封信,让王英莲来医院。他都没有同意,怕她来了看到他病得连个人样都没有了,心难过。
昨天上午,他忽然哭了,哭得很伤心。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流泪。我问他为什么哭,他说:“我知道自己是不行了。”我安慰他,让他放宽心。下午,他请我代笔给他的家里写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舅舅、母亲:春节快到了,家里一定很忙吧。我在西安住院不久,部队就来了人,天天守候在这里,还给我买了可口的罐头、橘子、糕点等,病情有所稳定,请放心。听说妹妹腊月十七要出嫁了,我很高兴。当哥的本应当为妹妹操办点事,可我现在身体不争气,请妹妹多原谅。父亲现在在医院陪着我,我舍不得他走。妹妹的婚事如能按计划操办好,我和父亲也就放心了。祝全家春节好,身体健康,工作愉快!
信写完,我給他念了一遍,问他还有什么话要说,他说:“要说的话很多,英莲虽然说没过门,可她也应该算我们家的人了。应该给她写几句呀!”我提起要写时,却不知该给这位未成为妻子的姑娘写些什么……可是我又不能问廷富,怕勾起他的伤感……
一个24岁的年轻战士,在他即将走完自己短暂的生活道路时,他想着连队,想着亲人,特别是不忘还没成为妻子的英莲。人呀人呀……我多想有一种回天的医术,能治好他的病啊!
现在,我一闭上眼睛,就仿佛看到他把手按在肚子上坚持工作的情景,那情景常常使我想起焦裕禄。小韩生性不爱说话,就知道不吭不哈地工作。他1979年入伍,当过通信兵、炊事员、驾驶员和司机训练队的教员,为连队培养了15名司机,先后5次受到连队嘉奖,还被团里评为“安全标兵”“先进个人”。去年9月,由我主持党支部大会,吸收他为中共预备党员,但我却没有保护好这位好党员。我真后悔,如果当时劝他看病时态度坚决点儿,或者想办法请一位医生来,结果都会比现在好得多!到连队当副指导员快一年了,我第一次明白了应该怎样爱战士,关心战士。
连队的战士听说韩廷富病危后,都很难过。他虽然才来连队一年,就已经在大家的心目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例如在一次运输任务中,23号车的车灯坏了,天渐渐黑了,在青藏线上,没有车灯夜间行车是很危险的。本来23号车不是他们班的,他完全可以绕过去,继续往前开,可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停下车来,直到把车修好,到达兵站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了。兵站没有多余的床位,他和那位同志硬是在车厢上睡了一个夜晚。类似这样的事情还很多。在年终评功评奖的时候,大家异口同声:“要把全连最高的荣誉给他。”而现在,他的庆功会不得不在病房里举行了。23日下午,我受团党委之托,专程到西安向他授了三等功奖章。躺在病床上的韩廷富接过这枚奖章,又像往常那样,憨厚地笑了。而我的心却在默默地流泪……
就在我动身来北京的前一天,韩廷富永远地离开了他深深热爱着的这个世界。这样一个好同志走了。不过,他带走的只是一个躯体,却把爱生活的灵魂留下了。正是在给他开庆功会的病房,我们又不得不开了追悼会。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大家发现他的那本随身带着的笔记本里,工工整整地抄写着《九九艳阳天》的歌词,还加了个副标题:“献给我亲爱的英莲”——
九九那个艳阳天,
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边,
东风吹得那风车转,
蚕豆花儿香呀麦苗儿鲜。
风车呀风车那个依呀呀的唱哪,
小哥哥为什么不开言?
九九那个艳阳天,
十八岁的哥哥想把军来参,
风车呀跟着那个东风转,
哥哥惦记着小英莲。
风向不定呀那个车难转哪,
决心没有下怎么开言?
九九那个艳阳天,
十八岁的哥哥告诉我小英莲,
这一去翻山又过海,
这一去三年两载呀不回还,
这一去枪如林弹如雨呀,
这一去革命胜利再相见。
九九那个艳阳天,
十八岁的哥哥细听我小英莲,
哪怕你一去呀千万里,
哪怕十年八载不回还,
只要你不把英莲忘,
只要你胸带红花回家转。
我拿着这个笔记本,把这支歌默默地唱了好几遍,这歌里珍藏着激活韩廷富生命的音符。我甚至这样推想在他离开人世之前的那个白天或者晚上,他已经什么也不去想了,只是想着他的小英莲。他的爱情是承受了命运的无情打击,但他仍然是挽着妻子的胳膊走向远方。他走得多姿多彩,浪漫而且风流!
