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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空间的诗学》中的家宅形象与想象力运作机制

2019-03-05王雨馨

宜宾学院学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家宅居住者现象学

王雨馨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5)

加斯东·巴什拉是20世纪法国著名的科学哲学家、文学评论家、诗人,“逾越科学与人文的疆界,将现代科学概念置于哲学与人文领域做深入精微的阐发”[1],是法国思想家创作的重要特征之一,巴什拉也不例外,他的研究主要涉及科学哲学和文学批评两个领域,被公认为“科学哲学之新认识论的奠基者与文艺诗学之想象哲学的开创者”[2]1。在科学哲学领域,巴什拉于20世纪初提出了著名的“认识论断裂”理论,强调“科学知识与常识间存在‘非连续性’;新旧科学理论间存在‘非连续性’”。[2]53这一理论对西方思想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此基础上,巴什拉转向了诗学研究,西方思想界一贯以理性为主导,巴什拉研究诗学最开始只是试图反证“主观性”对科学研究的危害,而后来他却发现想象力等主观性因素令人惊叹的变动性与新颖性。他认为想象是人性中一种极重要的建构性力量,他将想象上升到本体的高度进行研究,这种转变在诗学领域掀起了一场“哥白尼式的革命”[3]150,并启迪了新批评、现象学批评、主题批评等众多文学批评流派。

巴什拉诗学研究的中心论点是“梦想蕴含着创造性的想象活动。通过对诗的形象的批评,可以重新体验这个创造性的过程”[4],研究历程分为“四元素想象”和“想象的现象学”[5]两个阶段,《空间的诗学》成书于1957年,是巴什拉诗学研究第二阶段的重要论著,此时巴什拉采用的研究方法已经由早期的精神分析法转变为现象学方法。我们通常情况下讨论的现象学指的是20世纪由德国哲学家胡塞尔开创的哲学思潮,现象学主张“真理就是‘显现’出来而被‘看’到的东西,是直接被给予的、自明的东西”[6],因此现象学的方法就是对事物进行本质还原。这种方法建立在“主体间性”的理论基础之上,主体间性强调自我与对象都是认识论意义上的主体,彼此都为对方赋予存在的意义和证明,没有对象对自我的反射,自我意识不到自我;而没有被自我所把握的对象,只能是虚无的对象,自我与对象是平等共生的,来回映射着彼此。巴什拉秉持主体间性的思维,认为空间与人之间可以相互沟通,人可以通过直观来感知空间、分析空间形象,同时人与人之间也可以相互感知,产生情感共鸣。

巴什拉在主体间性的基础上理解、分析空间与人的关系,以现象学方法“在个人意识中对形象怎么产生的进行考察”[4],“忠实地描述”[7]幸福空间的形象,其中重点描绘了家宅的形象,分析了家宅空间具有的显著的人性特征。同时他对创造形象的想象力进行深入开掘,揭示出想象力运作机制中大与小、内与外的辩证关系。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中采用的思维方式和研究方法、对于空间形象的解读和对想象力的重视,都深具人文关怀,他开创的想象哲学为诗学研究领域做出独特贡献的同时,也在启迪人们如何更好地直面现代社会生活。

一、家宅形象与想象力的双重辩证关系

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序言中谈到研究目标是“确定所拥有的空间的人性价值,这一空间就是抵御敌对力量的空间,也是受人喜爱的空间”[8]27,他在书中展现了家宅、抽屉、箱子、柜子、鸟窝、贝壳等空间形象,“家宅”是其中着墨最多、介绍得最完整的形象,家宅的形象充分证明了使人感到幸福的空间具有上述的人性特征,家宅的形象包含着想象力运作的轨迹,能够同时展现想象力运作的双重辩证关系。

