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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古琴美学思想发微

2019-02-22罗筠筠肖伊谷

关键词:醉翁琴曲弹琴

罗筠筠 肖伊谷

《颜氏家训》“杂艺”曰:“‘君子无故不彻琴瑟。’古来名士,多所爱好。洎于梁初,衣冠子孙,不知琴者,号有所阙;大同以末,斯风顿尽。然而此乐愔愔雅致,有深味哉!今世曲解,虽变于古,犹足以畅神情也。唯不可令有称誉,见役勋贵,处之下坐,以取残怀冷炙之辱。戴安道犹遭之,况尔曹乎!”(1)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增补本),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589页。在中国古琴艺术传承中,“士”或者说是广义的知识分子阶层的贡献最大。历代“士”的组成或有不同,但本质上都是与劳动阶层不同的人。《庄子·徐无鬼》把“士”分为“知士”“辩士”“察士”“招世之士”“中民之士”“筋力之士”“勇敢之士”“兵革之士”“枯槁之士”“法律之士”“礼教之士”“仁义之士”等(2)(清)郭庆藩:《庄子集释》,王孝鱼点校,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834-835页。。简单来说,主要有文士、武士之分,而对于琴的传承起最大作用的,当是文士。明朝谢琳《太古遗音》中有更细的“宜于琴”之士的区分,并对不同“士”群所宜操弄的琴曲类型做了分类:“黄门士、隐士、儒士、羽士、德士,此五者,雅称圣人之乐,故宜于琴。黄门士鼓大雅圣德之颂,隐士操流水高山之调,儒士抚清和治世之音,羽士操御风飞仙之曲,德士弹枯淡清虚之吟,乃伯夷叔齐柳下惠之流也。”(3)《太古遗音·琴有所宜》,见范煜梅编:《历代琴学资料选》,四川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112页。黄门士源于汉代官名“黄门郎”(黄门侍郎),指出仕官臣;隐士则指有才而不屑出仕、独享自由之人;儒士、羽士为儒、道两家名士;德士近乎圣人,是有德而养心的贤德之人。

北宋苏轼可说是士人琴中的典型代表。他不仅是有思想、有创意、有深情、有超越的学者和艺术家,也是对琴有深刻理解的大师。尽管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可能并不精通操缦之技,但其琴学修养深厚,能“以理度之”(4)《书林道人论琴棋》:“元祐五年十二月一日,游小灵隐,听林道人论琴棋,极通妙理。余虽不通此二技,然以理度之,知其言之信也。杜子美论画云:‘更觉良工心独苦。’用意之妙,有举世莫之知者。此其所以为独苦欤?”见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七十一,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250页。《与彦正判官》中也说:“然某素不解弹。”。本文从以下三个方面讨论苏轼的琴学思想。

一、知琴与惜琴

苏轼之父苏洵是当时较有影响的音乐专家,对苏轼、苏辙兄弟影响很大。从苏轼《舟中听大人弹琴》《次韵子由以诗见报编礼公,借雷琴,记旧曲》,以及苏辙《舟中听琴》《大人久废弹琴,比借人雷琴,以记旧曲,十得三四,率尔拜呈》等诗中,可以见出苏洵古琴演奏水平很高,而苏轼兄弟则从小受家庭熏陶,对古琴有着深厚感情和深刻理解。

