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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篷草

2019-03-13蔡吉功

骏马 2019年2期
关键词:大号老伴儿子

蔡吉功

九爷生来是个粗性,就连起床也粗粗拉拉的。窗子的一面被太阳染红时,九爷赖床了,仰着踢被,吧唧嘴,趴在枕头上吸烟,咳嗽,吐痰,间或掺杂着几个响屁。睡在炕另一头的老伴儿从被窝蠕动出半个脑袋,随手抓起一物件扔过来,老不死的是在作死,看你还能欢实几天。

九爷铆足劲儿直身坐起,趿着鞋,几只鸡围拢过来。在自己家院子里,九爷四处扫视,西墙角是几垄玉米,茎杆呼拉拉地醒动着,阔大的叶片均朝向一个方位,如出班早朝的大臣。另几个角落的几畦小葱子、辣椒秧杆杆挺立,却依然酣睡着,如同阶前侍卫在等候差遣,单等他一声命令。简直是皇帝的礼遇,九爷乐了一阵。

九爷清清嗓子,一口稠痰射出一个抛物线,笑看鸡笨拙地跑去啄食。接下来,九爷屏住气,使劲鼓胀起腮帮子,然后一下一下换气,鼓胀,收缩,往复十多次才算结束。之所以这样,和他的职业有莫大的关系,九爷是“丧事鼓匠队”的成员,他是吹大号的。吹大号得有把子力气和技巧,否则几分钟十几分钟下来,人能累散架了,嘴也能吹破血。

九爷瘦溜溜一架身板,不像是个有力气的人,但九爷舍得卖力气。除此之外呢,九爷身上最为奇特的地方是脸上的一对淡眉,稀疏得可以忽略不计,这是打娘胎里带下来的。村人迷信说这是短命相,他父母就想尽法子期望给他把命接长点。

九爷娘活着时,常对着丑鬼似的九爷发愁,还抻脖一声声叹,我的个儿啊,我的个丑儿呀,后面的话便说不下去了。

看过医生,信过偏方,但不顶用,吃得九爷看见药就手脚哆嗦。听老人说,人生下来自带风水,能立可破,这又给他娘一个信心。隔三五个月,就有一盲人,把手搭在贴身小童的肩上亦步亦趋,吹着一只横笛走村串户给人算命。他娘把先生请上炕,报出九爷的出生时辰,先生一寸寸数着手指,摇头晃脑。好一会儿,才掀动着眼窝缓缓地说:“此子天生异相,命里虽有劫数,但一辈子衣食无忧。”先生捏捏九爷娘及时奉上的几元卦资,摸索着装进兜里,这才鼓荡着眼皮又缓缓道:“猫有九条命,九九归一,九是单数中的吉数,此子起名若带个九字,可保长寿。”

两个大人坐炕上说事,两个小孩没兴趣听。小童起始搭在炕沿上,浅浅靠着先生,晃荡着两条腿。九爷倚在门框边,玩一把木枪,一会儿指向先生,一会儿瞄准小童。小童年龄和他相仿,两人眼神不时相碰,又倏忽跳开,似乎两人都在各自探究对方的真实用意。禁不住九爷的勾引,小童眉毛掀了又掀,神色竟有些欢喜。先生拍拍小童的腰,小童眼光一下暗淡了,勾了头缩回去。九爷也顿觉无趣。

先生说话半文半白,九爷他娘听得不甚明白,但好歹也听得出九爷有救,那年九爷才十一二岁光景。这便是九爷名字的由来。那时九爷不叫九爷,叫三生,他父母生四个孩子,他排第三。最开始,他名字改成九生,后因他在族中辈份大,别人见面都得管他叫声爷的,时间长了九爷便从此叫开了。

谁也没注意到九爷啥时候溜出去的,彼时算命先生已走出半个村子了。九爷小跑几步撵上,相隔二十多米远跟着。前面慢,他也慢,前面加快脚步,他也紧赶几步。盲人耳朵灵得很,几回停下侧脸问小童。小童冲九爷凶狠地挤眉裂目,又抬起一只脚朝九爷虚空狠踹。九爷袖手站下,木呆呆地不说话。前面不再理他,九爷也不说话。走过后街,拐过影壁墙,前方就是出村的坡道口,小童掏出两毛钱放地上,示意别再跟了。九爷拾起钱还回去,大声说,我不要钱。那你要啥?我就想問问我长大了能做点啥?先生回答,学门手艺。学啥手艺?九爷还想问,先生就闭嘴不说了。

