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南北朝时期诔与哀辞的融合
2019-12-15赵俊玲
赵俊玲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诔与哀辞是两种与亡者相关的文体,各自独立的文体命名,表示它们虽同属哀祭类文体,但还是有着泾渭分明的界限。然而,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这两种文体经历了一个互相渗透、渐向融合的过程,展示了文体之间的横向影响对于文体发展演变的重要意义。
一、诔与哀辞在汉魏六朝的发展演变与融合
诔最初为定谥的需要而作,是国家的一项重要礼制,周以前,只适用于国君、诸侯、卿大夫这些地位高贵者,至周衰之时,始下及于士。这事实上只是官方的特权,并不用于普通百姓,要遵循“贱不诔贵,幼不诔长”[1](P1398)的规定。诔的历史源远流长,今可知较早的有鲁庄公之诔卜国和县贲父,有具体内容的如鲁哀公的《孔子诔》。但直至东汉,诔才形成了区别于其他文体的稳定的文体模式。东汉诔文基本皆是以官方名义发出的官诔,一定程度上符合诔的礼制要求。诔文采取四言韵文的形式,先述德、后序哀,以述德为主、序哀为辅,且主要序理性的群体之哀,如《文心雕龙》有“诔之为制,盖选言录行,传体而颂文,荣始而哀终”[2](P442)之谓。
哀辞作为一种文体,文献记载始于东汉。《后汉书》之《苏顺传》《班昭传》《杨修传》皆载传主作有哀辞作品。任昉《文章缘起》认为最早的哀辞是班固的《梁氏哀辞》。《太平御览》又存有班固的《马仲都哀辞序》。哀辞这种文体,在产生之初有着明确的施用对象,即《文心雕龙·哀吊》篇所谓:“以辞遣哀,盖下流之悼,故不在黄发,必施夭昏。”[2](P465)认为哀辞施于“短折”,悼念“夭昏”。挚虞《文章流别论》所言亦然:“率以施于童殇夭折、不以寿终者。”[3](P1906)哀辞正是用以悼念童殇夭折的一种文体,观《文心雕龙·哀吊》篇所举哀辞的代表作品崔瑗《汝阳主哀辞》、徐干《行女哀辞》、潘岳《金鹿哀辞》《泽兰哀辞》等,确实如此。
可以看出,在较早的发展阶段,诔与哀辞皆形成了区别于其他文体的明确特征,显示出独立存在的强烈意义。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诔与哀辞在施用对象、体式、抒写哀情上皆不断演变,而且它们的演变是在相互影响、渗透中进行的,彼此推动着对方的发展变化。
(一)施用对象
诔文诞生之初是为成年、且有功德的死者而作,对作者与诔主的关系如上述有严格的限制,但这种限制在汉代已被打破。刘师培言:“降及汉世,制渐变古:扬雄之诔元后,傅毅之诔显宗,均违贱不诔贵之礼;而同辈互诔及门生故吏之诔其师友者亦不希见。若柳下惠妻谥夫为惠,因而诔之,已启士人私谥之风;下逮东汉,益为加厉。”[4](P157)在东汉,很多诔文已不再遵守“贱不诔贵,幼不诔长”的规定,有在下位者为在上位者作诔,有私自为亲友作诔,作者和所诔对象呈现出私人化的趋势。曹魏时期,曹植《王仲诔》《武帝诔》《文帝诔》《卞太后诔》为朋友作、为亲人作,已成为一种普遍现象。左棻《上元皇后诔表》云:“妾闻之前志,卑不诔尊,少不诔长。扬雄,臣也,而诔汉后。班固,子也,而诔其父。皆以述扬景仁,显之竹帛。岂所谓三代不同礼,随时而作者乎?”[3](P153)随着时代的发展,前代的礼节到后代已改变,不必强遵。《晋书·郗超传》载郗超乐于奖掖后进,“及死之日,贵贱操笔而为诔者四十余人”[5](P1804)。随着作者和所诔对象关系的松动,及私诔的盛行,必然带来的是诔施用对象的扩大,其实这种变化发生很早,早在柳下惠妻为柳下惠作诔,诔已下及于士,至魏晋时期,更扩展及于普通人,如潘岳即有《杨仲武诔》《秦氏从姊诔》《虞茂春诔》等等。
