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韩琦丧葬理念探析
2019-03-13王双庆
王双庆
(中国文字博物馆,河南 安阳 455000 )
韩琦,字稚圭,北宋相州人,历官三朝,位至宰相,死后葬于相州安阳丰安茔。学界关于韩琦的研究成果颇丰,主要集中于政治、军事、婚姻、交友、诗歌等诸多方面,而对于其丧葬理念的关注略显不足。2009—2010年,安阳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对位于今河南省安阳市西北的韩琦家族墓地进行了考古发掘,考古报告《安阳韩琦家族墓地》一书也于发掘两年后出版,这为了解韩琦的丧葬理念提供了更多实证与材料。本文拟就现有韩琦家族墓地考古发掘成果,结合韩琦文集《安阳集》中的祭文、墓志、诗歌等资料,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韩琦的丧葬理念试作探析,以期对韩琦家族、北宋丧葬理念等相关问题的研究有所裨益。
一、韩琦丧葬理念的体现
慎终追远这一历史传统在中国由来已久,出身士族且平步青云的韩琦,对此可谓是尽心竭力,他极其重视家族的丧葬事宜,主要体现在营建父兄墓茔、追寻先祖坟茔、安排子孙墓地、撰写家人墓志等方面。
1.迁葬父兄,营建新茔
根据墓志记载,韩琦之父韩国华病逝于大中祥符四年(1011),权窆于别处。韩琦嫡母罗氏、生母胡氏、5位长兄、多个侄子也先后而亡,皆未能归葬祖茔。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韩琦长期萦绕于心的大事。直到庆历五年(1045),韩氏家族在韩琦的主持下于安阳新安茔进行了第一次大规模的迁葬活动,共迁葬韩琦父母、兄长、侄子等共计13人。
在迁葬之前,韩琦做了许多准备工作,重要的有两项,一是选择茔地,二是请官相州。按照宋代的丧葬习俗,丧葬之前有一项重要的环节为“卜宅兆”,即选择符合阴阳风水术的吉地来营建墓地。
韩琦第一次将茔地选在了许州阳翟县(今河南省禹州市)。“臣早失父母,鞠于诸兄,官薄家贫,久未迁葬。近年于许州阳翟县卜得茔地,方图襄事,适值臣差充陕西经略副使。”[1](1089册)后因边事吃紧,韩琦重任在肩,不能亲自办理,上书朝廷“特许(景先)就移许州签判或许州阳翟、汝州梁县知县,差遣一次,宁神宅兆,庶安人子之情”。[1](卷三三)韩琦为何将茔地选在远离家族居住地相州的许州阳翟,后来迁葬之事因何未遂,相关资料没有明确记载。
韩琦第二次将茔地选在了相州安阳县新安村水冶(今河南安阳水冶镇西)。“今岁始于相州安阳之新安村,距祖茔三十里得地吉,以明年二月奉考妣以降诸丧归葬焉。”[1](卷四六)此次选择墓地时专门寻得风水师,“得释保聪,善地理学,遣侄公彦同往视焉。不旬日,得地于安阳县新安村之水治为吉。”[1](卷四六)
为了亲自给故去的父母兄长营建茔域,韩琦上书请求“知相州”,但没有得到批准,只是获得一定的假期得以办理丧葬事宜。“伏蒙圣慈以臣上表陈乞知相州,或近乡里一郡,躬亲营护坟域,特降诏旨不允,许臣襄宅有期,即当暂往者。请郡以奉先茔,虽违素愿;赐告以护亲葬,亦示优恩。”[1](卷二四)