(一)大与小辩证关系

首先需要明确的是,巴什拉笔下的空间能够兼容现实性与非现实性,非现实性就是人们用想象力去构筑空间,家宅形象不止是一种实存,也是想象力构建的一个内心空间的庇护所。巴什拉在论述想象力将世界扩大或缩小的运作机制时,他提到“我越是善于将世界缩影化,我就越能占有世界”[8]192,显然“缩影”是将广阔的空间通过想象缩小的能力,这么做的出发点在于人有必要占有能够让自己感到确定性和被保护的空间,“对于狭窄、简陋而局促的独处空间的回忆,就是我们关于给人安慰的空间的经验,这种空间不需要扩大,但它特别需要被占有”[8]10。许多人梦想拥有一栋大房子,但实际上人对于容身之所并不每时每刻都追求宽广,相反人对于小空间更容易产生依赖和信任,在这些小空间中人们可以“像在洞里的动物一样蜷缩起来”[8]35,同时有机会体味孤独,这种孤独是有益的,它能够为人们带来内心的宁静,在空间中独处的体验能够持久留存,即使原有的独处空间已经消失,享受孤独的记忆依旧能够留存在人们的想象当中。狭小空间的限制性在上述情况下变成一种确定性因素,能够让身处其间的人感到安心,同时小的空间也更能容纳人的秘密情绪,人类这种对于小空间的执着,类似于动物编织刚好容身的巢穴,是一种动物性的原始的情感。

书中描绘的许多形象都与人的这种情结有关,比如人们把鸟巢看作温馨的代名词,原始信仰中认为蜗牛壳象征着重生的力量,人们在家中设置抽屉和柜子,并为他们上锁等。这些现象的根源就在于人类对于小空间的原始依恋,因此在家宅中人们也会为自己划出一方适合安放内心空间的实在空间,并用自己的想象建构这片空间,比如巴什拉提到“家宅不只是一个居住的地方,还是一个幻想的地方。他的每个小房间都是一个充满梦想的住处”[8]17。当作者创作文学作品时,他在有意无意之间就会展露出自己的内心世界,这些呈现在作品中的零散情绪也就相当于作者内心空间、内心家宅的“一个房间”,当读者在阅读这些作品时其实就是在阅读作者的内心空间,相当于走进作者的家宅参观,并不自觉地引发读者与作者之间的情感共鸣,因而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也能够联想起自己内心的隐秘情感。通过小空间搭建的桥梁,人与人之间可以达成情感的交流,这种通感现象正是由上文提到的现象学主体间性造就的。

想象力的运作可以使人将自己安放在舒适的狭小空间当中,也可以无限扩大自己的内心世界,缩小与扩大之间是辩证的关系,“价值在缩影中压缩并丰富”[8]192,缩小使内心空间的价值扩大,而扩大则是将身处空间之中的主体缩小,以此来感受内心空间的广阔富饶。巴什拉认为当“梦想把梦想者放在身边的世界之外,放到一个向无限发展的世界面前”[8]235,就能够感受到内心世界的广阔。书中关于想象力扩大作用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巴什拉向读者们传授的抵抗现代城市病的方法。相比于漫长的前现代,现代社会的城市形态在20世纪的开端发生巨变,逐渐增多的高楼和车辆挤压着人们的生存空间。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中也提到了现代城市建筑的弊端,他身处的巴黎不存在他心目中理想的家宅,高层的公寓只能称得上是“层层叠叠的盒子”[8]31,当“失眠这一哲学家的通病由于城市噪音所带来的紧张而加剧”[8]33时,巴什拉运用想象力扩大的作用将城市噪声想象为大自然的声响,比如风声和大海的波涛声,而自己正是漂泊在大海上的旅人,自己蜷卧的沙发就是海上的一艘小舟,为旅人提供安身之所。在无可抵御的城市喧嚣中,巴什拉通过想象力将周遭环境放大,相应也就缩小了自身占据的空间,由此获得了安全感和内心的宁静。

想象力缩小和扩大的双重运作机制同时表现在人们对于家宅的追求上,这种追求游走在大与小的辩证关系之间,巴什拉称之为“茅屋与城堡的辩证法”[8]78,人们对于家宅的想象可能源自生命最初对于家宅的记忆,也可能来自人们对未来家宅的憧憬。在不同的想象之中,茅屋与城堡的辩证法却始终存在,拥有了城堡的人往往向往单纯的茅屋,而拥有茅屋的人则梦想得到开阔的城堡。由此可见人们对于家宅和自己内心空间的追求,同时包含着隐退和扩张、盛大和简朴两个方向,以满足对生活和思想的不同要求。

(二)内与外的辩证法

人们惯常认为事物的内部与外部是截然对立的两种空间,巴什拉则认为“想象力所体验到的外部空间和内部空间不能仅仅从他们相对立的角度来考虑”[8]279,二者之间存在着交融渗透的关系,“内与外组成了相反力量的辩证法”[8]273。