哀辞的施用对象也经历了一个不断扩展的过程。如现存较早的哀辞,三国吴张昭《陶谦哀辞》中的陶谦已六十三岁,寿终正寝的成人同样以哀辞致悼。潘岳《阳城刘氏妹哀辞》所哀悼的妹妹已然适人,并非童幼。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魏晋时期,哀辞开始用于悼念亡妻,如《哀永逝文》是潘岳悼念亡妻杨氏而作,孙楚《胡母夫人哀辞》之对象为嫁其不久即去世的夫人。亡妻成为哀辞的悼念对象,与魏晋人重夫妻之情有关(1)《世说新语》之《惑溺》《贤媛》《文学》等篇对此皆有生动的记载。此时的一些作品如嵇含《伉俪诗》等对此也有鲜明的反映。。孙惠《三马哀辞》的出现,则显示出,哀辞已无施予对象的限制,因为作者此文是为死去的马而作:“余于物特所留心,而所服三马,一时离羁。感田子之爱,遂作哀文云尔。”[6]而且,魏晋之后,哀辞施于成人,反而更为常见,《南史·刘孝绰传》就载:“(徐)悱为晋安郡卒,丧还建邺,妻为祭文,辞甚凄怆。悱父勉本欲为哀辞,及见此文,乃搁笔。”[7](P1012)唐以后,以哀辞悼念成人,则为常体,如韩愈有《欧阳生哀辞》《独孤申叔哀辞》,曾巩有《苏明允哀辞》,元揭奚斯有《故叔父常轩五府君哀辞》等等。至明代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言及哀辞时,就不再强调其施用对象了:“哀辞者,哀死之文也,故或称文。夫哀之为言依也,悲依于心,故曰哀;以辞遣哀,故谓之哀辞也。”[8](P153)这种认识正是基于此体经过漫长的发展变化过程的实际。
可以看出,至魏晋时,诔与哀辞这两种本来施用对象差别很大的文体,此时却出现了交叉重合的现象,都用于普通的成年人。哀辞施用对象扩大,乃缘于其自身生存发展的必然要求。这种文体自产生之初,由于施用对象的特殊规定性,就形成了篇幅短小、内容浅少单薄的特点。且在战乱灾害频仍如建安时期创作较多,而在人们生活相对稳定的时期创作较少,这样的事实使它必需为自我的生存寻找出路,终导致施用对象不断扩大。当哀辞相对普遍地被用于成人时,就与在施用对象上同样经历了演变的诔多有重合。
(二)体式
《文心雕龙·哀吊》篇论哀辞的体制,以四言为正宗,如认为潘岳是哀辞的最优秀作家,认为其哀辞“结言摹诗,促节四言,鲜有缓句”[2](P471),四言韵语带来的是紧凑有致的结构,而如崔瑗哀辞“卒章五言,颇似歌谣”,乃“始变前式”[2](P467)之作,意致不满。事实上,魏晋流传下来的哀辞,虽然四言结体者不少,其他体式亦多见。如曹植哀辞,著名的有《金瓠哀辞》《行女哀辞》《仲雍哀辞》等,正文多六言成句,与《楚辞》句式相近,只是句尾不用“兮”字而已。潘岳哀辞四言结体者多,但亦有多篇用及骚体句式。如《伤弱子辞》言“奈何兮弱子,邈弃尔兮丘林。还眺兮坟瘗,草莽莽兮木森森”,一唱三叹的骚体句式尤其适合表达那难以割舍的绵绵深情。《哀永逝文》更是通篇用骚体。魏晋哀辞选择骚体,也影响了后来哀辞的创作,至唐代,韩愈的《欧阳生哀辞》、柳宗元的《杨氏子承之哀辞》等皆沿承之。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言哀辞,即以骚体与四言并列,皆为哀辞的重要体式:“其文皆用韵语,而四言骚体,惟意所之,则与诔体异矣。”[8](P153)
如上所述,诔在东汉时既已形成正文通篇用四言韵文的文体模式。但这种文体模式至曹魏时期开始发生变化,如曹植《文帝诔》末就出现了大段骚体句:
于是大队之致功兮,练元辰之淑项。潜华体于梓宫兮,冯正殿以居灵。顾望嗣之号兮,存临者之悲声。悼姜驾之既疾兮,惑容车之速征。浮飞魂于轻霄兮,就黄墟以灭形……
如陈恩维先生所指出的那样,这种诔文中用非四言句式的的现象,在魏晋时期,并非仅有《文帝诔》,也并非仅出现在曹植的诔文中,他如阮籍、张华、潘岳、刘琨、孙绰等诔文中皆见,但总体而言,用非四言句式的诔文在魏晋诔文中所占比例不大。至南朝,诔文用非四言句就更多了,“自宋至隋现存诔21题,其中含非四言句的有12篇,这一比例大大高于魏晋时期。就单篇而言,非四言句在全文占的比重也明显增加。”[9](P89)即如《文选》所选谢庄《宋孝武宣贵妃诔》,正文序哀部分全用骚体句,令人悲从中来。这些非四言句尤其是骚体句出现在诔文的写哀部分,使诔文表现出新变的特色,在语言形式上向哀辞靠拢,如刘师培所言:“汉代之诔,皆四言有韵,魏晋以后调类楚词,与辞赋哀文为近,盖变体也。”[10](P153)
无疑,诔文的述哀部分运用非四言句式尤其是骚体句,使哀伤之情能得到更充分、更有效地抒发与表达,从而大大增强了这种文体的文学性。但同时,可注意的是,诔本是一种有着具体实用功能的文体,在哀辞等文体的影响渗透下,句式的改变、文学性的加强,逐渐在削弱其实用性,从而使其变得越来越无用武之地,不可避免地最终走向了被哀辞取代的命运。(2)当然,诔与哀辞的完全融合,哀辞完全替代诔是要到唐代才完成的。
(三)抒写哀情
从曹魏至西晋,人们对于诔的认识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曹丕《典论·论文》云:“铭诔尚实。”五臣注此句云:“铭诔述人德行,故不可虚也,丽美也。”[11](P949)言“诔”要“实”,是从诔述德的内容出发的,即要求述诔主之德行功业要遵从事实不夸张虚造,显然曹丕认为诔主要是用来述德的一种文体。刘桢《处士国文甫碑》云:“咸以为诔所以昭行也,铭所以旌德也。古之君子,既没而令问不忘者,由斯一者也。”强调的仍然是诔累列死者行迹功业的功能。曹植《文帝诔》“何以述德?表之素旃。何以咏功?宣之管弦”,亦是对诔述德功能的认同。但曹植在《上卞太后诔表》中又说:“臣闻铭以述德,诔尚及哀。是以冒越谅闇之礼,作诔一篇。知不足赞扬明明,贵以展臣《蓼莪》之思。”则是已经清晰认识到诔文应有序哀的内容,且明确声明自己作此诔文是重在抒己哀情的。到了西晋,陆机称:“诔缠绵而凄怆。”李善注云:“诔以陈哀,故缠绵凄怆。”五臣注云:“诔叙哀情,故缠绵意密而凄怆悲心也。”[11](P293)文学批评者已经明确认为诔是用以序哀的一种文体。事实上,文学批评有相对滞后于文学创作的特性,自曹魏始,诔体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序哀的成份在不断地增加,而且已经由东汉的序理性化的群体之哀发展到序感性化的一己之哀。对于诔的述哀成份的增加,古今学者多有一致看法。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云:“又按刘勰云:‘柳妻诔惠子,辞哀而韵长。’则今私诔之所由起也。盖古之诔本为定谥,而今之诔惟以寓哀,则不必问其谥之有无,而皆可为之。”[8](P154)长期发展过程中,诔逐渐失去定谥的实际功能,而成为人们抒发哀情的一种文体。江藩《炳烛室杂文行状》言:“三代时诔而谥,于遣之日读之。后世诔文,伤寒暑之退袭,悲霜露之飘零,巧于序悲,易入新切而已。交游之诔,实同哀辞,后妃之诔,无异哀策,诔之本意尽失,而读诔赐谥之典亦废矣。”[12](P102-103)江藩明确指出了由于序哀成份的增加,诔与哀辞已经日益接近的事实。
