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丁小说中音乐与女性主体意识的建构
2019-02-21刘雅琼
刘雅琼
(首都师范大学, 北京 100048)
在奥斯丁生活的时代,即18~19世纪之交,音乐是英国中上层阶级女性日常生活的重要内容。这种重要性,一方面体现在音乐对她们日常生活中的覆盖和渗透,另一方面,也是更为重要的是音乐作为一种社会话语,是社会意识形态的重要表达方式。女性虽然局限于家庭的小空间内,却经由音乐的媒介力量,受到了社会意识形态的规范和形塑。也正因此,音乐对于女性主体意识不可避免地产生着强有力的建构作用。
女性的主体意识由理性意识和感性意识两个层面共同构成。首先,音乐教育作为女性教育中重要的一环,可使女性获得学习和思考的能力,这是女性获得理性意识的前提和基础。第二,音乐作为一种表达和沟通方式,使沉默的女性获得言说的机会;借助音乐语言这一表达工具,女性不再是苍白羸弱、千篇一律的“家庭天使”,而逐渐成为有血有肉、情感丰富的“人”。音乐在感性层面的影响与作用,使女性的感性意识得到丰富和延伸。
一、理性的“我”——女性建构主体意识的前提和基础
完备的理性意识是女性建构主体意识的前提和基础。所谓“理性意识”,是指通过对知识、信息、材料的加工整理,作出符合事物发展规律的选择和决定。理性意识的发展,与教育具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良好的教育可以促使女性获得独立思考和判断的能力,反之,“年轻人的错误和荒唐总是部分地由于儿童时期所受到的不完整教育”[1]。
整体而言,在奥斯丁生活的时期,女性教育仍然处于较为初级的水平,但是,社会已经开始关注和探讨女性教育。当时较为重要的相关著作包括费奈隆(Francois Fenelon)的《论女子教育》(TraitedeL’EducationdesFilles,1687)、沃斯通克拉夫特的《关于女儿教育的思考》(ThoughtsontheEducationofDaughters,1787)、韦斯特(Jane West)的《给青年女子的信》(LetterstoaYoungLady,1806)等。但是,稍加深究便可发现,当时女性受教育的目的仅仅在于装点门面、寻求良婿,并不希冀于对女性的理性思考能力产生实质性的提高作用。因此,施教者缺乏 “因材施教”的理念,在教学方法上以重复训练为主,没有认识到提高学生理解力和领悟力的重要性。在这种情形下,音乐教育由于关系到女性婚姻的选择这一实用的目的,反而成为女性教育中普及度较高、内容也较为完善的一门课程。
当时音乐教育的普及,本意在于使女性增加性别魅力、获得择偶优势,但是在这一过程中,音乐原理和音乐技巧的复杂性,却使女性的理性思维能力获得了极大的提升。在音乐学习的过程中,女性不仅需要把握音高与旋律、音色与和声、音强与节奏的内在规律,而且要对音乐和谐和平衡的结构习得充分的理解,这对于女性知觉的提升具有直接的益处。正因如此,亚里士多德认为音乐的价值“只在操持闲暇的理性活动”,并且认为通过音乐教育,可以养成“对物体和形象的审美观念和鉴别能力”[2]。因此,女性通过学习音乐,理性思维获得大幅提升。除此之外,种种史料证明,在18~19世纪之交的英国,女性的音乐学习具有相当的难度。杨燕迪发现,“古典时期的音乐在‘业余’和‘专业’、‘市场’和‘艺术’之间达成了微妙的平衡”,这种现象是前所未有、后无类比的。“那时的音乐受众多半是养尊处优的贵族和上层人士,虽属‘业余’,但对音乐的鉴赏修养堪比资深行家(connoisseur)”[3]。而在这些“业余”的贵族和上层人士中,表演者又多为女性。这就证明了女性的音乐水平远远高于我们所认为的“仅供休闲”,而是具有相当的专业水平。摩根(Elizabeth Morgan)专门对奥斯丁留下的乐谱进行了整理和分析,发现奥斯丁曾经演奏的曲目包含斯坦贝利(Daniel Steibelt)的“Storm Rondo”,这首乐曲被认为是19世纪难度最高的钢琴曲之一。摩根认为,女性业余钢琴演奏家的技艺已经相当成熟[4]。因此,在女性日臻提高音乐水平、不断打磨音乐技艺的过程中,其认知学习能力和独立思考水平也随之得到了进步和完善,这正是女性理性意识的建构过程。换言之,音乐教育提高了女性“我思”的能力。