苏轼对古琴有着通透的理解。这一点,从他的许多小文中可以看出。如《杂书琴事》中的“琴贵桐孙”“天阴弦慢”“桑叶揩弦”几段,都反映了他在古琴音色、弦品和养护方面的丰富经验。“琴贵桐孙”说:“凡木,本实而末虚,惟桐反之。试取小枝削,皆坚实如蜡,而其本皆中虚空。故世所以贵孙枝者,贵其实也,实,故丝中有木声。”(5)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七十一,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244页。凡木都是树干实而树梢虚,但桐木却相反,长到一定时候,它的主干中间就空虚了,而那些新长出来的枝条却木质坚实如蜡。所以古人斫琴贵用桐木之“孙枝”,皆因其具有实的特性,才会使其“丝中有木声”。世人大多知斫琴应使桐木,却不如苏轼对此有更深入的分析。而“天阴弦慢”写到:“或对一贵人弹琴者,天阴声不发。贵人怪之,曰:‘岂弦慢故?’或对曰:‘弦也不慢。’”(6)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七十一,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245页。又“桑叶揩弦”中说明:“琴弦旧则声闇,以桑叶揩之,辄复如新,但无如其青何耳。”(7)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七十一,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245页。一是说天气对琴弦和古琴演奏的影响,一是说用桑叶擦拭琴弦可使声音发暗的旧琴焕发新声。这都是从苏轼长期与琴为友的经验中获得的。当然,这也与苏轼的家学及家中藏琴有关。《杂书琴事》以精彩的文笔记载了许多有趣的琴事,为我们研究宋代琴史提供了依据。即如《家藏雷琴》记载:“余家有琴,其面皆作蛇蚹纹,其上池铭云:‘开元十年造,雅州灵关村。’其下池铭云:‘雷家记八日合。’不晓其‘八日合’为何等语也?其岳不容指,而弦不先文,此最琴之妙,而雷琴独然。求其法不可得,乃破其所藏雷琴求之。琴声出于两池间,其背微隆,若薤叶然,声欲出而隘,徘回不去,乃有余韵,此最不传之妙。”(8)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七十一,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243页。不仅说明苏轼自己曾藏有珍贵的“雷琴”,而且指出雷琴之名贵便在于其“岳不容指,弦不先文”这一与众不同的制作特点,从而使其琴声富有“余韵”,而这正是琴学中非常强调的名贵之琴的特点之一。同时,“余韵”“余味”也是中国古典美学的重要范畴。高明的艺术作品追求“得意忘象”,这种“象外之境”“味外之旨”的获得往往是在“绕梁三日”的余韵、余味中实现的。

出于对琴的热爱,苏轼随时随地可以寻找到由琴而来的乐闻趣事,即便外出游历,他也随时可以发现与琴相关的意味。《题万松岭惠明院壁》就讲道:“予去此十七年,复与彭城张圣途、丹阳陈辅之同来。院僧梵英,葺治堂宇,比旧加严絜。茗饮芳烈,问:‘此新茶耶?’英曰:‘茶性新旧交,则香味复。’予尝见知琴者,言琴不百年,则桐之生意不尽,缓急清浊,常与雨晹寒暑相应。此理与茶相近,故并记之。”(9)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七十一,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265-2266页。茶与琴乃古代士大夫之最爱。苏轼将茶性与琴性联系起来,从新旧茶香的重复,寻味到琴之木性在老木未断生性时,与天地自然相应所发出的声音特色,可谓妙到好处。而在《与彦正判官》中,苏轼则讲述了他那首类似偈语的著名“琴诗”由来:“古琴当与响泉韵磬,并为当世之宝,而铿金瑟瑟,遂蒙辍惠,拜赐之间,赧汗不已。又不敢远逆来意,谨当传示子孙,永以为好也。然某素不解弹,适纪老枉道见过,令其侍者快作数曲,拂历铿然,正如若人之语也。试以一偈问之:‘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录以奉呈,以发千里一笑也。”(10)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五十七,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729页。匣中之琴不会自鸣,空动手指也发不出声音,只有用心之人与琴心手相一时,才会发出美妙的琴声。苏轼对琴有着深入骨髓的理解,是琴的真正知音,故而友人赠以名琴是找对了人。