韩廷富实在是一个好兵啊!可惜我自己没有本事把他的事迹写出来,你们能帮帮我吗?我恳求你们来部队写写他的事迹。
此致
敬礼!
五九零一九部队六十二分队 韦升泉
写于西安
1985年1月31日
正是韦升泉在这封信中写到的韩廷富在生命最后时刻,提出见王英莲一面的这个细节,以及他抄写在笔记本上的《九九艳阳天》这支歌的歌词,如电石火花一下子点燃了我的创作激情,使我一直飘在天上想写韩廷富的想法,变成了落到土地上的行动。这之前,我苦苦寻找写作灵感的突破口,现在有了。它来得仿佛不费工夫,中间却可能走过万水千山。
“我没见过女人!”就这6个字,似乎没头没脑,它有来头,却没去处,也仿佛不合乎事实。可是韦升泉明白,当时在场的人心里也明白。读信的我以及所有讀信的人,也都知道韩廷富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要和他舍不下的世界告别前的瞬间,爱情的胚胎在他身上鼓胀难耐地顶出了芽。我读了信中这个细节的那天晚上,久久无法入眠。这是从一个意志如同钢铁般的普普通通士兵心里发出的清香的爱,它是爱亲人的人性味道。那清香不仅是领了结婚证却没有来得及成为妻子的女孩的清纯味道,还有夜风卷着母亲唤儿归来声音的味道,以及离乡时走在秋收后土地上一步三回头被露水咬湿了裤角的味道,还有村庄前面小河里船娘那桨板浪打浪的味道……爱情就是如此简单而如石击水,不管它以什么形式出现,谁都难以抵挡它来势勇猛的魅力!小韩在讲出这句话的那一刻,在他心里也许不求普度众生,只为世间一人能识。那个人就是英莲。
毕竟,爱情在时间的流逝中离韩廷富越来越远了,病魔对他生命进行掠夺。可是我们听着他的呼唤,反而觉得爱情的故事离他的心还是那么近,近!
韩廷富,多么心急火燎地奔跑在要娶英莲为妻的路上!
也许正因为韩廷富用他独有的形式创造了他和王英莲的爱情故事,这次我重返青藏高原,更加爱上了高原的阔远和苍野。生活是可以灿烂的,不管它在什么时候。
列车继续飞驰着。
我和韦升泉面对面坐在窗口,远山后退,流水向前,车在走动,我们不动。聊天,除了韩廷富别无话题。多是他说我听,当然是我提出问题让他说。他有时反问我,这样我们的话题就会很丰富,渐渐走向了深层。我真的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的脑子里怎么就装了那么多韩廷富的故事。当然,如果仅仅是一个韩廷富就罢了,使我惊叹的是,往往讲起韩廷富的事,他会把许多兵甚至连队干部的事串起来。这样从他嘴里讲出的故事就有立体感。立体感?因为这些故事里浸渗着他和战友们一同劳动时的汗水,才如此鲜亮;还有他始终不变的对高原山水的热爱,才如此执着。他讲的韩廷富和王英莲的爱情故事,因为他熟知他俩故事里的某种元素已经进入他的体内,所以,他讲得很美,美得任性。
我问他,听说韩廷富讲了他没有见过女人这句话后,把一张照片交给了你,我想知道那是一张什么照片,他为什么要交给你?我想知道这张照片的下落?
我的問话好像刺疼了他,他犹豫了一下,许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绪吧。稍停了一下,他才说:“照片就在我这里。”
说着,他从放在身旁的军用挎包里拿出笔记本,里面夹着一张照片,他展示给我看——
照片以艳阳高照的布达拉宫为背景,全连的班长们正在开会,十多个人坐成了月牙形,凝神静听连长宣读文件。
不能说我找得不认真,我翻来覆去地看着照片,从前排第一个人找到最后排末一个人,始终没有见到韩廷富。我见过他的标准半身照片,对他的相貌特征有很深的印象,略带方形的脸盘上那双滴溜溜转动的大眼睛,尤其能把瞅他的女孩埋进去。可是在这张照片上都对不上号。
当然是韦升泉帮我找到了,他指着后排角边那个战士说:“这就是韩廷富!”