在《空间的诗学》一书中,内与外的辩证关系首先通过家宅与外部世界(宇宙)的关系体现出来,“家宅和宇宙不仅仅是两个并列的空间。在想象力的领域内,它们通过对立的梦想互相激活”[8]52。巴什拉引用了波德莱尔在《人造天堂》和《审美好奇》中的语句,为人们呈现出“雪中家宅”的形象——冬季的大雪覆盖群山,在群山环抱的山谷谷底坐落着一座有人居住的小木屋。对于此时家宅的外部世界来说,冬季、大雪、群山等一系列寂静寒冷的意象因为家宅的存在而拥有了生机,广阔单纯的自然物因为人造物的点缀而变得鲜活,“一座漂亮的住宅不是让冬天变得更有诗意吗?”相应的,“而冬天不也增添了住宅的诗意吗?”[8]47家宅之外的世界,冬季大雪覆盖使外部环境的多样性降到了最低,相应地增强了家宅内部空间的价值,外部世界的寒冷能衬托出家宅的温暖,只有置身于家宅之中才能让居住者感受到温馨和安全,想象力通过内部与外界空间的辩证关系运作,使居住者体会到一种“安居于此”的确定感,家宅也因此成为名副其实的“人造天堂”。

内与外的辩证关系还体现在家宅与居住者的关系上,家宅从外部为居住者搭建起庇护所,抵抗外界风雨的侵袭,“一座紧紧搂住其居住者的家宅,以窄窄的四壁作为容身的单间的家宅,这是怎样一个存在的聚集形象啊。庇护所收缩了起来。她在外表上变得越坚固,就更能担当保护者的角色”[8]56,家宅的庇护带给居住者长久的安全感,居住者因此与家宅彼此信任,人们内心的勇气会因此提升,并感受到家宅作为庇护所的人性甚至是母性特征。巴什拉将人与家宅的关系形容为“共同体”,这个共同体具有居住者与家宅的双重勇气,彼此照拂、温情脉脉。在家宅为居住者提供外部庇护的同时,居住者也会从内部入手对家宅进行维护。巴什拉重点分析了居住者日常擦拭家具的过程,援引了诗人里尔克在《致女音乐家的信》中描绘自己通过擦拭家具获得内心安宁和感动的例子。通过为家具上光来维护家宅是“一个人如何把自己交给事物,并通过完善事物的美而将事物给予自己”[8]87的过程。人感受到家宅的庇护和回报给家宅的维护,都是想象力在人内心空间内外和家宅空间内外运作的结果。

想象力内与外的辩证法在外部世界、家宅和居住者之间建立了联系,外部世界的恶劣环境因为家宅的庇护不会对居住者造成伤害,环境越恶劣家宅的庇护作用越凸显。家宅对于居住者的庇护增加了居住者的勇气,居住者所体会到的家宅的人性价值正是从它的庇护作用转化而来,具有人性特征的家宅不再是几何学意义上的一方空间,它提供给人的精神支持远远超越了它的实物意义。

二、想象力与家宅的人性特征

在谈到家宅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时,巴什拉认为抵御恶劣环境的家宅“成为具有纯粹人性的真正存在”[8]54,人性或母性是巴什拉在描绘家宅时反复提到的词汇,也是他笔下的家宅最具有代表性、最能打动读者的特征。

对于家宅人性特征的发掘要建立在巴什拉主体间性的理论基础之上。在传统的主客体二元观念当中,对于作为主体的人来说,家宅是异己的存在物,仅仅作为等待认识的客体,但在巴什拉的诗学世界中,家宅与人都具有主体性的地位,想象力发挥其独特的作用,使家宅不再是单纯的居住空间,它仿佛拥有了思想和情感,能够与居住其中的人进行无声的沟通,为居住者提供庇护所,并最终与居住者形成共同体关系。

