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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国性情两从容
——论畏兀儿人贯云石的雅俗文学创作*

2019-02-20

关键词:散曲

张 艳

(南阳师范学院文史学院,河南南阳473061)

西域文人的创作为元代文坛带来了一股清新之风,畏兀儿人贯云石可谓是这些非汉族文人中的一颗璀璨明珠。贯云石(1286—1324),原名小云石海涯,字浮岑,号酸斋、芦花道人等,尤以“酸斋”闻名于世。祖籍西域北庭,自幼习武,勇武超群,颇具武将风华,后来刻苦读书,袭父职官两淮万户府达鲁花赤。不久,以宦情素薄为由,解下所系黄金虎符北上,拜师于文章大家姚燧。仁宗朝,任翰林侍读学士,不到两年,便称疾辞还江南,自此隐居西湖一带。贯云石才华横溢,在诗、文、词、曲及音乐书法和绘画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诣,生前有《酸斋集》,但后来散佚,顾嗣立《元诗选·二集》收有《酸斋集》,录其诗二十七首,杨镰《全元诗》收其诗五十一首。现存文十篇、词两阙、散曲小令八十八首,套数十套。其在元曲理论批评方面的成就也颇受后人关注,贯云石曾为张可久的《小山乐府》和杨朝英的《阳春白雪》作序,在散曲史上影响较大。

提起贯云石,今人多以曲家目之。以曲家称之而忽略其为文章家、诗人,是不符合当时文坛实际的,当时大都文坛推崇贯云石的还是诗文。欧阳玄的《元故翰林学士中奉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贯公神道碑》中云:“公见其古文峭厉有法,及歌行、古乐府慷慨激烈,大奇其才……仁宗正位寰极,特旨拜翰林学士……一时馆阁之士,素闻公名,为之争先快读。”[1]103元仁宗即位初期的皇庆之治,当时活跃于文坛的主要文人有李孟、程文海、刘敏中、贯云石、陈俨、畅师文、赵孟頫、尚野、元明善、张养浩、蒲道源等。贯云石能与诸公唱和,身居翰林要职,在当时应是以诗文显于朝野。贯云石回江南探亲期间,江南文士对其仰慕,也是多慕其诗歌、文章。元末戴良《鹤年吟稿序》中除了对丁鹤年的诗风及成因进行评述外,还记载了当时非汉族子弟进入中原后,舍弓马而事诗书,出现了诸如马祖常、贯云石、萨都剌、丁鹤年等一批优秀色目诗人的独特现象,“至其以诗名世,马公伯庸、萨公天锡、余公廷心其人也。论者以马公祖常之诗似商隐,贯公、萨公之诗似长吉……”[2]。可见贯云石在当时是以诗文名世。明李日华《恬致堂诗话》中云:“元贯云石号酸斋,风流迭宕。人知其工小词、乐府,而不知其歌行奇诡激烈,即卢玉川、李商隐不是过,且翰笔潇洒雄崛,无胜国软熟之习。”[3]已注意到贯云石的诗名被其散曲成就所掩盖,然今人仍多以曲家称之而忽略其诗文,此现象值得思考。

贯云石生活在一个以蒙古、色目统治者为主导的社会环境里,凭其族别、家世及其师友,都有一种得天独厚的优势。有人解读贯云石往往与叛逆性格联系起来,如主张贯云石“从本民族观念出发,体现了对传统观念的叛逆”[4]“对儒家立德立功人生道路的叛逆”[5]。这种看法来源于对贯云石单一文体的认识,因此并不太符合实际。一个文人在不同文体的作品中,表现出的人格、性情、人生态度也不同,只有结合其族别、身份及经历,联系当时文坛风尚、文化背景,以通观文体的视角全面审视其雅俗创作,才能客观理解贯云石。

一、贯云石雅俗文学的通融

从相关时代背景、民族特点、及个人经历来看,贯云石雅俗文学的通融主要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其一,大国气象和盛世心态。