安葬父兄后,为便于看护、祭祀、荐福,韩琦又花费数年时间在新安茔修建了崇福院,崇福院由皇帝宋仁宗赐名,大书法家蔡襄书写牌匾。“欲护亲茔荐福殊,僧蓝营葺几年余。名因先帝鸿恩赐,牌得君谟大字书。”[1](卷十)崇福院建成后一直在用,韩琦长孙韩治绍圣三年(1096)撰写的《宋故夫人艾氏墓志铭》仍然提到了崇福院,“绍圣三年十二月初三日,因伯父直阁公葬相州安阳县新安村之茔,乃葬夫人于孝亲崇福院之侧。”[2](第40册,P137)
在韩琦的安排下,新安茔又分别于嘉祐七年(1062)和熙宁四年(1071)进行了两次集中迁葬,共埋葬韩琦五嫂陈氏、侄子和侄孙共计18人。韩琦为何没有将父兄葬入祖茔丰安茔,而是距祖茔30里另辟茔地新安茔,值得深思。
2.追念先祖,探寻祖茔
韩氏家族墓地在相州安阳共有两处——新安茔与丰安茔,丰安茔位于今河南省安阳西北的皇甫屯村西地,与新安茔相距约30里。“新安惟皇考,丰安则王父。松楸各万株,岗势拥城府。二茔相去间,近止一舍许。”[1](卷二)在韩琦一支葬入之前,韩琦的曾祖父母韩璆与史氏、祖父母韩构与李氏等人,皆葬于丰安茔,这也是韩氏家族在安阳的祖茔。
韩琦先祖世居博野县蠡吾乡北原(今河北省蠡县),至其曾祖韩璆时迁至安阳。通过阅读家集,韩琦得知五代祖韩乂宾以上皆葬于博野县蠡吾乡之北原,四代祖韩昌辞葬于赵州赞皇县太平乡北马村。但经过唐末五代百余年的战乱,这两座祖坟的确切位置已不得而知,“当五代之乱,天下兵革,子孙于岁时展祀,盖不能及。逮今百有余载,遂失访辨。琦自效官以来,志求所在,而患不得乡邑老旧之人,以询究之。”[1](卷四二)韩琦入仕以来,不懈于寻找这两处祖坟的确切位置,尤其是迁葬父兄之后更加迫切,无奈一直未能如愿。
转机出现在嘉祐三年(1058),赞皇人郑嗣宗拜访韩琦,韩琦向他询问四代祖祖坟的信息,而北马村正好是郑嗣宗祖居村庄的邻村。韩琦以此托之,郑嗣宗数月后回报:“北马有古冢岿然,里人至今呼为韩评事墓。”[1](卷四六)韩琦即派长子韩忠彦与指使殿直李延庆赴北马村开坟验证,通过墓中出土墓志所记确定为韩琦四代祖之墓。
四代祖坟位置确定后,韩琦愈加希望找到五代祖及以上祖坟的确切位置。嘉祐八年(1063),韩琦委托在永宁军做通判的国子博士刘觐查找博野祖坟,刘觐从韩琦从侄韩弁处得到了五代祖韩乂宾弟弟的埋铭墨本,从而得知墓地信息。韩琦再次派长子韩忠彦实地开坟验证,并得以证实。
韩琦找到祖茔之后,对祖茔重加修葺。“追孝祖考,恨不及养奉,茔域甚厚。自五世祖冢皆访得之,买田其旁,植梧槚,召人守视之。”[3](第79册,卷一七一七)四代祖坟的看守人也很明确,“得嗣宗之甥彭昂者主守之。”[1](卷四六)
3.另辟茔地,荫庇子孙
在韩琦去世之前,相州韩氏在安阳共有两处茔地,即相州丰安茔和水冶新安茔。父兄葬于新安茔,曾祖、祖父葬于丰安茔,韩琦会将自己及子孙的茔地选在新安茔还是丰安茔呢?2009—2010年,安阳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在安阳市西北皇甫屯村西地进行了考古发掘,共发掘韩琦及其妻、妾、子、孙等墓葬9座,这就是相州丰安茔。
