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皆圣:王艮对儒家“圣人说”的新解*
2019-03-14武道房
张 雨,武道房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王艮一生颇具传奇色彩,年幼辍学经商,行至孔庙悟道后,一心想要成圣,因没有文化基础,对儒家经典的理解不够深入,初期只流于学习表面,在服装头饰等形式方面模仿圣人。后来投入王门求学,发奋刻苦。在学习儒家义理的同时,又不迷信权威;在继承王阳明学说同时,又不盲听盲信。据史书记载,他学习之后,会反复揣摩,与老师思想相左时会与老师辩论,勇于坚持自己,从而发明出自己的一套理论。比起他的老师王阳明,王艮更侧重于从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中去求道,并据此来解释儒家义理。
因此他的学说具有平民色彩,他不信天才理论,认为圣人不是天生的圣人,普通人后期可以通过教化成为圣人。在他眼里,灶丁、农夫、陶匠、渔民通过学习也是可以成为圣人的。这样一来,圣人就没有那么神秘,就存在于人群中。而关于王艮如何通过自己的学说,将圣人拉下神坛,拉近与普通人之间距离,这在下文会重点说明。
一、以“日用良知”来改造“天理良知”
“良知”一词最初是指人先天就有的不需学习的道德判断,孟子说:“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1]283而后理学家将良知从单纯的道德范畴上升到哲学范畴,之后的王阳明更是将它看作是心之本体,是排除了外界干扰与人性私欲之后纯粹的存在,从而一步步扩展到良知是贯穿于宇宙万物之中通行一切的准则,也就是天理。因此他说:“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2]100王阳明的良知说最大的特点就在于良知的普遍性,即人人皆有良知,万物皆有良知。
这样,王阳明就将“良知”同“天理”联系起来,将遥远又玄乎的天理给拉近,通过反溯本心来领悟天理,使它不再是超乎自然之上、个体之上虚无缥缈的存在。而王艮更进一步将“良知”直接等同于“天理”,“天理良知之学同而无疑矣……以人之所见者,各自以异耳。如一人有名焉,有字焉。有知其名而不知其字者,则执其名为是,而以称字者为非也”[3]32。此外王艮还直接将“天理”等同于“百姓日用”,不仅使“天理”进一步具体化,同时再次发展了王阳明的“良知普遍性”论说,将用于指导人们日常生活及行为准则的天理之体(道德精神等)与通过人们日常生活所表现出物质生活的方方面面天理之用结合起来,体用合一,一贯道中。
由此看来,王艮的良知说与王阳明的良知说有很大的区别。王阳明虽然也承认人人都有良知,“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2]107,但这从本质上来说只是出于儒家讲究的平等爱人的仁义观,圣人和普通民众都有良知,以此来说明良知具有先天性特征,并不是真的将百姓与圣人放在同等的地位。在他看来,圣人与平民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圣人如天,无往而非天,三光之上天也,九池之下亦天也。天何尝有降而自卑。”[4]而王艮不同,王艮本就出身于贫困家庭,年少失学,外出经商,更多的是与下层百姓打交道,因而儒家那一套“圣人神圣论”并没有给他造成根深蒂固的影响。年轻时的他虽然家境普通、身份低下,却有着非常强烈的成圣愿望。他去拜谒夫子庙,曾感慨道:“夫子是人,我也是人,他怎么就成了万人之师、万世之圣?”他相信圣人不是生来就做圣人的,圣人可以出自百姓,普通百姓与圣人之间并非云泥之别。因此他的目光更多关注到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他认为:“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凡有异者皆谓之异端。”