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恩叔叔
2019-03-13空特乐
空特乐
老远就看见一老者在熙熙攘攘的阿里河街里缓缓地走着……
人群里,老者迈步的姿势很特别,膝盖弯得很深,抬脚落地时特别轻,像是走在松软的林地上……
这时到了十字路口,红灯亮了,老者继续低着头走,老者闯红灯了。春节前,街里车很多,还好车辆行驶得很慢,等待着老者走过十字路口。
我快快地追赶过去,过了十字路口才追上老者,走到跟前一看:“嗯,布恩叔叔。”我请了安问:“啥时候来的?”“昨天。”布恩叔叔看着我淡淡地笑了……
我看见一张黄不拉叽、胡子拉碴的布恩叔叔的脸,让我想起我麽麽(妈妈)还没熟好的皱巴巴的狍子皮。我心疼着布恩叔叔,这个世间,包括我的心灵何尝不是那张没有熟好的皱巴巴的狍子皮呢?
布恩叔叔的老伴儿依嫩乌麽半年前病故了,布恩叔叔一直难以释怀……
记得半年前,依嫩乌麽在加格达奇住院的时候,布恩叔叔神情恍惚地对我说:“你闻到了吗?”
我抬头对布恩叔叔说:“没闻到什么呀。”
我又看了一眼布恩叔叔,他迷離的眼神走得很远,我有些慌乱了。
二妹说:“医院不就是来苏尔味儿吗?”这时,布恩叔叔气恼地又说:“一棵白桦树腐烂的味道,这多大的桦树腐烂的味道都没闻到!”布恩叔叔的话,让我和两个妹妹很惊诧。
这时,布恩叔叔的女儿说:“这里是医院,哪有白桦树腐烂的味道呀!”
布恩叔叔走出去了,在住院区拐角有吸烟室,布恩叔叔面对着窗户使劲儿吸烟,眼神还那么迷离,他苍老的眼眸走向很远,连萨满爷爷都找不到,我这么想着……
第二天早上,布恩叔叔又絮叨地说:“老桦树腐烂呢,还有股邪邪的霉味,老桦树要死掉……”说完,布恩叔叔的眼神突然凝聚起来,于是我截断了叔叔的话头:“这里哪有桦树的味儿。”面对我的话,布恩叔叔居然露出了委屈的神色,他看我们姐几个的眼神更加鄙夷了,仿佛在看战争片里的叛徒一样看着我们。一直以来,布恩叔叔对我们姐几个的看法是:我们作为这一代人,是骨子里很“怂”的人,灵魂干瘪不饱满。这让我纳闷并且懊恼的是,叔叔怎么会对我们有这样的看法,我不免感到荒谬。
依嫩乌麽走了,布恩叔叔喝了好几天酒,看他老是一副颓丧的样子,他的儿女们都为他着急,毕竟七十多岁的老人了!
布恩叔叔说:“你的乌麽走了,在落满雪花的季节里,我无法追赶了,也无须奔跑。”布恩叔叔又说:“你乌麽已经到我们族人的神山上长成野百合了,长进神山的土里了,不久的将来,我也会长进神山的土里,长成一棵松树。”布恩叔叔说完之后,淡淡地笑了,眼睛痴痴地瞅着脚底下,像是那脚底下的土地才是他真正的家园。
在托河猎民村,叔叔整日走进后山的那片林子,还自言自语不知在说着什么。他走到一棵桦树跟前,扭头看着现代化的猎民村,而远远的猎民村此刻对布恩叔叔的做法却无动于衷。
冬末的午后,天阴阴的,像是要下雪的样子,我坐上去往托河的客车看望布恩叔叔。
傍晚时分到希日特奇猎民村,布恩叔叔没在家。
我问叔叔的大女儿帕奇:“你阿爸呢?”