元代疆域辽阔,民族众多,使得元人形成一种逾越以往各朝的盛世心态。在这种心态促使下,文人笔下出现了豪迈开阔、恢弘正大的气象。这样的作品,既有诗,也有散曲,其数量不在少数。如耶律楚材《和平阳王仲祥韵》诗中“一圣扬天兵,万国皆来朝”“逆取乃顺守,皇威辅深仁。圣驾亲徂征,将安亿兆人。……翠华次平水,草木咸生春”[6],赞颂窝阔台汗的安内逐外、御驾亲征的威德,突出元廷“万国来臣”“草木生春”的一统气象,气概豪迈,突出对国朝未来的自信。胡祇遹诗“天马蒲萄成岁贡,雪山青海入边筹”[7]侧重于朝贡物品之稀有,疆域之广阔。元初呈现这种气象心态支配下的创作风尚,在至大、延祐年间继续发展,如许有壬《大一统志序》、赵孟頫散曲[中吕·万年欢]、贯云石散曲[双调·新水令]《皇都元日》都是这种文学创作风尚影响下产生的代表性作品。试看贯云石[双调·新水令]《皇都元日》套曲:

郁葱佳气蔼寰区,庆丰年太平时序。民有感,国无虞。瞻仰皇都,圣天子有百灵助。

[搅筝琶]江山富,天下总欣伏。忠孝宽仁,雄文壮武。功业振乾坤,军尽欢娱,民亦安居。军民都托赖着我天子福,同乐蓬壶。

[殿前欢]赛唐虞,大元至大古今无。架海梁对着檠天柱,玉带金符。庆风云会龙虎,万户侯千钟录,播四海光千古。三阳交泰,五谷时熟。

[鸳鸯煞]梅花枝上春光露,椒盘杯里香风度。帐设鲛绡,帘卷虾须。唱道天赐长生,人皆赞祝。道德巍巍,众臣等蒙恩露。拜舞高呼,万万岁当今圣明主。[8]384

贯云石此曲,歌颂“万万岁当今圣明主”,虽语言直白,但整体来看,全曲有江山富足之豪迈、历览往古之胸襟,呈现出开阔宏大的气象。这种心态并不是高官文人才拥有,地位不高的文人也不例外,如马致远也曾写过歌颂朝廷的散曲。赵义山先生就曾指出贯云石与马致远在散曲方面对国家政治的涉及,有一定的相通之处:“贯云石还有[中吕·粉蝶儿]南北合套描写‘真蓬莱赛他不过’的杭州的繁华,[双调·新水令]《皇都元日》歌颂大元朝‘江山富,天下总欣伏’的太平气象等,这与马致远的[中吕·粉蝶儿]‘寰海清夷’‘至治华夷’两篇套数一样,都是歌颂元王朝的。”[9]当时文人对国家、盛世的看法,并不因民族或阶层不同而出现分歧,擅长诗歌的文人、擅长散曲的文人、以及雅俗兼擅者,各显其才,都曾留下相关作品。只是在以往的解读中,对元代文人讴歌盛世,歌颂一统太平等方面明显忽略了。可以说,从表现大国气象和盛世心态这个角度看,元代雅俗兼擅文人的诗歌和散曲,从文体功能角度来讲并没有区别,都是可以表现赞誉王朝盛世这一主题。

其二,个人性情。

贯云石诗、文与散曲中时有“心”“性”字眼出现,多体现其随心由性的一面。如其诗歌中有“遁迹复逃行,丹成养性灵”(《赠法师俞行简》)[10]316的咏叹,又有“物华万态俱望我,北望惟心一寸红”(《休暑凤凰山》)[10]314,“十年故旧三生梦,万里乾坤一寸心”(《神州寄友》)[10]313的怀思。文章中如“一切法性,平等不坏”“师以报本为心”“盖一人以大德为心”“凡物出师之一心”(《万寿讲寺记》)[11]等性理阐发,散曲如有[双调]《清江引》“弃微名去来心快哉,一笑白云外”“伤心来笑一场,笑你个三闾强,为甚不身心放”[8]368的洒脱。可以说,贯云石在多种文体中运用“心”“性”等字眼来表达内心的情感和诉求愿望。

