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初天津禁赌问题述评

苏全有,李 萌

(河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7)

近代我国赌博问题，学术界较为关注，宏观方面以《中国近代赌博史》[1]《中国大禁赌》[2]《赌博的历史》[3]等专著为代表，至于区域方面，广东[4]、上海[5]的有关研究较多，而天津作为当时中国北方重要的赌城，除了华商赛马会有所关联[6]、上述专著中有所涉及外，少有专文研究天津赌博，这不利于全面认知近代中国赌博的真貌。有鉴于此，本文拟以民初十多年间为视域，以天津禁赌为视点，梳理史料，并提出自己的看法，以推动相关研究走向深入。

一、民初天津赌博概况

民初天津赌博泛滥，主要体现在赌场多开设在租界，赌博中西合流、以洋式赌博为主且赌式翻新并增多两大方面。

(一)天津的赌场多开设在租界

民初天津赌博兴盛，“天津在当时有上千所赌馆、赌窟”[1](P121)。之所以如此，主要原因就是租界的设立，租界由各国列强自主管理，不受中国政府干预，因此保护了赌博兴盛，开设赌场的多是列强或与列强交好的官僚、军阀和流氓、帮会等。“每个租界都是赌窟遍设，赌徒云集，其中又以日租界为甚。”[2](P71)当时天津日租界主要的大赌窟有中和公会、心天道龙华会、四大汽车行赌场、松岛街赌场以及芦庄子恩玉德羊肉馆附近的一些小赌窟等。其中中和公会是1919年由帮会流氓刘金标在芙蓉街成立，原先是个小赌局，后被日本人中村博彦利用，把赌局扩大并发展成为以赌博作掩护的间谍组织。主要人物还有青帮头目朱海宴、刘大彪，客人都是中产阶级以上，主要赌牌九、盒子宝、金钱摊、骰子摊。心天道龙华会位于桃山街与石山街，日本人在幕后操作，由教匪“马皇上”出面管理，以传教为名吸引赌徒，赌徒中有许多人被诱惑入邪教。这个赌场抽香烟、吸鸦片、吃中西餐都不收费，还有汽车接送。[7]

法租界流动性赌场较多，固定性赌场较少，主要是高级赌场，如由清末广东水师提督李准和天津海关道监督蔡绍基之子蔡国葆经营的泰安俱乐部，在二十六号路(今赤峰道)泰安里口，赌项有金钱摊、麻将、牌九等，赌场设施齐全，中西赌项兼备。光顾的常客有张孤、李律阁、苏守愚、潘复、张宗昌等人，赌客主要是官僚政客和巨商富贾。这种高级赌场只接待会员和会员带来的人，赌场奢华高档，还聘请有川、粤高级厨师为赌客做饭，吸引了不少人。[8](P31)

英租界赌窟以英商赛马会为据点，赛马赌博是西方赌博中传入中国最早且影响最深远的赌项。据史料记载，天津最早的赛马是在英租界开辟不久后的1863年，建在海光寺一带[9]，随着改造与变迁，1901年，英人施就与天津海关税务司德璀琳建立英商赛马会。随后跑马场设置和相关制度越来越趋于完善，每星期举办一般的赛马赌博，每年举办春秋两次大规模赛马，每次连续举办三天，最后一天为冠军赛[10](p29-30)，常常热闹非凡，赛马场周围拥满了人，进行赌博。

日租界、法租界和英租界以及其他租界开设的赌场，形成了天津赌场的主力。

(二)天津的赌博中西合流、洋赌为主且赌式翻新并增多

民初天津赌博项目中既有牌九、盒子宝、金钱摊、骰子摊、斗蟋蟀、麻将、花会等中国传统赌博，晚清以来又有赛马、回力球、轮盘赌等西式赌博传入，一些赌场模式也是外国人带来的。[8](P30)这些传入天津的西式赌博以其新鲜、刺激的特点吸引了许多赌徒，占据了主要地位。

赌式翻新其中之一是彩票的发行。清末，为给列强筹集巨额赔款，清政府就把发行彩票作为一种筹款方式，湖广总督张之洞在湖北发行的“湖北签捐票”成为我国第一次正式发行的彩票。民国初年发行的彩票名目众多，不计其数，北洋政府曾在全国发行各种彩票，各省地方政府或团体发行的彩票更多。外国租界也在天津发行彩票，如奥地利人发行过，法租界也曾发行过防盲奖券，远送至上海发行。[1](P146-147)专门从事彩票生意的叫“票行”，大小票行经营的彩票、奖券品种很多，聚元票行是民初天津有名的票行，在法租界和英租界经营彩票。[11](P124)彩票以较少的本钱投资，其发行引起了社会下层民众疯狂购买，但在发行中存在徇私舞弊现象，很多人因此倾家荡产。