当然,音乐教育不仅提高了女性“我思”的能力,更重要的是,它使女性获得“我思故我在”的知觉和性别自信。音乐知识的理解和音乐技能的习得,使得女性对于自我的理性思考能力产生了认知自信。在女性的主体意识遭受“蒙蔽和规训”的“黑暗时代”,女性在音乐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具有的话语权和解释权,成为对整个父权话语体系的微弱的反抗。在《劝导》中有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场景:当安妮和埃利奥特先生同时欣赏歌剧时,安妮扮演解释者和引导者的角色,而埃利奥特先生扮演接受者和跟随者的角色。传统的观点是:只有男性才能扮演解释者的角色。而在这一场景中,担任解释者、拥有话语权的是女性。女性在音乐方面的才华足以证明,女性应当对于自己的智慧葆有自信。事实也的确如此,当路易莎一不小心摔下台阶时,几位见过大世面的男性无一不惊慌失措,只有安妮看似柔弱,却能作出迅速合理的判断。在安妮的安排下,温特沃思上校、本威克中校和查尔斯各司其职,从而使事件得到圆满的解决。平素的音乐训练既提高了安妮的理性思考能力,使安妮对于人事的安排如同协奏曲一般和谐流畅,又增强了安妮的性别自信,使她能够在最紧张的时刻镇定自若地进行协调处理。
综上所述,女性在音乐教育中获得了认知和思考的能力,提升了主体的理性意识,同时对于自己的性别身份产生了更高的理解和自信。理性的“我”是女性建构主体意识的前提和基础。
二、感性的“我”——女性建构主体意识的丰富和延伸
王德峰指出,感性意识是前理性的意识,是“现实生活的语言”[5]。如果说理性意识构建了一个完美的、理想的世界,彰显了世界“应该是”的状态,那么感性意识则塑造了一个现实世界,展现出世界“本来是”的状态。
在奥斯丁生活的年代,女性的理想形象是“沉默”,尤其在公众场合中,最好是安安静静、一语不发,“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当时的社会并没有“爆发”的土壤,因此女性的感性意识受到了极大的压制。但是,社会对女性的规约不可能将女性的声音彻底埋没,女性作为有血有肉的存在,总是有情感需要去表达和发泄。在这种情形下,女性需要寻找社会认可的表达途径,而音乐恰好可以满足这一需求,成为女性抒发情感的最佳工具。桑多克(Mollie Sandock)在奥斯丁留下来的乐谱中,也确实找到了诸如欲望、愤怒、不满、酗酒等社会规范之外的情感[6]。
在奥斯丁的小说中,音乐所抒发的情感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是以自我为中心、发泄性质的激情,或者可以称之为“伪情感”。典型的例子是《理智与情感》中的玛丽安。她的情感总是处于一种戏剧式的癫狂状态,她的生活总是处于一种奥菲莉亚式的幻想状态。为一点点小事,她可能欣喜若狂,也可能悲痛欲绝,她既不体察自我真正的情感诉求,也不考虑他人的感受。玛丽安喜爱弹琴,但是她只演奏自己“最喜爱的歌曲”,而不考虑听众是否喜欢。可以说,玛丽安在心理上仍处于拉康所定义的镜像阶段,她混淆了自我与他人,仍然没有建构起真正的主体性。在这种情况下,音乐只是玛丽安用来表演感伤、表演对自我的好奇与迷恋的道具而已。席勒将玛丽安的这种情感定义为“情绪激动”,认为这种感情“使人熔化”,却“与美的艺术没有任何关系”,这种感情“仅仅与人的外在状态有联系,与人的内在状态却没有联系”[7]。主体性的建构离不开对自我与他者关系的理解和认知,这种“情绪激动”局限于自我的想象世界,对自我与他者的关系没有明确的意识,阻碍了主体性情感的抒发。当女性处于这种状态时,她们的自我是本能性质的,是处于沉睡状态的客体的“我”,或者说是伪自我。只有当“情绪激动”的“我”走出镜像阶段,认识到自我与他者的联结,考虑到主体在世界中的位置时,她们的自我才是真正的主体的“我”。