惜琴、爱琴是苏轼一生的追求,其中凸显了他对琴的深刻理解。《琴非雅声》中说:“琴非雅声,世以琴为雅声,过矣!琴,正古之郑卫耳。今世所谓郑卫,皆乃胡部,非复中华之声。自天宝中,坐、立部与胡部合,自尔莫能辨者。或云,今琵琶中有独弹,往往有中华郑、卫之声,然亦莫能辨也。”(11)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七十一,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244页。短短几十个字,表明了苏轼对琴的准确定位,指出了琴曲和民间音乐(郑、卫之音)的联系以及民族文化交流对琴曲形成的影响。在他看来,首先,所谓“琴为雅声”并不准确,因为有许多琴曲来自郑、卫之声,是民乐而非雅乐。其次,所谓“郑、卫之声”也并不完全是春秋时期的郑、卫之声,而是从“胡部伎”发展而来的。再次,自唐代天宝年间开始,“坐部伎”“立部伎”音乐便与“胡部伎”音乐相交融,至宋代更无法辨识。这一点,就像指认当时流行的“琵琶独弹”曲中有郑卫之声,也是不能分辨其真伪的。

可以看出,对于琴曲的起源与流变,苏轼采取了比较谨慎的态度。王灼《碧鸡漫志》(卷二)曾说:“东坡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12)(南宋)王灼著、岳珍校正:《碧鸡漫志校正》,巴蜀书社2000年版,第37页。尽管苏轼并非精通音律的大家,但他以自己独特的人生与审美态度对待琴事,反而让人耳目一新,对时人的审美有引领作用。

二、琴与人生境界

苏轼之所以如此挚爱古琴,一方面是其家学渊源,自幼熏陶,但更重要的,是他善于通过古琴来表达自己的哲学思想与人生境界。在《戴安道不及阮千里》中,苏轼从琴家鼓琴所表现的处世态度来评价真正“达人”的风度所在,“阮千里善弹琴,人闻其能,多往求听。不问贵贱长幼,皆为弹之,神气冲和,不知何人所在。内兄潘岳每命鼓琴,终日达夜无忤色,识者叹其恬澹,不可荣辱。戴安道亦善鼓琴,武陵王晞使人召之。安道对使者破琴曰:‘戴安道不为王门伶人。’余以谓安道之介,不如千里之达。”(13)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七十一,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244-2245页。戴逵乃东晋名士,为人简傲清高,《招隐》这首琴曲就是改编自王子遒乘兴夜访戴逵,及门而返、尽兴而归的故事。而阮千里(阮瞻)是阮籍之孙、阮咸之子,性格清虚寡欲,善弹琴,不论贵贱,皆为演奏。很明显,苏轼更欣赏阮瞻以琴为心、不论长幼的态度,即只在修身养性而非以琴事人,更体现出琴道妙旨,也是真正的“达”。而戴逵虽表面看来也很超然(“介”),但内心仍拘泥于功名束缚,其“介”远不如阮瞻的“达”更符合琴道精神。通过这样的琴事,苏轼表明了他自己对于琴道的独特理解,也是对于古琴美学境界的要求。

苏轼的另一段小短文《书士琴二首·书醉翁操后》,颇有禅家味道:“二水同器,有不相入,二琴同手,有不相应。今沈君信手弹琴,而与泉合,居士纵笔作诗,而与琴会。此必有真同者矣。本觉法真禅师,沈君之子也,故书以寄之。愿师宴坐静室,自以为琴,而以学者为琴工,有能不谋而同三令无际者,愿师取之。”(14)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七十一,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249页。这是苏轼写给沈遵之子本觉禅师法真的信,涉及著名琴曲《醉翁操》(也称《醉翁吟》、《醉翁引》)。该曲由宋代古琴高手沈遵作曲,古琴大师、庐山道士崔闲谱声,苏轼配词。琴曲中的“醉翁”就是《醉翁亭记》作者欧阳修。苏轼通过这个小品表达了对友情、艺术境界、人生追求的见解,即真正的朋友尽管擅长领域不同,但其境界却可以是相同的(“真同”),所谓“真同者”即是词、曲作者与演奏者共同的艺术境界,也是文人和琴人之间共有的人生追求。

