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美丽
2019-03-13彭兴凯
彭兴凯
王杜鹃回到小镇时是个阳光明媚的春天,姑娘們已经穿起了裙子,小风刮来,裙裾飘飘,将大街装点得五彩缤纷。她一从车站走出来,就迫不及待地抬起了眼睛。但是她的视线所及,却是一派陌生,只有那些槐树还似三十年前,街头、路边,远远近近,到处都是。槐花正在大放,一束一束、一簇一簇,都雪似的白。槐花的浓香跑进她的鼻孔内,让她知道自己真得回到了故地。
镇子就叫槐树镇。
三十年前,她曾经在镇上生活过五年。
那时候她还是位十七岁的小姑娘,家住距槐树镇十八里地的一个小山村里。十七岁的王杜鹃,只读完小学五年级就辍学了,爹在她下学之后派给她一个活儿,让她去山里放羊。
山是一架很大的山,山与山之间是深深的峡谷,谷中布满树木和大石头,溪水就在谷中翻着白色的浪花哗哗流淌。每天,她喜欢将羊赶到山坡上,让它们安闲地吃草,然后她跑到旁边的山岗上,寻一块突兀而出的大石头,在那儿一坐,对着大山与深谷唱歌。她是听着溪水的潺涓与小鸟的啁啾长大的,天生一副好歌喉,她的歌声一如溪水与鸟鸣,总是脆脆地、亮亮地飞起来,在山岗与山谷间回荡。一支歌唱完,她接着又是一支,总是唱个没完没了。直到太阳就要落山,她才赶着羊回村子。
她后来去了槐树镇,就是因为她那赛过百灵鸟的歌喉。
那是一个春天发生的事情,山里的杜鹃花正开得粉艳,她照例赶着羊群到山里来放牧。似往时一样,她让羊们在山坡上吃草,自己则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唱起了歌。不知唱了多久,猛不防有人出现在她面前。那人二十出头,穿件夹克衫,长头发理得齐齐的,朝一边儿倒着,戴着一副近视眼镜,还背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大画夹。王杜鹃在山里放羊,平素是很少碰到陌生人的,更没有遇到过如此打扮的人。在看见他的一刹那,她的歌声立时打住,吓得从石头上站起来,抓起鞭杆子扭头就走。
没想到那人在后面喊住了她,道,小姑娘,你怎么走啊?我要找你呢!
她只好站下来,回头望那人,一脸惊慌地说,你是谁?找俺干什么?
那人忙上前一步,微微地笑着道,我在镇上工作,是来这里写生的。他说着,取下背上的大画夹,冲着她亮了亮。
从来没有走出过大山的王杜鹃,根本就不知道画夹是什么东西,更不知道写生是什么意思,她还是有些慌张地说,那你找俺干什么?
那人再一次微微地笑了道,我是让你的歌声吸引过来的,你的歌唱得太好了!
其实,在村里,如她一样喜欢唱歌的姑娘有好多,她们的歌声同样清脆,同样好听,在村里人听来,却早就习以为常,更不会引起谁的注意来,自然也就没有谁会大惊小怪地用溢美之词进行赞美。她望着这个来自镇上的陌生人,感到奇怪与好笑,心里想,唱个歌有什么呢?俺这里人人都会唱呢!你寻着歌声跑了来,别是有什么坏心思吧?她如此想着,又害怕起来,转身就走。
没想到他从后面追上来,边追边又开了腔,你怎么走啊?咱们说说话不行吗?
她边走边道,俺没功夫跟你说话,俺还要放羊呢!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还不行?他还是心有不甘地追在后面说。
她见他追着她,有些甩不掉的意思了,胆子忽然大起来,索性站住脚,充满敌意地望着他冷冷道,俺不认识你,凭什么要告诉你俺的名字?
那人看出了她的害怕和敌意,再一次微微地笑了,道,哦,我先介绍一下自己吧。我叫李宁东,市艺校美术专业的毕业生,刚刚分到槐树镇,在镇文化站当站长。今天,我是第一次到你们这里来。你们这儿真是太美了,太适宜写生了!
