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白夜》悲剧性谫论
2019-02-21贾艳芳
贾艳芳
(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云南昆明 650500)
《白夜》这部小说将故事的发生地点放在了西京城,一个古老的有故事的地方,这里是历史上几度繁华的大都市,在封建社会远去之后这里逐渐发展成现代化和国际化的大城市,然而那些进入贾平凹写作视野的事物却具有一抹某些东西失落的酸痛,其中包括传统文化、秩序以及人性。作品生动刻画了一群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他们在一个非正常态的社会重压下不断追寻,进而展示他们梦被锁住的悲剧人生。
一、存在于个人内心的执念
(一)没落贵族对贵族生活和精神的执拗。这里所谓的“贵族”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称谓,“和十八世纪的法国贵族绝不可同日而语,只是其祖先往昔在乡里相对而言曾有过财产、名望、精神文化诸方面的优势。经过‘民主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以来诸如土改、反右、社教、文革等政治运动的剃削涤荡,贵族的优势不但荡然无存,而且在精神上反比平民矮了三分”。[1](P15)小说当中存在着一些没落贵族的代表,这些没落贵族们失去了传统贵族精神中的主人意识和社会责任感,却只是执着于追求走了样的贵族生活,如沉溺于算命,写诗,玩墨猴等,没有社会责任感和主人翁意识,沉溺于自己的文化修养之中,消极避世。
虞白是贾平凹小说《白夜》中重要的女性角色,在作者的笔下她几乎成了一种清雅高贵的贵族精神代表,但是同时她身上有着许多与现实社会所不相容的东西。她只能固守着自己的清高,死寂般地将自己尘封在现代社会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正是这种走了样的贵族精神的执拗最终导致现代社会中的她错失良缘的悲剧结局。
作者在虞白的身上有意识地流露出走了样的贵族精神与现代生活的不相容,这其中一方面透露出了贵族精神中包含着不适合现代社会之处,也在为现代社会不能容纳贵族精神中优秀的一面所感到痛心。在塑造虞白这一女性角色时,除了作者对于已逝的优秀文化的惋惜之外,还有着对生活在当下人的沉重自卑的同情,在这一方面,陆天膺就是一个佐证,他是一个艺术家,却如同虞白一般同样龟缩在西京城的一角,面对浑浊不堪的世风无法抵抗,只能“独善其身”。
(二)女性自卑心理的演进。
1.由于年龄产生的自卑。虞白被作者塑造成一个遗世独立的传统贵族文化代言人,她整日沉浸在弹古琴、泡茶、研究中药、算命和写诗等习惯中,在她身上浸透了中国传统女性的味道。虽然身处在改革开放大潮后的现代社会中,但是这种浓郁的传统文化气息却让虞白远离尘嚣,使她不断陷入孤寂之中。当夜郎进入她的视线之后,她一面憧憬着美好的爱情,一面又陷入深深的自卑。年龄大使她陷入了美人迟暮的自卑感之中,这也是她迟迟不肯回应夜郎的一个重要原因。
2.由于出身和外貌不好产生的自卑。颜铭出生在贫苦的农村人家,由于一出生奇丑,不受父母的喜爱,长大后没有伙伴愿意和她说话,她受尽了嘲讽与白眼,这样的出身与遭遇让她偷钱离家出走,内心同样充满了深深的自卑,所以在出走之后她改了家乡、姓名、面貌,希望通过改变自己的外形来获得幸福。从颜铭自己对于结婚对象的选择来看,她的内心深处依然难以逾越先天的丑陋给她带来的心理障碍。在颜铭整容整到自己都认不出自己的时候,她虽然为自己的容貌和身材得意,但还是很恐惧这个只认脸的男权社会。她和夜郎的距离显得过大。这样更加强烈地表明了颜铭内心深处对于自己曾经丑陋相貌的讳莫如深,她和夜郎的婚事也更表明她内心沉重的自卑感。生下女儿遭到怀疑后,她宁愿离开深爱的丈夫也不愿意让对方知道自己不堪的过去。颜铭的自卑已经超出了一个人自卑的正常限度,因此也导致她不能做出正确的人生选择。