家宅的人性特征首先体现在家宅的庇护作用中,巴什拉认为家宅作为“保护着自我的非我”[8]3,庇护作用是它的根本作用,家宅的原始特性是让居住者产生一种认同感,即让居住者相信自己原本就属于这座家宅,它其中的一切都与自己气息相投,在居住者面前家宅“呈现出一种开放的、亲切的、几乎是驯顺的面貌”[3]164,哪怕家宅非常简陋,它为居住者提供的保护也将会是坚韧而长久的。这种深度的认同感催生人们心中的幸福感,人们因此对于自己出生时的家宅怀有别样的眷恋,出生时家宅的模样能够成为人一生的记忆烙印,投射在人们对于家宅的各种想象当中,这种自出生起便处于家宅保护之下的状态,巴什拉称之为“前幸福”。相比于同时代许多哲学流派对于人之存在确定性的质疑与消解,巴什拉认为家宅带给人们的庇护与认同使人的存在本身就是幸福的,在人们的自我意识诞生时就确认自己是被保护的,这无疑是对人之存在一种乐观而温暖的解读。

想象力是人在体会家宅空间时调动的理解工具,是家宅与人沟通的桥梁,内与外、大与小的运作机制同样在理解家宅的人性特征时发挥重要的作用。家宅以自己的身体作为庇护所,从居住者的外部对其提供保护,使居住者获得安全感从而提升内心的勇气,人与家宅通过想象力沟通而形成共同体,共同抵御外部世界的狂风骤雨,巴什拉形容此时的家宅“与世无争”[8]49,因为它更倾向于向内保护而非向外征伐,即便外界风雨大作,家宅依旧保持静默守候的姿态,呈现出质朴、坚韧、温柔的品质,仿佛成为居住者的一位老友甚至是具有母性特质的长辈。想象力可以帮助人们调节自己内心空间的大小,或是自己与所处空间的大小关系,人们想象中的理想家宅在城堡与茅屋两种模式间游走,不论居住者真实置身的家宅大还是小,想象力总能帮助居住者协调出适度的大小关系,帮助人获得被庇护感。

在书中巴什拉指出他认为最理想的家宅模型是隐士的小木屋,于寒夜之中射出一点灯光。巴什拉认为“隐士的小木屋是光荣的赤贫。越是赤贫,我们就越接近绝对的庇护”[8]38,这个形象很好地综合了大与小、内与外的关系,隐士作为孤独的修道者,它的居所必然是小的,在广阔的外部世界映衬下,小木屋越发小而孤独。但隐士木屋的孤独并不带有形影相吊的悲戚感,“那盏仅有的灯火,家宅具有了人性。它像人一样地看。它是一只睁着看黑夜的眼睛”[8]42。深夜里小木屋的灯光象征着等候,灯光是家宅的眼睛,家宅通过灯光“看着”外部世界,也在等待着人们归来,而居住在木屋中的人们以家宅之眼观察外部世界,在纷扰的城市环境中回归一座纯粹的永远为自己等候着的小家。“通过小屋,通过在遥远天际守夜的灯火,我们已经用最简化的形式表示了庇护所的内心空间的紧密压缩”[8]45,也就是说孤独感是家宅与人形成的共同体相对于外部世界而言的,在共同体内部,孤独相应地拉近了居住者与家宅的距离,在孤独中形成一种彼此理解、相互确证的紧密关系,家宅的庇护作用也就由此凸显。隐士的木屋是巴什拉理想的家宅,想象力对于家宅的建构可谓千人千面,这是想象力自身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决定的,但人们对于家宅庇护作用和人性特征的追寻,则是触发想象力永恒的初衷。

除庇护作用之外,家宅的人性特征还有更深层次的体现,就是家宅与人之间存在着异质同构的关系。巴什拉在书中通过对家宅中地窖和阁楼讨论阐明了这个问题,巴什拉认为合格的家宅应该拥有自己的住宅功能等级,也就是家宅必须具有垂直向度,它必须从土地之下的地窖空间逐步升级到接触天空的阁楼空间,其中地窖处于地下,它一方面是家宅的根基,另一方面因为常年的阴暗潮湿而具有神秘、非理性、疯狂的气质;而阁楼是家宅中的最接近天空的空间,“尖尖的屋顶劈开团团乌云。所有的思想在接近屋顶时变得清晰”[8]20,因此阁楼是理性、澄明、自由的空间。家宅从地窖到阁楼家宅逐渐增高,在深层的非理性根基上向理性垂直生长、改变自身发展自身。这样垂直发展的向度和对理性的不懈追求,与西方传统宗教思想中对人的定义十分相似,人是介于灵与肉二元的存在,如果过度放纵欲望人就会跌入非理性的、肉的深渊,而人的自我发展历程正是由动物本能不断向理性接近的过程,家宅因此与人形成了异质同构的关系,也因此具有了深层次的人性特征。家宅是人存在的庇护所,同时见证了个体的人发展提升自身的全过程,垂直向度之所以是理想的家宅不可或缺的要素,原因在于垂直性的家宅能够完整保存人灵魂探索与发展过程中的多个维度,为每一阶段人的思想情绪在家宅之中找到容身之所,全方位地接纳居住者。