作为“江西琴派”的领袖人物,欧阳修一生以琴为伴。对他来说,操琴是对话古人的最好媒介,是与古人进行精神交流的桥梁。其《弹琴效贾岛体》云:“古人不可见,古人琴可弹。弹为古琴声,如与古人言。琴声虽可听,琴意谁能论。横琴置床头,当午曝背眠。梦见一丈夫,严严古衣冠。登床取之坐,调作南风弦。一奏风雨来,再鼓变云烟。鸟兽尽嘤鸣,草木亦滋蕃。乃知太古时,未远可追还。方彼梦中乐,心知口难传。既觉失其人,起坐涕丸澜。”他曾专门作诗《赠无为军李道士》,认为琴艺高超的无为籍道士李师(苏洵与欧阳修的友人)以人品、德性为演奏之根本,掌握了“道”的悟性,琴声中有“万古之意”:“无为道士三尺琴,中有万古无穷音。音如石上泻流水,泻之不竭由源深。弹虽在指声在意,听不以耳而以心。心意既得形骸忘,不觉天地白日愁云阴。”(其一)欧阳修逝世后,江西琴派主要继承者、江西庐山道人崔闲遍邀当时著名文人如苏轼、叶梦得等,为三十多首琴曲谱辞。而苏轼的琴学思想正是承继了其父苏洵和欧阳修对琴的热爱与珍重。从《醉翁操》词序中不难发现,苏轼除了表述歌词与琴声的相和效果,更重要的是提出了歌词与声律“天成”的观点,即词与曲应协律,却不能一味强求,否则就会拘守陈规而僵死。(15)《醉翁操》词序:“琅琊幽谷,山水奇丽,泉鸣空涧,若中音会,醉翁喜之,把酒临听,辄欣然忘归。既去十余年,而好奇之士沈遵闻之往游,以琴写其声,曰《醉翁操》,节奏疏宕而音指华畅,知琴者以为绝伦。然有其声而无其辞。翁虽为作歌,而与琴声不合。又依《楚词》作《醉翁引》,好事者亦倚其辞以制曲。虽粗合韵度而琴声为词所绳的,非天成也。后三十余年,翁既捐馆舍,遵亦没久矣。有庐山玉涧道人崔闲,特妙于琴,恨此曲之无词,乃谱其声,而请于东坡居士以补之云。”整首词通过写鸣泉及其和声,将无形之声响写得真实可感,表明了苏轼对自然造化之工的真切感受,同时将琴声与自然相辉映,表达了对美妙琴境的沉醉和对良师益友的思念:“琅然,清圆,谁弹,响空山。无言,惟翁醉中知其天。月明风露娟娟,人未眠。荷蒉过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贤。醉翁啸咏,声和流泉。醉翁去后,空有朝吟夜怨。山有时而童颠,水有时而回川。思翁无岁年,翁今为飞仙。此意在人间,试听徽外三两弦。”

三、琴诗中的审美意象

苏轼一生写过八十多首关于古琴的诗词,最著名的有《听武道士弹琴》《次韵子由弹琴》《书醉翁操后》《九月十五观月听琴西湖示坐客》《听贤师琴》《减字木兰花·琴》《听僧昭素琴》《听杭僧惟贤琴》《杂书琴曲十二曲》《破琴》《琴诗》等。它们以诗的形式,表达了苏轼对琴道的理解。最为人称道的《琴诗》,便包含了苏轼本人的人生态度和学术理念,“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精练地阐述了对琴与人的复杂关系的理解:琴声是主观意识和客观事物相互作用所发生的感应与交流。由于每个人的思想感情和弹琴技术存在很大差异,所以演奏出来的乐曲也会大相径庭。人的手指是琴发出的关键,手指听命于人的心灵,而人的情感则通过手指的弹奏,借客观的琴器传达出来,对于琴曲来说,琴与手指都是不可或缺的。苏轼以佛偈形式写作,诗歌的前后两句都是一假设一反问,寓答于问,说明要奏出悦耳动听的曲调,仅有琴或妙指都是不够的。