由于英商赛马会不允许任何华人参与赛马，在上海、天津、汉口的赛马场门口立着“禁止华人入内”的牌子。之后有些富裕的华商、官僚政客开设了赛马会。在天津，华商先后设立了华商赛马会和万国赛马会，华商赛马会于1920年竣工并正式开始赛马，主办和管理机构是天津赛马会有限股份公司。[10](P31)

各个租界大肆开设赌场，中西赌项众多，给天津带来了恶劣的影响，天津迫切需要采取禁赌措施遏制赌风。

二、民初禁赌措施与民众的支持

针对民初天津的赌博情况，中央政府颁布禁赌法令、天津地方政府的禁赌措施和民众积极支持禁赌，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泛滥已久的赌风。

(一)禁赌措施

包括政府禁赌、官员禁赌、学校禁赌、军队禁赌等。

1.政府禁赌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以孙中山为首的革命党人推翻了清王朝的帝制统治，建立了中华民国，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后，便对社会上存在已久的陈规陋习进行革除，重要的一项就是禁赌。南京临时政府颁布了《严禁赌博令》《内务部报告禁睹呈》等禁赌法令，北洋政府颁布了《暂行新刑律》《烟案罚金及赌案没收钱财充赏办法》等禁赌法令。[12]

1913年天津警察厅成立后，颁布了一系列禁赌法令，按照《巡长巡警勤务章程》《各区巡警职务章程》相关规章制度，对赌博进行打击，依据《违警罚法》规定：没收赌具、赌资，对赌博者处5日以下拘留或五元以下罚金。[13](P150-151)因惩罚力度较小，威慑力度不够，赌徒并没有对处罚有所忌惮，因此禁赌成效甚微。

取缔彩票是当时禁赌的一项重要内容。1923年11月，天津警察厅训令：彩票作为赌博方式，在社会上流行，危害人们身心健康，“当以取缔。”[14]储蓄奖券作为彩票的变种，表面上称种种利益，实际上内容与赌博并无二异。1924年1月，省长公署准许财政部咨文：“各省发行之奖劵……有害于人民无益于国家。屡经严令禁止。”[15]在法令层面上禁止天津发行彩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彩票泛滥。

2.官员禁赌

1913年3月，天津警察厅为鼓励部署查禁赌博，规定“准由罚金项下酌提二成，奖给原办案人员。”[13](P151)尽管有奖励制度激励办案人员，由于罚金较少，并不能有效鼓励办案人员积极投入捉赌。1917年8月，中国接收奥租界，天津特别区管理局区长刘岐山对其管辖区域的赌博如寒虫圈等赌场，一律查禁。[16]意租界同乐公会私设赌博被抄获赌具，并将组织人曾某等拘押，经审判罚款七千元并拍照存案。[17]显示了天津官员严厉打击租界遗留泛滥赌风的决心。

惩办渎职官员是当时禁赌的另一项重要内容。1923年3月警察厅发出训令：“访闻城乡一代，现仍有暗行开场聚赌者。各管官警，近在咫尺，毫无察觉，实属形同聋聩……各该管长官，即分別惩戒。不稍宽待。”[18]可见天津地方政府禁赌情况未能达到理想效果，城乡依然明里暗里开设赌场、聚众赌博，相关官员未能尽职尽责，以至警察厅决定惩戒办案人员以达到禁赌的目的。警察厅连续多次颁布禁赌布告，多次重申“违者严惩”，但赌博仍然屡禁不止。

3.学校禁赌

民国时期恶劣的赌博风气还影响了正在接受教育的学生。1924年5月，天津县教育局通知各校取缔学校恶风单行法，令各校“严禁学生赌博，违者学生斥革。校长知而故纵者，记大过二次。”[19]从学生和学校管理者层面禁止学生参与赌博，以营造良好的学习环境。据调查，天津各小学校门口附近经常有一种小摊，售卖零星食品及儿童玩具，小摊上往往陈设转盘摇彩等等赌具。目的在于利用小学生的无知易上当受骗，引诱各校小学生用钱赌博，摊贩乘机牟利。同年12月，天津教育局将赌博摊商取缔。[20]

4.军队禁赌

天津驻扎的军队较多，军队中赌博也屡见不鲜，士兵在部队没有丰富的娱乐项目，就把赌博作为日常军队生活中的娱乐方式，破坏了军纪，影响了军队战斗力。1926年11月17日，《大公报》上刊登了一则劝兵歌，并称，因为近来直鲁军在津驻扎的颇多，其中不免有害群之马，在外逾越法规、在军营赌博酗酒等，特在日前发下劝兵歌、从军歌，共计四百九十份，令本埠军警各机关分发所属，禁止军队赌博。[21]

