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猎村
2019-03-13苏程明
苏程明
人老爱怀旧,最近,我总是梦见自己小时候在猎村生活时的一些情景。说来也怪,虽然几十年过去了,但脑海中好多有趣的记忆,并没有因岁月流逝变得模糊,反而时间越久越加清晰、鲜活起来。感谢生活,让我有幸在少年和青年时代两次走进猎村,结识了那么多朴实可爱的鄂伦春人。
一九七八年的春天,我刚满九岁,父亲把我从莫旗老家接到了自己工作的地方——大兴安岭东南麓诺敏河上游的一个鄂伦春族聚居的小山村。记得那是一个大晴天,我们父子在公社所在地下了客车后,又赶着马车朝着东南方向走了整整一个下午。那时候还没有公路,马车沿着诺敏河边的土路一路颠簸,穿行在森林与草甸之间。春风拂面,带着几分凉爽,天空中不时有成群的野鸭“呷呷”叫着飞过。路边的草甸上,有几群马在贪婪地啃食着刚刚发芽的青草。一匹高大神骏的领头公马远远地看见我们,立刻高高地仰起头,警觉地注视着我们套车的老白马,“嚓”的一声,张开鼻孔猛地喷出两道长长的白气,嘴里发出一阵响亮的嘶鸣,低下头驱赶着马群撒开四蹄一溜烟儿跑开,顷刻间消失在远处的树林中。
到了勃力河,河上没有桥,马车涉水过河的时候,河水很快直逼车棚。父亲吩咐我踩着车厢两边的木板站起来,双手紧紧抓住前面捆绑行李包裹的棕绳。清澈见底的河水中,有许多柳根鱼和华子鱼在车轮边儿惊慌乱窜,躲进了一大片碧绿的水草中,这个季节,它们正忙着在浅滩处排卵。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马车拐过一个山头,我终于看见群山环抱中有几处炊烟袅袅升起,远远望去,是两排红墙绿瓦的砖房,和一排排整齐的松木板障子。进村的时候,有几条凶猛的长毛猎犬狂吠着向我们冲过来,跑了几步大概是认出了我的父亲和他的老白马,停下来摇了摇尾巴又都掉头跑回去了。
村子不大,三四十户人家,一二百口人的样子。蜿蜒清澈的诺敏河从村前流过,南、西两条木奎河在这里汇合。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猎民下山定居时,按照鄂伦春族自古以不同流域区分部落称呼的习惯,政府将这里命名为“木奎村”,隶属于当时的托扎敏公社管辖。
村子西南约二十公里处的木奎河上游,有一座巍峨耸立的大山,鄂伦春语叫做“央格里亚”。因海拔较高,时至春季五月,大山顶峰仍有少许尚未融化的积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远远望去,蓝天,绿野,白雪,还有近处诺敏河边的悬崖峭壁上怒放的大片大片的映山红花,让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的我感觉到了大兴安岭的雄伟与神奇。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央格里亚”大山对世代游猎于附近的木奎河、扎文河流域的鄂伦春人而言,应该就是“猎场地标”一样的存在吧!大山东坡,自然形成的两条狭长山沟分别叫做“奥翁鸟”和“伊思其”,两条山沟里的小河水都汇入诺敏河。两条山沟的沟口与诺敏河交汇处有大片平原,那时候就已经开始有内地移民(那时也叫“盲目流动人员”,简称“盲流”)不断涌入,他们先是挖地窨子住,采山木耳,采猴头蘑,夏天打鱼,冬天下套,甚至种植罂粟(后被公安部门严厉打击),逐渐建起村屯,开荒种地。大山南坡,有一条山谷,山谷中有两座高山紧紧依偎在一起,远远望去恰似一对夫妻,鄂伦春人给这两座高山分别起名叫做“阿塔卡亚”和“额特可耶”,翻译成汉语大概是“老头儿山”和“老太太山”之意。大山西坡,就是南木奎河(鄂伦春语“索伦木奎”)的源头,山高林密,猎物充足,是木奎村猎民的主猎场。相传那里过去狍子多的时候,猎人可以点燃篝火后,拿一把猎枪随意到周围转一圈就能轻松地赶在吊锅里的水烧开之前“取”回来一只狍子。传说虽然听着感觉有些夸张,但是鄂伦春族过去常年以狍子肉为日常主食也确属实情。顺着南木奎河源头的沟岔再向南或西南翻过山岭,就是毕拉河流域扎文其汗、扎文河、阿木珠苏一带,那边也有很多著名的猎场。多年来,木奎村的猎民通常把南木奎河“央格里亚”山当做大本营和中转站,常年分季节游猎于大山周围,春天打鹿茸,冬天打毛皮,历尽艰辛,养家糊口,延续着游猎民族独特的生产生活方式和古老的狩猎文化,直到禁猎。