三、空间形象与想象力的意义

在二十世纪的哲学和诗学语境中,巴什拉对于幸福空间和想象力的解析是非常独特的。面对现代化进程中产生的各类问题,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之间的矛盾陡然加剧,对于生活在城市中的人而言这类问题就更加严峻,“现代性”成为人们面临的复杂的困局。在这种社会环境影响下,当时的许多哲学流派都对现代性进行了批判,比如批判现代人的异化现象等,现实生活连同风格冷峻的哲学思考使人们开始怀疑自身的价值和存在的确定性,人们对外部世界的信赖和对内心世界的坚守发生了严重的动摇。

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中讨论幸福空间形象与想象力运作机制的意义,首先使人们对自己置身的空间形成了新的认知。进入巴什拉分析视野的始终是那些能让人产生安定感的空间形象,而非挤压、控制人的异质空间,在书中巴什拉分析的以家宅为代表的一系列幸福空间,有的可以让人感到庇护,有的能够储存人最隐秘的情绪,有的则能无限开阔人的内心世界。巴什拉的主体间性思维及其语言风格都深具感染力,在这种充满诗性闪光语言的引导下,读者能与空间达成主客统一的精妙体验,也能感受到巴什拉笔下幸福空间形象的人性光辉,这有助于现代人在面对城市空间时不会完全丧失安全感,可以重拾对于周遭世界的信任,进而保持自己内心空间的完整。接下来更深层次的意义在于,巴什拉主体间性的思维方式和对于想象力作用的发掘能够让人们对自我形成新的认识。主体间性思维在理解物与人彼此映照的关系时,调动的正是想象力的力量。人们通过想象力可以将原本外在于自己的事物主观化,转化为自己思维之内的部分,这样的转化过程弥合了主客体之间的交流障碍,人对于外物便不再感到陌生,二者之间的关系变得缓和,外部世界因为想象力的渲染而带上了人的主观特质,所以外部世界对于善于运用想象力的人来说,充满了熟悉感和开放性,通过对外部世界的观察,人能够“在其中认出自己”[3]164,进而“根据我们的尺度创造世界”[3]181。巴什拉曾用揉面团的比喻解释人用想象力建构世界的过程,在揉面团的过程中,人能够感受到面团的形状因为双手的运动而改变,逐渐融入人赋予它的特性。人以想象力建构理想家宅和内心世界的例子在书中都有论及,想象力的运作使空间就此脱离单纯的几何形式而进入人的意识领域,并在与人相互映照的过程中获得了人性特征,人们则从空间中找到满足自己需求的部分,以想象力理解空间、构建空间,并在这个过程中借助空间的映射来理解自己的内心世界。

巴什拉对于空间形象和想象力的分析体现了他对现代人生活状态的关切,纵观巴什拉的学术研究历程,他在研究科学哲学时提出了“认识论断裂”的理论,强调科学史进程和时间本身的非连续性,后期他注意到了文学艺术也具有强烈的非连续性,文学艺术作品创作者与观赏者的精神情感是多变的,对于作品的呈现和解读也是富于变化的,这一发现推动着巴什拉晚年转向诗学研究。巴什拉把控住了使文学艺术作品变化万千的核心因素——想象力,他认为想象力是人性中一种极重要的建构性力量,正是因为想象力的灵活多变,人的精神情感具有个性和变化性。巴什拉强调的“断裂”是他所处的二十世纪突出的时代特征,正如上文提到的,社会飞速发展为人类社会带来了一系列难题,具体到每个人的生活体验也是如此,人的物质和精神世界都遭遇着与传统田园生活割裂的无所适从感。巴什拉记述自己在巴黎的家宅中遭遇噪声困扰难以入眠的文字,能够引起许多读者的共鸣,他在面对这种情况时,利用想象力将自己置身的工业社会环境尽可能还原到大自然,企图寻回现代人失落的田园体验,想象力此时充满了治愈心灵的力量,对于想象的独特理解使巴什拉获得了一种相对乐观、温和的姿态来面对现代性的挑战,正如布莱评价巴什拉“他是我们这个时代唯一的,其想象完全是乐观的思想家”[3]175。想象力可以帮助人们平衡现实生活,抚慰人们的心灵,这是巴什拉为现代人提供的一种自给自足的化解之道,它赋予人以不会枯竭的创造性力量,是人类宝贵的内在资源,人们以此可以建构更加愉快平和的内心世界。