她没有听说过李宁东这么个人,也不知道镇文化站长是个什么角色,她还是对他充满了敌意地说,俺不认识你!说着快快地走了。走出老远了,她才站下来,回过头去看他。就见那个叫李宁东的家伙站在那里发了半天呆,背着画夹,默默地下了山。
日落西山,她撵着羊群回到了家。
日出东山,她又撵着羊群出了村。
将羊群赶到一面山坡上,她寻找到一块大石头,又坐在那里亮开了歌喉。
她就像一只百灵鸟,每天不唱唱歌,嗓子就会发痒,心里就会不舒服。
一支歌儿还没有唱完呢,抬眼一看,通向山下的小路上,又有人朝这边走来。她瞪大眼睛,一下子就认出来,来者还是昨天那个叫做李宁东的家伙。不同的是,他今天没有背画夹;更不同的是,随他而来的,还有一个人。那人她是再熟悉不过的,竟然是自己的爹。她望着两人渐渐走近,心里想,他怎么又来了?他到底要干什么啊?而且,爹放下地里的活计,也跟着他来了。她惊讶而又不解。显然是因为有爹在,她的胆子壮起来,她将嘴里的歌声打住,坐在那儿,冷眼望着那个人与爹走到近前。
爹与那个人还没有说话,她就抢先一步开了腔。当然,还是昨天那种敌对的态度,你怎么又来了,你到底想干什么呀?
那人没有开腔,只是冲着她微笑。开腔的是爹。爹平时对她总是冷着面孔的,凶巴巴的,现在却是一脸灿烂。爹说,娟子,喜事哩。人家李站长听你歌唱得好,要调你到镇上工作哩。人家李站长说了,只要你同意,明天就可以去镇上哩。
她的眼睛立时瞪大了,嘴巴张开来,怎么也合不拢。她生在山沟里,长在山沟里,她一直以为自己会永远地待在山沟里,等放上几年羊,就会寻一个婆家,然后嫁过去,生儿育女,饲鸡喂羊,无声无响地过一辈子。她做梦都没有想到,她还能去镇上工作。那镇子她是去过一次的,那条长长的街道,那些连片的瓦舍,还有数不清的槐树,都是山沟里没有的。她不相信地望着爹说,真的?
爹没有开口,那人开了腔,当然是真的!
她提出质疑道,俺两眼一抺黑,凭啥要让俺去镇上工作呢?
那人说,因为你的歌唱得太好了,到镇上来,将来会有大出息呢!
她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有什么大出息,但是她知道,自己是没有理由拒绝去镇上的。她丢下了放羊鞭,成了镇文化站的一员。
那时候,镇文化站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站长李宁东,一个便是王杜鹃。
王杜鹃来镇文化站的第三天,李宁东就特地为她组织了一台文艺晚会。晚会上,王杜鹃的任务就是登台唱一支歌。第一次登台唱歌,尽管她有点紧张,尽管她不习惯握麦克风,更不习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但是,她还是在他的鼓励下登上了舞台,亮出了她的歌喉。那天晚上,不仅她的歌声征服了小镇人,她如花似朵的青春与美丽,同样将小镇人征服。
当然,这仅仅才是个开始呢,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她的歌声和美丽不仅征服了小镇,也征服了县城,接着又是地区。当时间到了来镇上的第四个年头时,她参加了省电视台举办的青年歌手大奖赛,她一路过关斩将,最后拿到了金奖!
她成了耀眼夺目的女歌星。
在事业上取得成功的同时,她还收获了另一样东西,那就是爱情。
她与李宁东热烈地相爱了。
并不是因为他这个伯乐发现了她、帮助了她,她对他的爱情只是出于感激与报达,不,不是,而是因为两人真正地相爱了。记不清爱情是从哪一天在心头滋生的,她只感到自己的生活里不能没有了他。无论是去县城接受培训,无论是参加各种各样的演出,还有各种各样的大奖赛,只要他在她身边,她就感到踏实,就感到安全,登上舞台演唱时,发挥得就特别好,反之,她便会慌乱,甚至无所适从。
她向他表白爱情的那一天,就是从省城参加青年歌手大奖赛载誉归来时。那天,他到小镇上的火车站去迎接她。正是春天,他手里捧着一束火红的杜鹃花。同他一道来迎接她的,还有县里与镇上的大小官员。因为她的成功,为地方争得了荣光。可是,那一天,在她眼里却只有李宁东一个人。她一从车中走出来,就看到了他,她情不自禁,立刻甩掉手中的行囊,飞似的奔向他,鸟儿一般投进了他的怀里。她的举动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尴尬地张着两只手,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红着脸在那里傻笑。
她却什么都不管,小声对他说,李宁东,我要嫁给你!