总体而言,魏晋南北朝时期,诔和哀辞都经历了一系列演变,主要表现在施用对象、体式、述哀等方面,这些变化一定程度上缘于它们之间互相的渗透、影响。魏晋及以后,诔文原有的述德部分,多写作者的才性品格[13](P53-55),述哀成份增加且所述之哀更深切动人;哀辞则在描绘所哀对象外貎品质的基础上,抒发伤悼之情,这两种文体的构成内容与文体结构渐趋一致,它们之间的界限在逐渐泯灭。越来越多的人采用哀辞以伤悼,诔逐渐走向衰落。
二、促进诔与哀辞融合的重要作家及一些典型作品
曹植和潘岳是魏晋南北朝时期促进诔与哀辞融合的最重要作家。他们皆富有创新精神,都留意诔和哀辞的创作,对两体的发展演变起到了重要作用,促进了诔和哀辞的渗透交融。
曹植今存有《光禄大夫荀侯诔》《王仲宣诔》《武帝诔》《任城王诔》《文帝诔》《大司马曹休诔》《卞太后诔》《平原懿公主诔》等诔文8篇,是先秦至曹魏为止,诔文创作数量最多的作家;今存哀辞3篇,同样是自哀辞产生以后至曹魏为止,哀辞存世最多之人。
潘岳善述哀情,今存哀辞10篇,诔文13篇,祭文2篇,吊文1篇,哀策1篇,以哀辞、诔文两体创作最多。两晋南北朝人对其哀辞和诔文的创作成就有较一致的认识。《晋书·潘岳传》评潘岳有言:“美姿仪,辞藻绝丽,尤善为哀、诔之文。”[5](P1507)王隐《晋书》亦言:“潘岳善属文,哀、诔之妙,古今莫比,一时所推。”[14]《文心雕龙》的认识亦是如此,在《祝盟》《诔碑》《指瑕》《才略》等多篇中都极力称扬潘岳在哀辞、诔文创作方面的成就及影响。《文选》同样重视潘岳哀辞、诔文,选其与亡者相关的文章共5篇,分别是诔文4篇,哀辞1篇。
曹植和潘岳在诔和哀辞的创作上皆取得了重大成就,他们代表着诔和哀辞的不同发展阶段,又以自己的创作推动了二体的融合。
曹植的诔和哀辞在体制上区别较为明确。诔文一般采用四言韵语的形式(3)如《文帝诔》序哀部分采用骚体句式,在曹植诔文中也属特例。。今存他的三篇哀辞,相对诔文,都是篇幅短小,《金瓠哀辞》正文以六言句为主,亦用四言;《行女哀辞》和《仲雍哀辞》六言成篇。在施用对象上,其诔和哀辞也基本区分明确,诔文基本用于成人且有一定地位者(4)作为特例出现的是《平原懿公主诔》,关于伤悼未成年的公主何以不用哀辞而用诔,多有学者讨论,如后藤秋正《哀辞考》(《佳木斯师专学报》1990年第3期,33-42页)、徐国荣《中古感伤文学原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162-163页)等。赵厚均《汉魏两晋诔文述论》在总结前说的基础上,指出“这又何尝不是诔文在述哀方面积累了丰富创作经验的结果呢?”(《上海大学学报》2011年5期,86页),认为此篇也是诔和哀辞两种文体相互影响渗透的产物。,哀辞施于年少夭折者。体制和施用对象基本明确的区分,可以见出曹植应是将诔和哀辞作为两种文体来看待的。但是,另一方面也可以肯定的是,在曹植手中,诔受到了哀辞创作的影响,开始向哀辞靠拢,最主要的表现即是曹植诔文述哀成份的增加和变化。关于此点,已多有学者论述,马江涛《试论曹植诔文的新变》认为曹植诔文施用对象扩大、兼用多种人称、个体情感加强,这些都不同于东汉诔。[15](P99)朱秀敏《由礼赞到伤悼的衍化——以曹植为例论析建安诔文之新变》认为曹植诔文创作对象私人化、抒情意味强化,是诔文发展到曹植之时的新特点。[16](P88-90)而不管是诔文由第三人称变为第一人称,还是诔文对象的私人化,即诔由官诔变为私诔,最终导致的都是叙哀成份的增加,个人化情感的增强。