巴什拉的诗学思想对于学术发展具有丰富的贡献,相较于前人对于想象的理解,巴什拉的想象哲学具有突破性的意义。西方哲学史上,想象力的地位经历过由低到高的变化,柏拉图认为想象是对可感世界的摹本,是最低级的知识,因此将调动想象力写诗的诗人逐出了理想国;亚里士多德认为想象在“感觉与理性认识架构起了沟通的桥梁”[9],却不一定能够帮助人获得真理。17世纪以笛卡尔为代表的唯理论哲学家同样贬低想象,认为想象等非理性因素无法导向真理。对于想象的贬低到了19世纪初康德哲学才有所转变,康德将想象分为两类:一种是回忆与联想能力,即“再生的想象力”(reproduktive Einbildungskraft);另一种是“把一个本身并不出场的对象放在直观面前的能力”,即“创造的想象力”(produktive Einbildungskraft),对于后者的分析也正是康德关于想象的独特见解所在[10]。在康德哲学的基础上,胡塞尔对于想象的理解有所发展,胡塞尔重视意向性活动,他所说的意向性活动“显然导向想象的活动”“这些思想观点使想象更多地超越了感性直观的束缚,更多地增添了想象飞离感性在场的思想成分”[10]。胡塞尔之后,巴什拉将想象上升到了本体论的高度进行研究,不再纠缠于能否通过想象获得真理的问题,使想象脱离了知识论的束缚,由此“真正解放了想象的运用空间”[11]。同时,巴什拉对于现象学也有自己独特的贡献,美国学者约瑟夫·祁雅理曾评价巴什拉“在我们的时代,还没有一个人比他更彻底更深入地考察过想象的作用、艺术创作的源泉和用现象学去了解物质的各种形态”[12],现象学是巴什拉诗学研究第二阶段主要依靠的研究方法,现象学肇始于胡塞尔,但其自身理论没有发展完善,胡塞尔现象学并没有能解释哲学根本性的存在问题,他提出的纯粹的、直观地对事物进行还原的方法,具体可操作性不高,并且现象学未能找到完全适用的领域。巴什拉批判继承了胡塞尔现象学,将现象学方法应用于诗学研究领域,对诗中的形象和想象力进行直观还原,并成功建立了自己的一套想象哲学。学者张璟慧认为“巴什拉的文艺理论是一种十分个性化、个人化的研究想象的现象学”“一定程度上说,巴什拉的想象论打开了解决现象学难题的窗户,昭示了一种个体性现象学的可能性及意义”[11]。巴什拉对于现象学和想象哲学的开拓,对后代学者影响深远,他做出的个体性的贡献与他的人文关怀是一脉相承的,巴什拉关注现代人的生活境况,尊重不同个体人之间的差异,并启发读者运用想象力,构建自己的想象王国,为自身存在增加信念与价值。

结语

在《空间的诗学》中,巴什拉运用现象学的方法对幸福空间和想象力进行了静观,空间与人相互平等、和谐交流,空间的形象因此清晰起来,并具有了鲜明的人性特征,人们在空间形象中认识自我,体会它们带来的幸福感。巴什拉重点描绘的家宅形象,其人性特征因为它的庇护功能和与人异质同构的关系而格外突出,家宅带来的幸福感能够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原始记忆中延续,人也因此获得了对自身存在的确认。人与空间交流的关键是想象力,想象力的运作具有大与小、内与外的两重辩证关系,它帮助人们理解空间进而创造令人舒适的精神空间。巴什拉的想象哲学和对现象学的开拓是他学术生涯的突出贡献,在巴什拉的诗学世界中,想象力因其非连续性、瞬息万变的特点而独具魅力。《空间的诗学》在向读者展现幸福空间的同时,也在不断启发读者利用想象力创造无穷可能,以此收获精彩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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