然而,最终,两人却没有走进婚姻。非但没有,还分了手,从此天各一方。
那是她来小镇的第五个年头。夏天,她去参加地区举办的广场汇演,她代表县里登台唱了两支歌,下场之后她接受了一位记者的采访。那位记者来头不小,是北京一家媒体的资深名记,三十来岁,长发飘飘,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她在地区招待所接受了他的采访。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怎么采访她,他对她的情况早已了如指掌。他见到她,只是拿眼睛牢牢地盯著她看个不停,看得她脸上火辣辣地低下了头。半天之后他才开腔道,王杜鹃,你不能再待在那个小镇上了,否则,你的事业就只能止于现在了。
他又说,你应该走出去,到更阔的世界去发展。
他接着说,你知道吗?你的美丽、你的歌声,还有你的经历,都是别人不具备的,只要有人给你指点、包装,你就会成为中国歌坛耀眼的新星,就会成为第二个宋祖英、毛阿敏!
她被他说得糊涂了,不明白地望着他。
他则继续着他的煽动道,王杜鹃,如果你愿意去北京,我可以全力以赴地帮助你,让你走向更广阔的舞台,甚至走进春晚,让你红遍大江南北!他说着,拿眼睛盯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她并不相信自己会成为宋祖英、毛阿敏那样的明星。就是现在,她拿到了省电视台的金奖,她还一直以为是个梦。哪一天梦醒了,她还在山里放羊呢。当然,她知道,眼前发生的一切,并不是梦,她在李宁东的帮助下,走出了小山沟,已经成了小有名气的歌手。如此的变化,对于她这个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祖辈都在山里长大的农家女来说,已经是凤毛麟角、凤凰涅槃了。可是,设若真如北京记者所说,有那么一天,自己能走进北京,能成为宋祖英、毛阿敏那样的明星,谁又能不向往、不动心呢?而北京,那座繁闹的大都市,可是她做梦都想去的地方。
她怯怯地说,我,能行吗?
那记者道,你太行了!
她还是不相信地说,我真得能行?
那记者说,你要相信我的眼光和判断力。再说,我在娱乐圏混迹了十多年,遍地人脉呢!不瞒你说,央视台的好几个导演、好几位主持人,都是我的铁哥们、铁姐们呢!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
她相信了那位记者的话。她向他点了头。只是送走那位记者后,她又犹豫了起来。她想,自己如果真的去了北京,李宁东怎么办?她爱李宁东,她的生命里已经不能没有他。然而,如果将这个机会放弃,她又有点不甘心。她的心中充满了矛盾,似一团乱麻在搅动。
从地区回到小镇,她犹豫再三,还是将心一横,向李宁东谈起了此事。
天上下着细细的小雨,两人打着伞走在镇子外面的槐林中。李宁东沉默了许久才开腔,我将你带到镇上来,就是希望你能成为明星的,既然有这个机会,我是不会拖你后腿的。
她说,可是,我去了北京,你怎么办啊?我离不开你!她紧紧地偎向他。
他说,要想干成大事业,就不能太儿女情长了!
她半天没有说话。
他冲着她真诚地说,去吧,杜鹃,我支持你!