时至魏晋,“哀情成为这一文体(按,指诔)的主导因素,叙哀也渐演为个体哀思的抒发,诔文由对生命的礼赞演变为对生命的伤悼”[17](P145)。这种变化实际就是在曹植手中完成的。曹植诔文不仅时时突出自己和诔主的私人关系以抒写自己深沉哀悼之情,还时时超越对亡者的哀伤而表达对人生的思考与感叹,如《王仲宣诔》言及:“感昔宴会,志各高厉。予戏夫子,金石难弊。人命靡常,吉凶异制。此欢之人,孰先殒越?何寤夫子,果乃先逝!又论死生,存亡数度。……人谁不没,达士徇名。生荣死哀,亦孔之荣。呜呼哀哉!”由好友的死亡追及对生命的思考和人生易逝的感叹。《卞太后诔》云:“空宫寥廓,栋宇无烟。巡省阶途,仿佛棂轩。仰瞻帷幄,俯察几筵。物不毁故,而人不存。”言卞太后亡故后宫宇空旷但遗物犹存,充满物是人非之感。这些感情无疑极易动人,且又带着那个时代的强烈色彩,是人的觉醒于诔文中独特的呈现。刘师培曾指出曹植诔文述哀成份的增加在文学史上的意义:“彦和因篇末自述哀思,遂讥其‘体实烦缓’。然继陈思此作,诔文述及自身哀思者不可胜计,衡诸诔以述哀之旨,何‘烦秽’之有?”[10](P155)又云:“陈思王《魏文帝诔》于篇末略陈哀思,于体未为大违,而刘彦和《文心雕龙》犹讥其乖甚。唐以后之作诔者,尽弃事实,专叙自己,甚至作墓志铭,亦但叙自己之友谊而不及死者之生平,其违体之甚,彦和将谓之何耶?”[10](P132)自曹植之后,抒作者一己之哀情在诔文中已较为普遍,刘师培认为诔文自可述哀,刘勰的批评有误,但言语中却也道出了诔文渐渐偏离原有轨道的事实。曹植诔文述哀成份的增加,及述哀之深切感人,使诔文在文学化的进程中迈进了一大步,诔也由此由一种饰终之典向抒情文转变,与哀辞进一步靠近。
潘岳更大程度地推进了诔与哀辞的互渗融合。首先在施用对象上,潘岳的诔和哀辞多有交叉重合。如前所述,三国时期,哀辞已用于成人,这种做法被潘岳认可并大大张扬。潘岳今存10篇哀辞中,有5篇是用于哀悼成人,尤其《为杨长文作弟仲武哀祝文》一篇,以哀辞伤悼内侄杨仲武,同时却又为其作《杨仲武诔》。可以看出,潘岳并没有以施用对象来区分诔与哀辞。其次在体式上,潘岳诔与哀辞的区别也不明确。潘岳今存哀辞,《哀永逝文》《悲邢生》《哭弟文》三篇纯用骚体,《伤弱子辞》骚体为主,杂以四言,其余6篇皆四言成篇。其诔则皆四言成篇。显然,诔之以四言成篇,潘岳是沿用前人的做法,哀辞之多用四言,则带着创新的成份,受到其诔文创作的影响。在述哀上,潘岳诔文之表哀也更为动人,与哀辞自然直接的抒哀方式更为接近。《杨荆州诔》为去世的岳父杨肇而作,潘杨两家是世交,杨肇十分欣赏潘岳才华,并将女儿许配之,潘岳对岳父感情十分深厚,在诔文中潘岳表达了自己“覆露重阴”的感恩之情,并深情回忆两家几辈人的深情厚谊:“仰追先考,执友之心。俯感知己,识达之深。”但虽如此,“承讳忉怛,涕泪沾襟。岂忘载奔,忧病是沈。在疾不省,于亡不临。举声增恸,哀有余音”,岳父病重时自己也因病不能去探望,死后又未能亲临哭奠,歉疚之情久萦不去,真挚感人。《杨仲武诔》为内侄杨经而作,杨经盛年而逝,潘岳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就情难以堪,更何况潘岳与杨经情深似父子,曾有“丧服同次,绸缪累月”的患难经历,潘岳诔文中深情回忆“德宫之艰,同次外寝。惟我与尔,对筵接枕”,而正是这种共同的经历,使他发出了“何痛斯甚”的仰天长叹。潘岳不愧善述哀情,他的诔文对至平常又至感人的人伦之情进行直接自然地描绘与抒发,娓娓道来又痛彻心扉,刘师培云:“欲尽诔体之变,以达述哀之旨,必须参究西晋潘安仁各篇,始克臻缠绵凄怆之致。”[4](P157)所感甚深。