[5]714即天道跟普通百姓每日来操持生活一样,这里面都有一个秩序在维系着。掌握了这个生命智慧并安排好自己的生活日用,也就掌握了圣人之道。你每日的生活安排也就相当于经历一次圣人之道。但要注意到这里的“百姓日用”不是指百姓吃喝玩乐劳作之类的琐碎生活,而是指操控着这些日常生活得以正常运行的百姓生活智慧。这样也还是把圣人同凡夫俗子区别开了,“百姓日用条理处,即是圣人之条理处,圣人知便不失,百姓不知便为失”[5]715。圣人之所以是圣人是因为圣人是先知的,他能先天掌握这种智慧安排好条理,而百姓意识不到这种智慧掌握不了其中的规则,处理不好生活,才会失去日用条理。换个角度就是说,如果教会愚夫愚妇掌握生活智慧,安排每日生活,那他们便也是圣人了。这就将“天理良知”与“百姓日用”联系在一起了,而“百姓日用”也就是王艮良知说的主体。
虽然“天理良知”与“百姓日用”联系在一起,但是“知”与“不知”仍然是“圣”与“愚”之间最大的区别。然而王艮认为普通百姓是可以通过教化由“不知”变为“知”,这就改变了以往的儒家教学活动只在“士”阶层进行的局面,由“士”扩展到“民”,“一定程度地消解了宋明理学所造成的儒学与民众生活疏离这一儒学生存危机,开启了儒学近代发展的新路向”[6]。王艮强调“愚夫愚妇与知能行便是道”[7],即只要教普通民众,他们能够实行到日常生活中,就是领悟到“道”的真谛了。而在他看来,圣人不是高高在上只供凡夫俗子敬畏的,更是要担负起使平常百姓皆知的责任。因而他看不上那些独善其身的隐士,曾有人以伊尹、傅说来称赞他,他却说自己与伊、傅不同:“伊、傅得君,设其不遇,则终身独善而已。”[5]714如果伊尹、傅说没有遇到赏识其才能的君主,可能会一辈子隐于山林,而不会主动承担起匡扶天下的责任。但是孔子不同,孔子虽不大得志,却终生修身讲学,并没有独善其身。因此他说:“陶渊明丧后归辞之叹,乃欲息交绝游,此又是丧心失志。周子谓其为隐者之流,不得为中正之道。后儒不知,但见高风匍匐而入。”[3]46这是他将隐者之流看为独善其身之人,并没有承担起天下道义,不值得后人效仿。所以王艮一生未曾做官,终其毕生之力讲学传道。上到官员,下到贩夫走卒、村夫俗妇,只要愿意听,王艮都耐心讲解。王艮“日用良知说”最重要的内容是“以学化民使其皆知皆行”,他曾作《鳅鳝赋》,借道人之言来表达自己传道讲学、启发民智的心愿:“吾与同类并育于天地之间,得非若鳅鳝之同育于此缸乎?吾闻大丈夫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几不在兹乎?”[8]
而对于“天理良知”的特点,王艮认为它是“本自活泼,鸢飞鱼跃”[5]714般自然而然,不受外力影响的现成存在。即“良知一点,分分明明,停停当当,不用安排思索”[5]717,如果刻意探寻,反而不得。这放在百姓日用方面,即是随心随性,不假思索,浑然天成的。王艮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有客人到,主人呼唤小童奉茶,小童应下之后随即捧着茶水奉上,并没有经过思考自然而然就照做了。另一个是妻子给在田里劳作的丈夫送饭,丈夫端来就吃,吃完妻子将饭碗收走。这些都是自然而然没有经过思考的,如果思考了,便不自然,就不是日用良知了,也就不是天理之道了。因此他说:“天理者,天然自有之理也。才欲安排如何,便是人欲。”[3]10需要转念一想,需要思索才能安排的事情是人为的,是违逆天理本性的。就好比人饿了要吃饭,如果在饿着的时候还要求自己学习,在王艮看来,这就是转念,是不自然,是不符合天理良知的。而良知的另一方面特性是现时的存在,“即事是学,即事是道”[5]715,即你现在正在做的事就是道,流于自己内心的想法就是“道”,饿了就要吃饭,冷了就要添衣,这是在百姓日常生活情境下体现出来的“道”,脱离生活情境,良知就无法显现出现时真实的特点。又如人际关系中的对长者敬、对幼者爱、对友者信、对弱者善,这是需要通过普通百姓日常生活表现出来,才能被百姓所察觉。同时这些良知是自然而然的显现,不是刻意探寻的,而百姓又是在这种不经意中处事,并有所体悟。王艮在论说“庄静持养”时提到道是性,是中,也就是良知,知道良知是“现现成成,自自在在”[5]716这个道理,永久掌握这个道理,就懂得“庄静持养”的工夫。但若是不知晓良知现成自在的本质,便会起私心。