她望着他,眼里热泪涌流,她偎向他,紧紧地抱住了他。
来日,他将她亲自送到了北京,交到了那位记者手中。
那位记者叫杨中。杨中没有食言,她一来到北京,他就全力以赴地打造起她来。他先是送她去音乐学院进修一段时间,又找了词作家和曲作家,为她量身创作了几首新歌,一年之后,她正式在北京的舞台亮相。虽然不是春晚,可也是央视台主办的一个重要晚会,而且是现场对全国直播。更让她惊讶的是,与她同台演出的,就有宋祖英与毛阿敏,还有几位更资深些的歌坛大腕。精心的包装打造,还有主持人对她的特别关照与介绍,当然,也是山里姑娘与生俱来的纯朴与本真,让她的演唱取得了相当的成功,台下掌声如雷,叫好一片。
她一炮走红。
她就有了更多的演唱机会。在舞台、在电视屏幕亮相,几乎成了家常便饭。她的名声越来越响亮,已经有了歌坛明星的味道。
当时,歌手们都热衷于走穴,她当然也不例外,凭着杨中的操作与联络,她就奔走在全国各地的舞台上了。由此,她的名声在越发响亮的同时,也挣了不少叫人民币的东西。只是名利双收的她,与李宁东的爱情却走到了尽头。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末,电话还没有普及,手机更是无从谈起,她去了北京,差不多就同他失去了联系。唯一的联系方式就是通过信件。她又忙于演出,萍踪浪迹、栖无定所,因此,一年的时间也难得有信件收到。两人的关系变得越来越淡漠、越来越疏远。
两人真正分道扬镳,是在她跟随心连心艺术团,赴沂蒙老区演出之后。来到北京,她除了走穴外,一些大型晚会、义演什么的,她是一定要参加的,尽管类似的演出没有多少收益,但是获得的名声却不能小觑。那天,她接到央视台的邀请电话,高兴得不得了,因为她的故乡就在沂蒙山区,她正是唱着《沂蒙山小调》走进北京的。去故乡演出,无疑是一种衣锦而归,是一种巨大的荣耀。当然,还有一件事情让她更为高兴,那就是可以见到李宁东。一想起李宁东,她的心中便荡起一股爱的涟漪。她想方设法给他打去了电话,要求他到演出的那一天,一定要前去同她相见。
他在电话里答应了她。
那天的演出尽管下着小雨,却是人山人海、盛况空前,她一曲《沂蒙山小调》,让乡亲们倍感亲切,赢得的掌声如雷轰鸣。她怀里抱满了观众送上的鲜花。然而,演出结束,直到她乘车就要返回北京,也没有见到李宁东的影子。她不知道他怎么了,为什么不来看她,虽然演出地点不在家乡那个县,相距也不过五十里地,他骑着自行车,两个小时就能赶到。那天,她回到北京,泪水登时就模糊了她的眼睛。她知道,他们的爱情结束了,应该画上句号了。
就是这天晚上,在杨中为她摆设的接风晚宴中,她喝得酩酊大醉。醉了的她被楊中送回住处,事情就发生了。他占领了她。她送给他的,则是洁白床单上的点点梅花。事毕,这位京城名记望着床单上的朵朵艳红,感动得泪水潸然。尽管那时候他已经有了妻室,孩子也会走路了,他还是当场表示要离婚,然后娶她。
他果然与妻子离了婚。
他们在北京举办了一场隆重的婚礼。
婚后,杨中正式辞掉记者的工作,专职当起了她的经纪人。
只是,她的事业在结婚之后却有了止步的味道。也许是因为她学历的原因,也许是因为歌手太多,歌坛竞争激烈而又残酷,她并没有走到那种大红大紫的田地,更没有与宋祖英、毛阿敏比肩齐名,她只是以一个二流歌手的身份,混迹在京城的歌坛。她虽然登上了春晚舞台,那场演出却是同另外三位歌手联袂上台的。虽然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她接受了这个现实。她宽慰自己,一个从小山沟里出来的放羊妹,能够跑到北京来,能够登上春晚舞台,已经是奇迹了,不能再有更高的奢望。
她还是非常满意现在的状况,对选择来北京,甚至失掉同李宁东的爱情,并没有过多的后悔与悲伤。她知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的朴素道理。只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她的事业止步不前,将爱情和家庭放在生活中的重中之重时,婚姻却离她而去。那时候,他们已经结婚八年,孩子都上小学了。一天,她无意中打开他的电脑,竟然在里面发现了他同一位陌生女人在一起的照片,两人亲密而又暧昧的举动,让她有了一种本能的预感。她没有声张,她实施了一次跟踪,便将他与那个女人抓获在一家酒店内的大床上。
