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时期温江乡村建设运动述论
——以“农会”为中心的考察
2019-08-23刘平
刘 平
(山东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20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以“农村经济出现了严重的衰落”[1]1为时代背景,以实现所谓“民族再造”[2]294或“民族自救”[3]为目的的乡村建设运动蓬勃展开。据南京国民政府实业部的统计,20年代末30年代初全国从事乡村建设工作的团体和机构有600多个,先后设立的各种实验区有1 000多处[2]305。在政府方面,行政院有农村复兴委员会,省政府有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市政府有青岛乡区建设委员会,县政府有武进农村改进委员会;在私人团体方面,有位于徐公桥的中华职业教育社、定县的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在大学方面,有位于清河的燕京大学、乌江的金陵大学、龙山的齐鲁大学、温泉的中法大学。此外还有华洋义赈会以及上海银行等农村合作工作,也可以说是乡村建设工作的一种[4]。基于此,有研究指出此时的乡村建设从地域而言,“尤以华北发展最甚,以定县、邹平和无锡为全国乡建运动的三大中心地”,但“抗战后,四川成了乡建派的基地”[5]。
其实,早在全面抗战爆发之前,四川地区的乡村建设运动就已经开展并取得了显著成效,如卢作孚领导的以重庆北碚为中心的嘉陵江三峡地区乡村建设实验区。该实验区不仅开始时间早且持续时间亦相当长,从1927年到1949年共计23年之久,期间虽经历了不同的时期,但一直并未中断,相较于梁漱溟的邹平实验区和晏阳初的定县实验区等因全面抗战的爆发而中断,该实验区被认为是“民国时期乡村建设运动最完整的历史记录”[6]。全面抗战爆发以后,伴随着国民政府内迁重庆,东部地区的工业、学校以及相关社会组织和团体亦纷纷转移至大后方地区,乡村建设实验活动自不例外。乡建活动在大后方地区的继续推行,不仅使得战前相关活动得以延续和发展,也为大后方地区的乡建活动注入了新的内容和生机,如晏阳初及其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在四川地区开展的实验。其中,以金陵大学农学院以及农业经济系主任乔启明为代表的、以组织并推行“农会”为乡村建设核心的乡村建设运动在成都温江县的开展,作为全面抗战爆发后四川乃至全国乡村建设运动的组成部分,却因为全民族抗战的宏大潮流而被掩盖、潜藏、变小甚至失语[7];其实,在全国大部分地区的乡建实验因战争影响停办之后,温江实验区所代表的四川乡村建设运动堪称一时之盛[8]。有感于此,本文结合现有相关学术研究成果①,就全面抗战爆发以后在温江推行的、以“农会”为中心的乡村建设运动做一番梳理。
一、乔启明的乡村建设原则与主张
乔启明(1897—1970),字映东,山西临猗人。1919年进入金陵大学农学院农科学习;1924年毕业并留校任教;1932年前往美国康奈尔大学农业经济系深造,专攻农村社会学,获硕士学位;1934年离美回国并继续任教金陵大学农业经济系,后历任金陵大学农业经济系主任、国民政府行政院农产促进委员会主任委员、农业部农业推广委员会主任委员等职务[9]。乔启明作为金陵大学农业经济系的首届毕业生以及国内第一代农业经济专业人才,他非常重视金陵大学农业经济系理论联系实际的传统②,强调乡村建设中的实践调查和改良实验,曾长期参与和主持民国时期安徽和四川等地的乡村建设运动,如战前的安徽和县乌江实验区。抗战期间,乔启明随金陵大学西迁成都,为了继续推动其乡村建设实验,他以迁川的金陵大学农业经济系为依托与四川温江行政专员公署洽妥,在温江县组织乡村建设委员会,发动农民组织农会,形成了以农会为中心的乡村建设实验运动。