封建社会中,大儒会过度抬高圣人地位,采用“圣人之说”来弱化百姓对合理欲望的追求,更是将人求生存的行为斥责为万恶的人欲,下层百姓安于现状,只希望能好好活下去。而现在贫苦百姓出身的王艮敢于冲开这道精神枷锁,想他人之不敢想,一心想要成为圣人,同时还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使天下之人皆能成为圣人。这样,他力图拉近圣人与普通百姓之间的差距,指出百姓的生活日用之说才是天理,肯定人正常适度的欲望,而不以百姓日常生活为内容的学说俱是异端。王艮认为天理没有以往理学家解释得那么神秘玄乎、不可捉摸,它就存在于百姓的生活中,是自然现成的存在,百姓一言一行、日常琐碎皆能映射出它的存在。即使百姓现在不知道,但可以通过先知圣人的启发教化感悟到它的存在,指导自己的日常生活,这样普通百姓也可与圣人同日而语了。
二、以“立本安身”来新解“舍身取义”
舍身取义者,在儒家看来,是为君子,是为圣人。孟子说:“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1] 245千百年来,“舍生取义”“杀身成仁”“舍身求法”的观念已经深埋在人们心里,只要是为了正义,哪怕是牺牲自己、粉身碎骨都不怕。但是王艮却提出异议,把生死置于末处去求道,是舍本逐末的行为。此思想一出,惊世骇俗。王艮认为儒家一直追求“止至善”而未有所得,原因在于不懂“安身”之义,“止至善”就是“安身”,“安身”才是天地之间万事万物的本体。“本治而末治,正己而物正也,大人之学也。是故身也者,天地万物之本也,天地万物末也。知身之为本,是以明明德而亲民也。”[5]711身体得以保全,天下得以保全,自己通过反己而正己,那万物也能得以正。这才是圣人的学问。因此身是天地万物之首,而万物则处在末端。若没有以身为本,身都未得到保全,还去谈什么天地万物之治?这样天下会越来越乱的。不懂得安身的道理,即使到达了“明明德、亲民”的境界,也找不到“止至善”的方法,“是故不能主宰天地,斡旋造化”[5]712。
其实王艮的“安身说”是建立在他对“格物论”的重新理解上,格物本义是探求万事万物的道理以此寻求天道,而王艮却重新解释了“格物”之义:“格如格式之格,即絜矩之谓。吾身是个矩,天下国家是个方,絜矩则知方之不正,由矩之不正也。是以只去正矩,却不在方上求,矩正则方正矣,方正则成格矣,故曰物格。”[5]712“格”是“絜矩”,儒家用“絜矩”象征道德上的规范,而王艮把它说明为在探讨“吾身”与“天下国家”谁本谁末、谁是关键时的工具。相当于打个比方,若吾身是矩形,天下国家是方形,测量的时候发现方形并未垂直,要去检查一下矩形是否垂直,矩形正,方形才会正。因此,把握根本是关键,治理国家、平定天下是要在安身的基础上,安身得以安家,家齐得以安国,国治得以安天下。如果连自己的生命都无法保全,还去为国家效命,这就是本末倒置,不懂得安身之道。
因此在儒家看来是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仁义之士诸如比干、伯夷、叔齐、申生等人,在王艮那里得到的评价却并不高。王艮作《明哲保身论》来阐释自己的观点,他首先指出“明哲保身”就是“良知良能”,知道保全自己身体的,一定是很敬爱自己身体;敬爱自己身体,推己及人,也能敬爱别人;敬爱别人,别人也会敬爱自己,则身体(生命)得以保全。“故一家爱我,则吾身保,吾身保,然后能保一家;一国爱我,则吾身保,吾身保,然后能保一国;天下爱我,则吾身保,吾身保,然后能保天下。”[3]29,自身得以保全,还知道保全别人,是能够保全家、国、天下最基本的条件。但是如果只知道保全自己,为一己私利去祸害别人,会遭到报复,最后也无法保全自己;同样如果只知道爱护别人,不知道保全自己,“必至于烹身割股,舍生杀身”[3] 29,自己都无法保全自己,又如何保全国与家呢!
