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山翠竹老,与君共白头
2016-03-09糖炒栗子
糖炒栗子
一丛萱草,几竿修竹,掩映在竹篱间的茅舍上空是袅袅炊烟。那炊烟越升越高,山涛游乐归来,一眼便望见了。他知道妻子已为他备好了饭菜,便会心一笑地快步走进家中。
山涛和韩氏结为夫妇时正值天下大乱,当年她只乘着一顶小小花轿被送到山涛家中,那便是两人携手一生的开始。没有浪漫离奇的偶遇,没有可堪回忆的惊鸿一瞥,如此平平淡淡、波澜不惊,寻常夫妻的生活大抵如此。
山涛早年丧父,家中贫困,因喜好老庄之学,便隐居山林。贫贱夫妻百事哀,山涛迎娶韩氏过门后,心中总怀着一丝忧虑,这样贫苦的家如何留得住人家?
后来的山涛再回想起自己有过的这个念头,颇有些羞愧。他不该疑心妻子,那样贤良的她断不会有嫌贫爱富之心,更不会弃他而去。
平日里,韩氏将山间谷地的野菜蔬果做成清淡可口的菜肴,取茂林深处的甘甜泉水酿就清冽甘醇的美酒。日子久了,山涛并不觉得这样的野菜清酒无味,反而感觉是佳肴美馔,恰如他们夫妻间的感情,愈久弥香。
他品一口美酒,竟有竹叶的清香弥漫齿间。韩氏端坐在山涛身边,听他漫谈古今,手中的活计却未曾停下,或是为他缝一件寒衣,为他续一杯温热的茶。
山涛回想着两人刚成亲时,妻子的双手如瓷如玉,如今却整日浸泡在冷水中浆洗衣裳。山涛握住韩氏的手,怔怔道:“娘子暂且忍耐如今的饥寒,我日后定当位列三公。”末了又用一贯的语气调笑道:“只是不知到时候娘子是否做得来三公夫人。”
韩氏掩面笑了,脸上依旧沉静如水,心中却泛起丝丝波澜。他日丈夫若真能飞黄腾达自然是好事,但若是清贫一生、终老山间又何妨?她想要的从来就不是锦绣富贵,而是眼前的这个人。
在嫁给山涛前,韩氏已知晓他的境况。山涛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只因他才名在外,韩氏便毅然嫁给了他,总归是为了一个情字。既然心中有情,哪里还会在乎他能否发迹。
日暮斜阳,鸟兽归巢,两人相携着进了小屋。伴着屋内的如豆灯火,两人说着白日里没说完的话,补着昨夜里未补好的衣裳。山涛不愿妻子太劳累,便让她暂作休息。韩氏笑言,“再不抓紧缝制衣裳,冬日里拿什么御寒呢?”语气似有淡淡嗔怪,心里却是说不出的甜蜜。
山涛看着妻子补过的衣衫,那细密的针脚是妻子对他绵绵爱意的最佳注解。平淡的生活像山间溪水,日复一日地流淌着,无甚特别之处,却胜在长长久久。
四时更迭,一刻不停。青竹变作老枝,尚有再绿的那天,然而青丝换作华发,却不能回转。山涛虽然隐遁山林,但不甘心一辈子如此。作为文人,他有匡济天下的抱负,作为丈夫,他有应当承担的责任。
后来山涛遇见了同在隐居的嵇康和阮籍,三人一见如故,情意甚笃。每每饮乐清谈,至夜方归。韩氏好奇,便询问山涛为何对这两位好友如此珍视,山涛答道:“眼下可堪与我结交的也只有他们了。”听到丈夫此番感慨,韩氏好奇更甚,便请山涛将他们邀至家中。
嵇康和阮籍应邀而来,韩氏已为他们准备好美酒佳肴,然后躲在内室偷偷瞧着。及至天明,两人方才离去,山涛问及妻子的感受,韩氏摇头笑道:“你呀,才智情趣远逊于他们。”顿了顿又道:“不过以你的见识气度,还是能与他们做朋友的。”山涛听后爽朗一笑。
韩氏看着丈夫开心的模样,心里也溢满了喜悦。她仰慕山涛的气度,纵使旁人的才智学识远胜于他,他在她心中也是仰止的高山。
山涛40岁时终于走上仕途,可不过几年,他便卸任辞官。他性情疏朗,看着官场上的争权夺利、钩心斗角,越发怀念和妻子在一起的娴雅时光,遂携韩氏再度归隐。
这段隐居的日子并未持续多久,山涛看着妻子操劳的身影,想到曾经对妻子的承诺,即使自己贫寒随性,她始终不离不弃,更没有说过半句责备他的话,他决定寻找机会再次出山。
果然,司马氏掌权后,山涛便拜谒司马师。凭着山涛的才学,很快就在仕途上有所作为。显赫之后的山涛仍旧勤俭淡泊,不纳婢妾,不贪赏赐,俸禄财物大都散给贫苦的亲朋故人。
他待韩氏更无分毫改变,恩爱更胜从前。操劳了一生的韩氏早已习惯了日常劳作,山涛却制止妻子,说:“如今我已爵同千乘之君,怎么能让你做这样的事?”韩氏脸上依旧是温柔恬淡的笑,定定地看着眼前人说道:“我这半生劳累也不是为了等着能有荣华富贵的一天,就算你一生隐于竹林,我也甘心追随。”他们互相搀扶着走进了内室,就像许多年前一样,那互相扶持的身影未曾改变。
太康三年,山涛请求告老还乡。彼时的他已近耄耋之年,韩氏也成了一个垂垂老矣的妇人。
临近生命的终结,他们都有意去曾经隐居的山阴县看看,那片翠绿竹海里潜藏着他们最美好的一段年华。
两手紧紧相握,掌心间传来的温热不减当年。从前的茅舍早已消失在山林之间,高谈阔论的友人亦不知所终,不变的唯有山际青烟、竹间落日,和身边一生相伴都未曾离去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