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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宗教人的神圣死亡路
——浅评《入社礼的仪式与象征:关于生与再生的秘仪》

2019-03-05

玉溪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2期
关键词:伊利亚入社神圣

(厦门大学 社会与人类学院,福建 厦门 361005)

伊利亚德是20世纪最重要的宗教史学家之一,师从杜梅齐尔。他不仅关注文明社会的研究,也关注原始人的宗教信仰。伊利亚德认为,通过“神显”这一概念,看似杂乱无章的宗教现象可以得到一种整体性的解释。神显是一种绝对的存在,在不同的社会、同一社会的不同历史时期,各种事物都可能成为神显,并通过这个神显将社会区分为神圣与世俗两个面向(1)[美]米尔恰·伊利亚德.神圣的存在:比较宗教的范型[M].晏可佳,姚蓓琴,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9-10.。只要是在宗教框架之内,社会就会因神显而区分为神圣与世俗。原始人更是将神圣作为社会和个人获得意义的根本方式,神圣是世界获得力量的本源所在。在伊利亚德看来,入社礼也是神显的一种表现。这种思想集中体现在《入社礼的仪式与象征:关于生与再生的秘仪》(2)Mircea Eliade. Rites and Symbols of Initiation: The Mysteries of Birth and Rebirth[M]. Translated by Willard R. Trask.New York: Harper and Row Press, 1975.一书中,该书由伊利亚德于1956年在芝加哥大学所做的关于入社礼模式的就职演讲整理而成。书中明确了入社礼的三种类型,包括成年礼、秘密会社的入社礼和萨满的入社礼,并就入社礼仪式中的折磨仪式、死亡与再生的仪式进行分析,以揭示入社礼的深刻内涵。通过对入社礼的分析,伊利亚德将入社礼这一神显与其神圣的范型相联系,并期望通过入社礼来理解原始人的生存状态。在这之后,伊利亚德陆续出版了《比较宗教的范型》《神圣与世俗》《永恒回归的神话》等书,对神圣范型有了更多的研究,并明确提出了神圣辩证法的概念。本文通过对《入社礼的仪式与象征:关于生与再生的秘仪》一书中提出的入社礼类型及其与神圣范型的对应关系进行分析,以发现伊利亚德在入社礼研究中呈现的神圣辩证法思想。

一、入社礼的基本类型

入社礼以参加仪式者回归至神话时代模仿再现神圣存在的经历为核心。根据参与成员和仪式目的的不同,入社礼可分为成年礼、秘密会社的入社礼和萨满的入社礼三种。成年礼以孩子向成年人的过渡为标志,它一般是指面向社会中特定年龄组所有成员的仪式。与成年礼不同的是,后两种入社礼以个人性和小团体为主要特点。秘密会社一般是面向单一性别的团体,这类团体具有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分享秘密的社会成员即是秘密会社的成员。萨满的入社礼除了包括新入社者会进入职业团体外,他们还需要通过个人的宗教经历来获得萨满的入选资格,譬如通过梦境而认为自己得到了神的感召,这就会让他们具有萨满的资格。经由入社礼,入社者的社会角色发生变化,他们成为比自然人更高级的存在——宗教人,获得与部落历史、神话乃至神圣世界有关的知识。成为宗教人的新人与部落及其神圣历史、神圣存在建立了神秘联系,由此真正承担起对部落的责任。宗教人是与神圣存在建立联系的关键人物,尤以入社礼指导者为典型,他们通过模仿神圣存在的行为并与其建立联系的方式完成重建世界的任务。

(一)成年礼

伊利亚德认为澳大利亚的入社礼最为古老。以这一地区的各部落入社礼为基础,他总结了入社礼的四个基本步骤:设立神圣空间、与母亲分离、教育和仪式性折磨。成年礼需要在一个远离部落的地方举行,这个地点有两个象征意义:一方面,它象征着充满神之力量的地点,非参与仪式者不能进入这个神圣空间;另一方面,它象征着神最初创造该仪式的地点,现世的人通过模仿仪式的神圣范型,回归宇宙起源之初,以完成新人的身份转变和世界的重建。在澳大利亚的卡美拉罗伊部落,参加入社礼的人会设立一个代表至高神(Baiamai)第一次举行成年礼仪式时的地点,与成年礼有关的仪式会在圈定的神圣空间内举行;维拉德里(wiradjuri)部落将神圣空间通往部落的过程看作是从天空降落到地面的过程,新人经由该路回到部落的过程被认为是在重复其先祖到达部落的过程。成年礼的第二个主要步骤是与母亲为代表的所有女性和未入社者分离,一般是由参与仪式的成年人将入社者带离母亲身边。在仪式最为简单的库尔耐部落中,男人会走到母亲与新入社者两个群体中间,以完成分离他们的任务。在仪式更赋戏剧性的游英族(Yuin)中,男人会以牛吼器的声音来表示神的降临,并将新入社者从母亲身边抢走。在这一部落,神在人们心中的形象越发具体。神被认为是不可接触的存在,未入社者不能看到其降临。总体而言,女性与未入社者代表的是世俗世界。通过分离这一步骤打破新入社者与世俗世界的联系,新入社者被神劫掠并进入神圣空间,才有机会接触部落本质的神圣世界。新入社者与世俗社会分离后,便在指导者的带领下进入神圣空间。在神圣空间中,入社者需要经历一些不同于世俗生活的事件,包括了解神的存在和经历仪式性折磨。最为常见的仪式性折磨是敲掉门牙和割礼,割礼有着更强的广泛性,这些折磨具有仪式性死亡的特征。一般情况下,仪式性折磨被认为是由部落的神来完成的,他们将新入社者“吞食”或“杀死”、然后使之“复活”,由此新入社者变成了一个不同于入社礼前的新人。在成年礼上,仪式性折磨所象征的死亡指向童年的结束。除仪式性折磨外,新入社者需在神圣空间里接受主持者的教育,此类教育包括部落的历史与秘密、入社礼的起源、成年人的责任等。