王艮又引孔子评价《诗经》中的“缗蛮黄鸟,止于丘隅”[9]来证明,孔子说:“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5]712鸣叫的小黄鸟都知道止于栖居的鸟窝是为了安身,小鸟都知道的道理,人难道不懂吗?又指出孟子也曾说过:“守孰为大?守身为大。不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闻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未之闻。”[1]164如果自己都无法保全自己,又何谈侍奉父母呢!
王艮的“安身”不是光指保全自己的形体,也包括安心。当时有人反驳王艮,伯夷、叔齐虽然被饿死,没有保全自己,但却保全了自己的本心(指守住气节)。王艮回答他说:“安其身而安其心者,上也;不安其身而安其心者次之;不安其身又不安其心,斯为下矣。”[5]713既安其身又安其心,是为上等;无法保全自己的时候,那就杀生取义,是为中等;身心都未得到安定,是为末等。只此一句,便把“立本安身”同儒家强调的“舍生取义”联系起来,“尊身”不是为了“忘义”,而是为了更好地“守义”。“尊身”与“守道”也不是对立的关系,不是贪生怕死、苟且偷生,而是藉由保全自身来保天下。
因而王艮说:“身与道原是一件,至尊者此道,至尊者此身。尊身不尊道,不谓之尊身;尊道不尊身,不谓之尊道。须道尊身尊,才是至善。”[5]716身与道本就是同一件事,身是实现道的前提,道是保全身后追求的结果。只尊身不尊道,就是违背道义、见利忘义,实际上是在辱身;只尊道不尊身,一味追求道义折损自身,这也不是真正地尊道。只有既尊身又尊道,才是至善。譬如贤德之人(如管仲、伊尹),一定会有想要称王的人(如商汤、齐桓公)去他那学习方法,学习之后会招揽他作为臣子,然后称王的人就可以不费力实行王道了。作为臣子之后如果发现道行不通,便离开。能够做官就出仕,不能做官就离开,可以做久就做久,只能做时间短就做短,完全是靠“身”与“道”是否契合来判断,“精义入神,见机而作,避世避地,避言避色,如神龙变化,莫之能测”[5]216。
这也就说到“为师之法”,更需要懂得“尊身”。学是要学会成为别人的老师,能够传道讲学。学的程度不足以成为别人老师的,不是真正的为学之道。所以要以修身为首要任务,提高自己,这样师道才能得以确立。“身在一家,必修身立本以为一家之法,是为一家之师矣;身在一国,必修身立本以为一国之法,是为一国之师矣;身在天下,必修身立本以为天下之法,是为天下之师矣。”[10]身处何处,传道与谁,都是要与自己的道相契合,不然就会使自身为之役使,折损自身的道。如果作为一个家庭的老师,那就传一家之法;作为国君的老师,那就传治理国家之法;如果是身处天下(四处奔波讲学),那就将道传于大众,是万人之师。因此,王艮说:“是故出不为帝者师,是漫然苟出,反累其身,则失其本矣;处不为天下万世师,是独善其身,而不讲明此学于天下,则遗其末矣。”[5]715入朝堂便是要做帝王师,而公卿大夫之类是为俸禄而仕,所做之事皆是尽职而已,不是为了传道而来。而做帝王师首先要使君王尊信自己的学说,以此来学习王道。如果发现道行不通,再离开。这样才是保全自身,没有委屈自己,也就没有折损自己的道。如果入仕不是为了成为帝王师,就是徒劳出仕,还使自身受累,失去了根本。而处于民间,就要成为万民之师,使天下百姓皆了解此学。如果独善其身、就此归隐,这是只保留了自身,抛弃了天地万物,也是不对的。