乔启明在谈及研究中国的乡村问题时指出,不论是改进乡村社会还是发展乡村经济,至为重要的是要有推进各乡村事业的健全组织,“而环顾国内乡村各种事业,均无健全之组织,以致农业不振,生产落后,经济有破产之虞,社会呈不安之象”[10]241。所以,在推行乡村建设运动时,他坚持两点主要原则:其一是“乡村建设应促进农民自动组织”;其二是“农民自动组织应以农会为核心”[11]2。乔启明在总结以往中国乡村建设失败之原因的时候指出,农民缺乏自动的组织是过去乡村建设失败最大的原因。他说:“乡村建设事业,经纬万端,而其所取途径,类多借重外力,农民反处于被动之地位,以致一旦环境变迁,外力引退,其所进行之事业,俱告停顿。以往国内乡村建设事业呈此现象者,屡见不鲜。此诚我国乡村建设之绝大错误与损失,亦即我国乡村建设亟待解决之一重要问题也。”[11]2他强调,乡村建设运动中的组织应该是主动而非被动的,以定县的同学会、邹平的村学以及镇平的自卫等组织而言,它们均是被动的局部的组织,而不是自动的全民的组织;他进一步指出,以往在各乡实验区有许多不同性质的组织,如合作社、同学会、妇女团等,它们的组织机能均太单纯,其工作也仅限于乡村建设的某一方面,而缺乏整齐条贯、灵活统一的条件。基于此,他主张乡村建设运动应该有一个农民自动的整个组织,由这个组织作为推动其他单纯组织的主体,以避免以往各种组织重复与冲突的弊病[12]。在分析了当时乡村建设运动中的各种主张(如乡村小学、合作社、教会甚至政府等)之后,他提出不论何家何派从事乡村建设,均非从组织农民着手不可,而他所提议的农民组织旨在“一面研究建设运动之连锁性,一面居中作干,竭力推动整个的运动”,其扮演的应该是整个乡村建设运动的“枢纽”[12]21。他将这样的组织称为“农会”。
中国的农会肇始于清朝末年,在其发展过程中虽历经不同时段且呈现出了性质和功能互异的多种类型③,但在乔启明看来,均为“盗其名而无其实”的“冒牌农会”[13]309。乔启明将农会自肇始以来划分为前清的农会或务农会时代、民国后的农会时代、北伐时的农民协会时代和十九年(民国十九年)以后的农会时代四个阶段,并分别指陈各阶段农会的弊病[13],最终得出了他所提倡的农会,即“根据中央颁布的《农会法》而成立的,以发展农民经济、增进农民知识、改善农民生活、而图农业发达为宗旨的,以因共同兴趣和需要而互相结合的大众农民为基础的农民职业组织”,是集“合法性”“职业性”“全民性”“生活性”“自主性”以及“永久性”等特性于一体的“农民团体”;简言之,即“农民的团体”[14]3。
既然仍冠以“农会”的名称,那何以区别于以往的“冒牌农会”呢?乔启明认为他提倡的农会之“利”所在且区别于以往者有四[11]:第一,农会具有法律地位。农会是按照《农会法》《农会施行法》等法律组织而成的机构。第二,农民“自有、自治、自享”是农会的组织原则。农会很少借助外力,仅在初创之时,聘请富有农业知识与经验之人才,设计并指导会务,而其普通会务,则遴选胜任的农民负责。由此,在训练并开发农民潜在能力并造就农村优秀领袖的同时,亦可避免以往乡村建设运动中存在的“人存政举,人亡政息”之弊病。第三,农民是农会的基础。农会通过组织化、合作化等形式对农民加以训练,旨在实现农民与农会之间休戚与共,和谐发展。第四,农会具有承上启下的连接作用。以往,中央有农业技术与推广的机构,而农民却没有接受的组织,导致上下脱节,收效甚微;而作为农业推广下级机构的农会,则既可“承上”以接受政府的委托和指导,亦可“启下”以代表本地农民进行问政与咨询。
乔启明关于乡村建设运动的两点基本原则及其倡导的农会之利好所在,充分反映了他对于当时中国农村社会以及乡村建设运动的深刻认识。故而时人评论说:“可以看出乔先生对于农民组织的见解,与一般只看到农村生产改良而看不到农民组织力量的专家们是不相同的,过去乡村建设失败的经验,已经证实这种见解的正确,如果农民自身没有组织,即是乡村建设在农村中没有基础,一切乡建工作是表面的;如果只凭外力,而不知道运用外力来引发并培养农民组织,结果农民组织力量不但无由发挥,甚至相反的只有包办农民组织,使得乡村建设的一切设施与农民不相干。任何增产计划,也不会被农民所接受而形成一种有组织的生产运动。这是很值得我们注意的。”[15]25-26《新经济》曾评价乔启明为“国内研究农会最有成绩的一个人”[16]331。诚如评语所言,乔启明关于农会的研究集理论指导与实践操作于一体,在推行以农会为乡村建设运动核心的安徽乌江实验区和四川温江实验区基础之上,还亲自编写了简明易懂的《农会组织须知》,从理论指导出发进行农业推广和从事乡村建设运动。故而,时人在评价其著的《中国农村社会经济学》时这样说:“著者不仅是我国有数的农村经济学家,而且是位农村社会运动的领导与工作者。现行以农会为农村组织的农业推广制度建立,即赖著者之发动与经营甚大。”[17]32