根据古新德(Gusinde)和科伯斯(Koppers)的记录,火地岛雅马纳族(Yamana)和哈拉库普族(Halakwulup)的成年礼并不存在性别分离,适龄的孩子会一同完成入社礼,但男女的教育仍分由不同的男人和女人来完成。科伯斯认为此类仪式更像是一种关于道德、社会和宗教的指导课程,施密特也将这类不包含肉体折磨和两性分离的入社礼当作较原始的入社礼形态。 然而,伊利亚德认为这些入社礼仍然包含分离、象征性死亡、复活和至高神的存在等因素。在古新德和科伯斯所记录的纳瓦里诺岛的入社礼上,适龄的孩子需要与其父母分离,并被要求进行斋戒、保持特定的姿势等,通过入社礼的新人将会获得一个新名字,这一名字被认为是新生的标志。除此之外,男孩会被安排到一个小屋中,他们会被一个由指导者所扮演的邪恶力量(Yetaita)袭击、暴力对待等,这一邪恶力量与创造入社礼的至高神(Watauineiwa)产生对立,至高神是整个仪式中都需提及的存在。伊利亚德认为该邪恶力量是部落的先祖,其狂暴型性格来自奥纳男人的秘密节日。 奥纳人的成年礼早已转变成男人的秘密仪式。在其神话传说中,男人最初被力量强大的女巫统治,直到男人发现女人的秘密并杀了所有的成年女性,他们才占据统治地位并组织了男人的秘密仪式。他们认为入社者会被女性恶灵(Xalpen)折磨致死,最终入社者将会被巫医奥林(Olim)复活。奥纳人的入社礼神话已经将至高神对仪式的影响降低,反而强调至高神与恶灵之间的对立关系,即让恶灵杀死入社者。

火地岛、美拉尼西亚、非洲和北美等地区的成年礼研究表明,在仪式更为复杂的入社礼中,仪式性折磨更具轰动效应,入社者以更为戏剧性的方式与母亲分离,如侮辱或粗暴对待其母亲,仪式性死亡也以更具攻击性或戏剧性的方式进行。在刚果和卢安果海岸,十至十二岁的男孩子会服用药剂以进入无意识状态,紧接着他们会被抬到森林中进行隔离,并被掩埋,这些均是其仪式性死亡的象征。男孩子清醒后,会出现遗忘过往生活的现象,这种特征在非洲、大洋洲和北美的许多成年礼中均有涉及。比较典型的是芳人(Pangwe),特斯曼(Tessmann)曾经详细记录过这个部落的成年礼仪式:入社者在仪式前通过标记身体来完成对死亡的献祭,他们也饮用特殊的药剂,并在布满蚂蚁窝的房子里接受仪式性折磨,通过仪式性折磨的新人还需在另一个小屋里生活一段时间。在仪式中,入社者需确保进食不被人发现,这不仅与鬼不需要进食的观念有关,也意味着入社者不再依靠母亲及其他社会成员的劳动来获取营养。从给入社者带来畏惧的仪式性折磨开始,入社者被认为正在进入一种死亡的状态,仪式性折磨的结束常与入社者的暂时死亡挂钩。总体来说,此类成年礼包含对死亡的献祭、仪式性折磨、仪式性死亡、行如鬼魂和重生等内容。死亡与重生的主题有时会通过成年礼上出现的祖先来表现,如斐济的南达(Nanda)仪式出现成年男子扮演由神的神秘力量复活的祖先,他们的出现不仅为测试入社者,更重要的是证明死亡往往伴随着复活。男孩的成年礼是一种与神圣世界建立联系的宗教行为,相关仪式被认为是在创世时代发生并且具有改变人之本质的力量。入社礼通过向入社者揭示了神圣、死亡、性别和食物获取方式的转变,使入社者转变为一个真正的人——宗教人。

女孩成年礼的主要目的是使其转变为代表着创造生命和丰产的女人,主要是与社会和文化相关。女孩子的成年礼一般在月经初潮出现时开始。在仪式期间,她们会过上独居的生活、接受女性长辈的教导,这意味着她们的成年礼是个人性的。女孩与整个社会的分离时间从数天到数年不等,但她们最终都需要组成一个群体以举行群体性的仪式,年长的女性会教授性别、丰产、部落风俗和宗教传统等知识,此类成年礼包含着周期性赎罪、生殖力、治病与巫术力量等原始特征。伊利亚德认为,这类教育揭示了女性的神圣品德,即其作为创造者的角色、对社会和宇宙的宗教性责任,因此其基础仍是宗教性的(3)Mircea Eliade. Rites and Symbols of Initiation: The Mysteries of Birth and Rebirth[M]. Translated by Willard R. Trask.New York: Harper and Row Press, 1975:42.。 然而,女孩子并不接触部落的神圣历史或原始神话,她们的成年礼关键在于分离,当仪式结束后,她们将以成年女性的身份出现在部落中。

北美一些原始社会的成年礼也是个人性的。此类成年礼的目的在于获得守护神,即入社者需探索并建立与各自守护神的关系。在这类成年礼上,守护神的获得不仅意为对神圣的揭示,也意指入社者之存在状态的改变。参加成年礼的男孩会与整个世俗社会隔绝,而不只是与母亲分离。此类成年礼更为强调入社者沉浸于宇宙生活和苦行生活,他们在苦行生活中出现的梦境或场景才是他们接受教育的关键,而不是接受指导者的教育。入社者会通过饮食禁忌、歌唱、舞蹈和祈愿等方式来获得守护神。一般而言,守护神会以动物的形式出现,有时守护神也会被认为是某个祖先的灵魂。入社者通过在荒野的苦行实践造成其世俗特征的消失,即他会通过迷狂、出神或失去意识的方式来实现仪式性死亡。只有如此,他们才能获得守护神。伊利亚德认为,北美地区发现的成年礼能够为我们揭示两种不同的入社仪式:一是秘密会社,二是英雄和萨满的入社礼。在有些入社礼中,入社者不仅学习部落的传统,更有可能学习一种用于内部交流的语言(4)Mircea Eliade. Rites and Symbols of Initiation: The Mysteries of Birth and Rebirth[M]. Translated by Willard R. Trask.New York: Harper and Row Press, 1975:37.。 有些部落的成年礼可能分为不同的阶段,这些阶段被分隔在不同的时间段举行,入社者能否完成所有的仪式,取决于他们的声望与学习能力,这个说法能够解释秘密会社、巫医和萨满等职业人士的入社仪式。宗教体验和知识包含不同的层次,如果说包括女性在内的所有人都能接触神圣,这就意味着神圣不可能在这时就已经穷尽,神圣的高级层次只有一些特殊人群能接触,即这些特殊的人身上会出现神召、超常的意愿和智慧等特殊征兆,以使他们区别于一般人。