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离婚。
她的第二次婚姻则是在五年之后发生的。
婚姻的失败,对她的打击十分大,她对男人产生了强烈的恐惧。尽管追求他的男人随着她的离婚接踵而至,大有挤破门槛的意思,但是,她还是选择了拒绝。她决定独身一辈子。好歹,她还有女儿陪伴。她便一片冰心地做起了单身母亲。此时,她依旧从事演艺这个行当,去参加各种晚会、各种商业演出。演出得来的收益,让她和女儿在北京过得优渥。
可惜,如此的日子并不久长,失去了杨中这个经纪人,随着年龄的增大,新的歌手又层出不穷,渐渐地她便没有了市场。生活开始变得拮据。而女儿又留学到了国外,急需要大把的票子进行充填。她一时陷入了困境。
她的第二次婚姻,纯粹就是为了女儿。此时,她已是四十多岁的女人了。
她的第二任丈夫是位画家,在美术界颇有名气,他的画作只要出售,都能为他换来不菲的收益。她女儿留学外国的费用解决了。不过,她并没有获得多少快乐,且不说画家比自己大了十多岁,身上已是暮气沉沉,单是他对自己的态度,就让她无法接受。自从嫁给他的那天起,他根本就没有把她当作妻子来对待,只是把她当成了家里的保姆。此前,他是雇有保姆的,同她结婚后,他将保姆辞掉,让她代起保姆的职责。做家务,她倒是并不犯难,让她无法接受的是,她从此没有了自由。他不许她外出,不许她同别的朋友相会,更不许她再登台演出。她成了笼子里的一只鸟。如果不是为了女儿,她说不定就同他离婚了。
为了女儿,她只有忍受。
然而,时间没过多久,一件让她没有想到的事情却突然发生。有那么一天,那画家中风倒地,送进了重症监护室,没过三天便撒手西去。
画家的骨灰刚刚入土,她就让画家的一双儿女扫地出门。幸亏在北京她还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否则,她得流落街头。
她同画家有了七八年的婚姻,当然不甘心如此的结局,她便找到了律师,开始同画家的儿女打起了官司。还好,尽管历尽周折,法律还是给了较为公正的判决,她得到了应该得到的遗产。虽然只是画家遗产中很少的一部分,但是,也足以让她半世无忧。在官司尘埃落定的时候,她却突如其来地发现,自己竟然变老了,头发白了多半,眼袋下垂,人胖得臃肿,甚至变形,看模样,完全就是一位提着菜篮子出入街头巷陌的老大妈了。那一天,她躲在家中顾镜自盼,都认不出自己是谁了。
她扑倒在床放声大哭。
此时,她已远离歌坛。没有什么工作可做,留学国外的女儿早已完成学业,在国外有了工作,又与一位外国男友同居,很少给她打电话,对她这个妈妈似乎也没有多少感情,回国来看她,更是一种奢望。无可奈何,她每天的日子就是独守空房,要么是坐在沙发中发痴发呆,要么就是回忆一些过去的事情。
那个叫李宁东的文化站长,便不可避免地出现在她的回忆中。
她想起了故乡那座很大的山,想起了当年放羊的日子。当然,她想得最多的,还是那天她在山里遇到李宁东的情景。正是那天的相遇,改变了她的一生,让她从深山沟里走了出来,走向外面的大世界,让她有了荣耀和辉煌。一度,人们都称她是从深山里飞出的金凤凰,是美丽的百灵鸟。然而,现在,她只能算是一只老母鸡了。回忆着当年,她才蓦地意识到,自己是真正地老了,已是五十岁的老女人了。她来北京,竟有了三十多个年头。
三十多年,那应该是多么漫长的岁月啊?可是,三十多年的经历对于她来说,却似是一场梦。
是的,就是一场梦。
如果真是一场梦就好了。她自言自语说。
如果这三十年只是一场梦,那么现在,她应该还生活在那个槐香浓郁的小镇上,应该同李宁东缔结百年好,朝夕相伴。而他,绝不会像那个叫杨中的北京人,背着妻子同别的女人偷情。更不会像那个画家,自私专横得让人难以容忍。那么,自己的一生呢,就会是另一种样子,就会活得幸福而又快乐。可是,天底之下是没有如果这一说的,她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与嘲弄了,也只有叹息与后悔。
叹息与后悔,回忆与怀念,就促成了此次的故乡之行。
