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铜器铭文空间叙事场域探析
2019-02-21张宪华
张宪华
(绥化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 黑龙江绥化 152061)
依罗泰所言,尽管西周铜器铭文在迻录时经过了加工整理,已并非严格意义上的第一手史料,但其作为那个时代最直接之证言的性质是可以肯定的。既然是史料,那必然会呈现叙事的功能。时至今日,虽然许多的铜器铭文经岁月侵蚀已变得漫漶不清锈迹斑斑,但经过细细考索,西周的历史演变仍然清晰可见,以往的研究也多关注于此。本文尝试转变研究的角度,以空间叙事的维度烛照西周铜器铭文,考察其空间叙事的场域问题。
一、宅兹中国的空间意识
美国学者爱德华·萨义德在《东方学》中批评西方以傲慢与偏见的态度来描述东方,是“用以控制、重建和君临东方的一种方式”,实际上这种模式在东方典籍中也普遍存在,如《山海经》《异域志》《三才图会》,甚至《三国志·魏志·东夷传》《后汉书·东夷传》《梁书·诸夷传》《南史·夷貊传》等等正史类的典籍都记载了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异域民族,折射出一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偏执心态。于慎行《榖山笔塵》这样描述以中国为中心的四方万国:“东方曰夷者,东方人好生,万物抵触地而生。夷者,抵也。其类有九。南方曰蛮者,君臣同川而浴,极为简嫚。蛮者,嫚也。其类有八。西方曰戎者,斩伐杀生,不得其中。戎者,凶者。其类有六。北方曰狄者,叔嫂同穴无别。狄者,僻也,其行邪僻。其类有五。”所谓东夷西戎南蛮北狄,中国古代王朝以天下中心自居,视四方万国为臣属,类似口吻的记载我们在西周铜器铭文也常常能够读到。如西周早期器大盂鼎铭文“抚有四方,畯正厥民”(《殷周金文集成》(以下简称《集成》)2837),拥有四方,统领百姓;保卣铭文“遘于四方,会王大祀”(《集成》5415),恰逢四方诸侯汇集到成周参加大型祭祀活动,助祭周先祖之时;昭王世器作册令方彝铭文“王命周公子明保,尹三事四方,授卿士寮”(《集成》9901),周王令周公之子明保掌管政府的内政和外务,领导诸卿士、僚友;西周中期器班簋铭文中有“作四方极”(《集成》4341),周王令毛伯成为天下四方的榜样;西周晚期器大克鼎铭文“畯尹四方”(《集成》2836),长久地统治天下四方,等等。那么这种明确的空间意识是何时产生的,答案似乎可以追溯到西周初期。 尊(《集成》6014)铭文:
唯王初壅宅乎成周,复爯武王礼,福自天。在四月丙戌,王诰宗小子于京室,曰:“昔在尔考公氏,克弼文王,肆文王受兹大令,唯武王既克大邑商,则廷告于天,曰:‘余其宅兹中或(国),自之乂民,乌乎,尔有虽小子亡识,视于公氏有爵于天,徹令,苟享哉。’唯王恭德裕天,顺我不敏。王咸诰,赐贝卅朋,用作叀公宝尊彝,唯王五祀。
马承源认为:“中或,即中国,指周的中心区域而言。成周为当时的中心,……可知‘中国’一辞盖滥觞于此。”据考证,这是周成王时期创作的一篇铭文。大意是成王五年四月,周王迁都成周洛邑,对武王进行丰福之祭。丙戌日那天,成王在宗庙中对宗族小子进行训诰,称赞 的先父公氏辅佐文王,文王受上天大命统治天下。武王灭商后则告祭上天,要在洛邑营造宫室,统治民众。周成王赏赐 贝30朋,因此作尊,以作纪念。文中着重记载了成王的训诰,整段记言有追忆、有抒情、有告诫、各部分内容互相联系,层次分明,要点清晰,表现出了相当高的记言水平。
尊以122字的铭文记载了周成王继承武王的遗训,营建成周洛邑重要史实。“中国”两字作为词组,首次在 尊铭文中出现,这是中国人应该记住的一件大事。“余其宅兹中或,自之乂民”,以洛邑为中心,营建成周,治理百姓,四方来朝,这其中初步显示了以己为天下中心,统御四方的空间意识。
二、礼制活动的空间场所
器以藏礼,孔子言:“惟器与名,不可以假人。”西周铜器铭文不仅具备丰富的史料价值,其中也承载着复杂的礼仪信息,这与青铜器作为礼器在世家大族重要场合中的运用息息相关。李先登认为礼制往往会由礼器体现出来:“礼器的功能是为了表示使用者的身份等价,用以明贵贱,辨等列。”《礼记·祭统》载:“礼有五经,莫重于祭。”重视祭祀,达到人与神的沟通,是周代礼乐文化重要标志之一。祭祀时,运用经过精心布局谋篇的铜器铭文作为与祖先以及天上神灵沟通的媒介,传达出子孙殷切的盼望或者其它重要的信息。祭祀活动的进行需要固定的场所,不仅祭祀,周王朝的其他重要礼制活动如册命赏赐等进行时也常常需要固定的场所,因此这类的铭文中会频繁出现一些固定的地点,如“庙”或“大庙”、“大室”等等。如免簋(《集成》4240):