二、温江乡村建设运动的缘起
以“农会”为中心的乡村建设运动选择温江为实验区,主要有以下两个原因:一个是赓续金陵大学农学院于战前在安徽等地的乡村建设实验;另一个是得益于温江得天独厚的自然地理条件和现实的农村、农业经济发展状况。
金陵大学农学院农业经济系曾在安徽和县乌江、香泉等处,实验以“农会”为推动中心的乡村建设运动,成绩斐然④;时值抗战全面爆发,各实验区相继沦陷,乡村建设运动不得不暂时停止。1937年,乔启明出任金陵大学农业经济系主任,抗战爆发后主持全系西迁成都事宜。自该系迁川后,因鉴于抗战时期乡村建设的重要性⑤,同时为了重新推动其在乌江乡村建设中的未竟事业,急欲实验和推广乡村建设,几经考量之后,选择了温江为继续进行乡村建设的实验和推广地区。1938年6月,金陵大学农学院院长章之汶、农业经济系主任乔启明亲自到温江与第一行政督察区公署专员陈志学商谈推广乡村建设有关事宜。陈志学当即表示有求治之心,愿协力组办,遂决定以温江县作为推行乡村建设的试点区域,并共同拟定了“温江专员公署、金陵大学农学院合办温江县乡村建设事业合约”,其主要内容有:“实验区以温江县行政区域为范围;实验时期暂以三年为限,即自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七月一日起至民国三十年(1941年)六月三十日为止;实验区以农会为对象推行乡村建设等。”此合约得到专署的认可以及机关、法团、士绅等的赞许,决定立即着手进行筹备工作[18]112。
温江位于川西,毗连省垣,得益于都江堰的灌溉,土地肥沃,物产富饶,素有“金温江”之美誉。然而,当时现实的温江乡村发展状况却并非如此,其表现主要有二:一是租佃制度下佃农受到了地主严重的经济压迫,以致农村经济枯竭不堪。“温江的农民大约百分之八十是佃户,三分之二的良田是操在大地主之手,……每年秋冬要以半数以上的收获缴纳地主”[19]7。更有所谓的“大春”制度的影响。每逢大春,农民须将当季所获之大部分上交,以致农民穷苦不堪,为求生存,只得忍受高利贷的盘剥,“温江的农民差不多十分之八都负着二百元以上的重利债务”[19]7。因此,农民的生活便一年年地困窘起来。二是农民思想散漫,缺乏组织,“以致农业不振,生产落后,经济有破产之虞,社会呈不安之象”[10]241,不但经济痛楚无由解脱,而社会事业更未能顾及。此为温江乡村之所以亟待从事建设的原因。
时值抗战军兴,国民政府进行县政改革,以农业推广促进地方自治。中央农产促进委员会根据战前乌江等地办理农业推广实验区的经验,依据《全国农业推广实施计划及实施办法大纲》,积极倡导并推动各地农业院校与地方行政机关合作建设农业推广实验县。迁川的金陵大学农学院积极响应,在四川的温江、新都、仁寿,推行以县为单位的农业推广实验,研究县单位农业推广制度。金陵大学建立的这三个农业推广实验县实验方式各有特色:温江县系辅导农会,以农会组织为核心,实施农业推广,使其逐渐达到自有、自治、自享;新都县最初以特约农家和组织各种农学团进行农业推广,后与县职业中学合作,设立农业推广处,成立职业中学学生农村服务团,建立乡推广站,开展下乡服务;仁寿县最初办理各种农学团,辅导中心小学,办理生产训练,后以教育为主要推广方式,包括学校式教育和社会式教育。总之,从实验效果和社会影响力来看,上述三个农业推广实验县中以温江县为最优[20]。
三、温江乡村建设的组织构成以及农会的推广
“乡村事业有连锁性,必同谋建设,始克有成,否则支离分赴,缺乏联系,其效必寡”[11]3。为适应温江乡村建设运动的需要,温江乡村建设委员会于民国二十七年(1938)九月十二日正式成立。该委员会的目标是发展农村经济,增进农民智识,改善农民生活,而图农业的发展。该委员会的主要任务有二:其一是集中当地社会力量,促进其建设事业,以充当推行本县乡村建设的调整机构;其二是倡导农会组织,以农会为推动一切乡村建设事业的中心。