九爷到底学了手艺,他后来跟别人学上吹大号,在白事圈里混大半辈子,日子倒也过得很肥美自在。

这个夏季很快过去了……

收完秋,整个村庄都闲散下来。紧接着落了头场雪,天很晴,很蓝,丝丝云若扇面铺陈开来,第一次寒潮来了。

一进入冬月,九爷明显感到身体状况很差,白天常精神恍惚,晚上躺下前胸能贴到后脊梁骨。九爷啪啪拍着干瘦的脊梁骨,往事像电影一节节在大脑中过。

再过两个月就是春节,过完年他眼瞧着就六十岁了。于九爷而言,相较其他月份,冬季他有大把时间跟在“丧事鼓匠队”。这两个多月他能收入万八千。但九爷今冬的“生意”明显赶不上以往了,原因出在自身。

又一个早晨,九爷啃几个硬馍,跨上摩托就跟人走远了。他们去的村子,那家人刚逝去九十多岁的太爷。今天是出鼓匠的日子,得早点去。工钱是早就说好了的,每人三天挣九百元。很显明地,九爷感到乏累,吹了几声不成调调,几个长音半途掉队,像是被人卡住脖梗,变得暗哑。队长不满地望着九爷,九爷尴尬了,强打起精神走完第一场。九爷丑怪的样子,在人群中总受气。他也总惹队长生气,走得迟了,偷会儿懒了,甚至九爷瞎开玩笑也不中,队长表达不满的方式有很多种,恶狠狠地剜一眼是惯常使用的。

休息时,他们有专门的房间,烟、茶叶管够。队长问询九爷,九爷不出声,迷登着眼晴看杨树上起飞落下的麻雀,这个毛羽褐色的小东西,简直就是个机会主义者,专拣别人的空当,十几只轰隆隆一下子冲进院落,一有动静,又集体飞跑了。九爷望望灵棚,又看向麻雀,它们集体沉默着,仿佛在酝酿着什么惊天动地的世事。彼时,又一拨吊孝的人远道而来,他们并没有多么的悲痛,有的嘴角上扬似沁着笑意,仿佛赶一个盛宴,肃穆的灵棚如若彩装闪烁的厅堂。他们燃了大把的纸钱,把上供的三鲜果品摆上桌。香烛烟雾缭绕升腾着,搅成一个个松散的团,却久久不散。麻雀们全都合上眼,缩着身子,卧成一个个褐点,营造出的神怪氛围,俨然是从某个人类不可知的,想起会刻意避之,会全身冷嗖嗖的空间涌上来的神秘物质。九爷不自主地颤栗了,身体深处猛地一激灵,那个毛糙了很久的想法再次涌上来。

九爷想他是应该做些什么了,虽然那个念头在心中蛰伏时间不算长,但预知的,不可预知的难处和困难,九爷反复掂量又掂量。他能想象出别人会是什么样的激烈反应,毕竟他想付诸实施的这件事,是很多人想都不敢去想的,得抽空先去做好儿子的思想工作,老伴啥事都听他的,无须多虑。

一辈子粗粗拉拉的九爷这会儿子变得非常谨慎起来。

接下来这三天,九爷精力就格外得好,大号吹得气势昂扬,让人们又一回见识了年轻时的九爷。

第七天发丧,也就是埋葬先人的早晨,有一个告别绕棺的环节,这是顶重要的仪式,每次都非九爷上场莫属,这也是九爷最叫得响的本事。棺木抬出院落,停放在街道,孝子贤孙再次痛哭叩别。稍事歇息,九爷上场了。

九爷吹的大号为铜制,上小下大,底空,由上下两节组成,上节为吹管,下节是共鸣筒,不用时上下两节约缩回去,用时拉开。

围观的人群安静下来,九爷叉开双脚,双唇紧贴号嘴,先是寂静无声,忽地若平地卷起一股狂风,九爷高高昂起的号管,冲荡出的劲气激撞共鸣筒,音色低沉悠长,如同悲痛积郁很久的一声长哭。九爷平端着大号,对着棺木的前后左右,顺时针三圈,逆时针三圈,大号在九爷嘴里驯服地“嗯嗯”吼着。彼时,风停止晃动,残枝上的杨树叶子静默着;东边山头顶端,一块块的棉垛云镶上一层红彤彤的边沿,就像残了腿似的好久才拖拖拉拉半步;村庄的狗、鸡、羊如得讯号,全都一个声调配合嘶鸣。孝子贤孙们再次哭声震天,把丧事的悲痛气氛一下子推向极致……