此外,苏轼为《归去来》琴曲所配《归去来集字十首》,也反映出他的超然生存态度。“琴书乐三径,老矣亦何求”、“与世不相入,膝琴聊自欢。风光归笑傲,云物寄游观”、“涉世恨形役,告休成老夫。良欣就归路,不复向迷途”、“世事非吾事,驾言归路寻。向时迷有命,今日悟无心。庭内菊归酒,窗前风入琴。寓形知已老,犹未倦登临”、“富贵良非愿,乡关归去休。携琴已寻壑,载酒复经丘”,这些诗句都表现出他主要是以一种出世的态度看待琴事,主张琴的最高境界就是《听僧昭素琴》所言“至和无攫择,至平无按抑。不知微妙声,究竟何从出。散我不平气,洗我不和心。此心知有在,尚复此微吟”(16)苏轼:《听僧昭素琴》。的感受。具体来说,苏轼琴诗所体现的美学思想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以琴寄古。自青年时期起,苏轼的诗词便表现出与古为友的情怀,包括古事、先贤、经典的运用以及对前人事迹的尊重感悟。在其琴诗中,也有许多这样的例子,通过琴曲、琴声、琴意而与古人相通,传承古人之意。与此同时,他也表现出对于许多古意、古风因时代变迁而被时人所遗忘和忽视的痛心。《次韵子由弹琴》最能说明这一点:“琴上遗声久不弹,琴中古意本长存。苦心欲记常迷旧,信指如归自着痕。应有仙人依树听,空教瘦鹤舞风骞。谁知千里溪堂夜,时引惊猿撼竹轩。”(自注:过终南日,令道士赵宗有弹琴溪堂)赵道士所奏“古意长存”的琴曲,让苏轼、苏辙兄弟二人心境舒畅,感受到古之仙人倾听、仙鹤起舞的意境,引发其怀古之怅然若失,无疑是一种触及人生感悟的境界。而《舟中听大人弹琴》曰:“弹琴江浦夜漏水,敛衽窃听独激昂。风松瀑布已清绝,更爱玉佩声琅珰。自从郑卫乱雅乐,古器残缺世已忘。千家寥落独琴在,有如老仙不死阅兴亡。世人不容独反古,强以新曲求铿锵。微音淡弄忽变转,数声浮脆如笙簧。无情枯木今尚尔,何况古意堕渺茫。江空月出人响绝,夜阑更请弹文王。”此诗作于宋仁宗嘉祐四年(1059),22岁的苏轼与父亲苏洵、弟弟苏辙一同水路出蜀,苏洵江上抚琴一曲,苏轼、苏辙兄弟均为此作诗一首。此时的苏轼已经为古器残缺、世人反古、古意渺茫而忧心,这也为他后来知惜古琴、钟情其古雅意趣并通过“琴”兴怀寄古的诗意奠定了基础。在苏轼的琴诗中,经常可以见到古琴先贤的身影和对他们的钦佩与崇敬。其如《留别登州举人》:“身世相忘久自知,此行闲看古黄腄。自非北海孔文举,谁识东莱太史慈。落笔已吞云梦客,抱琴欲访水仙师。莫嫌五日匆匆守,归去先传乐职诗。”苏轼知登州(蓬莱)仅仅五日,也许是历史上在任时间最短的知守,但他不仅尽职尽责地写下了《乞罢登州榷盐状》《登州召还议水军状》等奏折,还留下了《登州孙氏万松堂》《登州海市》等五首关于登州的诗歌。“闲看古黄腄”(黄即今龙口,腄即今福山),在使用秦时地名中把时间推到了千年历史长河之中;又借孔融和为救他而单骑突围向刘备求援的名将太史慈,写出登州古地的文化内涵,突显了苏轼作为一介文人和爱琴之人来到了这里,必然会思念和仰望先贤。