就其任务一而言,该委员会设委员七人,由温江县政府、温江县党部、金陵大学农学院代表各一人和温江地方法团代表四人组成,除设常务委员会及设计委员会(由农业专家以及熟悉地方情形人士构成)外,又分别设立了总务、生产、经济、教育、社会五组,分掌一切乡村建设事宜,各自职掌事项如下:总务组负责文书、会计、调查、统计、编辑、交际及庶务等事项;生产组负责改良种子、种畜与种苗的推广,农业科学栽培方法的提倡,家庭副业的提倡,以及示范农场的推行等事项;经济组负责农村金融的调剂,农业合作社与农业仓库的倡导,以及农家小本借贷的经营等事项;教育组负责农村社会教育的发展,农业展览会和农事讲习会的举行等事项;社会组负责农民组织的辅导,农民训练的实施,乡村青年的组织,乡村卫生的普及,乡村娱乐的提倡,以及常识的宣传等事项。
在人事安排上,各组设主任干事一人,在总干事统率之下,负责进行该组应办之事,总干事需要随时召集干事会,讨论一切重要问题。该委员会的事业,经设计委员会缜密设计后,即由上述五组负责切实处理,由此有效地解决了以往乡村建设运动中存在的“事权分歧,故难收通力合作之效,而各自为政,尤不免架床叠屋之弊”,而“不致有事倍功半之感”[11]4。
就其任务二而言,“惟温江乡建会系设计辅导机关,举凡一切推广事业皆须透过乡农会而达于农民”[21]54。由此,乡农会的倡导与组织须于乡村建设委员会成立之后进行,且“于组织前,先下乡调查实际情形,联合当地士绅及忠实农民,并作文字书报及口头宣传,唤起农民自动依法组织农会,俟登记手续完毕,即可正式成立”[22]31,随后进一步补充规定各乡农会的成立“应先行召开筹备会,以后举行成立大会”[23]57。总之,农会在开始组织以前进行的各项筹备工作(如充分的宣传)意义重大,“一方面减少许多误会,一方面取得许多信任与联络”,从而为若干农民请求加入农会并成为创立的基本会员奠定基础[24]。除温江乡村建设委员会负责农会事业的组织辅导(技术指导)以外,还另设温江县合作指导室负协助推助(登记监督)之责、温江县合作金库负资金供给之责,从而使得农会的推行做到“既推行或辅导其他组织,亦力求分工合作,协力迈进”[11]5。农会的推广范围,以温江行政组织为参照划分为三个区,每区设有辅导员、名誉辅导员、助理辅导员以及练习生若干人。遴选具有农业知识和经验的人担任辅导员,聘请当地其他有关机关的职员作为名誉辅导员,例如合作指导室的合作指导员,而其他有关机关事业之推行,亦可聘农会辅导员担任名誉职务,例如合作指导室可聘农会辅导员为名誉指导员。助理辅导员和练习生则选任当地优秀的青年学子加以训练。如此,一来可以培养和造就大量的乡村建设人才,为更好地推进乡村建设运动储备人才、奠定基础;二来造就当地人才,以当地人服务,既无语言隔阂,而又熟悉当地情形,且易得农民之推诚相见,从而避免了异地从事乡村建设的不足,可以有效地不受人事变迁的影响而推进乡村建设运动。如此互相辅助,门户之成见及农民之误会,庶得免除,而广集群力,见效自速。
农会虽肇始于清末,但在温江的发展亦可推及民国初年。早在1915年10月1日,温江县士绅王允中等18人曾发起筹建乡农会组织,后虽有所发展,但时值防区分割、军阀纷争,加之经费拮据,会务逐渐停顿。1927年,县民骆恩惠等按照国民政府公布的《农民协会组织条例》筹建了农民协会,会员1万余人,但在1931年5月被四川省建设厅下令撤销;同年6月2日,省政府又以农户逐年减少、各地农业无人讲求改良和发展为由,下令成立农会,农会组织随即恢复,并于1936年8月进行改组[25]190。到1938年,在温江乡村建设运动的背景下,经温江乡村建设委员会的辅导,乡农会的组织状况获得进一步发展。“自去年(1938)7月至11月底温江乡建会直接辅导成立乡农会7所,计一区文镇、隆镇、清平镇等三处;二区永安镇、永兴镇等二处;三区和盛镇、寿安镇等二处,会员2 600人,分为110组,平均每组25人左右”[26]29;从1938年11月至次年6月,先后共在14个联保成立了乡农会,会员共计4 190人[25]190,较之前,增长约一倍;截至1939年8月止,会员增至5 000余人,共180组[18]114 [26]。在乡农会发展基础之上,温江于1939年11月中旬正式成立了县农会,以统筹各乡农会,推动温江乡建工作的进行[27]。截至1940年3月底,温江计乡农会15所,会员5 081人;县农会1所,计会员15个单位[28]。在温江乡村建设工作两周年之际,“乡农会业经分布于全县各区,计已成立16所,……全县农会组织的基础大致粗具,乡农会各种业务皆能自动分别进行,资金亦逐渐臻于自给之境,正谋组织的健全和内容的充实”[29]3。