王艮说:“身是天下国家之本,则以天地万物依于己,不以己依于天地万物。”[5]713天地万物的根本是“身”,这个“身”既指身体,也指生命,也指心之本体——道。天地万物是依附于吾身,而不是吾身依附于天地万物存在。这样就将自身从天理良知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从而更多地关注自身需求。这样就知道不是从天地万物中求安定,而是从自身寻求,自身首先要得到安定,才能使天下国家安定。而安身需要反己,反己是为正己,身正则能主宰天地,万物归顺,这也正是王艮格物说的内涵。
尊身说到底就是对生命的尊重,它最基本的条件在于能够生存,而后才能包括修身、保身、爱身、敬身等等之说。人所做的一切事情,所想要追求的目标,说到底都是为了好好活着。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和地位,生命都只有一次,一旦死亡,其他的一切都免谈。在王艮这里,生命才是第一性的,保全了肉身,才能去追求其他更高的目标。但这并不表示为了保全自身,可以抛弃道义,不顾一切地损害别人的利益。能够在维护自身的同时守住自己本心是最好的,不到万不得已之时还是要将保全自身放在第一位。其实这很好理解,比如你自己不会游泳,看到有人落入水中,有太多的方法可以去救他,不能死板地认为非得自己跳入水中才是坚守道义。
王艮的“保身论”,在当时却遭到很多人反对,黄宗羲也认为这种说法会让更多人弃道义于不顾,大难当头只顾自己苟活。后世的一些学者认为这个观点与儒家道义相悖,是王艮对师门的一次叛离;也有些学者认为这是“人道主义”思想的觉醒,是对感性生活的注重。然而这些观点都是片面的,王艮的“保身论”从未离开儒家道义所构建出来的框架。首先看王艮个人经历,王艮一生都在传道讲学,启发民众,他曾经质问自己的老师:“千载绝学,天启吾师倡之,可使天下有不及闻此学乎?”[11],王艮认为王阳明并没有将学说发扬出去,因此他自制蒲轮车去京师传道,沿途聚众讲学,意图使愚夫愚妇皆闻此学,天下之人皆明此学,成为万世之师。这可证明他不是一个独善其身之人。其次,王艮的“保身论”不仅有保全性命的一面,还有关于道德方面的论述:“己之所欲,则知人之所欲;己之所恶,则知人之所恶。”[12]60不光要保全自己,还要学会保全别人。再次,王艮的保身论不是教人贪生怕死,而是希望人能够重视自己的生命。但是当生命与道义存在冲突时,当然是选择牺牲自己成全道义,这点他在《孝箴》中提到:“外全形气,内保其天。苟不得已,杀身成天。”[3]54最后,王艮的“保身论”是基于当时的社会背景提出来的,世宗皇帝为了集权,对官员多有迫害,朝堂处于一片黑暗之中,这个时期再做官,既不能成全道义,又使自身陷入泥潭不可自拔。因此,王艮在《明哲保身论》中说:“古今之嘱临别者,必曰保重。保重,谓保身也。有保重之言,而不告以保身之道,是与人未忠者也。吾与瑶湖子相别而告之以此者,非瑶湖子不知此而告之,欲瑶湖子告之于天下后世之相别者也。”[12]60希望提醒天下想要做官之人,既然实现不了大道,就不要再让自身处于危险之中,这是从人道主义出发的,比那些将“白白送死”鼓吹成“舍生取义”的道貌岸然之人来说,进步太多。这种论说和前面提到的日用良知一样贴近百姓,关怀到百姓最基本最合理的需求,又将圣人与常人的距离拉近,是王艮对儒家思想的一次重大改造。
三、将“学”与“乐”相结合