(三)都市女性富贵欲望的扩张。在小说《白夜》中,作者塑造了许多都市女性。在现代社会逐渐开放的大潮下,许多都市女性不能正确地把握自己,她们无限制追求财富,欲望的逐渐扩张最终导致人生的悲剧。邹云是一个相当独立的女性,与吴清朴的恋爱她始终占据着主动权,无论是在工作中还是在饺子楼的筹办经营中,她都展现出了自己作为一个现代女性的干练。然而在这样一个过度消费时代,邹云开始被金钱吸引并最终走向堕落。她抛弃自己的男朋友吴清朴跟着金矿主宁洪祥走了,之后不断地在宁洪祥的身上索取着金钱,同时也在“滋养”着自己的贪欲。整个过程她逐渐由自主追求金钱变成被金钱摆布,没能成为金矿主正妻的她开始放弃本来坚守的伦理道德,开始把自己当成“物”来取悦男人以换取优渥生活的条件。邹云以女性的性别作为一种“资本”去寻求在男权世界中的女性权利,其最终在这种追寻中把自己降格为物,成为男性社会主体之间进行利益追求的牺牲品,带着金钱的枷锁,她最终成了一个个无尽贪欲的猎物。
二、底层人物的生存困境
(一)城乡不接纳造成的人生窘境。城乡的不接纳,是指在生活中虽然人生活在一个地方,但没有归属感。作者在《白夜》中描绘了这样介于城乡之间无所皈依的边缘人——汪宽——的生存困境。汪宽是一个绝对好人的形象,他是小说所着力表现的雷锋式人物。他忠于自己的警察事业,一丝不苟地教育着身边的人,热心地帮助着那些生活困顿且内心麻木的左邻右舍。然而汪宽作为一个警察,一个社会秩序的维护者,虽有一颗至善的心,却没有火眼金睛不能识辨善恶,不能震慑邪恶,故他不是一名严格意义上的合格的警察。他一心行善却不懂得灵活变通,结果帮得了别人却帮不了自己,他的善充满了堂吉诃德的味道。
宽哥身上的“牛皮癣”具在象征意味。越来越重的牛皮癣就像小说中混乱的社会,在不断地侵蚀着宽哥这个善良的有点可笑的人。因为错帮坏人宽哥失去了他一直认为崇高神圣的警察之职,满怀着负罪感离开了警察局。之后做了推销员却不会曲意逢迎,又不会拿回扣而完不成销售额,生活则摇摇欲坠,无奈他只能回到自己阔别已久的家乡。给父母上坟时,他又记起了曾经要在西京城里混出个模样的话,满是凄凉,城市无法接纳汪宽近乎迂腐的善良,农村也已经容不下这个从城市回来的贫困者。这个被农村抛弃,被城市拒绝的大地之子最后落得无家可归,他只能拖着病重的身子沿着黄河做一次像献祭一样的远行,希望以此来唤醒人们心中被封印了的善良与美好。作者以锋利的笔触写出了在污浊的社会中一个善良人的悲剧,这实际上是对社会做了必要的谴责。
(二)权力倾轧下小人物的发展困境。“小人物”既指那些生活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的人物,例如夜郎、南丁山、小李等,也指在社会地位的博弈中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人,例如祝一鹤、宁洪祥等。《白夜》是一部“不安宁的肉体在自我设置的藩篱内躁动一副耐人寻味的当代市井图,不平静的灵魂在平静如水的岁月中沉浮一出感人肺腑的人生悲喜剧”[2](p17)。在这部市井图当中形形色色的小人物是其主角,这些小人物都有着美好的愿望并且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实现自己美好的愿望,但是社会上层人物权力的倾轧使得他们在人生发展的道路上举步维艰。