第二,琴声天然。苏轼琴诗中还表现出对琴声天然意境的特别注重。如王昌龄论诗,古来琴曲的意境有物境、情境、意境之分。琴曲表现超然物外的天然意境,为文人雅士所钟爱,苏轼亦然。他在《和子由记园中草木十一首》中将自己想像成一位沉溺于自然山水的樵夫,在满目苍翠、白云缭绕的天地间,用绿色、新诗和琴声陶冶心灵:“我归自南山,山翠犹在目。心随白云去,梦绕山之麓。汝从何方来,笑齿粲如玉。探怀出新诗,秀语夺山绿。觉来已茫昧,但记说秋菊。有如彩樵人,入洞听琴筑。归来写遗声,犹胜人间曲。”而《游桓山会者十人以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为韵》:“东郊欲寻春,未见莺花迹。春风在流水,凫雁先拍拍。孤帆信溶漾,弄此半篙碧。舣舟桓山下,长啸理轻策。弹琴石室中,幽响清磔磔。吊彼泉下人,野火失枯腊。悟此人间世,何者为真宅。暮回百步洪,散坐洪上石。愧我非王襄,子渊肯见客。临流吹洞箫,水月照连璧。此欢真不朽,回首岁月隔。想像斜川游,作诗寄彭泽。”苏轼之所以如此热爱自然之声,是因为在他那里,回归自然其实也就是回归于真实。

第三,以琴会友。苏轼琴诗中最常出现的琴友,第一类是他钦羡的、在人生境界和琴学理念上与他相通的古人,如陶渊明;第二类是当时与他关系密切且同样爱琴的师友,如欧阳修、秦观;第三类是他所尊敬的琴家,如沈遵、崔闲等;第四类则是一些与他相往还的方外之友,如邵道士、诗僧道通等。苏轼琴诗中多次提到陶渊明,不仅非常欣赏陶渊明的无弦琴,颇为推崇这种古琴意境,更钦羡陶氏能够摆脱官场樊篱而返归自然天地。其《归去来集字十首》借陶渊明曲意写自家之心,始终贯穿了一种对陶氏出世生活态度的向往:“与世不相入,膝琴聊自欢。风光归笑傲,云物寄游观。言话审无倦,心怀良独安。东皋清有趣,植杖日盘桓。”而《和蔡准郎中见邀游西湖三首》:“君不见抛官彭泽令,琴无弦,巾有酒,醉欲眠时遣客休。”《和陶贫士》(七首):“谁谓渊明贫,尚有一素琴。心闲手自适,寄此无穷音。”当然,除陶渊明外,苏轼其实对魏晋名士风度都十分推崇,如嵇康、阮籍等既有琴学造诣又精通于琴的人。《张安道乐全堂》:“列子御风殊不恶,犹被庄生讥数数。步兵饮酒中散琴,于此得全非至乐。乐全居士全于天,维摩丈室空翛然。平生痛饮今不饮,无琴不独琴无弦。我公天与英雄表,龙章凤姿照鱼鸟。但令端委坐庙堂,北狄西戎谈笑了。如今老去苦思归,小字亲书寄我诗。试问乐全全底事,无全何处更相亏。”《藤州江下夜起对月赠邵道士》:“独醉还独醒,夜气清漫漫。仍呼邵道士,取琴月下弹。相将乘一叶,夜下苍梧滩。”