(二)秘密会社的入社礼

北美发现的成年礼、进入秘密会社或萨满团体的入社礼,目的都在于入社者精神层面的转变。伊利亚德并不同意弗罗贝尼乌斯(Frobenius)将秘密会社当作是母系氏族向父系氏族转变的产物,通过对比成年礼与男性的秘密会社,他认为二者间存在连续性,秘密会社是为让两性能各自保有其独特生活而出现的(5)Mircea Eliade. Rites and Symbols of Initiation: The Mysteries of Birth and Rebirth[M]. Translated by Willard R. Trask.New York: Harper and Row Press, 1975:74.。与成年礼相比,秘密会社要求入社者更充分地参与神圣,尽可能地生活在各自性别组成的神圣团体里。正因为如此,进入秘密会社的仪式仍然包括仪式性折磨、死亡与再生、对传统与秘密的揭示等,这些内容与成年礼基本是相同的。同时,秘密会社也包含其他区别于成年礼的特征,包括“秘密”的基础性地位、仪式性折磨的残酷性、祖先崇拜的主导性地位和至高神的不降临等,其中至高神的身份已经被造物神、先祖或英雄所取代,这些特征突出了秘密会社作为单一性别群体的秘密组织的地位。

在秘密会社的入社礼中,入社者的独居生活会被等同于发现宇宙和动物生活的神圣性,所有的自然会被等同于神圣的显现(6)Mircea Eliade. Rites and Symbols of Initiation: The Mysteries of Birth and Rebirth[M]. Translated by Willard R. Trask.New York: Harper and Row Press, 1975:68.。以夸扣特尔人的舞蹈会社为例,入社者会经历一段化身野兽的生活,并在医治者的帮助下恢复人的行为模式。夸扣特尔人认为死者的灵魂会在冬日回到社会,在冬日节庆期间,社会不再以氏族为基础组织起来,而是通过舞蹈会社的不同等级来表现社会的精神本质。该社会的男子到达十岁或十二岁的年纪时,他们会通过仪式进入较低的舞蹈等级,即通过最基本的入社礼。在完成入社礼的过程中,男孩子在林中完成出神的仪式,并在仪式性的屋子里生活一段时间。这个仪式屋子被认为是宇宙的象征,正是在这段时间中他会接受灵魂的教育。回到社会时,入社者仍然被灵魂占据身体,他会表现出类似野兽的状态,只有通过治疗者主持的仪式,他才会再次恢复平静。通过这一入社礼,新加入舞蹈会社的成员打破了原有的人的身份,与神分享神圣力量。新入社者在仪式过程中表现出来的异常状态——如身体发热——被认为是占据神圣力量之后的反应,类似的反应也出现于萨满、巫师、治疗者等类人身上。占据或增强自身的神圣力量,是入社者转变为超人类存在的关键,这也是秘密会社和萨满入社礼的核心内容。

秘密会社在美拉尼西亚和非洲流传尤为广泛。库塔的恩格耶(Ngoye)秘密团体仅包含氏族头人,在入社礼上他们会接受鞭打、被绑到距地面三英尺高的空中、接受荨麻科植物的擦拭、全身被涂上能产生剧烈痒意的油膏等。被鞭打或擦拭象征着仪式性肢解,入社者仍被认为被恶魔所杀。在此类仪式中,入社者也经历了死亡与复活,他们上升到天空,并成为一个全新的人。曼贾(Mandja)和班达(Banda)部落的恩加克拉(Ngakola)秘密会社,入社者会被恩加克拉吞食并复活,由此变成一个更好的人;由于恩加克拉只将吞食的半数人吐出,因此他又被人所杀。在巴希巴(Bakhimba)秘密会社的入社礼上,入社者必须被“杀死”,他们被打、饮用被称为死亡饮料的麻醉药剂和食用象征智慧的葫芦籽,他们“死亡”后会被送往神圣空间完成重生的仪式,即继续完成一系列残酷的仪式性折磨。与成年礼相比,秘密会社的入社礼包含残酷严肃的仪式性折磨,这些仪式性折磨本质上仍然是使接受奥义的人完成精神转变,由此成为更高级的存在。

女性的秘密会社包含复杂和戏剧性的进入仪式,伊利亚德认为这可能是对男性秘密会社的特定外部特征的模仿(7)Mircea Eliade. Rites and Symbols of Initiation: The Mysteries of Birth and Rebirth[M]. Translated by Willard R. Trask.New York: Harper and Row Press, 1975:78.,比如芳族的女性秘密会社。加蓬湾(Nyembe)的女性秘密会社也同样受到男性秘密会社的影响,该入社礼包含一个舞蹈,其中有一个象征豹子的女指导者会攻击并“杀死”入社者,其他指导者则通过“杀死”豹子来拯救入社者。豹子与狩猎文化相关,这本该是属于男性的特征。类似的是,摩尔登斯(Mordvins)的女性秘密会社以木马为象征,她们称呼成员为“马”,这与男性的军事组织有很强的联系。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女性的秘密会社能被简单地归结为对男性秘密会社的模仿,后者的影响主要体现在进入仪式上,而实际上女性仪式的核心内容与神圣的历史或世界创生相联系。女性的秘密会社关键目的在于建立一个更具密切联系的团体,共同庆祝怀孕、生子和多产的秘密,这些秘密本质上可归于宇宙性的丰产。男女两性有着各自的秘密会社,他们尽力保护着各自的秘密,以至于他们会对任何可能撞破仪式秘密的异性进行惩罚。从本质上来说,这种潜在的对抗是因为男性精神气质与女性精神气质之间存在着一种张力,它们都有一种转变存在状态和成为一个完整的人的渴望。