贯云石诗歌现存五十一首,明确标明有“心”“性”字眼虽然不算太多,但内容展示其“心”“性”之实的作品却不在少数。如《君山行》中“斯须鱼去梦已还,白云与我游君山”[10]307体现出游玩中的洒脱和惬意,云去之处,就是自己游到君山之地,身心完全放松,性情所至跃然纸上。又如《别离情》中“又闻垓下虞姬泣,斗帐初惊楚歌毕。佳人阁泪弃英雄,剑血不销原草碧。何物为之别离情,肝肠剥剥如铜声”[10]308-309抒发别离之情令人肝肠寸断,不如砍去湘妃竹,剪除虞姬草,以免使人为生离死别之情而衰老。希望人们不要沉浸于悲伤之中,要从中解脱出来。贯云石诗歌最有名、流传最广的是《芦花被》:“采得芦花不涴尘,绿蓑聊复籍为茵。西风刮梦秋无际,夜月生香雪满身。毛骨已随天地老,声名不让古今贫。青绫莫为鸳鸯妒,欸乃声中别有春。”[10]309此诗也最能充分展示其不为世俗所束缚,以性情为重的一面。诗前小序交代了诗作产生的背景,从该诗序“仆过梁山泊,有渔夫以芦花为被。仆尚其清,欲易之以者,渔夫曰:‘君尚其清,愿以诗输之’”[10]309,也可知贯云石在文坛上的名气。

贯云石作品中的“心”“性”,体现了其对‘自我’的张扬。贯云石散曲中也出现了大量的“我”字,如“功名戏我,我戏功名”[8]373“酸斋是我,我是酸斋”[8]373“争如我避风波走在安乐窝!”[8]368“我则见采莲人和采莲歌”[8]378等。“这些大量的‘我’字,写明了就是某某自己,并非代言体,彰显了原始的生命本色。”[12]341明代朱权《太和正音谱》评其散曲:“如天马脱羁”[13],也指出贯云石散曲性情使然,信马由缰、无所羁绊的特点。如[正宫·小梁州]“玉女弹、佳人唱、湖山堂上,直吃醉何妨。”[8]358这来自甘愿抛弃身心杂念的洒脱个性。

贯云石有文集若干卷,惜现存仅五篇,难以窥其文章全貌。在其现存文章中,除《万寿讲寺记》涉“心”“性”外,在《阳春白雪序》中,贯云石评点数曲家,对冯海粟颇为赞许。他说:“冯海粟豪辣灏烂,不断古今心事,又与疏翁不可同舌共谈。”[14]他以冯子振为豪放派代表,赞冯子振才高过人,可随性所至,通古今而达于笔端。贯云石曾与冯子振交往,其诗“沧海归心绕薜萝,人间著处是行窝。花因有感娇先褪,诗到无题料越多”[10]312蕴含着对冯子振洒脱个性、满腹才情的敬佩。

综上,贯云石一生行事和创作都表现出追求个性自由的强烈意识。无论是诗歌还是散曲,给人的印象都有豪爽洒脱,不乏本真天然之趣,这与他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风俗习惯以及其豪放不羁的性格有关。

其三,崇真尚俗。

在儒家思想“以道制欲”观念的影响下,“在中国古代文学中,性爱是一个被压抑、被歪曲、被遗忘、被窒息的话题,是不得逾越的禁区。宋代以前,文人很少涉足男女情欲的描写”[15]7。而元代则不然,在表现情爱闺怨方面,不避礼俗,元曲最为突出,元诗也有涉及。贯云石在情爱描写方面,可谓大胆、真率,以至于今人看来也惊讶慨叹不已。如[中吕·红绣鞋](其四)有男女二人世界的描绘:“偎着抱着月枕双歌,听着数着愁着怕着早四更过,四更过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天哪,更闰一更儿妨甚么!”[8]363-364男女爱情是最真诚、最自然的生命音符,此曲书写男女欢爱直露大胆,用一连串动作和心理活动的词汇把男女私会既喜又忧的心情描绘得惟妙惟肖,尤其最后一句的奇思妙想,将情人之间难得一聚的欢乐幸福和害怕时间飞逝而过的担忧焦急情状真实展现出来。