也难怪,他藏得那么深,只露了一小半脸,唯帽檐上那颗红五星亮亮地闪着光。韦升泉告诉我,小韩平时都是这样,只求把工作干好,不愿意露面。那天团里的宣传干事领了个摄影记者为电视台拍片子,那记者肩上架了个录像机到处显摆,每拍一个镜头他都要费心地导演一番。干什么工作呀,摆什么姿势呀,讲什么话呀……一套一套的全听他指拨。韩廷富很是看不惯,太假了,烦死人了!本来安排有他手捧红宝书学习的镜头,他窝在宿舍里硬是不肯露面。几次叫他出来,他都推托说,正给未婚妻写信商量结婚的事。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为上个不值多少钱的镜头搅黄了人家的终身大事吧,只好作罢,让摄影记者另请高明。
“这就躲过去了?”小韩这倔劲难免不让我有几分担忧。
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后来,那位记者又出了个新招,拍一张“全连福”,在荧屏上展现高原汽车连队的凝聚力。小韩便出来了,这不,他站在最后一排,遮遮掩掩地,还不肯露出整个脸。他就这牛脾气,很少听见他高喉咙大嗓门地唱高调,一旦吐句话,地上就能砸个坑。听他是怎么说来着:“我们做的都是平平凡凡的事,上什么电视呀上!开车嘛,把物资安安全全准时运到西藏,心里就美气得很!”
美气,陕甘一带人吊在嘴边的土话,大实话,就是做“最美”的事,就是少耍花腔,干不美气的事。说得真好!高原军人的憨厚耿直和踏实灵动彰显。
我和韦升泉继续谈论着照片。
小韦说:“我明白韩廷富把这张照片给我的用心,他是让我把它转递给王英莲的。我接过照片心情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好像谁用榔头猛击了一下胸肋。”
残缺不也是一种美吗?
可是,这张也许可以称作“残缺”的照片,无论如何无法让人把它和美联系在一起。好端端一个人,为什么只照半拉脸!凶多吉少的预兆吧?我们都不愿意这么想,却由不得自己。我还是多此一举地问了小韦一句:“榔头猛击胸肋,你为什么会这样呢?”
小韦的解释也显得多余,他说:“我实在没有勇气把这张只有半拉脸的照片送给王英莲!我能给她说清楚吗?说得清楚或说不清楚,都无法减轻她对廷富的揪心思念!”
无语。车轮压在轨道上的咂咂声,填平了列车外的深沟暗壑,隆隆地滚痛我的胸口。
痛肝刺心的沉默。我实在承受不起,终于先开口对小韦说:“小韩既然把照片托付给你了,总得给他有个交代,好让他在另一个世界安心地闭上眼睛!”
“照片当然要交给英莲,我考虑的是如何找个适当的时机交给她。”
又是飞轮填满沟壑的声音,飞一样响着飘向远方。
飘雪的白天过去了,天色渐渐暗下来。雪停了,天空仍然静静地在蜿蜒的青藏公路上旋转。我们的汽车不断奔跑,道路不断延伸。没有尽头。山巅的碧空一只鹰在不紧不慢地盘旋出飘移的坚定。阳光把它的影子一寸一寸地拉长,又一寸一寸地缩短。它活在自己的位置上,活在独行里。
许是因为心里牵挂着望眼欲穿盼着部队来人的英莲——我们已经提前和对方武装部门沟通了情况。真实地说,我们是怀着忐忑恐慌的心情准备把韩廷富的遗物交给英莲的。那个装着笔记本的小木箱,尤其是那张看不到他模样的照片……层层叠叠的心事,明明灭灭地掩没着我眼前通往那个陌生村庄的路。英莲看到这些遗物时,我的心里十分清楚,她已明白,她已经完完全全失去了心上的人!接到这个木箱的那一刻,像不像她的爱情一点点暗下去的一刻,像不像一点点暗下去的一天,像不像一点点暗下去的一年……