这家人照例按老规矩大张旗鼓地发送逝去的先人,这在冀北平原是一种隆重而热闹的风俗。谁都知道铺张浪费劳民伤财,但那是蹲在墙角侃大山评说评说的话题。这家人早早地谋划好了,五个子女各担一万元,请上戏班、歌舞班搭台挂幕,每天上午一场晋剧,下午一场歌舞,晚间还有一台晋剧曲目。而且连着表演三天,场场不落。至于放的炮,响的礼花弹更是整车往家买。当然,这是外围不必细表。更让人期待是在院内,停灵第五天,请来的鼓匠队就该隆重登场了。一个鼓匠队一般有四五个人,唢呐、笙、二胡、铙钹、大号是主要响器。办丧事少则三五天,多则七九天,家里条件好的花去三五万再正常不过了,条件差些的,也得请上鼓匠队,为先人吹吹打打送行。曲目或喜庆,或悲凉,只要够热闹就行。这些都是给外人看的,总不能让外人笑话这家没人了,儿女不孝顺吗!

九爷有时也跟孩子和老伴发牢骚,太费钱,活着好好尽孝,死了挖坑一埋多方便。每当这时,老伴就会和儿子打趣说,儿子咱家那领炕席晴天拿到院子晒晒,可别让蛆给嗑了,保管好了将来把你爹一卷,用推车子推到祖坟挖个坑一埋,多省事,还省钱。

儿子若心情好时,就会跟他俩理论一番,什么亲尝汤药、涌泉跃鲤了,全是二十四孝图的典故,这些全都是九爷小时教育儿子的东西。九爷直撇嘴,那都是教育小孩子的东西,懂点理数就行,上古几千年了,真正做得好的就那么几个人。再说了,那都是古代传下来的东西,总不能要求新社会也原样照做吧。儿子品咂了下嘴,冲他爹一伸大拇指,也有些道理啊,那您说说我应该咋样孝敬您二老?

九爷咯咯笑了一会说,就听你娘的,等我死了用炕席卷巴卷巴一埋拉倒。

儿子“嘁”一声,村人还不把我骂死。老伴也在一旁叽嘎大乐,肥肉把眼晴挤没了。

儿子是独苗,大学毕业后,在天津某网络公司谋职,工作大忙时,两三年回一次家。

忙完这个活,九爷在家歇了几天。赶着一个好天,天空蓝得像翡翠,疙瘩云一簇簇悬着不见走动,没有一丝风。九爷交待老伴说去城里看儿子,让她独个支应家,有活先揽着。九爷去的地方是天津。

立在县城唯一的车站上,身旁是过来过往的人流车流。九爷恍若隔世。七年前,他送儿子去天津上大学来过这儿,现如今,九爷第二回站在这儿,心境却没了以往。再度站在这儿,九爺有点犹豫,脚步如被钉住似的,好一会子没挪一寸地方。

九爷起了车票,随着人流挤进大巴。折过老城区、弯过五个路口,顺南直入高速。晚上七点多,进入天津。嗬!一下车,九爷惊喜地叫起来。这是天堂吧,这简直比村庄过年还亮堂吗!儿子开着车来接他,儿子没随了父亲的丑样,五官很耐看,又有一双大长腿,听说换了好几任女朋友。儿子有年回家无意中说起这事,九爷不爱听,数落儿子不务正业,哪有耍着人家闺女玩的道理嘛?儿子歪嘴不置可否。老伴向着儿子,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活法,你个老棺材瓤子懂得个屁。九爷在气势上先落了单,跳着脚却也无可奈何。

两年后的今天,再见到儿子,更加英俊帅气,九爷自是满满的欢喜,儿子眼晴里同样跳荡着惊喜。拉上九爷沿着流光溢彩的宽阔大道,到海河外滩公园逛了两圈,又领着九爷在海河边的二十八层自助餐厅吃饭。四围全是玻璃窗,落地的那种,从各个角度都能俯瞰海河流光溢彩的美景。九爷赞叹儿子活得个神仙样的日子;一侧,不重样的几十种吃食随吃随取,儿子递给九爷一个托盘,示意九爷挑爱吃的拿。九爷也是吃过宴席的人,但像这种精细的美食他是头一回享用。拣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好听的音乐一首首响起。他是沾儿子光了。这得花多少钱呀?九爷刚想张口,儿子伸食指抵住嘴,九爷被一个“嘘”堵住。

回到儿子的出租屋,九爷还在亢奋状态。他一个劲儿赞叹儿子给他们老李家长脸了,他就是进祖坟也无愧先人了。儿子的出租屋不是很大,仅有个20平方。儿子打地铺,把小床让给父亲睡。父子两人无一点睡意,躺坐着聊天。九爷就问儿子还记得那件事不?