除原始社会之外,许多已经高度发达的文明社会也曾经存在过入社礼。古希腊时期的厄流西斯秘仪、俄耳普斯教派、酒神崇拜等,都体现出了入社礼的特点。厄流西斯秘仪入社礼的核心在于得墨忒耳与佩尔塞福涅的重聚与神显,通过接近两位女神并展示她们的降临,入社者得以与神灵世界建立联系。入社者在该仪式上并不接受秘仪的传授,而是展示仪式性仪态和见证神圣物。虽然厄流西斯秘仪并未导致秘密团体的出现,但其关于保守秘仪之密的规矩却被延续了下来,并为希腊化时期的许多入社礼所继承(8)[美]米尔恰·伊利亚德.宗教思想史[M].晏可佳,吴晓群,姚蓓琴,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256.。厄流西斯秘仪、俄耳普斯教派与酒神崇拜等教派并非希腊本土生长起来的,而是吸收了克里特岛人、亚洲和色雷斯人的传统而逐渐发展起来的新教派,它们区别于希腊的城邦宗教,但又因其填补了城邦宗教无法提供的救赎信仰而被城邦所保留,尤其是关于死后世界的信仰。入社者通过仪式进入这些教派,学习教派的秘仪,遵守教派的信条,这一切都为其死后的美好生活服务。到希腊化时期,入社者得以在现世和死后均保有神圣的精神状态,他们的存在是超人类的。

(三)英雄与萨满的入社礼

不论是英雄的入社礼,还是萨满和巫医的入社礼,都是以进入某个兄弟会为目的的个人仪式,这些仪式更为强调获得一种专业性的职业或品质(9)Mircea Eliade. Rites and Symbols of Initiation: The Mysteries of Birth and Rebirth[M]. Translated by Willard R. Trask.New York: Harper and Row Press, 1975:66.。在英雄的入社礼中,入社者会通过生气经历表现自己的勇气,并通过一系列折磨而最终进入兄弟会。在《沃尔松格萨迦》中,西格蒙德(Sigmund)因其姐姐的帮助而免遭母狼的袭击,并成了战士入社礼的指导者。他的儿子辛菲利特(Sinfjotli)也是通过肉体折磨、化身狼与人搏斗、被西格蒙德咬伤和重新变为人等经历,而最终进入了战士团体。类似的狂暴战士传说也存在于奥丁的兄弟会、《格瑞特萨迦》中,入社者不仅在仪式中证明自己的勇气、力量与忍耐力,更通过变成动物等宗教经历来最终完成身份的转变。在此类入社礼中,有一种类似于魔法热能的魔法-宗教力量的存在,萨满或巫医的入社礼较为强调这种热能的存在,即他们会倾向于利用各种办法让自己体内的热能增加,从而达到一种迷狂忘我的状态。这种热能是萨满拥有更高级精神状态的表现,且证明他们属于神的世界。在印度,基本特征保存较为完整的入社礼存在于印藏密宗中。根据古代传说,乔罗迦陀杀死了鱼王的两个儿子,清洗他们的内脏并将他们的皮肤挂在一棵树上,他以这种方式让两个年轻人完成了入社礼(10)Mircea Eliade. Rites and Symbols of Initiation: The Mysteries of Birth and Rebirth[M]. Translated by Willard R. Trask.New York: Harper and Row Press, 1975:105.。这个传说所展现的是一个类似于萨满入社礼的场景,核心仍是入社者通过死亡成为一个全新的人。实际上,入社者需要通过导师的口头教育、一系列不同于世俗男人的行为和隐居来完成身份的转变。其中,瑜伽实践使得入社者的世俗角色被杀死,从而使他们成为瑜伽师。

成为萨满有三种方式,包括自发的神召、世传型和特殊事件激发(11)Mircea Eliade. Rites and Symbols of Initiation: The Mysteries of Birth and Rebirth[M]. Translated by Willard R. Trask.New York: Harper and Row Press, 1975:87-88.。在西伯利亚的萨满入社礼中,入社者表示他们会死亡并且以无生命的状态在帐篷或某个封闭的地方待上几天。在这期间,入社者会被恶魔或祖先所杀,他们的肉体被剔除,骨头被清洗。他们会表现出一种不稳定的精神状态,他们在梦境中随着这些超人类精灵游历亡灵世界或天界,这些现象被认为是个人的一种宗教经历。几乎所有的萨满入社礼都包含仪式性疾病的内容,一是作为入社礼指导者的恶魔或精灵会折磨入社者,二是入社者通过进入亡灵世界或上升到天界达成仪式性死亡的目标,三是入社者复活并成为一个“神圣的人”,即他可与神、恶魔和精灵交流。入社者精神病理学上的危机或身体上的病痛会被认为是仪式性折磨或是其身份转变过程中需经历的痛苦,他们身份的转变也与这些疾病的治愈联系在一起。除西伯利亚之外,苏丹人、马勒库拉岛的巫医、迪亚克人等也存在类似的萨满入社礼,他们或是通过打开头颅让精灵进入、或是肢解并再次复原入社者、又或是为入社者换一个新的脑子。类似的例子都强调以更好的器官或血肉来代替入社者原有的身体,以便使其成为一个全新的人。在狩猎文化中,骨头被认为是生命的根基,仪式指导者所换的骨头成为了入社者第二次生命的基础。同时,萨满入社礼还有公共仪式的部分,主要表现为在萨满的引导下完成登高的仪式,即借由世界之树进入神圣世界。树或神圣桅杆在成年礼、秘密会社和萨满的入社礼中均扮演过重要的角色,尤其典型的是中亚和北亚的萨满入社礼。特定成年礼与秘密会社中出现的登高目的是让入社者到达天空以接触神圣世界,由此转变他的实体状态并变得类似于宗教人原型——萨满;萨满借由树或神圣桅杆登高,通常是为接触神或天的力量、获得祝福(12)Mircea Eliade. Rites and Symbols of Initiation: The Mysteries of Birth and Rebirth[M]. Translated by Willard R. Trask.New York: Harper and Row Press, 1975:77.,它包含着与神交流、充分地进入神圣世界以改变人之状态的意义。总之,新入社者经历了肉体折磨、暂时死亡与重生、与神建立关系并从神处获得力量等,最终成为兄弟会的一员。伊利亚德指出,这类入社礼突出地表现为入社者通过仪式寻求神秘力量,并且最终达成了享有神的力量的状态(13)Mircea Eliade. Rites and Symbols of Initiation: The Mysteries of Birth and Rebirth[M]. Translated by Willard R. Trask.New York: Harper and Row Press, 1975:102.。萨满是一种职业,通过仪式而获得萨满身份的人会在社会中享有比其他人更高的宗教地位,这主要是由其所获得的力量决定的。