韩琦家族墓地相州丰安茔所在的皇甫屯村西地是太行山西部向东延伸的山地丘陵地区向华北平原的过度地带,山环水绕,地势开阔,风景优美。特别是这一地方有一条东北——西南走向的海拔相对较高的丘陵,隋唐以前称为野马岗,历史上野马岗及其附近地区埋葬了大量高官显贵的墓葬。韩琦家族墓地西靠高岗,北依太行山向东延伸的丘陵,东望平原,南临洹水,总体西北高东南低,可谓是一处景致优美、造化育人的福地。[4](P3)
韩琦生前刻意选择了这一处风水宝地,没有和父、兄葬在新安茔,可谓用心良苦。根据墓志记载,韩琦有子6人,其孙、曾孙人数更多,是韩氏子孙最为兴旺的一支,韩琦用此地来埋葬自己及直系子孙,以期生前位高权重的自己死后也能借此福地荫庇子孙后代。
4.弘扬家风,撰写墓志
韩氏家族有重视墓志的传统,韩琦不但亲自为先人撰写墓志,而且将墓志编在家集的最前面,以示其重。“先祖令公,善继素业,深以谱系为重,乃取祖考以来墓铭所有者,集为一编,首自为序,其意欲传示子孙,永永无穷。及先君令公之葬祖考也,亦亲为志,所次先烈甚备……取五代祖而下及诸宗属所为文章,编为六十卷。仍以墓志、行状及授官告辞冠于首篇。”[1](卷二二)
韩琦充分意识到了墓志对于韩氏家族的重要性,如前所述,韩琦是冒极大风险让韩忠彦开坟验证祖坟的,开坟那日,“令尉偕至,与夫近村之老幼妇女,环而观者数千人。”[1](卷四六)如果墓葬中没有墓志,或墓志所记非其先祖,则掘开别人祖坟的后果是可想而知的。所幸的是,不仅出土了四代祖的墓志,确定了墓主身份,少去一场风波,而墓志内容也记载了家集中失载的韩琦六代祖、七代祖的名讳。“石本比家集旧文有少删略处,盖曾祖令公削其烦也。旧文阙六代、七代祖之讳,今皆得之,谨录而载于家集府君志文之后,俾子孙传之。”[1](卷四六)庆历三年,韩琦升为枢密副使,三代皆及赠典,但不知曾祖妣姓氏,误以张氏追封,后通过宣州掌记辛有终所得先祖文集中的墓志,确定曾祖妣为史氏,“先祖墓志亦在焉,参考祖先事迹,益以明白。验曾祖妣,乃史氏也。”[1](卷二二)
韩琦亲自为家人撰写墓志多达17篇,上至生母胡氏,中有兄嫂侄媳,下至早夭侄孙,共涉及27人,如《太夫人胡氏墓志》、《二兄监簿以下墓志铭》、《故安康郡太君陈氏墓志铭》、《侄太常寺太祝直彦墓志铭》、《新妇贾氏墓志铭》、《侄孙四殇墓记》等,这些墓志通过韩琦的文集《安阳集》得以流传至今,保存了许多弥足珍贵的资料。
在宋代,请名人撰写墓志铭蔚然成风,韩琦也曾特地请尹洙为父亲韩国华和三兄韩琚撰写墓志铭,同时请富弼为其父撰写神道碑。
二、影响韩琦丧葬理念的因素
丧葬理念是人们对于丧葬的认知和表达的态度,具有时代的共性和相对的独立性。影响韩琦丧葬理念的因素比较复杂,通过梳理发现,主要有三方面的因素:一是中国社会长期存在的祖先崇拜,二是宋代流行的五音姓利风水学说,三是庶子出身而官至宰相的独特成长经历。
1.祖先崇拜
祖先崇拜在中国古代宗族社会中占有异常重要的地位。人们相信,祖先虽然故去,但是灵魂不灭,仍然可以左右着他们的命运,祖先神灵既可能抚慰和恩庇子孙后代,也可能给后代带来各种不详甚至灾难。