与玛丽安放纵的情感世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爱玛》中费尔法斯小姐具有主体意识的情感世界。作为孤儿,费尔法斯小姐需要将音乐作为日后的谋生手段,也正因此,她具有极为精湛的音乐演奏水平。在日复一日的音乐训练中,费尔法斯小姐渐渐习得了“虔诚的修女那种坚忍不拔的精神”[8]。在小说中,费尔法斯小姐“总是这么冷淡和矜持,这么不由自主的明显的漠不关心”[8]211,好似一位极其冷静、极其理智、缺乏情感的“家中天使”。
直到音乐成为她的语言,费尔法斯的情感世界才逐渐显露出来。小说中几乎没有对于费尔法斯小姐和弗兰克交往过程的描述,这令读者备感困惑:费尔法斯小姐是否情感冷淡?她是否真正钟情于弗兰克?事实上,费尔法斯小姐使用的语言是特殊的语言——音乐。当弗兰克请求费尔法斯小姐弹奏华尔兹乐曲时,她立刻应允,而这首乐曲是这对恋人跳舞时的伴奏音乐。费尔法斯小姐与弗兰克的恋情是不动声色的,所使用的语言也同样是不动声色的。更为重要的一次音乐倾诉发生在弗兰克与爱玛大肆调情之时。费尔法斯小姐已经觉察到了弗兰克的行为超出了应有的边界,可是囿于礼仪规范不能声张,于是就演奏了歌曲《罗宾·阿戴尔》(RobinAdair)。这是一首传统的苏格兰歌曲,讲述了“罗宾·阿戴尔”始乱终弃、空留女主人公黯然神伤的故事。罗宾·阿戴尔曾经使“小城成为天堂”,使“聚会欢畅无比”,使“舞会欣然快意”,可是,“戏剧终了”,罗宾·阿戴尔对女主人公冷漠至极,令她“忧愁渺渺”。尽管如此,女主人公爱情依旧,不能忘怀罗宾·阿戴尔的情谊[9]。这首歌曲恰如其分地表达了费尔法斯当时的心情。弗兰克与爱玛的调情,如罗宾·阿戴尔的变心一样,令她忧愁烦恼。不同的是,费尔法斯小姐对于自己的情感诉求、情感表达具有明确的主体意识,她并没有坐视不管,而是借用这首乐曲表达自己的情感,对弗兰克进行不动声色的指责,以此争取自己的幸福。事实上,弗兰克也的确听出来这是费尔法斯小姐最喜欢的歌曲,他从中捕捉到了费尔法斯小姐的情感信息。费尔法斯小姐的音乐语言对于她和弗兰克的情感沟通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在之后的一系列事件中,费尔法斯小姐情感意识的主体性更加明确地显露出来。在费尔法斯小姐的成长过程中,音乐贯穿了始终。对于她而言,音乐不仅仅赋予了她谋求经济独立的可能性,而且赋予了她表达思想和情感的语言。借助音乐的“说话”作用,费尔法斯小姐脱离了“好妈妈”“好妻子”“好女儿”的模式,成为富有情感诉求和独立意识的新女性。
三、结语
在《论女性主体意识》中,杨永忠对于女性主体意识的特点进行了如下的论述:第一,女性处于主体的位置,能够主动选择自己的生活道路;第二,肯定女性主体意识和欲望的存在[10]。只有女性具有足够的理性思考能力,并且对于自我的理性思考能力具有足够的认知,才能够主动选择自己的生活道路,才能够明确女性的主体意识和欲望。奥斯丁小说中的女性通过参与音乐,获得理性思考能力,明确主体意识和欲望,进行自我认知,从而对于自我的理智与情感进行有意识的反省和革新,对于自我的思想和行为进行探索和修正,不断完善自我的主体性,实现自我的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