相较于曹植,潘岳诔文的述哀无疑有着自己的特色,那就是,所抒多普通人能感受到的平常人伦之情,表现手法多为直抒胸臆,真实深切而动人,与哀辞中所表达的情感更趋一致,抒情的手法也趋于统一。
曹植和潘岳均是推动诔和哀辞融合的重要作家。曹植诔文述哀的增加及手法的变化很大程度上是受到哀辞影响的结果,在诔文向哀辞的靠近中迈出了关键的一步;潘岳诔和哀辞的施用对象、体式都没有很大区别,诔文直抒胸臆的述哀方式也与哀辞类似。在这两位作家的富有创新精神的创作中,诔与哀辞在互相渗透、影响中走向更高程度的融合。
魏晋南北朝时期,诔与哀辞的互渗融合,不仅突出地表现在某些作家的创作中,更集中而典型地由某些作品反映出来。首先是一些作品,本应用哀辞,却被称为诔,如曹丕悼念十三岁幼弟的《曹仓舒诔》、曹植悼念期月而亡的明帝之女的《平原懿公主诔》等。以诔代替哀辞,而不是祭文、吊文等,本身就反映了,在与亡者相关的这些文体中,诔无疑是最接近哀辞的,因为诔的表哀作用已经加强,故以其来悲悼幼子的死亡,表达深沉的哀伤之情。
其次又有一些作品,用了哀辞,却是悼念成人,如张昭为哀悼六十三岁老人而作的《陶谦哀辞》,孙楚悼念亡妻的《胡母夫人哀辞》,潘岳哀悼亡妻与亡妹的《哀永逝文》和《阳城刘氏妹哀辞》等,与诔的施用对象相同,除《哀永逝文》外,正文皆四言韵文,亦与诔文体式相同。
再次又有一些作品,人们或称诔、或称哀辞。曹植有《仲雍哀辞》,仲雍名曹喈,乃曹丕之子,三月生而五月亡,曹植作此文哀之,而陆机《挽歌行》李善注引为《曹喈诔》,又刘玄《拟古诗》李善注引为《曹仲雍诔》。严可均《全三国文》下案语云:“诔与哀辞,疑止一篇。”[3](P1158)可见,至少到唐代,此篇是诔还是哀辞,人们已区分不大清楚。
诔与哀辞作为最初区分较为明确的两种文体,何以在发展演变的过程中,出现互渗融合的现象?从上面的叙述中,我们或许已得到一些原因。一是实用文体在文学化的进程中,必然向邻近的更富文学意味的文体学习。诔本来是一种饰终之典,为定谥的实际需要而发。但在发展的过程中,其定谥的功能被谥议等其他文体所取代,诔也就朝着文学化的方向发展,最主要的表现就是述哀成份的增强,及所述哀情渐趋深切动人。这种演变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借鉴学习其他文体的结果,其中哀辞是其最重要的学习对象。而也正是在这种学习的过程中,诔逐渐失去了其自身独有的一些特征,失去了其本有的实用性,也越来越失去存在的必要并逐渐走向消亡。而哀辞本为较单纯的悲悼目的而生,反而在后世被人们一直沿用,创作不断。二是灵活的体式使文体具有更强的生命力。相对于诔文四言韵文的标准体式,哀辞自产生之后,体式较为灵活,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即言:“其文皆用韵语,而四言骚体,惟意所之,则与诔体异矣。”[8](P153)当代有学者总结哀辞的体式,言有三体,即诔体、骚体、赋体,又有合三体而用之者。[18](P3)体式的灵活其实同时预示的是,它可以更轻易地吸收其他文体的体式为己所用。哀辞中的四言作品其实就是受到诔文的影响,故有上列所谓“诔体”之称。
诔与哀辞在互相渗透、影响中发展演变,或更强盛,或走向消亡。文体互渗是诸多文体发展过程中的重要现象,成为某些文体发展演变的重要手段,但也带来了某些文体的消亡。对汉魏六朝时期文体互渗现象的研究,是对文体横向之间联系、影响的关注,有利于更清晰立体地认识正处于剧烈演化阶段的汉魏六朝文体,意义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