随着仕宦生涯的逐步高升,韩琦愈加意识到祖先阴德的重要,希望在祖先阴德的保佑之下,韩氏家族能够进一步兴旺,“惟灵歆而监之,以重福于来裔。”[1](卷四二)在韩琦所写的墓志和祭文中,“神”、“灵”等字出现的频率相当高,而“神”、“灵”的内涵则主要指韩氏祖先。开掘四代祖坟之前,韩琦特地撰写祭文,希望先祖不要降罪,“维嘉祐五年岁次庚子,某月某朔某日,四代孙具官某,谨遣男忠彦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高祖鼓城府君、高祖母夫人张氏之灵……惟灵鉴此至诚,歆此薄荐,毋以轻有犯渎而赐大咎,孝孙之幸也。”[1](卷四二)安葬其妻崔氏时也写祭文,希望先祖保佑,“伏望英灵昭鉴,阴为佑助,自始兴作,讫于成役,咸得永固,永作神居,唯子唯孙,传祀无已。”[1](卷四二)
(138)卷叶光萼苔陕西变种Porella revolute var.Propingua(C.Massal.)S.Hatt. 杨志平(2006)
纵览韩琦撰写的家人墓志,看到的情况触目惊心,二位兄长英年早逝,多位侄子未冠而亡,更令人痛心的是,10多位或身在襁褓、或牙牙学语、或仅能行立的侄孙不幸早夭,这不由得使他更加希望子孙得到祖先的庇佑。
韩琦官至宰相后,有一次在教育子孙时谈到自己身居高位的重要因素之一便是神灵护佑,“今忝三公,所恃者公道与神明而已矣,焉可诬哉!”[3](第79册,卷一七)诚然,此处的“神明”必然包含已经逝去的韩氏先祖。
2.五音姓利
风水文化是中国传统风俗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上至皇室营建陵园,下至官吏百姓修建墓地,都会受到一定的影响。风水学说在宋代极为盛行,司马光曾谈到:“今人葬不厚于古,而拘于阴阳禁忌,则甚焉。……以为子孙贵贱、贫富、寿夭、贤愚皆系焉,非此地、非此时,不可葬也。”[3](第56册,卷一二一九)在宋人看来,丧葬不仅仅是为了表现人子孝道,更是为了后世子孙的前途命运,选择风水宝地安葬死者,可以使其子孙大富大贵、长寿多福。
宋仁宗嘉祐元年(1056)甚至出现了官修阴阳术书《地理新书》,由王洙等人奉敕编纂。该书详细介绍了五音姓利说,而五音姓利说也在这一时期得到了其发展的顶峰。北宋皇陵与历代皇陵布局完全不同,陵园南依嵩山北麓、北傍洛水河岸,呈南高北低的倒仰姿势,便是受当时五音姓利说的影响,这种学说“完全支配了北宋皇陵从全陵选址到各陵的相地择址、陵穴间相互方位关系乃至诸陵坟台、地宫的高阔深浅等各方面的建筑营造活动。”[5]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北宋皇陵对五音姓利说的推崇也使得这样的丧葬理念成为民间丧葬习俗的一大追求。五音姓利说是将人的姓氏分为宫、商、角、徵、羽五音,再将五音与阴阳五行对应,在地理上找到五音的方位。按照五音姓利说,韩姓属商音,壬、丙、庚均属商音埋葬的最佳穴位,其中壬穴为尊位,这在韩氏新安茔墓葬的排列几乎一致。
新安茔启用时就埋葬了韩琦父母、兄嫂、侄子等祖孙三代13人,因人数众多,且有长幼尊卑之分,故韩琦在各人墓穴位置的安排上遵循五音姓利说进行了很详细的规划,将墓地划分为东、西二区,两区又分“壬、丙、庚”三穴进行安葬。“乃作东西二茔,茔各三穴,西茔之壬安皇考太师、皇妣仁寿郡太夫人、所生太宁郡太夫人;庚安太师长子德清尉、子暐从葬焉;丙安太师第三子司封、夫人寿春县君李氏、长女未笄而亡,从葬焉;东茔之庚,安太师第二子监薄,第四子孟州司法,司封之长子、监簿景融从葬焉;壬安太师第五子著作;丙安德清长子太常寺太祝公彦妻贾氏。以庆历五年二月二十二日掩圹诸茔,各有铭志。今但述安神之次叙,刻于太师志石之盖,以永终古。”[1](卷四六)