第四,以琴洗心。苏轼琴诗的另一个特色,是诗中表达了以“琴”洗涤人心、净化灵魂的特殊功能。如《九月十五日观月听琴西湖一首示坐客》,描写了人心在琴声中的沉静升华:“白露下众草,碧空卷微云。孤光为谁来,似为我与君。水天浮四坐,河汉落酒模。使我冰雪肠,不受麴蘖醺。尚恨琴有弦,出鱼乱湖纹。哀弹本旧曲,妙耳非昔闻。良时失俯仰,此见宁朝昏。悬知一生中,道眼无由浑。” 意境类似的琴诗还有《减字木兰花·琴》、《听贤师琴》、《藤州江下夜起对月赠邵道士》等,都表现出苏轼以琴声追求涤荡心灵、升华精神的目的。“神闲意定。万籁收声天地静。玉指冰弦。未动宫商意已传。悲风流水。写出寥寥千古意。归去无眠。一夜余音在耳边。”(《减字木兰花·琴》)描写了弹琴与听琴之人所怀有的那份寂然的审美心胸,在琴声中与古人无限接近。而《听贤师琴》则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琴的“洗心”功能:“大弦春温和且平,小弦廉折亮以清。平生未识宫与角,但闻牛鸣盎中雉登木。门前剥啄谁叩门,山僧未闲君勿嗔。归家且觅千斛水,净洗从前筝笛耳。”这是一首句句用典的琴诗,(17)“大弦春温和且平,小弦廉折亮以清”,出自《史记·田敬仲完世家》:“驺忌子以鼓琴见威王,威王说而舍之右室。须臾,王鼓琴,驺忌子推户入曰:‘善哉鼓琴!’王勃然不说,去琴按剑曰:‘夫子见容未察,何以知其善也?’驺忌子曰:‘夫大弦浊以春温者,君也;小弦廉折以清者,相也。’”“平生未识宫与角,但闻牛鸣盎中雉登木”,见《管子·地员》:“凡听徵如负猪豕,觉而骇;凡听羽如鸣马在野;凡听宫如牛鸣窌中;凡听商如离群羊;凡听角如雉登木以鸣,音疾以清。”“门前剥啄谁扣门?山僧未闲群勿嗔”,引用韩愈《剥啄行》:“剥剥啄啄,有客至门。我不出应,客去而嗔。”“归家且觅千斛水,净洗从前筝笛耳”,引自白居易《废琴》诗:“何物使之然,羌笛与秦筝。”先后写出了大弦与小弦所代表的群臣不同的品质,琴之五音比拟自然之声而定五弦,最后以“净洗从前筝笛耳”说明“筝笛”之声固然华丽热闹,却易伤人耳、搅乱人心,而听到古琴沉稳中和的声音,便再无法容忍那些激昂嘈杂的声音。这一表述虽有些过于严苛,但却表达了古琴之洗心养人的作用。至于《藤州江下夜起对月赠邵道士》,则直接写出了江月、江水、琴声令人心神安定、宁静致远的意境。“江月照我心,江水洗我肝”,让人联想起宗白华在《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中用来说明“意境”的唐代诗人常建的《江上兴琴》:“江上调玉琴,一弦清一心。泠泠七弦遍,万木澄幽阴。能使江月白,又令江水深。始知梧桐枝,可以徽黄金。”可谓“艺术的境界,既使心灵和宇宙净化,又使心灵和宇宙深化,使人在超脱的胸襟里体味到宇宙的深境。唐朝诗人常建的《江上琴兴》一诗最能写出艺术(琴声)这净化深化的作用。”(18)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72-73页。

由琴声洗涤人心、净化心灵的作用,苏轼进一步揭示了琴作为营造形而上“意境”的途径。“百重堆案掣身闲,一叶秋声对榻眠。床下雪霜侵户月,枕中琴筑落阶泉。崎岖世味尝应遍,寂寞山栖老渐便。惟有悯农心尚在,起瞻云汉更茫然。”(《立秋日祷雨宿灵隐寺同周徐二令》)伤春悲秋,这种中国古人特有的人生感叹,带有形而上的超然味道和尝遍世间崎岖百味、唯有悲悯之心尚在的态度。此外还有那首有名的《破琴》所表达的:“破琴虽未修,中有琴意足。谁云十三弦,音节如佩玉。新琴空高张,丝声不附木。宛然七弦筝,动与世好逐。陋矣房次律,因循堕流俗。悬知董庭兰,不识无弦曲。”苏轼借这首包含几层寓意的琴诗,暗喻自己一生仿佛那床有十三根弦(比通常多六根)却已破损的琴,虽与众不同,本该成就大器,但被时事羁绊,纵有心已无力。琴破尚能修复,然而时事已变,“新琴空高张,弦声不附木”,隐喻了苏轼自己的命运也像那床破琴一样,不知又会被埋没多少年。他也只能自比唐代大琴家董庭兰,虽身怀绝技,却少有和者,这其实也是对自己一生怀才不遇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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