贯云石还有一些多角度写女性身体的作品,其散曲如用“自然体态温柔,可意庞儿奈羞”[8]365写女子体态、脸庞;“金莲早自些娘大,着意收拾越逞过”[8]364写女子的小脚;“绿杨阴似开图画,下秋千玉容强似花,汗溶溶透入罗帕”[8]371写美不胜收的春景中,一位刚下秋千的女子,俏脸美艳如花。这些描写多为浓艳明丽,富于美感。不仅是散曲如此,贯云石诗歌也有类似之作。明人徐伯龄称:“元酸斋贯学士云石有《兰房六谑诗》,题曰:《柳眉》《星眼》《檀口》《酥乳》《纤指》《香钩》”,‘香钩’谓足也,其意本东坡《六忆诗》来,而酸斋则太淫丽矣。”[16]惜此六首诗今已不存,但我们还能从其《美人篇》中领略其此类诗歌特点:“仙风雕雪玲珑温,吴姬剪月纤纤昏。……绿烟熏暖蓝母玉,罗带随风换装束。飞鸟衔怨过长门,芳菲不忍韶华屋。连环步窄玉佩响,霓裳袖阔春风长。……枕香帐冷兰灯沉,落花不入芙蓉衾。三山路杳银河深,彩鸾高诉愁人心。天与美人倾国色,不如更与美人节。梦里梅花梦外身,万古千年一明月。”[10]306-307本诗中写一位皮肤白皙、体态丰满、音色如玉的美女,粉汗淋漓,妩媚多姿,令人浮想联翩,颇为之心动,可谓典型的香艳诗了。在那个时代,像贯云石这样如此写作的大有人在,如雍古人马祖常的《四色咏》诗歌,竟然将白色比喻为“白如天女胸”[17]。散曲方面,色目人萨都剌也有关注涉及女性的作品,如“红香脸衬霞,玉润钗横燕”[8]699。此外也不乏汉族文人,如徐琰、张养浩的散曲,徐琰因其《青楼十咏》描绘闺帷私密,大胆直露,致使其人品被误读。就连刚正不阿、济世为民的张养浩散曲也有“手掌儿血喷粉哨,指甲儿玉碾琼雕”[8]441之句。其涉猎歌妓之作,另如其[中吕·朝天子]《携美姬湖上》中:

玉舟,渐收,淡淡双蛾皱。鸳鸯罗带几多愁,系不定春风瘦。二八芳年花开时候,酒添娇月带羞。醉休,睡休,正好向灯前候。

美哉,美哉,忙解阑胸带。鸳鸯枕上口揾腮,直恁么腰肢摆。朦胧笑脸,由他抢白,且宽心权宁耐。姐姐,奶奶,正好向灯前快。[8]440

除以上所举文人之外,写艳情或与歌妓相关的作品,诗歌方面最典型的是杨维祯。杨维祯曾说“宫词,诗家之大香奁也”,杨氏多有香艳题材的诗,且有“金莲杯”饮酒的惊世之举,“与其说他是礼教的叛逆者,不如解释为受异族友人影响,多民族文化交流融合的结果”[12]139-140。同理,理解徐琰、张养浩笔下这些曲作,结合贯云石散曲,也应该从元代社会崇真尚俗的社会思想文化、民族文化融合背景去认识。

在古代,汉族文学中的女性书写,多推崇仪容端庄,讲究含蓄,而少数民族文学则不同,对女性身体之美的书写较为直白,毫不避讳。如草原史诗《玛纳斯》中英雄玛纳斯急于见未婚妻,有这样的情节:“装扮成一个买布的商人,拉着骆驼到了布哈拉。夜里,他潜入卡妮凯的闺房,伸手去摸她的乳房。”[18]这种行为,在汉族人看来是有损英雄形象的,从汉民族观念看来也是称之为下流的。然而在少数民族文人看来,这是非常自然的。通过联系元代少数民族观念在文学方面的体现,再来整体审视贯云石的雅俗创作,也就不再会将贯云石与叛逆传统文化联系在一起了。查洪德先生在谈及元代文学的整体性时,曾指出:“同一时空中的文学,不管什么体裁,原本就是一个整体,是当时人们情志意趣的表现。”[19]贯云石的诗和散曲在崇真尚俗方面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其四,西湖书写。