到了格尔木汽车团那天上午,因为汽车抛锚耽误了预定的时辰,我们双脚从驾驶室脚踏板一落地,就直奔等着开座谈会的会议室现场。一连三个收集小韩事迹的座谈会,一直延时到夜里十点钟。我记录了大半本的笔记,还有小韩床下装满了从拉萨、敦煌、西宁,当然也有从格尔木买来的一木箱书籍,沉甸甸地离开格尔木,踏上了去临夏的征途。
坐汽车,乘火车,再坐汽车,然后步行……漫长的旅途把季节撕成了碎片。晨在雪原迎日出,晚在戈壁送晚霞。
一天一夜的汽车连轴转,颠簸得人浑身乏困,到了敦煌还是没有赶上当天去柳园火车站的末班长途汽车。我们只好心慌意乱地歇了一夜。敦煌千佛洞的夜景虽然诱人,却对我毫无吸引力。次日我们坐火车,到兰州已经是第5天的中午了。没有出站就买上去临夏的长途汽车票……
路有多远,不去想了。只要快捷地赶路,任何没有尽头的路都长不过脚尖。当我们止步在一堵不知是砖块还是土坯垒起的矮墙前时,正好是朝霞升起的黎明。山区在这时显得格外空旷寂静。
麻尼沟乡是公路的终点。就是说剩下的20公里路,只能靠我们用脚步去丈量。下了汽车,我们连提兜里的洗漱工具都没有拿出来,只在乡政府的小卖部匆匆忙忙吃了几块烤土豆,填了填空空的肚子,打问好去郭山庄的路,就直奔而去。山里的天黑得早,空气中的阳光正在收紧,枝头的残阳渐渐淡去。风清露冷正好赶路。快到村里时,我看到庄稼地里跪着一群农民,好像在拔麦田里的杂草。一位头扎羊肚手巾的妇女站起来,手放在额头搭凉棚看我们,我便打听韩廷富的家。巧了,她正是韩母。显然,她已经知道今天部队要来人,便撂下手头的活领我们进村。一路上她无语,总是欲言又止,很为难的窘态。老人满脸的阴云绣着深深的皱紋,我知道那是儿子的病逝让她在这还不该老的年纪突然老了。在她面前我算真正体会到什么是未老先衰。我理解老人此刻的心境,她隐忍着失去儿子的疼痛。我便有意躲开敏感的话题,问:
“大娘,眼瞅着就过年了,还忙地里的活?”
我想退,她却进,扔下一句话砸给我:“你们不打算见英莲?”
“当然要见,咱们先去她家!”我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在这样的娘面前,我无法也不能来得半点虚假。她有苦难更有忧伤,但让我激动。
娘继续带着我赶路,再也不说一句话了。我能感觉到,她内心感伤的火一触可燃。我们默默地走了约莫十来分钟,进村。她指指左侧的路,我明白那是通向英莲家的路。娘在前,我们低头还得弯下腰才走进了英莲家矮矮的虚掩的木条钉成的街门。这是一户极为简朴透着丝丝缕缕疲惫和孤独的乡村农人之家。斑驳的泥土与砖瓦混搭成的院墙下,靠放着一辆锈蚀的独轮推车,墙头上栽着几个瓷盆或瓦罐的半圆碎片,那是为了吓唬山里的野虫进院。瓦罐里卧着一只半睡半醒的流浪猫。两间土木结构的上房和偏厦占去了院子的一大半,砖缝瓦砾间的酸酸草逍遥自在地随风摆晃。算不上天井的那块顶多10多平方米的空地上,长着一颗老枣树,叶子落尽,曾经一树的芳香,现在刚进初冬就挂满陌生的凄凉。噢,枝条上的节骨像小黑豆似的裸露着,分明是紧抱着枣树浓重的体温,等待来年再为主人送一树枣花。窗台上放着一个被什么人咬了一口的苹果,此刻好像在努力地弥合缺口……
树下站着英莲娘,正抽抽地撩起衣角擦眼泪。还没等廷富娘介绍,我就自报家门:
“大婶,我是廷富部队上的,来看看英莲!”
“她在屋里哭呢!”