哪件事?儿子放下手机。

就是开玩笑那回,我死了你娘让你用炕席卷走埋了。

哦!那是个笑话,我不会那么干的。

要是我真让那样做,你能听话不?

儿子呆愣了一会儿,眨眨眼,您今天来天津找我不会是研究您的后事吧?

九爷摸摸下巴,先就紫涨了面皮,扭捏了一阵子答非所问,你喜欢现在的工作吗?

儿子转着眼珠,当然喜欢了,你咋想起问这个?

九爷思谋着说,我吹大号一辈子了,都是给别人吹打。我就想,等我蹬腿那一天我肯定是听不到了。九爷考虑几秒钟,望向儿子。儿子憋着气听父亲讲,身下的转椅吱嘎响了又响,我来想和你商量下,我想弄个活出丧,就是我假装死了,请一班鼓匠给我吹打,先享受一下死后的待遇。等我真合上眼那天,也就走得心安了。儿子很显然是被惊吓住了,他那半张着嘴喘出的气体是短促的,脸上似笑非笑地僵住,有棱角的面容上漾着一层雾。看得出来,儿子很震惊。儿子低着头,半响才问,您是认真的?就算我能接受,我妈,我那几个叔叔大爷、姑姑婶子能同意?还有村人的褒贬,你能受得了?

九爷直起腰,只要你没意见,他们不同意还能咋得。两人磨叽小半宿,好说歹说,儿子才勉强同意,不过一个劲儿唠叨,好好的人非弄一活出丧,跟谁学的这是!

九爷好不容易来一趟天津,儿子本想好好陪父亲逛逛几个景点,但公司临时派他出国,日期未定。儿子很为难,跟父亲说起,九爷倒很大度。儿子留下两千元钱,又电话约定一个朋友照顾九爷。

一桩心事已了,九爷轻松自在,也想趁此机会好好过过城市的生活。节省惯了的九爷并没有要儿子给的钱。九爷手头不紧巴,儿子的朋友来过几次,都被他寻下个理由打发走了。白天,九爷在屋里没事干,躺腻烦了,把电脑打开,找出几款游戏,逐一试着点开,玩了一会没有意思。九爷立在窗户前往下看,出租屋楼下不远是一个公园,玩杂耍的,打拳的,吊嗓子的,唱京剧的,倒是很热闹。

九爷先是在绿化带上逛达了几趟,被胳膊带红袖箍的人吼出来,心下甚感有趣,感叹城里人病得不轻,种几垄青菜多好,偏偏种草还不让人在里面走。这要是在俺们乡下,漫山遍野的青草少说也有几十种,撒欢,尥蹶子,放火烧,哪个管呢。

九爷随心逛着,前方树冠下围绕一圈人,隐约听到里面有人大着声说话。九爷挤进去,是一个脸色模糊的中年男人,脚下铺一方看不清颜色的油布,放置一袋袋的膏状东西。中年男人先是唱词,表示自己给大家送福利来了,不像医院有病没病先开一摞方子,骗病人钱财,自个儿给人看病,要的是真心。自己的药专治皮肤病,不好不要钱。为显示自个儿不是江湖骗子,中年男人豪爽地一张张分发给众人回家免费使用,等有效果了再来买。围者都是老头老太太,拿在手里若捡个大便宜。这时就有一老者出来说话了,说他家的药如何神奇,他好几年的皮肤病,用七帖药就治好了。看到真有效果,老头老太太们就开始掏钱了,中年男人说五十元一帖膏药,打个六折,三十元一帖,省不下你,也富不了我。很快,地下一堆全卖光了。九爷心动过,但很快消绝了念头。九爷大半生走村过镇,也算见识过世面,这点小把戏能唬得了他?