从上述材料可以看出，天津地方禁赌主要力量是天津警察厅以及教育局、军队等，取得了不少的禁赌成果，但是由于多种原因，禁赌并没有达到理想效果。

(二)民间积极支持禁赌

1.社会舆论的支持

近代社会舆论主要有报刊杂志新闻、歌谣、谚语、文学作品批判等。报刊新闻是宣传禁赌的关键阵地。民初，关于天津抓赌、禁赌的新闻很常见。《大公报》1919年2月17日报道，社会上有个坏习惯，每当旧历新年以赌博为惟一娱乐方式，一些青年子弟因此倾家荡产，名义上是娱乐，实际则是陷害，希望维持地方的责任人能赶快及时取缔。[22]1920年4月10 日报道，武进县属怀南乡王家村的一个棍徒王氏，酷嗜赌博，导致家产荡尽。前日因为输了钱，就要将妻子傅氏的衣服典质，傅氏不允许，王氏竟取来菜刀砍死傅氏。[23]

民初天津民间歌谣《赌博谣》唱到：“回子球，跑马场，斗十和，押大宝，摇摊、牌九、摸大点，翻一翻，三瞪眼，花会坑人更不浅。倒了买卖倒了地。死了孩子输掉妻，你上吊跳河玩蛋去。”[24]谚语有“赌博场中没有好人，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25]形象地说明了当时赌博害人不浅。民间歌谣、谚语具有通俗易通、押韵易记的特点，以积极的舆论导向在社会上流传很广。《大公报》上还有连载警世小说，如《新年破家记》[26]，用小说中人物因赌博造成的恶果，告诫世人要远离赌博，不可沉迷。

2.社会贤达的支持

除了官方文件、法令和舆论对禁赌进行宣传，当时还有不少个人或团体大力支持禁赌。

1922年3月，旅津浙商李氏和洪氏认为天津之所以赌博昌盛，是因为没有正当的娱乐场所，青年往往沉迷于赌场、妓院，就在英租界阜昌里内创立了公馀学会，有音乐、球艺等项，可以陶冶性情、研究学艺，受到了广大民众的支持。[27]1922年9月，天津青年会社会服务团为了服务社会，拟定宣言书，其中一条宗旨便是严禁赌博。[28]天津公民王啸云等人，深知赛马会有害于社会，呈请司法部取缔：赛马会虽然在欧美各国流行，但中外法律、习惯不同，不能依照外国那样开办赛马会。自从赛马会在中国成立后，不少人因之倾家荡产、荒废职业，赛马会黑幕种种，应当取缔。[29]此外还有天津养真社[30]、直隶教育会[31]、善后协会[32]、天津总商会[33]等社会团体为禁赌做出贡献。

从上面可以看出，无论是中央政府、天津地方政府、社会舆论和民众都在积极推动禁赌，但是赌博依然未能根治。

三、赌博难禁的原因

民初天津赌博难以禁止，主要是当时政局混乱、官场腐败、赌场因素和赌徒心理这几个方面导致的。

(一)政局混乱

民初先后经历了南京临时政府、北洋政府。1916年袁世凯死后直到1928年，北洋军阀轮流执政，政权更迭频繁。孙中山执政期间仅仅三个月，禁赌的具体法令还没来得及颁布，宏观的禁赌法令还未履行至理想效果时已是袁世凯当政。北洋政府时期各系军阀互相争斗，上行下效，禁赌就很难被认真贯彻。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袁世凯作为大总统厉行禁赌，他的儿子们竟是有名的赌徒，尤其是二儿子袁克文吃喝嫖赌样样皆来。[34]“每一次的政权更迭，都会带来社会的混乱和无序……权力控制系统的混乱，导致禁赌政策缺乏一致性和连贯性。”[12](P31)社会不稳定禁赌就难以落实。天津的租界多，城市行政的分割造成了众多的政治隔离区，禁赌法令干涉不到租界。有些投机取巧的老板便把赌场开设在租界内，使得天津租界赌窟众多，华人赌徒纷纷在租界赌博，逍遥法外，社会舆论纷纷谴责洋人利用赌博压榨华人财富。