贯云石在钱塘生活十年,没有功名利禄的种种羁绊,实现了随己心性的逍遥自在生活。在钱塘期间,贯云石有关西湖或作于西湖的作品很多,如诗歌《初至江南休暑凤凰山》《玩西湖》《翰林寄友》《赠法师俞行简》等,散曲如《正宫·小梁州》《双调·清江引》(咏梅)等都是这一时期的作品。

从贯云石隐居期间的诗作,可以看出其归隐后豁达开朗的姿态,无论是避世还是叹世,我们都能从字里行间读出他淡泊名利、超脱世俗的心境。这与其此时的散曲作品有相通之处,如其写西湖冬天的散曲[小梁州]《冬》:

彤云密布锁高峰,凛冽寒风。银河片片洒长空。梅梢冻,雪压路难通。六桥倾刻如银河,粉妆成九里寒松。酒满斟,笙歌送,玉船银棹,人在水晶宫。[8]360

冬天的西湖本是静寂寒瑟,一片冰清玉洁,却与歌酒盛宴的闹热形成对比,为西湖增添不少情趣。若联系前三首写景曲,会发现不少“醉”或“酒”字。我们从中又能看出多少归隐中的清苦呢?反之却是奢侈的盛宴的情欢之感。另如[双调·蟾宫曲]:

凌波晚步晴烟,太华云高,天外无天。翠羽摇风,寒珠泣露,总解留连。

明月冷亭亭玉莲,荡轻香散满湖船。人已如仙,花正堪怜,酒满金樽,诗满鸾笺。[8]367

贯云石以此小令描写西湖夏天,将荷花比作凌波仙子等,营造了一种清新淡雅的意境。这些字字珠玑的曲词,其实是作者心境的一种表达。再如描写西湖春景的[正宫·小梁州]四首以及套曲[中吕·粉蝶儿]等,都是借以山水美景表达自己的怡然自得,于平静的山水中彰显自己的自由洒脱。我们再看其[双调·殿前欢]:

畅幽哉,春风无处不楼台。一时怀抱俱无耐,总对天开。就渊明归去来,怕鹤怨山禽怪。问甚功名在,酸斋是我,我是酸斋。[8]373

这首小令是贯云石归隐于钱塘的作品之一,从“问甚功名在”可感知其狂野恣逸的性格,以及弃官归隐的那份大气和坦然,他将自己完全沉醉于无拘无束的田园生活中,在这一方面和陶渊明的清高自赏颇有几分相像。联系贯云石在杭州的诗歌,如《西湖游》:

会意追游分主宾,隔篷别调忽伤神。水边芳草去时雨,风外落花何处春。

紫陌抱篮归市女,画桥携手买舟人。龙香准为湖山赋,重嘱西施莫厌贫。[10]310

全诗有西湖游众之盛的繁华,然从诗中“落花”“水边芳草”等意象也蕴含着游子漂零之苦和淡淡乡愁。又如其《蒲剑》诗:

三尺青青古太阿,舞风斫碎一川波。长桥有影蛟龙惧,流水无声日夜磨。两岸带烟生杀气,五更弹雨和渔歌。秋来只恐西风恶,销尽锋稜恨转多。[10]313

这首七言律诗描绘了菖蒲从繁荣昌盛到枯萎零落的一生,从“三尺青青古太阿”到“销尽锋稜”这其间的滋味,充满无限伤感。结合贯云石的身世,其祖父是开国功臣,所向披靡,为元廷立下了汗马功劳,而贯云石也期望像祖父一样有所成就,后由于不满官场污浊,志不得伸,毅然选择归隐。其临终《辞世》诗云:“洞花幽草结良缘,被我瞒他四十年。今日不留生死相,海天秋月一般圆。”[10]314流露出乐于归隐大自然之中,与“洞花”“幽草”结下良缘,悠哉适性地度过了自己的后半生。诗人在西湖而终,于“海天秋月一般圆”中已无所憾了。

以上,我们从四个角度探讨了贯云石的雅俗创作及其不同文体之间的通融。他的文章被时人争着一睹为快;其诗歌影响亦显,尤其《芦花被》唱和如云。元末戴良称:“至其以诗名世,则贯公云石,马公伯庸、萨公天锡,余公廷心其人也。”[20]将贯云石置于首位。其散曲豪放清逸,洒脱自如,雅俗不同文体的创作都较多体现了其民族的思维特点,为多民族文化融合的文坛,带来了一股清新之风。