夜郎是众多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的代表,他身心变化的历程演示着在权力和金钱交织状态下生存的小人物所付出的艰辛和无望的抗争。夜郎最初是藉自己在上层社会的关系网来帮助自己的朋友,他利用工商局长的儿子与李贵之间的交易来帮吴清朴办营业执照,借祝一鹤之名接近官员等。此时他的利益并没有与上层人物的利益发生冲突,所以能屡次成功。然而当他的利益与上层人物的利益发生冲突时,他就遭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例如在夜郎拿检举材料揭发宫长兴时,因为信访局长的儿子的女朋友想调到文化局工作,信访局长便和宫长兴串通一气。在上层社会的权力倾轧之下夜郎报复的手段逐渐从温和变得激烈,最初他只是让宫长兴出丑,后来则是企图设计诬陷,最后演变到用非法的手段来偷取证据揭发他。夜郎与宫长兴的斗法激发了夜郎身上的野性,在官官相护的上层社会他无法达到自己的目的,一次次斗争的失败让他不惜以自杀式的方法来惩奸除恶。戴在夜郎身上的手铐锁住的不仅是夜郎这个人,更是正义。最后夜郎在鬼戏中扮演了精卫,这是他以自己微薄之力来抵抗社会黑暗的真实写照。
三、神秘的天命悲剧
(一)神秘事象对悲剧氛围的塑造。《白夜》中存在着大量的神秘的事物和文化现象。目连戏是贯穿于全文的一个重要线索,“目连救母是一个很古老的民间故事,将目连救母的的故事搬上戏剧舞台可以追溯到北宋时汴梁的杂剧。在近千年的中国文明史上,目连戏以其独特的表现形式,即阴间阳间不分,历史现实不分,演员观众不分,场内场外不分,成为人民群众节日庆典、祭神求雨、驱魔消灾、婚丧嫁娶的一种独具特色的文化现象。”[2](p7)在小说当中,目连戏的阴间阳间不分、历史现实不分、演员观众不分、场内场外不分的形式特征对于塑造小说的悲剧性氛围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鬼戏是阴阳的连通器,不但展现着鬼的世界,而且演出时人鬼是混一的,人们要加入到鬼的生活中去,是鬼们婚嫁办喜事时的吃客,而且演鬼戏的主要目的,就是要请鬼神界的权威来惩压潜伏在阳世中作崇的邪鬼。”[1](P17)在小说的结尾戏班在文化馆演出鬼戏,夜郎扮演了鸟鬼“精卫”,“精卫”受到目连的指责。在阴间目连是正义的化身,而“精卫”则只是一个鬼,也就是人们所说的邪鬼,目连对“精卫”的斥责代表着统治阶级对被统治阶级的训斥。“精卫”言:“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在目连看起来这是一种叛逆,是在恩将仇报。“精卫”:“如果它不溺死我的女儿身,我是以人的形象享受人的欢愉与烦恼,可它却把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非人非鸟!”[2](p387)这段话是“精卫”对于无情的大海的控诉。夜郎虽然演的是鬼,而言语之间流露出的却是真实的情感,“精卫填海”故事的运用说明了夜郎个体对于社会大环境的绝望与渺小。
(二)神秘人物对悲剧情节的推动。除了目连戏外,《白夜》中还有很多的神秘人物是推动小说情节发展的必要因素,如,再生人、库老太太、刘逸山,他们的神秘性预示了故事的发展方向,而预测的内容则促使故事发展成一出神秘的悲剧。
全书是以再生人的故事开头的。再生人自焚时抱着的古琴与虞白父亲传下来的古琴有着相似的渊源,而再生人自焚时拨动的曲子也正是夜郎在经历了一系列的失败的人生遭遇后借“精卫”之手所弹奏的音乐。这种严密的前后照应的笔法预示了已经活着的善良人看不到自己所追求希望的基调,哪怕是已经死去又活过来的人,再经历一番人生苦难,其死亡仍然是必然的结局,“让读者感知鬼魂世界活脱脱的世俗人性,和人群社会鬼蛾特色的一面。”[1](p19)库老太太同样是小说中的一个重要的神秘人物,她是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妇人,总能用剪刀剪出一幅幅神奇生动且有寓意的画,而且在做每一副画的时候还能配上对现实具有预测性的押韵说辞。如虞白纠结在与夜郎的恋爱中不知所措的时候,库老太太送她一幅剪成根娃和梅香的画,细心的虞白发现根娃和梅香这两个名字正是与自己和夜郎的名字同韵。在吴清朴死去即将火化的时候库老太太剪了一张女子面相的画,而这画中的女子竟然是邹云,然而她与邹云并没见过面。作者运用库老太太“未卜先知”的异能来侧面烘托吴清朴至死都不忘邹云,其目的在于突出了吴清朴倾其所有到最后只能得到一张所爱女人画像的悲哀。