槐树镇虽然还是个镇子,已经有了城市的味道,街拓得老宽,楼筑得老高,街两边都是各种各样的商铺,十字街头甚至都有了红绿灯,人来车往,颇是热闹。她站下来,向路人打听,方知道镇文化站随着镇政府业已搬迁。过去在镇子的中心位置,现在已经搬到镇子的边缘地带。从火車站去镇政府,正好要沿着镇街自北向南地穿过。她没有打那种叫蹦蹦的三轮车,她想在街上走一走、看一看,看看阔别三十年的镇子是否还有熟悉的记忆。槐花的郁香阵阵袭来,比起雾霾深重的北京,让她觉得呼吸分外顺畅。阳光也挺不错,暖暖地照在身上,有了夏日的味道。难怪姑娘们都穿起了裙子,夏天是真的要来了。年轻时,在如此的季节里,她也早早地穿上了裙子。穿着裙子的她,即便是走在美女如云的北京街头,也是出类拔萃、风光无限的。现在,她却老去,不再具备穿裙子的条件了。自惭而又形秽的她,甚至都不想面对那种玻璃质地的镜子。
好在,并没有人认出她来,甚至没有人多看她一眼,她走在故乡的大街上,还算显得从容镇定。
忽然,她站了下来,目光牢牢地盯向街边一座五层小楼上的广告牌。那广告牌很是巨大、很是醒目,占据了楼顶多半的面积。广告牌上的画面是一位姑娘。姑娘微笑着,正驾着一辆电动车在飞驰。姑娘自然是穿着裙子的,红色的裙子给风鼓荡起来,在蓝天的背景下,正浪漫飞扬。她发现,姑娘画得相当漂亮,饱满鲜艳的红唇,飘逸飞扬的长发,明亮纯静的眸子,挺秀可爱的鼻子,熟得红苹果似的双颊上,还旋着一对甜甜的酒窝。美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她不仅发现画中的姑娘漂亮,还觉得十分熟悉,似是在哪儿见过,但是画中的姑娘是谁,却一时没有想起来。她站在那里,皱起了眉头。努力地去想时,她惊讶地差点叫起来,她发现广告牌上美得如仙女似的姑娘,竟然是当年的自己!
对,是自己!正是当年那个从深山沟中走出来的她。那花朵一样的青春,那新芽似的娇嫩,那春草似的质朴,让她仿佛又回到从前。
她站在那里呆若木鸡,又不由泪流满面。
是谁把我画在广告牌上的?
小镇人做广告,为什么要把我当模特儿呢?
她在心里自问,却无法找到答案。
她擦了擦脸上横流的泪水,沿着镇街继续向前走去。
一面走,一面再次将目光望向街两边的广告牌。她的眼睛便再一次瞪大了,再一次差点儿叫起来。她不但发现那座五层楼上的广告牌用她做了模特,她还无比惊讶地发现,镇街上的大多数广告牌,也都拿她的肖像做模特儿。那些或大或小的广告牌上,有她的正面画像,也有她的侧面画像;有她的全身画像,也有她的半身画像。但是,不管什么角度的画像,广告牌上的她,都是青春的、美丽的、纯真的、微笑的。也就是说,都是三十年前的她。
她瞪大眼睛,站在那里久久不动。
一位卖樱桃的老大爷似乎发现了她表情的异样,挎着篮子凑了过来,试试探探地道,你是从外地来的吧?
她木然地对老大爷点了点头。
那老大爷十分好事地说,你是在看广告牌上的姑娘吧?
她还是木然地对老大爷点了点头。
那老大爷便一脸眯眯地笑着道,那姑娘叫王杜鹃呢,是从俺们这儿飞出去的百灵鸟呢,她现在在北京当歌唱家呢!
她没有想到老大爷知道自己,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她怔了一下,不由问道,你知道这些广告牌,都是谁画的吗?
老大爷还是笑眯眯地道,还有谁?俺们这里文化站的李站长呗!
她忙问,李站长为什么要把王杜鹃画到广告牌上呢?
老大爷依旧笑眯眯地道,那杜鹃姑娘临去北京前,和李站长相好过呢。那李站长一直忘不掉她呢。
她不解地问,忘不掉她,就把她画到广告牌上去?
老大爷仍然笑眯眯地道,那是因为杜鹃姑娘在李站长眼里是最漂亮的呗。他要在广告上画个美人儿,只有画她最合适呗。
她站在那里说不出话。眼里的泪水再次爬了出来,在脸上流成一道道小溪。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将泪拭去,离开了那个卖樱桃的老大爷。只是,她并没有继续沿着大街朝镇政府方向走。她转过身来,朝火车站方向走去。她突然决定,不想再见到那个叫李宁东的前恋人了。她觉得,让他心中保留着自己过去的形象,让她在他的心中永远地年轻与美丽,应该是最为明智的选择。
责任编辑 乌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