通过入社礼的萨满或巫医是对神圣领域精通的专家,他们可以更为完全和真实地进入神圣世界,这是其他人做不到的。不论入社者通过什么方式成为萨满或巫医,个人性的神秘经历都是关键。这些神秘经历可以表现为他们在仪式中的迷狂忘我,他们以灵魂出窍的方式游离于世界并最终进入秘密世界——天界或亡灵世界。萨满的迷狂主要出于四个原因:接触神并为其献上祭品,寻找病人的灵魂,引到亡灵进入另一世界,拜访更高级的存在以增加知识或力量(14)Mircea Eliade. Rites and Symbols of Initiation: The Mysteries of Birth and Rebirth[M]. Translated by Willard R. Trask.New York: Harper and Row Press, 1975:95.。萨满灵魂离体时陷入暂时死亡,暂时性死亡和复活是萨满候选人需在入社礼上学习到的一个重要内容,相关内容主要通过仪式性折磨来揭示;萨满候选人还需在入社礼上学习灵魂出窍时必须做的事,尤其是如何引导自己进入不同的神圣领域完成任务。与成年礼和秘密会社的入社礼相比,萨满入社礼更为复杂和戏剧性。它象征着暴力地肢解入社者的肉体、剔除入社者的血肉和内脏,入社礼指导者给他们换上了新的器官和血液,为其重生做准备;入社者不仅进入亡灵世界接受萨满亡灵和怪物的指导,还通过登高上天从天空神处获得神圣性。完成了这一系列复杂的仪式,萨满变成了超人类的存在,甚至能够获得超自然存在的力量和知识,所以他才能以灵魂的方式在人世、天空和亡灵世界自由行走。

二、死亡与神圣辩证法

(一)塑造宗教人

涂尔干曾对原始社会的宗教体系进行讨论,并将其分为三个阶段:纯粹的图腾宗教、由图腾宗教向其他宗教崇拜转型的过渡性宗教即秘密会社和部落宗教(15)[法]爱弥尔·涂尔干.乱伦禁忌及其起源[M].汲喆,渠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88-91.,澳洲和美洲是图腾宗教流传最为广泛的区域。涂尔干认为,澳大利亚集体生活的基本单位——氏族——以各种不同的图腾标志相互区分,同一氏族的人被认为具有一致的祖先,他们有共同遵守的规范与禁忌,对彼此有必须履行的义务;由于氏族并不占有土地,图腾就成了人们区别本群与他群的关键标志,它也是规范婚姻的根本依据,即图腾决定了人们的结婚对象。图腾作为一种标记,将人划归不同的胞族、姻族和氏族,由此确定了人与人的关系。涂尔干认为原始人有将图腾装饰在身上的倾向,入社礼中的凿齿、割阳等仪式性折磨是模仿图腾物的结果(16)[法]爱弥尔·涂尔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M].渠敬东,汲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151.。图腾也被用于宗教仪式中,作为氏族集体象征的它因而具备了宗教性和神圣性,成为彰显神圣性的圣物;图腾的神圣性以信仰该图腾的人所需遵守的饮食要求等禁忌为表现。与其他宗教信徒不同的是,“在图腾制度中,每一个氏族成员都被赋予一种神圣性,而且在实质上比起我们在图腾动物身上所观察到的神圣性毫不逊色。”(17)[法]爱弥尔·涂尔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M].渠敬东,汲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180.人与图腾是同构的,图腾所具有的神圣性在人身上也有所表现,即人与图腾具有兄弟关系,他们通过追求与图腾的合一而获得神圣性,并以此区别于世俗的人。后个体图腾的出现,使得巫师、酋长、武士等特殊人群在社会中有了更为突出的地位,社会内部开始出现卡里斯玛的萌芽与个体婚。为此涂尔干引入了“图腾本原”的概念,即将图腾宗教看作是一种非人格力的宗教,这种力将人团结成一个具有道德的氏族群体。本质上,图腾本原是象征宇宙功能的图腾力和象征社会道德的畏惧力,基督教的神也具有类似的双重功能。正是这两种功能同在于神的身上,其信徒才能自信地面对整个世界(18)[法]爱弥尔·涂尔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M].渠敬东,汲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264.。