为了更好地宣传、动员和组织农民以“农会”方式推进乡村建设,温江乡村建设委员会于1938年10月创办了《温江乡村建设》。该刊由任碧瑰⑥任主编,分论著、专载、规章、会务纪要以及附录五个栏目,于1938年11月1日正式发行;其主要内容有:温江乡村建设之原则与组织、温江农业之调查、温江县农会组织计划大纲、章程、温江县乡建会工作推进之方式、以及各乡农会成立的经过、各次委员会、干事会的纪要等。时人评价其“篇幅甚多,材料颇为丰富,内容主要为登载该会推进乡村建设农业推广实际方案办法之提供与事业进行报告,特别注重以农会方式推动事业之理论阐发及实际问题研讨,所有文稿皆为工作实验之结晶,至有参启之价值云”[30]16。可惜好景不长,根据《温江县志》的记载,该刊本依托于温江乡村建设丛书编印社,但因后者涉嫌被中共地下组织“操纵”“利用”并“企图”印刷“反动”书籍,被国民党当局强行解散[25]733。由此,出版共计三期的《温江乡村建设》亦于1939年被废止,目前仅存《温江乡村建设》(创刊号)于四川大学图书馆。
四、温江乡村建设的成效和不足
以“农会”为中心的温江乡村建设运动得益于以乔启明为首的金陵大学农学院、温江县政府、县党部以及地方法团的共同支持,并在此基础上成立了温江乡村建设委员会加以组织和辅导。在温江乡村建设委员会的辅导下,温江各乡农会组织不断发展壮大的同时,其开办的相关业务亦取得了显著的成效。负责农会推行的总干事任碧瑰这样总结:“温江农会成立以后,对政府推行政令、宣传兵役、解释土地陈报之功用等的影响很大。尤以执行战时国家生产政策,实有相当贡献,如油菜及大蔴之推广,皆顺利进行。至若提高农民经济利益之收入,增进农民教育程度,奠定民治基础,颇足称道。”[21]56具体而言,温江农会业务的内容涵盖有生产、经济、社会和教育等方面,其推行的内容并取得的具体成效包括:
(一)生产事业方面
温江农会工作以经济生产事业为主,涉及内容较多,较为突出的有以下几项[31]。首先,推广优良农作物品种,其中包括“金大二九○五号”小麦种子、“金大三三二号”大豆、“一三八六号”水稻,以及经四川省农业改进所改进的“川检一号”水稻和大叶子水稻等,成效显著,以“金大二九○五号”麦种为例,仅推广第一年就达13 600斤,领种会员计605户,种植1 300余亩,产量较本地麦种增高20%以上,所产面粉量多且富于脂肪,品种质量较高[32-33]。其次,推广优质农肥,如蒸制骨粉磷肥、元平菌速效性堆肥等。以骨粉肥为例,“对于禾本科作物功效颇大,凡稻田之施用骨粉者,每亩可增收谷子一斗(老斗)”[33]20。最后,开展猪疫(猪丹毒、猪肺疫)的预防和治疗工作,并取得了良好的成效[34];推行乡农会特约农家养猪、养牛以实现农会与农家养猪、牛连锁推广计划[35]。
(二)经济事业方面
经济事业为温江农业推广的中心辅导工作。首先,办理储押业务。1939年春,各乡农会在乡建会经济组辅导下,办理简易仓库9所,办理小春储押贷款60 315元;同年秋,又辅导各简易仓库办理大春储押,截止到1939年10月底,共贷款104 300余元。办理储押业务对于粮食的储备、民食的调节以及农民经济状况的改善均益处良多[33]。其次,协助提倡合作事业。农会与合作社必须相辅而行,不可偏废。乡建会辅导各乡农会组织伊始,即开始辅导组织互助社,计成立67社,社员707人,贷款13万元,极为迅速顺利[32]。最后,辅导成立农家记账团。该团旨在“指导农家田场经营、明了田场赚亏情形”[36]70。农家记账团在各乡农会的辅导下,发展良好。自1939年4月正式成立以来,先后计3处,均能切实记账而没有一日间断。
(三)社会事业方面