“阿爸天天去后山的林子里,到很晚才回来。”帕奇担忧地说。
正说着,布恩叔叔心不在焉地、慢悠悠地走过来,看样子很悲伤。
吃过饭,为了转移布恩叔叔的忧愁,我说:“叔叔给我讲讲过去族人的生活吧!”我拿出录音笔。
叔叔暗淡的眼睛亮了一下说:“讲狩猎故事。”
“嗯!”
布恩叔叔喜欢讲过去族人的生活,别看他78岁了,但记性特别好,过去了很久的往事,包括细节他都能一一给你讲述。族人没有文字,只有口头传述,都靠着这些老人们非凡的记忆传承,我不得不由衷地感恩他们。从旗里或者从外地来的记者、学者们请他讲述过去族人的生活,从他眸光中看到他仿佛回到了过去的故事中,这一时刻,他特别自信,觉得自己活着很有价值。而且他讲的母语很古老,有些我都听不懂,也译不了。
记得前年的初秋,我和鄂伦春的著名学者白兰老师、民研会的阿玉英去托河做田野调查,找到布恩叔叔,他看见白兰老师特别高兴,就像是他的女儿回来了。我们说明来意后,布恩叔叔说:“这几天天气很好,明天我们去河边吧。”
白兰老师对族人正在濒临消失的母语和传统文化心痛不已。
现在族人的传统文化包括母语就像稀疏的林子,在凄风苦雨中瑟瑟地颤抖,仿佛是林子里不多的、所剩无几的狍子,只能在针叶林萎缩的冻土带里留下一串串的蹄印。
白兰老师时常为孤独的鄂伦春老人,为自己子孙们不会说几句母语而哭泣;为子孙不珍惜水资源而哭泣;为子孙不敬重森林而哭泣。老人的泪水被夏日的阳光晒干之后,默默地坐在院子里沉默不语,时常喝了酒深情地唱“赞达仁”,像一只迷失的狍子。老人的赞达仁充盈着伤悲,老人看不到赞达仁的尽头而泪流满面,赞达仁里裹着泪水,而泪水一边流着一边奔跑着……族人的赞达仁有着森林和萨满的神韵,那赞达仁里只有几句抑或一句歌词,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忧伤。
白兰老师边流泪边说着,我在一旁也跟着流泪。
白兰老师是非常严谨的学者,也是我最敬佩的学者。
次日,阿玉英起得很早,做过早饭,她烧开水给布恩叔叔沏了一大暖壶茶水,好拎着去河边。
阿玉英大学毕业之后分配到民研会,我和白兰老师叫她“娃娃”,她长得像娃娃,很清秀,是那种妙曼的女子。起初,娃娃吸引我的是她说话的声音,柔柔的仿佛是一扇将要开启的门请我进来,无须在阳光下晒就很干净的声音。娃娃是乌鲁布铁阿其格查依氏族的,她身上有着森森细细的美,她有时做菜的时候会给她丈夫打电话:“这个菜怎么做?”她丈夫很耐心地告诉她,怎么怎么做。娃娃是那样任劳任怨,而且她有足够的耐心照顾着我和白兰老师。
到了河边的林子里,布恩叔叔满脸笑容地站在河边,目光静静地对白兰老师说:“你们习惯了总是在屋子里……我不习惯把自己总是闷在屋子里,我的苏努顺(即灵魂)快发霉了。”他望着缓缓流淌着的希日特奇河流,若有所思地说。之后,布恩叔叔深深地叹气,在那一刹那,我看见阳光接纳了布恩叔叔深重的叹气声,因为我听见阳光咝咝地响了……
布恩叔叔坐在一棵倒木上,我和白兰老师坐在他對面,娃娃负责拍照录音。
布恩叔叔边喝茶边给我们讲过去的往事。