九爷晚上给老伴打电话,嘲笑城里人的钱好骗,一个骗子的小把戏,可这城里人偏偏就信,真是病得不轻。可话说回来,城里的新奇事物太多了,如一只小虫抓挠着脚心。

九爷蠢蠢欲动了。

九爷后来去菲拉斯洗浴中心,花去358元平生奢侈了一回,九爷还按摩了,嫩白的女子绵软的手抚上他树皮状的身体,九爷飘飘然,这简直是过去莲堡村财主刘文军的待遇吗。按摩女递过来一个长长的眼神,九爷看懂了,因为他直身凑过去,可是按摩女热辣的眼神迅即弹回去,九爷忿忿地拨开,老鼠似的逃了出来。九爷又去大商场给自己和老伴各买了一身贵衣服,又去看了几场电影,下了几次馆子。翻翻口袋,带来的四千多元还有一千多。

夜幕落下,九爷站在立交桥上左右张望,他右手侧二百米处,巷头种有三棵树的巷道他没进去过。九爷走下台阶,拐过街角深入进去。九爷看见那个酒吧,门口堆了许多瓶子,还有闪闪烁烁的射墙灯。九爷推门,拣个靠墙的位置坐下。酒吧里客人极少,柜台后面侍者坐着修剪指甲,直腰瞄九爷一眼,继续忙自己的。九爷学着城里人冲侍者笨拙地打个响指,侍者懒懒地抬头,指指墙壁花花绿绿的酒瓶,自己选。要是在往常,九爷的目光是直线的,很少拐弯,但今天鬼使神差,他无意中瞟见侍者的手奇大,比常人多出一倍,大爪子。九爷吃了一惊。九爷要了瓶外国文字的蓝瓶,侍者一下子精神起来,一瓶二十八。九爷第二次吃了一惊,这也忒贵了吧,九爷心虚了。侍者拿眼斜九爷,吐出的话干巴巴的,这里的酒贵得很,喝不起别进来呀。九爷脸红了,先买五瓶,送那个小后生两瓶,九爷指指演台上叮叮咚咚弹吉他的棕色头发唱歌的。

过了一会儿,那个歌手拎着酒瓶子坐到九爷对面,谢谢你,老帅哥。歌手长得白净,手指修长,约有二十来岁,头上有几绺头发染成深棕色。九爷笑笑,谢啥。歌手翘腿,晃着酒瓶,好看的长眼晴水汪汪的,我来猜猜你是干啥的?九爷说,你猜吧。首先,你是头一回来这座城市,像你这么个年龄的人不会这个点来酒吧玩,我猜你是来看孩子的。九爷点点头,算你掐算得对。歌手声音倏地沉了下去,我不会掐算,我也有同你一样的父母。

九爷打响指让大爪子墩在桌上十瓶那种牌子的外国啤酒,歌手说他是山西人,算是个“东漂”,天津在山西东边吗。聊了一会,九爷心血来潮,孩子,说说你的理想吧。那个歌手很奇怪地看着九爷,你现在的样子很像我的小学老师,人长大了,心境也变了,好像谈理想是件多么可笑的事儿。要说理想吗,歌手想想说,我就想在三十岁之前走遍三十座城市,每座城市睡一个女人,再可能的话,每座城市生两个孩子,呵呵呵。九爷差点喷酒。酒精的刺激,九爷摇摆着光溜溜的脑袋说,这个理想好,大爷我支持你。歌手跟九爷碰碰瓶,老帅哥说说你的理想吧。九爷脱口而出,我就想死一回让自个儿看看。您说什么?请再说一遍。

“我想死一回让自个儿看看”,九爷加重语气,且一字一句。

歌手愣了几秒,只有几秒:“老帅哥,我不得不说,你这个理想够另类,绝对地爆棚,不过我支持你。”两个酒瓶又撞在一起。

离春节还不到十天时,儿子请假回来了。在天津这十几天,是九爷活得最丰盈、最饱满的一截岁月,九爷那几天常对老伴和儿子说,在陌生的城市呼吸是最自由的,非常地放松,他就像是一尾快乐的鱼,恣意地游来游去。但九爷的身体还是一天天消瘦下去,不过看上去却很精神。九爷去见亲戚们说出自个的想法,亲戚们先是惊愕,后也就麻木,随你的便吧,咋弄跟我也没球毛关系,毕竟不是过自个家的日子嘛。那几日,九爷家的门楼里一拨拨的人吵闹着进来,又一拨拨的人拖着脚出来。毕竟这是莲堡村建村以来,最離经叛道的一件事儿。

寻下个鼓匠队是当务之急,九爷安身立命的鼓匠队是首选。队长也住莲堡村,冬闲时常坐在自家阔大的庭院晒暖阳。九爷小心着和队长说下了,队长先是吃了一惊,后呆呆地盯着九爷的脸。九爷堆着笑说:“就算帮我个忙”,然后又拉长声说“我可以给双份工钱”。队长醒过味了,一顿操撅:“你就是给我个金山,我也不能做背后让人骂祖宗的事,我也是黄土快埋脖子上的人了,简直是闻所未闻。”

“不成吗?”