后来,韩氏家族在新安茔又进行了两次大规模的迁葬活动,所葬人数更多,辈分愈降,原来墓地东、西二区的规划已无法满足需求,只得在墓地之东再辟一块茔地,“侄孙试秘书省校书郎确而下,则安于大茔之东,别为一域以安之。”[1](卷四二)新辟的茔地也依据五音姓利说而分为“壬、丙、庚”三穴以安葬韩琦的侄孙辈。壬穴葬嫡长孙韩确,“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因余妻安国夫人崔氏之葬,乃于相州安阳县新安村先塋之东百步,得地以葬(韩)确,孙氏祔焉,葬者以为壬穴云。”[1](卷四六)4个侄孙“用庚穴而同瘗焉,”[1](卷四六)“用丙穴以葬(韩)恺。”[1](卷四六)
3.嫡庶观念
在传统宗法社会里,嫡庶之间有着天然的不可逾越的界限。虽然随着时代的进步,嫡庶区别的观念有所转变,庶生子的家庭待遇、社会地位和宦途不会受到影响,但涉及到家族继承、祭祀等问题,嫡庶的观念还是极其严明的。
韩琦弟兄6人,他排行第六,前4位长兄为嫡母罗氏所生,五兄韩璩和他同为庶出,即韩国华之妾胡氏所生,“夫人生二子,曰璩、曰琦。”[1](卷四六)韩璩长韩琦6岁。韩琦4岁时父亲去世,20岁时和兄长韩璩同年进士及第,并任官通判淄州,迎接生母胡氏至任所,与妻子崔氏晨昏定省,孝养无违。
在韩琦的文集中丝毫看不到有关嫡庶观念的只言片语,但我们可以想象韩琦自4岁至20岁中进士这16年间的生活是比较艰难的。父亲去世,生母胡氏以妾的身份待在韩家,抚育年幼的他和同样尚未成年的哥哥,生活完全依赖同父异母的长兄,正如韩琦后来所说的“鞠于诸兄”。这样的生活必定会对韩琦产生极大的影响。
在韩琦撰写的《太夫人胡氏墓志铭》中,生母胡氏曾主家事,与嫡母罗氏的关系极为融洽和睦,“太师委以主家事。夫人上奉仁寿(罗氏),下睦宗姻,内外无间言。仁寿爱而礼之,相待之意,犹侄娣然。”[1](卷四六)但比较墓志便可得知,这是出于为尊者讳的缘故,胡氏并未曾管理偌大的一个韩氏家族,实际上是韩琦的异母长兄管理家务,先是二兄韩瑄,“自太师之亡,兄(韩瑄)为长,事母仁寿郡太夫人尽孝,治家有法,宗族间爱而惮之。仁寿久寓居京师,欲徙家于许,兄往营其事。”[1](卷四六)然后是三兄韩琚,“自父兄亡,(韩琚)即主家事,抚育弟侄,唯恐有伤薄,官中竭俸资赡,怡然无间。”[1](卷四六)
随着韩琦职位的日渐升迁,5位兄长先后亡故,韩琦的家族地位日益显得举足轻重。韩琦便做了一般庶子想做而没能做成的事情:一是将生母胡氏与父亲同葬一个穴位;二是提高同母兄韩璩在新安茔墓地的地位;三是对自己一支墓茔嫡庶有别的安排。