快乐是中国人一直追求的最高精神境界,人人都想得到快乐,体验快乐。但是大多理学家都强调学习是一件庄严神圣的事情,因此给自己门下弟子立许多规矩来约束他们的行为,这让人觉得学习是一件枯燥琐碎又晦涩烦闷的事情。即使是倍受推崇的“孔颜之乐”,也只是大多数的精英之乐,很多理学家更是将“乐”解释成达到与理契合的境界,与天地万物合一的境界。这样的解释实在是神秘玄乎而让人觉得摸不着头脑。如果在学道中都无法获得快乐又如何去更好体悟孔颜之乐呢?而王阳明则认为“乐是心之本体”[2]142,即因为是按照自己本心去做,自然而然就能感受到本来就存在的快乐。而这种愉悦的感受是无需从外界寻找,根源是在本体之中的。这样就将“乐”拉回现实,拉近生活。之后王艮继承了这一点,并进一步提出“乐”是“学”的终点和归宿,是“学”的目的之所在。既是在快乐中学习,也是在学习中感受快乐。这种快乐即使是普通百姓都能体验到,在日常生活中自然而然去做契合自己内心的事情,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能体验到快乐。
王艮曾说:“天下之学,惟有圣人之学好学,不费些子气力,有无边快乐。若费些子气力,便不是圣人之学,便不乐。”[5]714天底下的学问,只有圣人之学最好学,不用费力气就能学到,学了之后还能体会到无边的快乐。需要费些力气的学问,不是圣人之学,自然就体会不到什么快乐。而圣人之学又是指百姓日用之学,百姓日用之学又是简简单单通过百姓生活体现出来的,不需要多复杂的工夫才能学到,就是自然而然、不假思索就能达到与本心的契合,“乐”便能显现出来。
而有的人为何学圣人之学却体会不到快乐呢?王艮在《乐学歌》中说:“人心本自乐,自将私欲缚。私欲一萌时,良知还自觉。一觉便消除,人心依旧乐。”[3]54心之本体就是快乐,体会不到乐处,是因为人心被私欲所蒙蔽了,私欲刚刚萌生出来时是能被良知发现的,发现之后立刻扼杀它,这种通过良知扼杀私欲的行为就是百姓日用之学的实践,也是对圣人之道的一次体验。革除私欲之后就能够体会到圣人之学的快乐。学圣人之道在于能够寻找到自己内心本来就存在的乐,而乐就是学圣人之学的终极目标,是为了感受到乐。因此乐与学在王艮这里紧密联合,密不可分。如一人拾到钱财,想要占有钱财便是私欲,一有这种想法内心便会觉得惴惴不安,这是良知在起作用,最后把钱财还给失主,便会感受到内心的快乐,即是因为此人做了一次道德实践,也是学了圣人之学,体验到了心之本体。这样,王艮又将乐的内涵给简单化,使普通百姓也能很容易感受到快乐。而王艮广泛传道讲学,就是为了使天下之人皆能通过学来感知乐。
王艮看到他的朋友在“庄静持养”时过于严肃,精神绷得太紧,就指着木工和他说:“彼却不曾用功,然亦何尝废学?”[5]714学习圣人之道是不需要费太大的力气的,它本来就存在生活日用中,与其苦苦地从外界探求,不如从自己的内心寻找。学是自然而然、现现成成的,就像木工雕刻一样,看着他并没有用功,但是雕刻(动作)已经印在他心里了,与他的本心相契合,他也从这种契合中体验到了快乐。将精神绷得过紧,反而无法与良知相契合,也就学不会圣人之道了。
前面就已提到,虽然人的天分不同,有圣、愚之别。而圣人与愚夫愚妇的区别在于“知”与“不知”,这是可以通过后天学习消除的区别。而人的本心、人的良知是否能通过学习圣人之道显现,才是决定凡人是否能够步入圣境的根本条件。然而圣人之学是百姓日用之学,道的内容本来就是来源于百姓的日常生活的,因而这个学习是不讲究什么天分的。圣人能够学会,普通百姓更能通过自己的日常生活去发现此道。即使是被尊称为圣人的孔子,也要学习《诗》《礼》《易》,“逐段研磨,乃得明彻之至”[5]714。普通人亦是如此,普通人可以在圣人指点之下从日常生活中省觉感悟出良知,以此来指导自己的实践,时刻以良知行事,这样凡夫俗子也具有成圣的资格,也能享受无尽的快乐。