二、贯云石雅俗兼擅的原因

贯云石诗歌与散曲在同一题材下能自由驾驭,语言娴熟,取得了举世公认的成就。这与其家族背景、追求自由的性格和广泛的人际交往等因素是分不开的。

首先是其家族背景的影响。

杨镰先生在《元西域诗人群体研究》对贯云石家族背景多有论及,①参见杨镰《元西域诗人群体研究》,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10-216页。言其祖征宋战功显赫,后遭人诬陷贪污,其结果是激愤而死,所幸对家族并未打击清剿太多;其伯父忽失海涯心系家事,委屈于权贵,苟活于世;贯云石外祖母家廉氏家族地位显赫,崇尚儒术。这些家族背景给贯云石留下的是既有祖荫的辉煌,又有难言的苦痛。像祖辈一样战功卓著,已不可能,现实是四方归一,呈太平之治;像父辈委屈本心,屈身官场,也不是他一生所愿。他在追求自己的活法。贯云石任武职时,公务之暇,曾写诗作曲,投壶雅歌。让官爵于其弟后,更是“退与文士徜徉佳山水处,倡和终日,浩然忘归”[1]103。在其上书于政而不得用的背景下,起辞官之念,也是自然。当时的廉园是文人雅集之地,文会宴游、徵歌度曲非常普遍,流传较广的如贯云石的外祖父,即廉园万柳塘主人廉希闵曾招卢疏斋、赵孟頫宴饮,时歌儿刘氏唱[小圣乐]曲,《南村辍耕录》卷九“万柳堂”节记录较详。贯云石在大都时曾往来于此,深受曲风熏染也理在其中。家族的特殊背景,逍遥田园的经济基础和良好的文化教育,为其走上雅俗兼作的道路提供了有利条件。

其次是贯云石个人性格和经历。

贯云石的性格,可归纳为洒脱超然、追求随心所性,狂放不羁。这种性格给时人的印象就是淡然功名富贵。程钜夫在皇庆二年二月为贯云石写《跋酸斋诗文》言:

皇庆二年二月,拜翰林侍读学士,与余同僚。因出此稿,余读至《送弟之永州序》,恳款教告,五七言诗,长短句,情景沦至。乃叹曰:“妙年所诣已如此,况他日所观哉。”君初袭万夫长,政教并行。居顷之,逊其弟,以学行见知于上,而有今命。余听其言,审其文,盖功名富贵有不足易其乐者,世德之流讵可涯哉。[21]207

可见,在当时友人眼里,贯云石超然“功名富有”的处世态度已被人识。与当年让弟爵位相比,应该不含功利的成分,而是其真性情的表达。持这种看法也并非程钜夫一人,贯云石辞官南下,至杭州,欧阳玄曾见之。贯云石去世后,欧阳玄在为其所作的《元故翰林学士中奉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贯公神道碑》中写道:

武有戡定之策,文有经济之才。以武易文,职掌帝制,固为斯世难得。然承平之代,世禄之家,势宜有之。至如铢视轩冕,高蹈物表,居之弗疑,行之若素,泊然以终身,此山林之士所难能。斯其人品之高,岂可浅近量哉?[1]103

欧阳玄对其出身世禄之家却能行之若素,称赞不已。从目前资料来看,程、欧二人对贯云石的评价,应该可信。

就现有文献看,贯云石虽然没有非常鲜明的有关张扬性情的文学主张,但是其笔下也有不少彰显个性的诗句,如《白兆山桃花岩》中“美人一别三千年,思美人兮在我前……神游八极栖此山,流水杳然心自闲。解剑长歌一壶外,知有洞府无人间。酒酣仰天呼太白,眼空四海无纤物”[10]306。《采石歌》中“我亦不留白玉堂,京华酒浅湘云长”[10]308中仰慕思念李白之情浓郁,在怀思李白中,效仿李白的做法、风格亦现,其张扬个性的特点也跃然纸上。又如《君山行》中“北溟鱼背几千里,负我大梦游弱水。蓬莱隔眼不盈拳,碧落香销吹不起”[10]307,语言洒脱豪迈。另如《寄海粟》:

沧海归心绕薜萝,人间著处是行窝。花应有感娇先退,诗到无题料越多。

明月遍山柔古木,夕阳到岸束沧波。一尊谨辦红酒楼,唤起元龙听浩歌。[10]312

冯子振退隐后,贯云石作此诗以三国时陈登喻之,赞美冯子振归隐山林的超然万物的张扬个性,也希望冯子振写出更多作品。这首诗中,有“行窝”二字,难道与其散曲[双调](清江引)中“争如我避风波走在安乐窝”“避风波走入安乐窝”[8]368是巧合吗?一诗一曲,诗在前,曲在后,应该说在张扬个性方面,贯云石还是比较突出的。

再次,也与其人际交往有关。

至大、皇庆、延祐十三年间,贯云石在文坛异常活跃。他广交师友,足涉南北,佳话颇多。如“芦花被”故事,极为时人推崇。另外,廉园成为当时结识文坛名流的难得胜地。在大都廉园,贯云石有机会结交姚燧、卢挚、程钜夫、赵孟頫、袁桷、张养浩、许有壬等名流俊才,诗酬雅韵之中,游刃有余。可以说,他是一个多才好学,不乏风流的俊杰名士。大都期间,他也曾“期望蒙皇帝知遇之恩,实现自己安邦治国良策,成就辅弼英主大业”[22]108,这不仅是属于贯云石个人的,也是属于那个时代年轻才俊的共同志向。

贯云石在杭州交往也较广泛,据文献可考的有薛昂夫、阿里西瑛、杨梓、张可久,杨维祯等,此外还应包括一些歌妓。与贯云石交往较突出的就是阿里西瑛,其[双调·殿前欢]《懒云窝》就是写在此时。当时的杭州,色目人并不只是贯云石一个,他也不一定是最早到杭的西域文人。“那时的杭州是一个国际大都会,不但居住着蒙元版图内的各色人等,比方蒙古人、色目人、汉人,还往来着如马可波罗这样的欧洲人……”[22]180,蒙古、色目士人致仕、辞官居于江南,形成了一个多族士人圈,更多地表现出一种与权势集团疏离的隐逸情怀。杨镰先生在《元西域诗人群体研究》中曾指出,贯云石祖父激愤而死后,其家族并没有因抄家而受重创。虽其父辈因政治仕途而委屈于世,但后来都还算相安无事。有这个事实,我们就不难理解,贯云石晚年辞官“归隐”,不乏出入文人雅集、歌场舞榭,聆听歌妓款曲,应该说还是士大夫赏曲之风的别样再现。从其[上小楼]《赠伶妇》一首可以看出他对风尘女子命运和前途的关注:“觑着你十分娇姿,千年心事,若不就着青春,择个良姻,更待何时,等个悾伺,寻个挣四,成就了这翰林学士。”[8]362-363

贯云石在杭州应该说有一个稳定的交际圈,并且和家人保持着联系,这样才不至于出现生计问题。欧阳玄《元故翰林学士中奉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贯公神道碑》载:“乃东游钱塘,卖药市肆,诡姓名,易冠服,混于居人,……而公之踪迹,与世接渐疏。日过午,拥被坚卧,宾客多不得见,僮仆化之,以昼为夜,道味日浓,世味日淡,去而违之,不翅解带。”[1]103-104我们对这则材料,往往注意贯云石远离世俗,却不大注意其身旁还有童仆,而并非其孤身一人这个事实。吴国富曾指出:“贯云石虽辞官,但并未切断与家族的联系,而以富贵之家供养他游历快活是不成问题的。”[23]他在钱塘,充分展示了无拘无束的个性。

综上,贯云石雅俗文学兼擅,其诗歌与散曲在展示家国情怀、个人性情、崇真尚俗的心理及西湖书写方面都存在一定的通融之处。他能够用雅俗不同文体来表现同一题材且游刃有余,是与其家境、追求心性自由等因素是分不开的。贯云石在雅俗创作中表现出的豪放洒脱、恣逸清拔,为文坛所留下的宝贵的文学财富,值得我们继续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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