唯十又二月初吉,王在周,昧爽,王格于大庙,井叔佑免,即命,王授作册尹书,俾册命免,曰:令汝胥周师司林廪,赐汝赤 芾,用事,免对扬王休,用作尊簋,免其万年永宝用。
铭文记周王在大庙册命免为辅佐周师做掌管粮食的官吏,并赏赐其红色的蔽膝,勉励其尽忠职守,免作器加以记录并颂扬周王的恩德。
黄伟然《殷周青铜器赏赐铭文研究》言:“周有宗庙,除可见于文献外,金文中亦屡屡有之。文献记录赐爵授禄时,必行于大庙。金文之册命赏赐,亦多于大庙中行之。”阮元在《积古斋钟鼎彝器款式》也说:“爵禄必赐于大庙,示不敢专。”尽管所言失之绝对,但见识卓绝。需要注意的是如同簋铭文中记“王在宗周,各于大庙”(《集成》4271),可知宗周和成周两地都有建有周王室的大庙。
另外,册命赏赐活动的固定场所较为常见者还有大室,大室属于宗庙建筑中某宫的一部分。薛尚功《历代钟鼎彝器款识》:“大室者,庙中之室。言大以别其次者,如鲁有世室也。”如殷簋(《近出殷周金文集录》488):“王在周新宫。王各大室,即位。”创替簋(《集成》4197):“隹元年三月丙寅,王各于大室。”簋盖(《集成》4255):“王各于大室,穆公入右 ,立中廷。”即簋(《集成》4250):“王在康宫,各大室,定伯入右即。”师艅簋盖(《集成》4277):“王在周师录宫,旦,王各大室。”谏簋(《集成》4285):“王在周师录宫。旦,王各大室。”扬簋(《集成》4295):“王在周康宫,旦,格大室。”颂簋(《集成》4337):“王在周康卲宫。旦,王各大室。”牧簋(《集成》4343):“王在周,在师汓父宫,各大室。”等等。
三、土地疆域的空间强化
土地是古代社会最为重要的生产资料,关于土地的问题从来都是事关重大。西周铜器铭文中存在着许多些涉及土地问题的铭文记载,越是到西周晚期,这些记载中往往对土地疆域的划分越加明确,作器者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使得自己所获空间得到强化,具备法令的意义,这种情况在殷商铜器铭文中就已经出现。比如寝农鼎(《集成》2710):“庚午,王令寝农省北田四品,在二月,作册友史赐橐贝,用作父亲乙尊,羊册。”铭文记商王命令寝农巡视北边的四处田地,至于田地在何处的北边,铭文并未交代清楚。殷商时期这种较为笼统的地理空间的描述,到了西周早期有了一定的变化,地点的记述开始变得详细起来。如亳鼎(《集成》2654):“公侯赐亳杞土、麇土、禾、禾,亳敢对公仲休,用作尊鼎。”铭文记公侯赐予亳杞土、麇土、禾、禾,地点虽然宽泛,但地理位置已较为明确。
西周中期,铜器铭文开始出现以土地交易为内容的记载,边界划分相较于西周早期更为详细。如格伯簋(《集成》4264):
唯正月初吉癸巳,王在成周,格伯爰良马乘于倗甥,厥贾卅田,则析,格伯 殹妊彶佤,厥从格伯按彶甸:谷厥糿 谷、杜木、邍谷、菜,涉东门,厥书史戠武,蒞歃成 ,铸保簋,用典格伯田,其万年,子子孙孙永保用,。
铭文记格伯以面积为三十田的土地为代价,从倗甥那里换取了四匹好马,并立下契约。后来格伯轻慢约定,在殹妊的监督下,详细划分了三十里田地所属区域,倗甥铸器详述此事以为凭证。在此篇铭文中,不仅出现了以土地易物的交易,而且土地所指甚为详备。
到西周晚期,涉及土地疆域的划分则更为准确完备了。较有代表性的是散氏盘(《集成》10176)。铭文记载地界紧邻的古夨国与古散国因土地纠纷发生战争,夨人战败,割地赔偿,双方立下契约。铭文详细记录了两国的土地赔偿、交割的全过程。铭文首先交代起因,夨侵犯散邑边界,两国交战,夨国战败,故要赔偿散国土地。接着具体介绍划地的范围,说明夨国用两处地——眉田和井邑田,划分散国的封界之处。然后记录见证田地划割的双方人员名单,夨国15人,散国10人。接着描写夨国在划地之后,记录盟誓立契的场景。最后一部分为绘图存档,以为凭证。《散氏盘》铭文详细记录了各处的分界线,由一个定点分述向东、南、西三方面的界限。以封为界标,以陵泉、道路为界限,并说明邻封接界的田邑,这样把土地疆域的划分在空间上得到了明晰的强化和确认。
经由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较早的西周铜器铭文行文多数都是以线性叙事的方式来进行的,愈是到西周的中期和后期,空间叙事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大,除了需要在固定的场所举行赏赐册命等仪式活动外,西周的贵族们也通过这种方式使自己的土地权益得以空前的强化和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