鄂伦春人崇尚自然、敬畏自然,同时又性格耿直、豪爽。小时候去同学家玩儿,听猎人们喝着茶水唠嗑,我当时听不懂,但是我能猜到他们是在讲打猎的事。我发现猎民有个有趣的习惯,就是他们中的老年人,说话声音特别小,有时简直犹如耳语。我当時不解,后来才知道这是他们一辈子打猎养成的习惯——出猎时不敢大声说话,怕惊动附近的猎物,久而久之,在家时也自觉不自觉地保持这种小声说话的习惯了。当然凡事都有例外,我也遇见过有的猎人一旦喝起酒来就不管那么多了,高声叫骂甚至坐在炕头上忽然操起随意立在墙角或者门后的半自动步枪冲着墙壁或者灰棚“当当当”一阵乱打。别人吓得要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发泄完了,又若无其事地接着喝酒。那时候偶有外地人来到猎民家里,常常看着满墙的弹洞惊惧不已。
当时我父亲在村里的供销社卖货。供销社是个仿俄式的“木刻楞”房子,货架和柜台上摆着烟酒糖茶等几种数量有限的商品。酒是“散白”或“嫩滨麯”(后期又出了“嘎仙白”)。茶是一般的红茶或者牧区蒙古牧民喝的那种砖茶。这些都是猎民日常生活和野外打猎必备的,早期可以用灰鼠皮或者鹿筋鹿鞭直接交换。供销社还卖小口径步枪子弹,一盒50发,价格很便宜,小孩子们都可以买来打鸟玩儿。大枪如7.62连珠枪或者56式半自动步枪的子弹,则需由村干部按打猎季节去六十里外的公社林政部门免费领取回来后发放给猎民。
我还记得,那时候我父亲经常和村里一个酒鬼打架。酒鬼没钱了想赊酒,我父亲不给赊,他就开始找茬儿,于是我父亲就把他推到供销社当院的雪地里和他摔跤,每次都得摔到两人气喘吁吁、滚得满身是雪才罢休。有意思的是过后酒鬼并不记仇,第二天酒醒了见到我父亲还是“阿哈、阿哈”(鄂伦春语:哥哥)的叫得很亲热。我母亲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儿,村里的鄂伦春族妇女们有时找她做点什么都会送来一小盆肉干或者新打的兽肉,所以那几年我家的餐桌上也从未缺过肉。我到木奎的第二年冬天,有一位猎民老太太送来一大碗用熊肉和熊油做的“阿舒姆”,我尝了几口实在是太香了,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香,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吃到鄂伦春族的“阿舒姆”。
父亲把我送到村里的小学校,上二年级,班上的14名学生有13名是鄂伦春族,还有一名汉族女生。班主任老师也是鄂伦春族。有时候某个同学犯了错误,气急的老师就用鄂伦春语臭训一顿,刚开始我一句也听不懂,后来才慢慢地懂一点了。有一天中午放学,同班的景荣领我去他家,家里大人都不在,我看着他麻利地用炉钩子从炉灰中扒拉出来一个盘子大小、黑乎乎的东西,找了一把小猎刀刮了一刮,那东西露出了金黄色的面皮,原来是一种埋在炉火下的炭灰中烤熟的烤饼,鄂伦春人叫做“布勒玛”。景荣掰了一半递给了我,那烤饼散发的热气中带着一股新打的麦子的面香,特别好吃。
还有一次去海连家,傍晚的时候屋里有点暗,只见他们全家四五口人围坐在火炕上喝酒吃肉。当中菜板上摞着一堆硕大的犴骨,正冒着热气,旁边除了两碗蘸手把肉的盐水,并没有其他的饭菜。那情景跟我小时候在莫旗老家生活时,生产队社员们每年秋收时杀头老牛吃手把肉的阵势一模一样。
到了夏天,几乎每个星期天我们几个小孩儿都会跟着村里的瘸子老头儿去大河边钓鱼。老头儿钓技高超,他不用钓竿,甩一种带铅坠儿的玻璃线“毛钩”,一会工夫就能钓上好几条一尺来长的细鳞鱼,然后用吊锅在沙滩上给我们炖了吃。老头儿每次都会从怀中掏出半瓶酒,抿几口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吃,他只吃鱼头。我们有时候干脆在沙滩上过夜,点着篝火玩儿一宿。夏天夜短,感觉不大一会儿天就亮了。
这样快乐的日子过了一年多,到了第二年的秋天,因我父亲调转工作,我家需要搬到公社所在地。记得也是一个大晴天,十来岁的孩子也不懂得跟谁告别,当然也没有电影中经常出现的小伙伴追着汽车边跑边喊的桥段,我稀里糊涂地跟随父母坐上一台解放牌敞篷大卡车离开了木奎村。当汽车缓缓开动的时候,我甚至有些兴奋,为全家人即将换一种新的生活环境而兴奋。
当时我岁数还小,根本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再次回到猎村。但世间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不可预料,冥冥中仿佛真的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在安排着我们每个人的命运。也许是因为我与猎村情缘未了的缘故,注定了十二年后我还要再次回到这个地方,继续书写生命中又一段我与猎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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