族人们在林子里生活的情景,就像电影一样。族人们像树木一样的表情,那单一的、木讷的表情,喜怒哀乐都是一种表情,淡淡的还有些许的咸味充溢在空气中,还有族人们仰头看腾格日(蓝天)的那目光的表情,太美了,那目光的表情是感恩的,用露水洗过的脸,真美。
布恩叔叔缓缓地讲述,眼眸里的光很亮,坐在对面的我不敢对视,布恩叔叔眼眸里的光很晃眼。
那时候,我们在达宾附近狩猎,就是现在的达尔滨罗。
讲到他的姐姐阿布哈特,布恩叔叔的奶奶时常说:阿布哈特将来是会成为萨满的人,阳光照在她身上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初春的阳光落在她的头发和脑门上,使得她的灵魂闪耀着,像明耀的光源,在桦林边闪烁。这时,乌力楞的猎马群一边吃草一边跑向密林深处。
她融入阳光,明晃的阳光渐渐淹没了她的整个身子,她沐浴在阳光中,最后,只剩下她的灵魂在那里站立着,像一棵直直插上蓝天的落叶松一样,在林子里漂浮着……
此时,阿布哈特的麽麽正从斜仁柱里走出来,站在斜仁柱的门前看着女儿,不远处她女儿身上的阳光令人发晕。此刻,她奶奶从林间羊肠小道上回来,很疲惫的样子,看见远处站在阳光下的孙女,奶奶感觉身心那糟透了的朽木似的心情也明亮了,奶奶也吸纳了孙女身上那明晃晃的阳光,仿佛重获了生命。
阿布哈特是个白净而整洁的小姑娘,有着罕达犴般的黄色瞳仁,在这达宾湖边儿,她不用思考什么,就能感觉到她灵魂深处细密的呼吸。
初夏时节,那是明媚的午后,阳光暖暖地、静静地照着,布恩叔叔的阿爸请回来白依尔氏族的德勒坤萨满(即流浪萨满)。刚下过雨的林子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林子里的羊肠小道上,猎人们穿着齐哈密(狍皮靴子)走过经年落满叶子松软的林地上。这是林子里早上的寂静,族人们传递声音抑或传达消息都是很小的声音,如几人或多人在狩猎的时候,都是用目光给对方传递声音,不能随随便便惊动森林里的每一棵树木,这里的寂静如此惊奇和快乐。
在简朴而原始的乌力楞,布恩叔叔的阿爸和族里所有的人们在刻着“白那查”的松树边的西南角搭建简易的斜仁柱,一种圆锥形的住所,这是狩猎时代族人们曾经温馨的家园。
萨满跳神,新萨满产生,临时搭建的斜仁柱必须是两个斜仁柱那么大,把两个斜仁柱搭建在一起长长的,便于大小萨满跳神。
傍晚,染红了半边天的火烧云渐渐淡下去了,德勒坤萨满仪式开始了。
三天之后,德勒坤萨满做完法事,目光苍茫而又悠远,眸子里的光亮激活了小阿布哈特灵魂深处沉睡着的生命。
那一刻,阿布哈特真真地感到骨子里另一个生命缓缓地站起来,站得还不是很稳,晃悠着,在她的眸子里晃悠着……德勒坤萨满回头看了一眼阿布哈特,老萨满看见她眸子里晃悠着的另一个生命,舒心地笑了。这些微妙的举动其他族人都没有察觉到,只有老萨满和小阿布哈特心里知道,她望着老萨满也笑了,阿布哈特的嘴角像桦树嫩绿的叶子一样好看。这片林子里,寂静伴随着族人走过年复一年的日子,桦树上嫩绿的叶子落满了露珠,像眼睛一样印在阿布哈特的心里。她穿梭在一棵棵树木之间,又坐在一棵很粗壮的落叶松下,这个夏日不可思议的午后,她懒散地坐下,一下午,眼睛望着别处和扑朔迷离的林子,与空气相伴着,直到傍晚,这也许是一个小萨满成长的经历吧!