说着她就转身进屋把英莲领了出来,开始她拉着英莲的手,很快英莲就挣脱开,走向我。我惊叹,山沟沟里竟然能出脱这么靓丽的女娃。均匀而壮实的身材,微黑的长睫毛下那一双大眼睛见了我,羞涩地合闭了一下,显出的是流动的宁静,不含一点杂质。鼻梁两侧微红泛亮的脸蛋儿是太阳镀上的天然的美容霜。红袄配绿裤,绣花红布鞋。一条长辫像吊兰一样垂挂下来,不甘示弱似的越过肩膀伸到胸前,拐了个小弯,恰好盖住了凸出的地方。西北农村的女娃没有嫁人以前都梳着这样的辫子,一旦成了人家的媳妇,后脑勺就会绾起一个发髻。我一看到英莲这般纯美朴实的女娃,其他风景都可以省略了。她留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天塌了!
英莲站在离我不近稍远的地方,无话可说或有话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廷富娘对英莲说:“孩子,部队上来人了,人家就是说看你的!”
英莲却没有走近我,只是瞭了我一眼。我感到那眼神似乎含着疑团,又好像有了发泄的欲望,然后就一头栽到娘怀里失声痛哭起来。她分明终于等来了可以倒出满腹泪水的机会。我看不见她的眼泪,但我绝对感觉到了她的悲痛仿佛是我带来的!不是吗?实际上我是一个报丧的人!足足有三分钟,她才抬起头,抹去眼泪,对娘也是对我说:
“部队来的同志我没脸见,是我没有把廷富疼爱好,让他走了!怪我,克星!”
她说完竟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我承受不了这样的刺痛,实在难以接受她的这个跪倒。我想扶起她,可我觉得我这半辈子都没有积攒够扶她起来的力气。尽管扶她几乎无须用力。
当然,最后还是我扶起了她。我不知道该怎么给这位姑娘转达韩廷富躺在病床时对她的浓浓思念,深沉恩爱。不想那么多了,直接把我最想表达的话告诉她,也告诉廷富的其他亲人:
“英莲,你是一个值得廷富深爱也值得我们大家敬重的好姑娘。病魔夺走了廷富年轻的生命,全连同志都十分难过。那天在医院,当我们把一等功的立功奖章戴在他胸前时,他硬撑着从床上坐起来,一再说着父母对他的苦心抚养,你对他的恩爱。就是在他的生命最后一刻,也念念不忘家乡的亲人们!”
英莲反复地责备自己:“是我把廷富克走了,都怨我,怨我!”
听着英莲这样怨叹,如芒针刺我背,羞愧咬心,愧到自责。我明白,这个山乡的女娃渴求爱情的心像玻璃一样透明和容易破碎。她是带着纯洁和巨大的忠实爱上了韩廷富,那么认真和谨慎,任何一个怀疑更不要说失去亲爱的廷富,对她而言,都是惊天动地。她的心里太疼太苦,压抑在肋骨间的私房话无处说也不能说,才如此责咒自己。她承受的委屈太多太沉重,所有不便说出的话都深埋在心中。哭吧,哭吧,等到明天甚至我们转身走后,她还要下地去劳动。她确是苦女子!倒是我,作为部队派来看望廷富亲人的代表,当然,我也可以替韦升泉在他们面前,问心有愧地反省自己,我们对廷富的关爱是很不够的。他抱病坚持上路执勤,不是一次两次,而是八次。连队干部虽然也劝过让他去治病,但更多的是被他顽强的精神所折服,没有果断送他住院去治病,甚至在一些会议上还表扬他的美德。
我这一生都无法想到的事情,就在麻尼寺这个农家庄院里出其不意地发生了。是的,完全出乎我的预料,却仿佛在情理之中。这时,英莲突然站到我面前,问:
“同志哥,中国还有个叫英莲的姑娘,你该知道吧?”
英莲?我知道这个英莲?可我真的一时想不起来哪里还有个英莲?
英莲逼问:“你知道!识文断字的人能不知道英莲!”