(二)官场腐败

民初，各省发行奖券，名义上是慈善事业，实际上与赌博一样，尤其是在北京、上海、天津、汉口这些经济较发达的大城市。因其受害的群众数不胜数，“官厅毫不之禁，且提倡保护之焉。诚不知我国之官厅，是何居心也。”[35]后来顺应民意，禁止各省发行奖券，然而各省军阀要么依旧继续，要么推辞延期再禁，都不愿意停止发行奖券。北京、天津等地代销奖券的以军阀为背后靠山，仍然大卖奖券。民国时期官场风气差，尤其是在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军阀官僚渎职的现象屡见不鲜，有的是资深赌徒，有的甚至利用职务之便开设赌场，官僚军阀把赌博作为联络情谊、加强勾结的的手段。[1](P169)官员不以身作则，自己在赌场肆无忌惮，却对普通赌博者监禁和罚款，更加激起了民众对禁赌法令的抵制，致使法令颁布了很多却难禁赌风。

《大公报》曾对警务纵赌进行揭露批判，例如青县警察所所长岳树棠，自从就职到青县以来，对赌博不管不问，严重渎职导致青县赌风日益泛滥，芦童村的庙会赌场竟多至八九处，赌徒明目张胆聚众赌博。[36]

(三)赌场因素

民初天津的大型赌场首先是以政府、军阀为背后支持势力，此外还有洋人、帮会操纵，牵扯多方面的利益，所以难以快速彻底清除。例如日本人田酒本勇四郎等，引诱中国绅商各界人士，在天津购买土地设立赛马会，其内容章程被表明为赌博性质。天津银行的川岛及酒本等人对国际赛马会不遗余力，并以华人名义，向各机关接洽，已达到开设赛马会的目的。[37]

其次是赌场中不断出现新的赌项，新鲜有趣吸引了许多赌徒。除了熟知的牌九、盒子宝、金钱摊、骰子摊、赛马、轮盘赌等，还有层出不穷的新赌法。例如苏某设一新赌法，即用铜元二枚置于桌面上，用两个碗各罩铜元如开彩状，然后赌博者各自书写所赌结果，于掌心开掌，能合铜元的名称的是赢家。虽是简单的小赌，却能让人在一两个小时内输掉十几块铜元。[38]

最后是还有不断出现的变相彩票，虽然政府禁止各种彩票发行，但是变相的彩票层出不穷，比如奖券的发行、交易所等，其性质和彩票是相同的。“最近市面发行之有奖债劵，据调查市面流行此类债劵，共计十种之多。”[39]可见变相彩票的泛滥程度。一些彩票宣传广告出现在天津的各大报刊[11](P125)，也在刺激赌徒想要发财的愿望。变相彩票在市面上广泛发行，因之受害的人不计其数。

(四)赌徒心理

天津开埠以前就有许多赌博活动，但规模较小，影响不是很大。天津开埠以后成为重要的商埠，随着外来的赌项传入，再加上各地的商人、船工到津，往来人员较之前有很大的增长，其中部分人仅在此稍作停留，好奇心和投机心理致使不少人选择在天津赌博，同时由于其短暂停留的特点，天津地方相关部门也难以及时禁止。近代社会转型，商品经济发展，拜金主义盛行，贫富差距加剧，失业率增长，使得近代天津有一部分人投机心理颇为严重，幻想可以一夜暴富，改变自己和家庭的命运。但是赌场的投机取巧、各种骗术以及背后人为操纵，获利者少之又少，寥寥无几，更多的是不断的投入，最后倾家荡产，身家性命都可能赔进去。赌博愈演愈烈，天津成为中国北方有名的赌城。

一旦触碰赌博，就极难放下，像吸毒一样，会有毒瘾。很多中下层群众为了改善生活水平，改变社会地位，获得经济和心理上的慰藉，往往投身赌博。富商官僚为了寻求刺激，把赌博当做娱乐方式，满足他们的心理需求。“心理学研究表明，人的某种欲望得到满足后，新的更高的欲望便随之而产生，并且行为的动机得到强化，驱使人们继续实施类似的行为。”[40]赌场老板常会设法让赌徒赢利，诱发赌徒投入更多，使其不由自主深陷其中，这种心理活动加剧了赌博的泛滥。

正是由于多种因素，民国初期天津赌博才难以禁止，给当地民众带来了恶劣的影响。

综上可知，民初天津本土的传统赌博与西方传入的新式赌博相结合，赌博业迅速发展起来，给个人、家庭和社会带来了严重的危害。因此禁赌措施立即实施，包括中央政府的禁赌法令、天津地方政府的禁赌措施，民众对赌博也予以批判与抵制。虽然南京临时政府时期和北洋政府时期都积极采取众多禁赌措施，禁赌也取得了一定成效，但由于当时政局混乱、官场腐败、赌场因素和赌徒心理等多种原因交织在一起，导致天津赌博并没有被彻底消除。要想从根本上消除赌博，需要国家、社会和个人的一致努力，三者缺一不可，才能达到理想的禁赌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