在宋代,妾的地位很低,不论是生前还是死后,律法、礼制对其都有诸多的限定。妾在死后能够葬入夫家之茔极其少见。韩琦不但将生母胡氏葬入韩氏家族墓地,而且将其与父亲、嫡母同葬于墓地西区的尊位壬穴,“庆历五年(1045)二月二十三日,琦奉皇考太师、皇妣仁寿郡太夫人归厝于相州安阳县之新安村,以所生大宁郡太夫人侍葬焉。棺椁之制,率用降等,安神之次,却而不齐,示不敢渎也。夫礼非天降地出,本于情而已矣。今夫人从太师于此域,所以慰孝心而称人情也。”[1](卷四六)“西茔之壬安皇考太师、皇妣仁寿郡太夫人、所生太宁郡太夫人。”这一年韩琦官居“枢密副使”,有能力将生母胡氏侍葬于其父墓葬之侧,但是丧葬规格降了一个等级,即使这样做,也已突破了当时礼制对于妾葬的局限,因而韩琦解释说,“夫礼非天降地出,本于情而已矣”。
韩琦在新安茔墓地的位置特意突出了其同母兄韩璩的位置,使其处于尊位。新安茔墓地分为东、西二区,两区又分“壬、丙、庚”三穴,“壬”穴为尊,西茔壬穴安葬父亲、嫡母和生母,这是情理之中的事。而东茔的“壬”穴却安葬了他的同母兄韩璩,韩璩排行第五,且为庶出,这样的安排颇耐人寻味。而韩琦在记录墓葬排列的时候也是用心良苦,先写东茔庚穴,这样长幼之叙就巧妙掩盖了壬穴之尊的安排,“东茔之庚,安太师第二子,第四子孟州司法,司封之长子、监簿景融从葬焉;壬安太师第五子著作;丙安德清长子太常寺太祝公彦妻贾氏。”同时借用葬师的话进一步巧妙掩饰,“葬师云:司法兄无后,监簿兄与景融未娶而亡,宜同葬。从其言,葬于东茔之庚位。”[1](卷四六)
韩琦的侄子无人反对吗?一是诸兄早亡,韩琦年龄最大,是家族中唯一的长辈,具有绝对的权威,且时常以族长的身份教育子侄,“思为后嗣诫,永永著家矩。子侄听吾言,汝各志心膂。汝曹生绮纨,得仕匪难苦。学业勤则成,富贵汝自取。仁睦周吾亲,忠义报吾主。间须求便官,坟陇善完补。死则托二茔,慎勿葬他所。得从祖考游,魂魄自宁处。无惑葬师言,背亲图福祜。有一废吾言,汝行则夷虏。宗族正其罪,声伐可鸣鼓。宗族不绳之,鬼得而诛汝。”[1](卷二)更为重要的是,韩琦身居高位,他的侄子、侄孙尚需依傍韩琦这颗大树,进而入仕为官。韩琦曾专门上书为侄子请官,《安阳集》中尚存有《陈乞侄景先差遣状》《乾元节陈乞侄景渊恩泽状》等奏疏,韩琦在陈述关系时强调景渊为其“亲侄”,“臣有亲侄,郊社斋郎景渊。”[1](卷三三)韩琦五嫂陈氏获得朝廷三次封赠,其中两次是韩琦向朝廷陈情特封的,“嫂始封保宁县君,次封保宁县太君,次封安康郡太君。一以正彦升朝,遇郊恩,余皆某顷在宰府,陈情特封,非常例也。”[1](卷四八)三兄韩琚次子韩直彦也用韩琦恩例升迁,“庆历七年,予用南郊恩例,迁将作监簿。”[1](卷四六)即使在韩琦于熙宁八年(1075)去世之后,其侄子韩孝彦也凭借韩琦的遗奏而官升一级,“癸卯,诏韩琦子忠彦候服阕,除直龙图阁。又诏孝彦、纯彦、粹彦升一任,端彦迁一官,赐孙治进士出身;子嘉彦,孙澡、洽、诚,女之子王几道,并文资安排,用遗奏恩也。”[6](卷二六七P6548)
韩琦虽是庶出,但他成年后也在追求和享受一妻多妾的家庭生活,并维护这一传统的社会秩序。韩琦妻为安国夫人崔氏,生三子,长子韩粹彦、次子韩端彦、三子韩良彦;为韩琦生子的妾有两位,硕人贾氏生四子韩纯彦和六子韩嘉彦,普安郡太君崔氏生五子韩粹彦。韩琦生前就对自己及子孙在丰安茔墓地的埋葬做了安排,和新安茔一样,也尊奉了五音姓利说,只是出土墓志出土于多人之手,不像韩琦自己撰写的墓志那样,明确标明墓葬的穴位,但韩琦长子韩忠彦为儿子韩治之媳文氏所写的墓志明确提到了“庚穴”,“绍圣三年(1096)十二月三日,因余四兄之葬,迁文氏柩自京师祔于相州安阳县丰安村忠献公茔域之西南隅,葬师曰贯姑夫人之庚穴。”[4](P106)“姑夫人”即韩治之母、韩忠彦之妻吕氏。文氏这块墓志记载了韩忠彦夫妇合葬墓位于墓园之庚穴。墓志出于韩琦长子韩忠彦之手,这充分证明韩琦家族墓地排列也依照五音姓利说。