可我真的不知道呀!看来她不想为难满脸茫然的我了,便轻声哼唱起来:
“九九那个艳阳天,十八岁的哥哥细听我小英莲……”
噢!我突然明白,是她呀,《柳堡的故事》里的英莲!同时,我立刻想到了韩廷富抄在笔记本上的《九九艳阳天》。当时只认为那是小韩在借题发挥,抒发自己对爱情的向往而已,竟忽略电影里的那个叫英莲的姑娘。原来,意味深长呀!好个情种韩廷富!明白了,我马上跟着英莲唱起来:
九九那个艳阳天,
十八岁的哥哥告诉我小英莲……
二重唱。我只是低声唱——因为我明白,我不是主唱,此刻只是在扮演一个角色。英莲的唱声一直嘹亮着,而且越唱越亮。二重唱,原本是英莲和韩廷富对唱,可现在我却不得不阴错阳差地顶替了上来。显然英莲太激动了,她唱的那些我十分熟悉的歌词,近在咫尺,我却不能触及。她的歌声里有一些近乎绝望却又走向重生的凄美,一种凝聚着幽怨可又闪烁着清亮的难舍,还有一种引发着的向往却分明已经远去而值得永恒记忆。肯定是过于激动,她唱起歌来难免有时跑调或者忘词,甚至把词张冠李戴。这时我就放高一个或几个音阶,起个提词作用,她就会跟着流畅地唱下去。唱这样的歌应该拒绝所有的烦躁。唱完后,她已经泪流满面,含笑的眼泪!给我的感觉,她这一唱把失去的爱情又领回了家。其实,她明白,我也清楚,她爱情的翅膀已经断了,只是歌词还在。爱情已经无法挽回地远离了麻尼东沟村这个小英莲。她唱的只是《柳堡的故事》里那个小英莲的爱情。歌声既然唤不回爱情,那就带一腔思念吧,痛心撕肝的思念!廷富呀,英莲成了多愁善感的织女,你为什么做不了牛郎!
英莲侧着身子背对我望着院中枣树上那几颗未落净的,虽然干瘪却依然饱满的枣出神,很久不语。她的眼里含满了故事,分明要说但牙齿紧紧地咬着不让它出唇。那是一个姑娘对爱情最初的含苞待放的最美的神态。这是一个表面柔肠,内心坚强的姑娘,哪怕望她一眼,再硬心的男人也会丢盔弃甲,溃不成军。这时我似乎才理解了韩廷富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为什么那么急切深情地惦记着她。他们的爱情已经成熟了,虽然一半青一半紫,紫也甜,放在唇边就化了!我很坦率地,可以说一句也没隐瞒地把韩廷富在病床上对她的思念,原原本本地转告给了她,包括廷富抄在笔记本上的那支歌《九九艳阳天》……
歌声不老。不会老。
我拿出了韩廷富的那个笔记本。恰当其时,并非事先的安排。生活就是如此的巧。
英莲接过笔记本,眼睛睁得大大的,喜出望外的惊愕。她翻阅又翻阅,说:“这个笔记本是我送给廷富的,他喜欢写日记,需要笔记本。”
停顿了一下,她接着说:“笔记上面的歌词也是我写的!”
“你写的?”我似乎没听见,或者说没听懂,只觉得头“轰”的一下,好像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但是绝不是要爆炸的那种感觉,而是葡萄成熟了,雪莲花已经开了的那种柔酥酥的很美丽的柔情感觉。我不得不这样问她。
“他唱一句,我就跟着唱一句。然后,他再唱一句,由我写下来一句。”
我再问:“你们为什么要唱这支歌,又为啥要记录下来?”
英莲答:“因为这支歌里也有个英莲。我说那个英莲不是我,廷富说那就是你呀,你看我不就是那个‘这一去三年两载不回还的班长吗?”
英莲说着又唱起来了:“九九那个艳阳天……”
这回我没有跟上她应和,只是任由她投入地唱。我完全能听得出,她回到了当初和廷富同唱这支歌的气氛里,犹如一匹脱缰的马,四蹄飞扬,任意驰骋。我也明白了,所谓初恋,不就是一再回到开端吗?或者说,一直地为自己重新找到开端。如果刚才她唱这支歌还有点打磕绊的话,那么现在她十分流利地唱着。我明白,她不是只唱给自己,因而唤醒的又岂止是千山?她那个亲爱的人就在歌里,廷富随着歌声来到了她身边。音乐可以消弭人们之间的距离。我一下子感到英莲好像成为我们部队的一名战友。我也恍惚感觉我步入现实的历史,步入那滞留在原地的美好岁月。
我百感交集!
韋升泉肯定如我这样想。我是说他对于英莲和廷富撕不断的爱情的认可,我们都有切肤之痛的透心理解,同情。心里有多痛,这种同情就有多深。不用说了。这时,韦升泉上前一步,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取出来拿在手上的那张照片递到英莲面前,颤颤巍巍地说:
“嫂子,这是廷富告别他一直舍不下的你之前,委托我们转交给你的一张照片!”