“不成!”

队长晃晃胳膊,下了逐客令。

九爷后来又找到几家熟识的鼓匠队,依然是无果。九爷甚至想到自己吹大号,录下音放给自己听,但没那个气氛。九爷跑累了,也有些绝望了,躺在炕上,如一尾冻硬的鱼。

几天后的掌灯时分,队长很突兀地打来手机:“你是认真的,还是瞎胡闹。”九爷精神一振:“当然是认真的啰。”

九爷这个活出丧定在腊月二十七上午十一点钟,离除夕还有三天,这个日期是九爷根据日历牌推算出的。那天,如约的,队长带着鼓匠队准点聚在九爷家院子,伙计们各个嬉笑着。九爷头一回活得像个将军,严肃交待着,要把他当成一个真正的死人那样对待,流程一丝不减。伙计们点头频频,都说,哎呀,就你日能,弄出个活出丧,保管让你“听”得舒舒服服走,这总行了吧。当然了,这只是截取整个丧仪的一个片断。庭院里,陆陆续续进来看稀罕的村人,每人脸上挂着好奇和不屑,这就使得“活动”有了些悲壮气氛。九爷穿戴好从天津带回的新西装,直身躺着,脸上覆一层黄裱纸。老伴木呆呆地歪在被垛上,一丝惊恐浮在脸上。儿子没穿孝服,门里门外站着。准时,欢快的乐器响起来,悠长的大号吼起来,九爷听一阵,便直身坐起,抹掉脸上的纸,大声叫好,复又直身躺倒,如此三番。阳光很好,九爷眯着眼,就有些困倦。院外,又改奏了一曲唢呐的“悲调大喇叭一池水”,一旁由笙配合押韵。彼时,九爷的意识处在混混沌沌状态中,脸色由白变黄,又成金纸似的。老伴突然看见九爷脸上笑容挺奇怪,嘴张个老大,似被物体噎住颈嗓,断续着发出“呃、呃”声。老伴忙喊儿子扶起九爷,九爷顺出一口气,挺挺腿,终于,喊出一句话:“还是活着受活啊。”至此,九爷彻底睡过去了。这个结果,让老伴、儿子,或者外面的人群,均目瞪口呆,胆小者发一声喊便冲了出去。队长胆子大,冲进屋,俯身看看九爷,随后叹息一声:“哎,老伙计,你就这么走了!”九爷平展展躺着,眉毛、眼皮弯弯着,嘴角也弯弯着,似带有嘲笑的表情,队长揉揉眼,是那种带笑的样子,他这个样子,让队长惊吓地往后一跳,这狗怂莫不是又还了阳了?

当时,天晴无风。就有胆大的村民回忆说,院落里无来由旋起一股风,打着旋儿抄起地上的树叶、草屑、脏污的鸡毛,一兜地转了十多秒钟。缩在一角的鸡们奓着翅子,瑟瑟抖着。街门咣地半开,一棵沙蓬草滚进院子,径直旋到上屋,在九爷的头前住落。这种枯萎的植物张牙舞爪的样子,颇不受村人待見,被视为不祥之物,平日里游荡在山野间,如若触碰到了,又住留在谁家,不用打听这家该有人走了。

当地习俗,去世的先人不能跨年出丧。腊月三十那天,九爷被族人简单下葬在祖坟,自然省却了大部分丧葬程序,花费也就几千元。整理九爷的物品时,翻出一张存折,一张字条夹在中间,字迹犹新,给老伴留五万养老,二十六万给儿子在城里买房做首付。老伴偏头望向儿子,颤栗着声音说,这是你那个小气的爹吗?儿子没有答复,只是迎向娘的目光,深深对视了一会儿……

正月初二,给九爷上坟。对着一抔黄土,儿子恭恭敬敬跪了下来,抖缩着身子掏出打火机,燃尽一沓冥币,然后磕下了三个意味深长的响头。彼时,大雪撒落,寂若无声。

责任编辑 乌尼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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