与之不同的是,伊利亚德将入社礼上的各种考验当作是神圣存在的考验,原始人通过入社礼进入神圣世界,由此获得其宗教人的身份。入社礼的一系列折磨是对入社者的考验,伊利亚德指出这些肉体折磨有着明确的精神意义,即让入社者接触部落文化,使他们具备精神价值(19)Mircea Eliade. Rites and Symbols of Initiation: The Mysteries of Birth and Rebirth[M]. Translated by Willard R. Trask.New York: Harper and Row Press, 1975:16.。在澳大利亚,如果入社礼中不包含敲掉门牙的仪式,则割礼及紧随而来的割阳仪式在入社礼中会具有广泛性。这两类仪式性折磨一般以神圣存在或邪恶存在的名义完成,它们并不意味着对神或部落英雄之行为的模仿,而是指神圣存在于仪式过程中降临,以此说明神圣存在是施术者,它们是入社者身份发生转变的关键(20)Mircea Eliade. Rites and Symbols of Initiation: The Mysteries of Birth and Rebirth[M]. Translated by Willard R. Trask.New York: Harper and Row Press, 1975:21-22.。在不实施割礼的游英、库尔耐和其他的东南澳大利亚部落中,天之至高神的降临以牛吼器所发出的声音为标志;在实施割礼的部落中,施术者已不是天的至高神,而是其他超人类的存在,如至高神的儿子或仆人、部落的传说先祖,割礼在此类入社礼中有了更为复杂和戏剧性的意义。特别是在神圣存在以动物形式出现的那些部落中,入社者被认为是被神圣动物杀死、复活,并穿上了神圣动物的毛皮,入社者被杀死并复活的过程被认为是重演施术的神圣动物被杀死的过程。由此,仪式揭示入社者的两个本质特征,即:他既是神圣动物的受害者,又是象征着被其他神圣存在所杀的神圣动物本身。经由敲门牙或割礼,入社者身上出现了两重特征:一是两性的特征同时出现在入社者身上,这使入社者成为一个比两性更高级的存在;二是入社者获得代表力量与丰产的男性血液,即入社者身上不再只拥有从母亲那里获得的血液。割阳的两个意涵都体现了两性体的存在,这种两性体是一种完美的存在状态,最初的宇宙与神都被认为是一种两性体的存在。割礼让两性特征同时在入社者身上表现出来的现象,本质上是为了让入社者加深对宇宙的理解。总体来说,不论是前期的至高神,还是后期的次级神圣存在,它们不仅为入社者带来死亡,也带来生命、性别和丰产(21)Mircea Eliade. Rites and Symbols of Initiation: The Mysteries of Birth and Rebirth[M]. Translated by Willard R. Trask.New York: Harper and Row Press, 1975:14.。

死亡与再生是入社礼的主题。象征再生的仪式内容有两种,一是入社者在仪式过程中会被认为进入大地母亲的子宫,二是其进入怪物、野兽甚至其他动物的身体中。根据内容,相关仪式可简单地分为两类,第一类是强调仪式性出生之神秘性的简单仪式,比如进入大地母亲的子宫并回归至胚胎状态。伊利亚德指出,重回胚胎状态有四个意义:改变存在状态、再沉浸于伟大母亲的神圣品德中、进入更高级的存在状态和为参与神圣性做准备(22)Mircea Eliade. Rites and Symbols of Initiation: The Mysteries of Birth and Rebirth[M]. Translated by Willard R. Trask.New York: Harper and Row Press, 1975:58.。在这类仪式中,神圣空间是类似母体子宫的存在,入社者进入神圣空间后会具有一系列的禁忌,他们进入了一种类似婴儿的状态,不能说话、不能用手拿食物。古印度的婆罗门入社礼包含入社者回归胚胎状态的内容。其中在与成年礼同源的阿班阿那亚(Upanayana)仪式中,入社者被引导到导师的房子接受教育,他身披羚羊皮、吃乞讨来的食物;导师将入社者转变为胚胎状态并将其藏于腹中三天,以此帮助入社者完成身份的转变,即重生为婆罗门。这种重生本质是精神的,且与永生相联系。在意为“金胚胎”的西里亚加尔巴(Hiranyagarbha)仪式中,入社者会以新生儿的形式被放到一个牛形的黄金容器中,该仪式象征着出生。入社者在仪式中变成金胚胎,其特性被与黄金的不灭与太阳象征联系在一起,以此达成永生的状态。总体而言,重生后的入社者都会进入一种更为高级的存在状态。

第二类是强调新生背后之死亡与危险的戏剧性仪式,如被怪物撕碎与吞食的危险,这类仪式在英雄和萨满的入社礼中尤为明显(23)Mircea Eliade. Rites and Symbols of Initiation: The Mysteries of Birth and Rebirth[M]. Translated by Willard R. Trask.New York: Harper and Row Press, 1975:51-52.。入社者可能进入一个象征怪物的神圣空间,他们通过被怪物吞食和“消化”,并以再生的方式完成身份的转变;他们是作为一个成年人经历这一神秘仪式,强调的是入社者有被杀的危险。毛利人的伟大英雄毛伊(Maui)回到故乡后,试图穿越其女性先祖(亦大地母亲)的身体以获得永生,但结果是先祖在他还未彻底走出其身体时清醒并将其咬死,从此毛利人成了终归一死的凡人。毛伊走进先祖的身体,象征着他活着进入亡灵世界,此类模式在古代东方与地中海世界的神话和萨迦中均有出现,进入地下世界意为仪式性折磨,入社者能否成功通过此类折磨决定了他们能否获得身体的不朽。而在一些神话传说中,入社者毫无损伤地进入怪物或女神的肚子,他们并不会面临被撕碎或吞食的危险。在波利尼西亚的神话传说中,英雄恩加诺阿(Nganaoa)用桅杆打开了吞食了他船的海洋怪物的嘴,他主动进入怪物的嘴并在其中见到了仍然活着的父母,他最终杀了怪物并成功逃出。与毛利人的大地母亲类似,海洋怪物也象征着亡灵世界,入社者通过进入亡灵世界接触死亡并成功逃出而获得了身体的不朽。在另一些神话传说中,进入地下世界还意味着获取知识和智慧。在维纳莫伊宁(Väinämöinen)的神话传说中,他为制造船只而找到了一个有名的男巫,被男巫吞食的他表示自己会在其肚子里学会制造船只的咒语。值得注意的是,萨满的灵魂出窍也被认为是进入另一世界获取知识。当入社者有能力安然进出死者世界,他们便是不同于超越普通人的存在,超凡的能力与经历是造成这一转变的重要因素。