《白夜》中这些神秘的人物,既有出人意料的特殊才能又有着普通人的性格特征,这使他们在文章情节发展中所起到的作用看起来既神秘莫测又能够达到顺理成章和使人相信的效果,正是这类人物形象的塑造使小说看起来更加离奇,在这离奇之中又加深了悲剧性。
(三)神秘宿命对主人公命运的禁锢。《白夜》中,宿命对主人公命运的禁锢主要体现在夜郎和虞白的爱情故事当中,开篇之始命运的车轮就随着主人公的出现而开始转动,而宿命也就成了主人公悲剧命运的重要因素。
夜郎与虞白的爱情纠葛起始于再生人自焚时留下的一枚铜钥匙。文中提到迷家的孩子才挂钥匙,再生人拿着钥匙去开戚老太太家的门却怎么也开不开,这个在前世迷失的人不能打开门回到自己的家中。“在西京城里人人都有两件必有的东西,一个是自行车铃,一个是钥匙。铃就是自己的声音,丢了铃就是丢了声;铃盖是常常被人偷得,我的丢了,我就拧下你的铃盖,其实全城只是丢失了一个铃盖吧?而钥匙,却是只打开一把锁的,打开了就是自己的家,不属于自己的怎么又能打开呢?打开了也只能是小偷。”[2](P4)钥匙与锁是一一相对的关系,夜郎初次见到虞白,虞白便认定这个钥匙是属于她的:“你是保存好长的时间,我可是等待了三十一年!这钥匙一定也是在等待着我,要么怎么就有了再生人?又怎么你突然就来到了我家?这就是缘分,世上的东西,所得所失都是缘分的。”[2](P43)由此可见,夜郎与虞白确是有着一段不寻常的缘分。当夜郎渐渐爱上虞白,钥匙送给虞白之后,夜郎经常梦见自己在一所房子里,房子的墙壁都很白,白得像装了玻璃,也好像看上去什么也没有,可他就是不得出去。这样的写作明显是一种象征手法的使用,它象征着夜郎与虞白的爱情就像是禁锢自己的一道门,他只能在其中挣扎。当虞白退回钥匙后,夜郎便突然间生病,醒来后一改往常不吃肉的习惯,又添了夜游的毛病,他日日深夜拿着再生人的钥匙去戚老太太家开门,一直在找寻属于自己的那把锁。钥匙再次给了虞白之后,夜郎便梦游去虞白家,在夜郎离婚之后便要了虞白的琴,此时的夜郎没有了夜游症却在白天游荡。所以夜郎的钥匙注定不属于颜铭的锁,命运注定他们基于欺骗的婚姻会变成悲剧。
虞白对于夜郎而言就像是那把古琴,是对于传统的高贵文化的一种向往与追求,虽然深深地爱着但是最后依然不能得到。小说的开头和结尾圆满的呼应使夜郎和虞白的爱情与再生人的故事浑然一体,仿佛他们就是再生人的第三世,这样的寓言式的笔法使得故事情节的发展被注入了深深的宿命因素。
结语
《白夜》以细腻神秘的笔触勾画出了一副改革开放后古老的西京城的当代市井图,上至官员财主下至百姓平民,这些人在自我的欲望中追求着生活的希望。每个人都有着独特的性格特征,这些性格特征成为了他们面临选择时的重要指标,执拗、卑、痴、贪、善这些性格都是人类所应该具有的,但是过犹不及,太过了则会掩盖其他的性格,朝着单极化方向发展的人必然会走向极端,人生也会因此演化为悲剧。马克思认为:“只要人对他人,对自然的关系不是一种积极的能动的关系,而是一种消极的被动的关系,人就会丧失自我,成为异化的人。”[3]现代化给生活在都市中的底层人民带来了对未来的希望,但同时现代化带来的一些弊病也在侵吞着这些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的梦想。金钱的诱惑和权力的玩弄使得社会秩序混乱,而社会秩序的混乱使得应该发扬的东西遭到毁灭,本该得到遏制的东西却在张扬,而一些神秘元素的使用,流露出作者对一些有价值的古老文化消逝的惋惜。“贾平凹在其强烈的文人情怀悲叹的背后隐含的是其作为一名精英作家的传统文人忧世情怀——对现实人生孤独的苍凉体验,对传统文化在当下萎顿命运的无奈哀叹以及对精神信仰苦苦追寻却不得的迷茫和对现代文明的批判精神。”[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