社会事业是改良社会风习,促进农村公共福利,激发农民自力更生的重要措施。一是辅导乡村剧社。剧社组织的初衷是融合农民心理,提倡乡村正当娱乐,激发抗敌情绪的,“过去一年工作,深感戏剧表演效果之宏大,不仅在观众方面,获得深刻印象,而在主办者及表演人员本身方面亦充分获得自我教育之机会”[33]18。二是协办乡村卫生事业。卫生事业是建设农村主要的手段,也是农业推广工作的一环。基于此,在温江乡建工作伊始即设立了县诊疗所。为造福广大乡村人民,在各乡农会的协助下合作设立了诊疗分所,注重“因地制宜”地推动乡村卫生事业发展。时人评价:“温江农会卫生事业曾尽量利用本地的中医和药铺,采取施放形式,甚得农民好感。每逢夏季,自购大批时药,分组均摊,亦甚适合需要。”[37]72
(四)教育事业方面
教育是农业推广的根本问题。乡村建设工作须依靠乡村领袖以及知识分子提倡经营,方能树立永久基础。各乡农会通过举办农业补习学校、开办特约农事讲习班等途径以培养乡村领袖和训练农会会员,方式灵活且收效显著。以会员的训练为例,“农闲之期,则集中力量,普设座谈会,提示会员增加生产、改善生活等方法;农忙时则从事农村实际事业之协助,使工作与事业互相调和,以事业维系农民心理,以期训练与教育不致落空”[33]22。自农会推广之初,即举办了农业补习学校3所,学生75人,经费160元,教师12人;农闲学校2所,学生30人,经费30元,教师6人;儿童夜校2所,学生108人,经费30元,教师6人;开办了特约农事讲习班6个,学生27人,经费18元,教师4人。以上所有经费,均由各农会自筹[32]。
尽管在乡村建设委员会的辅导之下,农会在乡村建设运动中取得了显著成效,但也存在诸多不足。任碧瑰在总结中这样说道:“推动农会,在发展期间,虽然问题很多,但多因社会环境,而由于农会本身的很少。”[21]56农会本身和社会环境在温江乡村建设过程中的不足之处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
首先,农会组织的民间性仍不够充分。农会本为“农民自有自治自享之组织”,但在组织发展过程中却并非如此。以农会委员的背景为例(见表1),在温江农会组织成立之初共有7名委员,按照“初衷”本应农民担任居多,但大多是当地士绅豪商,他们的经历也与农事生产无关。如陈吉三(1881—1949),16岁加入袍哥组织,34岁掌舵,自1923年担任温江县团练局局长后,长期担任相关职务达25年之久,一直凭仗权势,残害民众。甚至还有以权谋私、作奸犯科之徒,如陈树培(1900—1953),世代经营食盐、酱园,1928年加入国民党,1929年加入袍哥组织,1935年参加特务组织“复兴社”,先后担任县政府部门要职,利用手中的特权大肆贪污公款,仅1935年在担任县财委会委员长期间就贪污法币近10亿元,大米700多石[25]918-919,923-924。
表1 温江乡农会委员履历表
资料来源:包望敏《温江农业之调查》,载《温江乡村建设》(创刊号),1938年,第66页。
其次,联系工作还很松懈。乡村建设事业系一个整体,有关各机关必须在整个计划下密切协作方可奏效。以农会为例,作为农业推广的下属机构,在与上层方面如合作指导机关等在步调上难以真正和谐一致。特别是与县党部的关系,农会在组织发展过程中不能得到来自国民党县党部的有效配合。根据以往经验,“农会的指导组织权属县党部,行政监督权属县政府,乡建会处在辅导地位,因此要想农会顺利开展,必须党政推广机关在整个计划下分工合作,步调一致,协助一切措施才行”[21]56。农会组织的成立必须得到县党部的许可,农会职员、会员等的训练也需要县党部的参与。因此,“想要农会组织顺利开展,一定要县党部在积极的协同推进,尽量给予进行的便利,消极的不加牵制阻碍才行。这应该是发展农会的最大前提”。然而,正是在这个“最大前提上”,温江县党部和乡农会之间“两年来联系实在不够,以致还未能使工作效能得到充分的发挥”[29]7。此外,在下层方面如农会与合作社等的关系,也仍有不能尽如理想之处,甚至还有诸多的矛盾和冲突,很难做到相辅相成、相得益彰[38]。