一个人通过入社礼而成为一个宗教人之前,他只生活在世俗世界,这个世界由以其母亲为代表的所有部落女人组成,同时也包括了其他还未入社的部落成员。入社礼的一个重要环节就是将入社者从其母亲身边抢走,这个过程既被认为是打破入社者的“少年期”,也是他进入另一世界的必需经历。入社者完成仪式后,即被认为是生活于神圣世界中,他的行为也因模仿神或先人而具有了宗教意义,这与其此前的生活有着本质区别。这一区别可以通过其母亲的态度转变来说明,即入社者的母亲会对孩子被劫掠的事情表示伤心,即便孩子完成仪式后回到部落,她们也可能表现出不认识他的样子,因为完成仪式回来的入社者已经是一个全新的人。对人来说,第一次出生是自然的,而再生则是另一个意义。这个再生是通过神的力量完成的,已非自然的创造,而是一种神圣的创造,它与神圣的历史相关。回归子宫经历再生,以及被怪物撕碎再复活,都是人之再创造的关键。部落成员通过这些经历脱离原有的世俗生活与自然人的状态,由此进入神圣世界。在原始人看来,死亡即是万物性质发生转变的关键,人的再创造如此,万物的长生或永生也是如此,即通过死亡接触神圣世界而获得新的特性。如果说死亡是对结束的最好表述,那么宇宙起源则是对创造和结构的最好表述(24)Mircea Eliade. Rites and Symbols of Initiation: The Mysteries of Birth and Rebirth[M]. Translated by Willard R. Trask.New York: Harper and Row Press, 1975:xii.。因而,若想成为彻底的宗教人,入社者就必须通过仪式性死亡接触神圣世界,尤其是接触世界创造之初的一切。创造世界的时间点是人拥有意义的起点,人的精神生活由此发端。对原始人来说,生活在部落中的人是由其精神导师创造出来的。导师一般是神创的,他们可通过展示神传给他们的东西来创造新的人,他们常常代表着神。其逻辑是,仪式中所出现的精灵或力量与生命的出现是同源的,而生命的出现又与世界和宇宙的出现是同源的,世界与宇宙因由神圣存在所创设而具有不朽性,人或其他生物通过仪式模仿神创设世界或宇宙的历史事件而获得力量与不朽。

(二)秘仪与救赎

“对立统一是表达神圣实在的最为原始的方式”(25)[美]米尔恰·伊利亚德.神圣的存在:比较宗教的范型[M].晏可佳,姚蓓琴,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392.,在原始社会,人将世界区分为神圣和世俗两个部分,人之本质属性的变化也根据人是生活于神圣世界还是世俗世界来判别。“神圣”一词具有两个含义,一是被神的存在所充满,二是神禁止人类去接触(26)[美]米尔恰·伊利亚德.宗教思想史[M].晏可佳,吴晓群,姚蓓琴,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163.。神圣空间因神的存在而为人所感知,世俗世界也是以它为参照物而被突出。神圣与世俗对立,但二者却又同时作为世界的特点,同存于现世中。现世的神圣与世俗以人的行为是否与神相关为主要特征,人与神的关系通过入社礼建立,入社礼也强调神圣与世俗的二分。神圣与世俗的二分除以构建神圣空间的方式来区分,还通过两性来区分。两性在社会中扮演的角色不同,他们的对立状态在涉及秘密会社的入社礼中表现尤为明显,这从成年礼的区别与入社者与母亲的区别即可看出。入社者从被母亲身边带走,所强调的即是两性的对立,而入社者经历的仪式性割礼则是为使入社者实现一种完美的两性体状态,两性体是一种类似于神的完美状态。入社礼除有神圣-世俗、男性-女性这两组对立概念外,还存在劫掠并吞食入社者的神圣存在与复活入社者的神圣存在之间的对立,神通过打败邪恶存在而使世界归于有秩序的状态。在火地岛的入社礼上,入社者会被邪恶存在所杀并复活,这一过程是在重复神曾经的经历,以使社会重新恢复到有序状态。随着入社礼的变化,神圣存在的地位为创世神所取代,创世神具备两性体的特征,创世神及从他那里获得力量的文化祖先与英雄具有直接吞食并让入社者获得新生的力量。从最初对立的一组神圣存在到后来自身具有对立统一特征的神,它们都在通过对立但最终归于统一的方式来实现力量的获得。

太初时代是混沌的,宇宙包含善恶两极的对立。神通过打败恶魔使宇宙脱离混沌状态。从原始人到印欧文明,他们都将宇宙的创生看作是神打败恶魔或混沌的过程,将对立的两极归于统一。在最简单的成年礼上,神圣存在具有关键性的地位,这一阶段的入社礼仍然与神的创世行为相关,人们通过模仿神的创世行为来达成宇宙更新的目的。当神圣存在的地位被取代的时候,人已将注意力从宇宙创生转向世界或部落的出现,他们开始通过模仿次级神圣存在获得力量。从秘密会社的入社礼和萨满的入社礼看,人模仿神圣原型的目的已经不是简单地更新世界,而是让自己获得力量,它已经变成了一种获得永生的仪式。而就希腊的入社礼目的来看,入社礼已经被赋予了灵魂救赎的意义,“救赎的应许是希腊化时期宗教的创新和重要特征”(27)[美]米尔恰·伊利亚德.宗教思想史[M].晏可佳,吴晓群,姚蓓琴,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662.。随着人们开始信仰另外一些独立于命运女神或超越命运女神的神灵之后,人们渐渐摆脱了命运女神的束缚。希腊化时期的秘仪仍然保持着一些古老的特征,希腊化时期的酒神崇拜、伊希斯秘仪阿提斯-库柏勒崇拜等都表现出了此类特征。在这一时期,人的存在意义还是通过与神建立联系来确定。从原始社会到文明已经高度发展的传统社会,人们都在通过模仿神话原型或是与神建立关系来获得救赎。“通过对自己神话的再现,宗教徒们试图走向诸神,试图参与诸神的存在之中”(28)[美]米尔恰·伊利亚德.神圣与世俗[M].王建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56.,与神同在,在某种程度上消除人神之间的鸿沟。希腊化时期所呈现的宗教信仰情况说明了宗教精英们与城邦宗教之间的决裂,这一决裂为基督教的传播并最终建立创造了条件。