2009—2010年发掘的安阳韩琦家族墓地墓葬9座,编号为M1-M9,其中M1为韩琦及其夫人崔氏合葬墓,M2墓主身份不明,发掘者推测为韩琦次子韩端彦之墓,M3为韩琦长子韩忠彦及其夫人吕氏合葬墓,M4是韩琦侍妾普安郡太君崔氏墓,M5墓主身份不明,有学者推测为韩琦之妾硕人贾氏。M6为韩琦长孙韩治及其夫人文氏合葬墓,M7为韩琦第五子韩粹彦与夫人陈氏合葬墓,M8为韩琦第四子韩纯彦与夫人孙氏合葬墓,M9墓主身份不明,发掘者推测为韩纯彦之子韩裕之墓。
根据《地理新书》记载和山西汾阳东龙观出土商姓埋葬方位砖[7](P234)的标记(图一),商姓墓地“壬穴为尊,丙穴为次,庚穴为卑”。而韩琦对此却有不一样的安排,不论是新安茔还是丰安茔,“壬穴”仍然为墓地的尊穴,只是“丙穴”与“庚穴”的尊卑次序有所变化,即“庚穴为次,丙穴为卑”,这可能是结合墓地的实际地势而安排的,因为丰安茔的地势总体上是西北高东南低。
结合安阳韩琦家族墓地丰安茔墓葬排列和出土墓志分析,韩琦夫妇合葬墓(M1)位于墓地西北的壬穴,韩琦两位妾崔氏(M4)、贾氏(M5)侍葬于韩琦墓东边,也应在壬穴范围内。有学者将此墓地如新安茔一样划分为东西二区,M1和M4分属两区的尊位壬穴,显然是极不合适的。[8]新安茔分东西二区是必要的,人员众多、情况复杂,韩琦之父居尊位壬穴是必须的,韩琦为抬高其同母兄韩璩的地位而将其列在东区尊位壬穴。丰安茔只葬韩琦一支家族成员,只有韩琦为尊,崔氏(M4)以妾的身份而独居尊位是不现实的。比较合理的安排是依照韩琦安葬其母胡氏的做法,“西茔之壬安皇考太师、皇妣仁寿君太夫人、所生太宁君太夫人(胡氏)”,韩琦两位妾崔氏和贾氏同样葬于壬穴的范围之内(图二)。
庚穴为次,韩琦长子韩忠彦(M3)、次子韩端彦(M2)是韩琦妻安国夫人崔氏所生,是嫡出,长孙韩治(M6)又是嫡长孙,所以他们同葬于墓地西方的庚穴。
丙穴为卑,韩琦四子韩纯彦(M8)、五子韩粹彦(M7)分别为韩琦之妾硕人贾氏和普安郡太君崔氏所生,是庶出,所以同葬于墓地东南方的丙穴。韩纯彦之子韩裕(M9)也随其父葬于此域。
墓葬如此长幼尊卑嫡庶排列,便可以解决《安阳韩琦家族墓地》编者的困惑,[4](P57)即同为韩琦之子,而4个儿子长子韩忠彦(M3)、次子韩端彦(M2)四子韩纯彦(M8)、五子韩粹彦(M7)的墓葬排列既非横着一条直线排列,也不是左右昭穆葬法排列。庚穴、丙穴内部及各自南面留有极大的空间,应当为埋葬更多的后世子孙而设计,只是由于北宋灭亡后,韩氏家族成员南迁,丰安茔遂不再使用,故而留下大片空地。
韩琦非常重视韩氏家族的丧葬、祭祀事宜,从考古发掘的韩氏家族墓地埋葬情况和保存至今的韩琦文集等资料来看,这不仅反映了北宋时期的丧葬习俗与理念,也体现了韩琦在处理丧葬事宜时结合自身实际情况所做的应对之策。通过对韩琦丧葬理念的分析,可以促进北宋家族史、丧葬理念等相关问题的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