布恩叔叔说起往事,说起族人的生活,还是满满的深情,说话的神态都不一样。
布恩叔叔的记忆中留下了清晰的印象,他还记得,那天德勒坤萨满做完萨满仪式之后站起来的那一刻——在初夏的阳光下,萨满的灵魂被太阳镀了金似的,光亮光亮的。萨满边跳边击鼓的“咚咚”的声音,把小布恩的心敲打得空颤颤的,很难受,他的情绪徒然跌落了,萨满击鼓的声音也坠落了,不像以往在林子里逛来逛去了。
之后,布恩低落地去找他的麽麽,他麽麽在斜仁柱里正煮手扒肉呢,他闻惯了用桦树皮围起来的斜仁柱的味道,可是那天,他进斜仁柱里闻到的味道很特别。
很多年以后,他才明白那特别的味道,那是用水煮过的桦树皮,四季的风穿过桦树皮凝滞的感觉,蹿进来的风,不是单纯的风了,风里裹着桦树皮褐色的味道……
猎民村的村落里,傍晚时分,很少有牛羊们懒洋洋地在村子里走过,更没有鸡鸭欢快地在院子里叫着,只有猎人的猎狗悠闲地散步在唯一的大道上。
几十年前,乡里让猎民村的猎民养鸡,乡长和村长亲自给猎民村每一户都送来了刚刚孵出不久的一窝一窝的小鸡崽,在拥挤的鸡笼子里叽叽地叫着,声音充溢在院子里很是欢快热闹。
猎民村的小鸡崽们茁壮地成长着。
旗里科技局的人时常到猎民村指导,毛茸茸的小鸡崽给猎民村带来了另一番的好日子。
半年之后,猎民村的鸡集体鸡瘟了,本是健康的鸡突然就瘟头瘟脑了。猎人从来没有养过家禽,这弄得他们手忙脚乱的,旗里也来人指导了,送来治鸡瘟的药片,鸡吃上也不见好。
那时候,布恩叔叔去猎民村的麦点干活,待了半个月回来,刚进院子,看见自家的鸡见到他进院儿,各个警惕地看着他,就像古时候斗鸡的场面,鸡冠都立起来了,像是要和他一斗到底。
布恩叔叔问老伴儿:“咱家的瘟鸡好了?我回来,鸡不欢迎了。”“好了,儿媳妇给鸡吃了ABC(镇痛片)和土霉素,能不精神吗?”
又过了些天,起早的叔叔看见两只鸡死掉了,布恩叔叔把两只鸡顺手扔到房顶上,到了中午太阳暖暖地照着。有人看见布恩叔叔家房顶上两只鸡“咯咯哒”地叫着,好精神,仿佛刚刚在房顶上下了好多的蛋似的,本来还没死掉的鸡在太阳的照耀下真的活过来了。
为此,猎民村里的小媳妇们,把自家的鸡笼子都放在院子里,让鸡们天天晒太阳,结果全晒死了。
族人没养过家禽,也很少吃鸡肉,不适合搞这个副业,现在各个猎民队把地都租出去了,猎人们基本上没活干。
现在我们每年吃的柳蒿芽都被林业局打过药了,打过药的柳蒿芽都没有虫卵。能否开春的时候,给猎民们一片生长柳蒿芽的地,让他们包下来,在这包下来的一片地上,不能打药,让我们吃上没有打过农药的柳蒿芽。
兴安岭的榛子很多,也很珍贵,现在的人们在榛子的果仁还没成熟时就上山去采集,榛子作为生长中的植物,我想它也希望等果仁成熟,再让人们享用。这样猎民队的猎人们可以包山,这也是可利用的资源。
布恩叔叔的脸布满皱纹,那皱纹像沉思又像是忍受,他苍凉柔软的白发在他“噗……噗……”的呼气声中,仿佛是秋末的败叶一样。依嫩乌麽走了,他的心智失调了。
思念到极致,布恩叔叔就出汗,出一身的汗,汗从他苍老的脸上流下来,不是顺着满脸皱纹的纹路里流下来,而是逆着流下来,斜斜的,此时,你看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责任编辑 乌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