后世的改革者复兴或再解释古代仪式时,他们多数是希望基于当前时代所面临的巨大危机来解读自身的精神状态,他们对仪式的解读塑造了融合灵性的整个历史。秘仪的复兴与基督教的兴起和发展有着密切的联系,相关古代仪式的解释与基督教的宗教价值联系在一起,它们被赋予了新的意义。基督教的洗礼和圣餐包含入社礼的基本结构,前者的目的是让新生儿皈依一个新的宗教团体并使其获得永生,后者是让基督教徒分享神的身体和血液。这两个仪式都涉及神圣化教徒的内容,它们令教徒成为神的选民以区别于其他未接受秘传的普通人。原始基督教的教义并不受到古代入社礼或希腊化时期的秘仪影响,而是与以色列的历史和犹太人的希望相关联。犹太教徒相信现实的苦难都是耶和华对其子民的愤怒,人必须忍受因耶和华的临在而变为神显的苦难,才能最终获得灵魂的救赎。正是通过这种抹除历史或将历史事件当作一种后设历史的方式,犹太人找到了忍受历史的理由,并为世界和自己的存在找到了意义(29)[美]伊利亚德.宇宙与历史:永恒回归的神话[M].杨儒宾,译.台北:联经出版公司,2006:128.。从公元三世纪开始,基督教较为频繁地受到秘仪的影响,但其仪式已经不再是为引导入社者接触秘仪,它的教义与仪式被公之于众并向所有人开放。即便入社礼的一些基本特征被基督教所保留,但教徒不再是通过揭示秘仪及其背后的神圣性来完成人的转变,而是通过与基督教的圣礼相联系来实现身份的转变。

现代社会的大部分人都不再有宗教经历,不再通过入社礼获得神圣性的他们生活在非神圣的社会中。即便如此,现代社会的非宗教人仍然在实践宗教人的行为模式、信仰和语言,哪怕他们已经不再将这些因素神圣化,甚至忘记了这些内容背后的宗教意义(30)Mircea Eliade. Rites and Symbols of Initiation: The Mysteries of Birth and Rebirth[M]. Translated by Willard R. Trask.New York: Harper and Row Press, 1975:127.。公共仪式、体育比赛、奇观、以图片或标语为形式的宣传活动等现代活动,仍然包含着神话、象征或仪式的结构;个人的想象或梦更是弥散着宗教的特征,这类活动被认为是无意识的。事实上,现代人已经较少通过入社礼等宗教经历来追求一种更高层次的存在状态,但宗教经历的作用却仍在他们的本质和心理层面发挥作用。宗教变成了一种无意识的存在,它深藏于人的本质之中,影响着人的行为和思想。

三、结 语

原始社会关于世界的概念是通过一系列神话传统来表达的,原始人相信世界是神的神圣创造,神话是世界万物联系的关键,也是他们行为的范型。神话构成了原始人历史的大部分时段,而现世生活仅构成了历史的一小部分(31)Mircea Eliade. Rites and Symbols of Initiation: The Mysteries of Birth and Rebirth[M]. Translated by Willard R. Trask.New York: Harper and Row Press, 1975:xi.。对原始人来说,他们的神话历史是封闭的,即在一开始就已经在一些重大的事件中耗尽了自己。现世的万事万物因神话而具有意义,原始人模仿最初的神或祖先创造世界的行为,使自己的行为和生活具有了真正的意义。入社礼是原始人模仿神圣原型的一个重要证据,它最初由神创立,并传给部落的祖先,原始人通过在入社礼上模仿神或先祖的创造性行为,将现世与神圣的创世阶段联系,由此赋予人及其行为意义。对原始人来说,“活着”意味着分享宇宙的神圣品德(32)Mircea Eliade. Rites and Symbols of Initiation: The Mysteries of Birth and Rebirth[M]. Translated by Willard R. Trask.New York: Harper and Row Press, 1975:59.。入社者通过入社礼接触了文化,进入神和其他超自然物存在的世界,并且分享了他们的创造性力量。这个世界已经不是与他们同时存在的世界,而是万物初生的世界。通过一系列的仪式和教育,入社者摆脱了“自然人”的状态。部落的普通人只有通过入社礼获得“宗教人”的身份,才开始接触部落的文化与宗教,学习成为一个真正的部落成员。对原始人来说,在入社礼上由指导者所展现的关于至高神、创世神或先祖的神话是其社会的宗教本质所在,也是人能发生本质变化的关键。从本质上说,原始人是一个宗教人,他们将神或先祖的行为当范型。

不论是在哪个宗教结构中,只要有神圣的存在,必然有世俗的存在与之相对应(33)[美]米尔恰·伊利亚德.神圣的存在:比较宗教的范型[M].晏可佳,姚蓓琴,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10.。相信某些神秘力量存在的宗教徒,都会倾向于将世界分为神圣与世俗两个面向,并以模仿原型、笃信和践行教义等方式来接近神,以使社会或个人与神同在并获得神圣力量。同时,神圣会通过社会的某些方面或事物来展露自身,在神显之外的其他事物就会被认为是世俗的。神圣是绝对的存在,世俗世界中的某些物只有经由变成神显的方式才能获得绝对性,它才具有与世俗之物不同的特点。这些神显本身就是历史的一部分,神显可以表现为具体可视的物,也可表现为现实的历史事件。伊利亚德并不主张以绝对精神来解读人在某些具体历史过程中的行为,诸如犹太教的救赎教义。犹太教的救赎教义中所包含的辩证法精神仍是从原始社会就开始流传的思想,即认为神圣才是世界的本质。犹太教徒并不是在生活中实践他们的绝对精神,他们将自己的历史与苦难和耶和华相联系,是为了通过这些神话接近神。相信神话背后有一种能够最终改变个人命运的神秘力量,是文明社会的宗教徒能够忍受历史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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