最后,农会仅为农业推广和乡村建设的技术手段,并未触及乡村社会的土地关系。“农会虽然有多年倡导的历史,但是以农会为农业推广下属机构,是从乌江实验区才创轫,抗战期中在后方进一步的提倡,自更富有新的意义与使命,因此一切都需要研究创造,并没有什么成例旧规可循”[39]60。正是如此,它延续了战前乡村建设运动中的改良路线,不仅受制于农业推广机构经费、人才等条件,对乡村中的权力阶层也主要采取妥协乃至依赖的态度,遑论改变乡村社会土地关系,这使得农会的事业有时虽想惠及乡村底层农民却不可得。如农会举办的储押等经济业务虽然很发达,但贫富农获利差距却甚为悬殊,贫农就因无物可押而不能享受,富农则可在最高限额内从事储押。因此,如何使多数小农广获利益是农会进行农业推广时应该重视的问题和面临的难题[39]。农会组织的这一局限,从整个战时国统区农业推广体系下的农会发展历程来看,说明如果不改变乡村社会的土地关系,仅从技术角度入手改良乡村,将不可避免遭遇瓶颈,而农会也很难真正成为农民“自有自治自享”的组织[40]。
五、温江乡村建设运动的结束及其意义
以“农会”为中心的温江乡村建设运动,原暂定以三年为期(1938年7月—1941年6月),但在实际建设中仅进行了短短两年。在《温江乡村建设》风波之后,又因“据报温江县乡村建设委员会被某党(指中国共产党)操纵利用、危害党国,组织乡村建设丛书编印社,企图印刷反动书籍从事宣传”之故于1940年3月被蒋介石下令“派员彻查,如有确据,并希将该会补助费停发,或迳将该会撤销,反动分子予以法办”;后因国民党温江县党部以乡建会有“共党嫌疑”[25]191,蒋介石于同年6月17日下令准许“将该署(温江专署)与金陵大学农学院所订合约废止,该乡村建设委员会即行撤销”[18]116-117,各项活动也随之终止。虽然温江乡村建设运动仅进行了短短两年时间,取得了诸多建设成果也存在些许不足,但其作为20世纪30年代尤其是在抗战全面爆发以后四川乃至全国乡村建设运动的组成部分,有着重要意义,其中尤以温江乡村建设委员会为辅导、以组织农会为核心的乡村建设模式为甚,正如总结所言,“两年来温江乡村建设已循序步入新的阶段,由于农产促进委员会与各省当局的合力倡导,各省农业推广试验县皆正采行温江的方式,切实迈进中”[29]4。
尽管从对战时整个农业推广机构的检讨来看,“与其说是获有效果,毋宁谓为初具端倪。组织未臻统一,人事不够健全,经费仍感支绌,业务还嫌空虚,一切有待于我们继续努力者尚多”[41]21。但是作为农业推广下属机构的温江县各乡农会在农业推广过程中仍然扮演了重要角色,正如乔启明所言:“农会与农业推广是不能分开的,农会如无农业推广,则空泛而无内容,农业推广无农会,则工作失所凭借,成效无从发挥。”[14]3角色得当,成效自然显著。仅就数据而言,在温江乡建一周年之际,“经济方面因办仓库储押获利达40 000余元;教育方面除5 000余会员得受训练外,会员子弟及高小学生受得农业知识者计400余人。至于生产方面仅以作物及牲畜而论收入约增加20 000元以上”;“此外如农民地位之提高,家庭卫生之改善,迷信之破除,文化程度之增进等,无往不于整个农村社会有利”[33]23。
民国时期的乡村建设运动兴起于20年代末30年代初,持续了10余年,到40年代初期,“乡村建设作为具有一定规模和影响的社会改良运动已经终结”[1]559。期间,全面抗战爆发,在乡村建设运动主要进行的华北、华东以及华中等广大区域相继沦陷,上述地区的乡村建设运动不得不停止或转移到四川、贵州等抗战大后方地区。虽说转移,但实际情形却是“大约到1938年后,除平教会在四川设立的新都实验县外,其他实验区(县)的乡村建设实验都已先后停止”[1]558。然而,依托于金陵大学农学院和温江地方资源进行的温江乡村建设运动却有着特殊的存在意义,尽管其存在的时间较短,且因抗战军兴略显“失语”,但其取得的实际成效却是不能被掩盖的。所以,时人评价温江乡村建设运动时即说道,“以组织为中心,发动农民自觉自动自给自立农会,联合各方面力量从事乡村全盘事业的发展,这是抗战期间建设乡村的一个新动向”[42]10。其实,不仅在当时,即便在当下,亦有许多可资借鉴之处。
注释:
①关于民国时期的乡村建设运动,学界目前已经取得了诸多研究成果,为“避轻就重”,本文仅就川渝地区的乡村建设运动研究做一概览。就笔者目力所及,相关研究有杜俊华:《抗日战争时期的大后方平民教育运动——以新都实验县为中心》,四川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3年;李在全:《国难中的乡村事业:抗战时期四川的乡村建设运动——以平教会为中心的考察》,《天府新论》,2006年第2期;程秀梅:《略述抗战时期温江乡村建设及其与农会的关系——由〈温江乡村建设〉(创刊号)观之》,《和田师范专科学校学报》(汉文综合版),2007年第1期;刘秀峰、廖其发:《论民国时期四川乡村建设运动的特点》,《重庆教育学院学报》,2010年第4期;张艺英、李军:《外来主体与近代乡土社会——以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的“新都实验”为例》,《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期;谢健:《多维张力下的融合与碰撞——从新都实验解读民国乡村建设运动》,《安徽史学》,2019年第3期。其中有关温江乡村建设运动的研究仅一篇,其研究也过于简单化和扁平化,不论是其使用的资料还是述论的内容均不能较好地反映该时期温江的乡村建设运动。有关“农会组织”的研究,可参见程朝云所撰《抗战时期国统区农业推广体系下的农会》(《抗日战争研究》,2013年第2期)一文的综述。值得注意的是,因为“在民国乡村建设运动中,运用农会组织推行乡村建设的几乎只有金陵大学农学院主办的乌江农业推广实验区”(第62页),所以该文也对战时温江以“农会”为中心的乡村建设运动有所提及。
②金陵大学农学院认为:“农业为应用科学,受地区性的限制,若无研究工作,则缺乏实际教材,难免流为书本知识之传授,故创办以来即着重研究工作,而以研究之所得推广及于民众;于推广时发现困难,复为研究之资料。凡此种种,皆采供教材之用,此所以谋教学之实际,而期于农业改进有所贡献也。”参见鲁彦《金陵大学农学院对中国近代农业的影响》,南京农业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5年,第56页。
③即“清末与民国早期以绅商为主体、旨在农业改良、依附于政府的咨询性机构的农会;国民革命时期以贫苦农民为主干、旨在破坏传统乡村秩序、行使国家政权的农会;国民党统属下以有产阶级为主体、旨在整治社会秩序、作为保甲组织附庸和基层政权补充形式的农会;革命根据地以贫苦农民群众为骨干、旨在消灭封建制度、作为革命政权合法执行机关的农会”。参见李永芳《近代中国农会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第590页。
④参见孙友农:《安徽和县乌江乡村建设事业概况》,载章元善、许仕廉:《乡村建设实验》(第一集),上海:中华书局,1934年,第101-116页;蒋杰:《乌江乡村建设研究》,南京:朝报印刷所,1935年;马鸣琴:《乌江农业推广实验区工作报告》,载乡村工作讨论会:《乡村建设实验》(第三集),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36年,第519—528页。
⑤乔启明指出,战时的乡村建设任务不同于战前,它“不仅在谋农业的繁荣与改进,同时更在掘发农村潜力,支持抗战的需要,促成建国的完成,这个工作太艰巨了,必须唤起农民大众自力更生,绝非依靠一部分外力所能济事”。由此,他认为“以农会为推进乡村建设及战时工作之主动力量,实属最为适宜”。参见乔启明:《今后县农业推广之展望——为温江乡建工作二周年纪念而作》,《农业推广通讯》,1940年第8期,第4页;《战时农民组织与农会》,《政治建设》,1939年创刊号,第74页。
⑥任碧瑰系金陵大学农业专修科第一期毕业生,曾在安徽乌江乡村建设实验区工作多年,并于1939年被任命为温江县乡村建设委员会总干事,全面负责该会的组织领导工作。任碧瑰亦主张以“农会”为乡村建设实验之核心,曾说:“夫乡村建设之对象系农民,其目的为改造农村环境,提高农民生活,引导农民参政,实施地方自治,设农民毫无组织,将何以接受乡村建设之方法,有组织如系被动,亦殊难永久。故乡村建设须农民先有组织,并须基于自觉自动自治自享的农民自有的团体,盖凡事惟有本身最关心,非可由外界团体越俎代庖,根据作者经验,合于上列条件农民团体最适当者莫过农会。”参见任碧瑰:《以农会方式推动乡村建设之实验:一年来温江工作实施经验谈》,《农业推广通讯》1939年第2期,第2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