王艮还提出“先德行而后文艺”,这也是基于乐学之论。“方其中式之时,虽田夫野叟,儿童走卒,皆知钦敬。故学校之外,虽王宫国都府郡之贤士大夫,一皆文艺之是贵,而莫知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之学矣。而況穷乡下邑愚夫愚妇,又安知所以为学哉?”[3]65世人皆看中文艺,将此作为取士的标准,这就脱离了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之道,文艺之学是精英之学,而非圣人之学。举世趋于追求文艺,是因为统治者喜欢,是因为文采好能够给自己带来巨大的好处,能够荣耀父母、建功立业、荫庇子孙等,而这些好处都是附加在本心上的私欲,是将良知蒙蔽了的妄念。所盛行之道是不讲道德仁义的,这样又如何让愚夫愚妇懂得仁义呢?只有将百姓日用之道作为教学重点,将德行放在第一要务,将精英之学化为平民之学,使愚夫愚妇皆知皆行,才是真正的圣人之学,是百姓都能感受到快乐的学问。将“乐”与“学”相结合,又将“圣人之学”改造成“至简至易之学”,使天下人将“学”放在首位,将由于人的天分不同而体现出来的“文艺”高低排后,更是王艮在拉近圣人与平民之间的差距。
四、余论
以往的研究更侧重从“百姓日用即道”“尊身论”“乐学思想”去讨论,即使在论述王艮整体思想时也将此三点分开阐述,又或者将此归于“世俗化”“感性倾向”的平民思想。然而本文以为此三点都是王艮为消解传统儒家“圣人说”服务的,这是他对儒家思想的一次变革,是将少数人的精英文化发展为多数人的大众文化的一种尝试,也是对普通百姓最为朴素的人文关怀。即自身有的,也希望别人能够分享。自身可以从平民百姓进阶到一代宗师,自然也希望天下这么多的平民百姓都能领悟到“道”,这就有点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意思,也是希望绘制一幅天下大同的社会蓝图。
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王艮依然是站在儒家角度提出来的,所做的只是将儒家讲究的“仁、义、礼、智、信”做一次大范围的普及而已。王艮无论是对“天理”的改造,还是对“尊身论”的推崇,抑或是对“乐学”的结合,都是努力地使儒家那一套适应于普通百姓而已,即使是对于大字不识一个的乡野村夫,也希望他们能沐浴在儒家思想的光辉之下。这也可以说是王艮希望通过自己一己之力来实现早一千年前孔子就提出来建立的大同社会而已,左东岭在《王学与中晚明士人心态》一书中将王艮定义为一位“出位之思的狂者”[13],笔者认为是非常准确的。
虽然王艮并未从权利与利益角度为普通百姓发声,但王艮相较于其他人而言确实多了一份平民关怀,这种平民倾向在王守仁身上就已显现,而王艮将其发扬光大。他对“天理良知”的改造,使玄虚神秘的天道等同于老百姓的日用生活,使其变成可以捉摸可以感知的存在,拉近了圣人与平民之间的差距;倡导立本安身,也是关心到百姓最基本的生存需要,没有以过高的要求去限制普通百姓只想要好好活下去的朴素愿望,这也拉近了圣人与常人之间的距离,圣人更懂得尊身,更懂得生存,使百姓的生存愿望变得合理;最后又将“乐”与“学”结合起来,即使是普通人都可以透过“学”体验“乐”,这更是打破了精英阶层对于教育的垄断,又是一次消解“圣人”与“常人”对立的手段。王艮在此基础上重新建立起一套圣人论,力图填平圣人与平民之间的鸿沟,以期达到大同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