英莲含着热泪正要说什么时,升泉显然料到她会说什么,便抢先一步堵住了她的话,解释道:“我要叫你嫂子,必须叫你嫂子,因为今生我叫你嫂子的机会不会太多了。你不要拒绝,也不要问什么。你已经和廷富领了结婚证,你就是军嫂了,我理应叫你嫂子!”
韦升泉说着不由自主地流出了热泪,他立正恭恭敬敬地给英莲敬了一个军礼。
英莲眼含泪水地接过照片,又要跪拜时,升泉赶紧扶住了她的身子,泪声连连地说:“嫂子,敬爱的嫂子,你一定要保重!保重!”
英莲顾不得抹去泪水,翻来覆去地在照片上找着,却不见廷富。她还在找……
当韦升泉指给她廷富的位置以后,她控制不住自己奔流的感情,终于放声大哭,边哭边说:
“廷富,你在哪里呀,为什么不让我看到你?我要见你,要见你!我夜里做梦都见到你回来了,今天你终于回到家了,却不照面!你好狠心呀,回到家了还不露面!你来得及死,却来不及爱我。我一切都准备好了,就让你好好地爱我,我也爱你!你不会狠心的,我知道你还像过去一样,是和我藏猫猫玩呢!你快出来,不要逗我了!我等你都熬得发心慌了!你快出来,让我好好看看你,哪怕看你一眼,就看一眼,我的心里也安然呀……”
英莲就这样像一位老人一样絮絮叨叨地说着,她不时地拍打着照片,有时声音急促,有时又很缓慢。没有人劝她,任她这么述说,这么痛哭。说吧,哭吧……
“廷富呀,你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回来看我一眼就走了……”揪心的问,撕不断的刻骨铭心的悔恨的爱!
韩廷富,你在哪里?
听见英莲在呼叫你吗?
此刻,我浑身欲罢不能地涌腾着创作欲望。我再一次想到了我要创作的报告文学。这之前我一直在觅找落笔的开口,何为真正的爱情?真正的爱情何在?真爱爱在一个真,在真实的情感里,在失去所爱的人后撕肝裂肺的真情哭唤里!凌空摆腰的作秀姿态不是真,虚假的矫揉不是真。真并非十全十美,也不一定崇高,平平凡凡的淳朴细节往往流淌出一股可以催开冰凌花的清泉,英莲拍打着廷富狠怨他来得及死却来不及爱的呼怨,让我的心永远地疼颤!韩廷富在大难中逝去的生命,在大爱中凝聚的力量,在脉管里流淌的精神,呼唤着有良知有责任的作家用文学的形式,四方四正的汉字,一笔一画地书写出来。倘若我不能把韩廷富办了结婚登记却无法举行婚礼,以及他生命之光即将熄灭时渴望见到合法妻子却未能如愿,这样凄美冷艳的故事写出来,不说别的,首先愧对王英莲给我唱的那支《九九艳阳天》的歌,愧对韩廷富让我千里路上为英莲转递的那张照片!我即使生出十只手也推卸不掉这份文学责任。生命中的任何色彩都有保鲜期,每个故事终将会成为历史。韩廷富和王英莲的爱情只成活了一半,但它比消失的那一半更疼痛。它肯定会走在越来越近的时光深处。
我们不能让它在岁月的流逝中积满尘埃。
那晚,我在麻尼东沟村昏暗的油灯下,展开了稿纸……
写到半夜,天上下起毛毛雨,接着又是雨夹雪。住笔,我踽踽独行在乡野尘土飞扬的小街上,鞋底沾满了湿湿的牛粪渣,脚步反而变轻快了。我喜欢这样的夜晚,有雨,有雪,还有风,都渗进泥土中了。雪渐渐变大,覆盖了所有真相,一切好像重生。我真的好喜欢这样静静的夜晚。远处有一座寺庙,茫茫雪夜闪烁着一排灯火,似乎还传来诵经声。不知为什么,我好想把自己变作一炷香,虔诚地献在佛前,很想对着那灯光说些什么……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曲光辉
鸣谢:《解放军文艺》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