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唱吧,暴尸鬼,唱吧》探析沃德笔下的孤独与危机
2019-02-19庞好农
庞好农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外国文学文化研究中心,广东 广州 510420)
1.0 引言
杰斯敏·沃德 (Jesmyn Ward,1977- )是21世纪初的美国青年非裔小说家,也是美国文坛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她已出版了三部长篇小说:《家族流血之处》(WheretheLineBleeds,2008)、《拾骨》(SalvagetheBones,2011)和《唱吧,暴尸鬼,唱吧》(Sing,Unburied,Sing,2017)。《拾骨》于2011年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唱吧,暴尸鬼,唱吧》于2017年再次获得该奖,并被《时代》杂志推选为美国2017年十部最佳小说之一(Begley,2017)。该作品把传统路途小说的基本理念引入21世纪美国南方乡村旅途见闻描写,采用魔幻叙事的策略使小说人物往返穿梭于历史和现实的两个世界,展现了南方的乡土人情、社会风貌和种族问题,剖析了人的忧虑和绝望的情感,揭示了种族偏见的荒诞性,颂扬了南方青年一代为美好生活而奋斗的不屈抗争精神。
《唱吧,暴尸鬼,唱吧》于2017年9月5日由美国斯克里布纳出版社(Scribner)出版,获得了美国学界的极大关注。《出版社周刊》认为“沃德是美国文坛发出的一个新声音,大胆地描写了一个充满绝望,但又不是完全没有希望的世界”(“Fiction Review”, 2008)。奎温(Annalisa Quinn)认为该小说的意识流描写独具特色,使人联想到福克纳的《在我弥留之际》(AsILayDying,1930),揭示了人在弥留之际的孤独和绝望(Quinn,2017)。史密斯(Tracy K. Smith)说, “或真或假的鬼魂,几乎弥漫于小说的每一页,使小说叙述在生者和死者之间来回转换。小说营造的南方哥特式氛围使人联想起威廉·福克纳或弗兰纳里·奥康纳,但小说的基调仍是沃德所独有的”(Smith,2017)。这个基调就是笼罩整部小说的孤独氛围。“孤独,是个体的一种心理状态,一种认为自己被人拒绝、遗忘,心理上与世隔绝的主观心理感受”(朱华军,2015:12)。从存在主义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人的孤独感表明自我在某个层面上的“失联”状态,也就是说,我们在生活中经历的每一个感觉凄凉、万念俱灰的孤独瞬间都是在提示我们:我们在工作、生活和个人追求等方面都是有个性需求的。内心失去联结的感觉就是典型的孤独感,如举目无亲、孤家寡人、异客、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等;这些词语描述了人在不同层面的孤独体验。在这部小说里,沃德以细腻的笔触和动感的言辞揭示了孤独对人格的扭曲;其独辟蹊径的人物孤独心理描写在一定程度上图解了美国存在主义心理学家欧文·D.雅洛姆(Ervin D. Yalom,1931- )关于孤独的基本理论,即:孤独的本质在于个体与整个环境之间缺乏活跃的关系(雅洛姆,2015:353) 。因此,本文拟采用雅洛姆的基本观点,从人际孤独与亲情危机、心理孤独与情感危机、存在孤独与生存危机等方面探讨沃德在《唱吧,暴尸鬼,唱吧》里所揭示的孤独与危机的内在关联。
2.0 人际孤独与亲情危机
人是社会性动物,必然会有各种各样的社会需要,形成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和人际关系。当人的某种社会需要得不到应有的满足时,就会感觉孤独,产生失落感。雅洛姆说,“人际孤独就是人们通常感受到的寂寞,意指与他人的分离” (雅洛姆,2015:353) 。实际上,在人际孤独中,一个人与他人,特别是与关系亲密的人,处于一种无法解除的分离状态,通常会产生极大的失落感和无助感(雅洛姆,2015:122)。当人们与自己熟悉的人有了较远空间距离而无法面对面进行思想交流时,惦记、思念或焦虑等情感时常油然而生。当这种情感得不到消解时,人们就会产生一种惆怅的孤独感,内心渴望与他人交流的期盼度也会越来越强烈。如果此时无处可以去倾诉或交流,人们会产生更为强烈的孤独感。此外,在遭遇家庭关系不和谐、种族歧视、人际关系冲突时,当事人的内心创痛在无人可以倾诉的情况下也可能会被放大,掺入更消极的无助与自责, 导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疏远。沃德在《唱吧,暴尸鬼,唱吧》里描写了21世纪初美国南方社会人们因种族偏见和社会不公遭到伤害后产生的孤独感。笔者拟从三个方面来描写这部小说所揭示的人际孤独与亲情危机的内在关联:少年孤独、父子不和以及兄弟姐妹的阴阳相隔。
父母在子女成长过程中的缺位或祖辈对孙辈的隔代抚养等情况都不利于孩子的心理健康,容易导致少年孤独问题的出现。这样现象是导致家庭关系不和谐的重要原因之一,在一定语境里会引起和加剧未成年人的亲情疏离感,诱发亲情危机。在这部小说里,主人公乔乔(Jojo)在遭遇亲情危机后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孤独人格,或与家庭成员的关系越来越疏离,或与家庭成员的关系形成错位。乔乔五岁时,父亲因贩毒而坐牢,此后就失去了父爱;母亲整天沉溺于酒吧,与男性顾客打情骂俏,很少回家,并且以吸毒的方式来缓解自己的孤独感。为了弥补自己失去的父母之爱,乔乔移情于外祖父母,把外祖父母视为亲生父母,尤其把外祖父视为自己的偶像,模仿外祖父的行为动作,甚至连外祖父吐痰的样子都模仿得惟妙惟肖。此外,家庭生活中父母的长期缺位导致乔乔在孤独中移情于外祖父母家饲养的山羊和猪等,他时常对着这些动物窃窃私语,把他们当成自己的亲人。乔乔13岁生日那天,外祖父专门杀了一只山羊为他庆祝。他目睹山羊被杀和被剥皮的惨状后心情更加低落,没能从外祖父的盛情款待中感受到一丝快乐。此外,由于亲情疏离,他上课难以专心,时常遭到老师的责备。失去正常父母之爱所形成的孤独感使他对生活失去了应有的兴趣,整日生活在无尽的抑郁中。
跨种族婚姻引起的父子矛盾通常会导致公媳关系的敌对状态。尽管公开的种族歧视在美国是违法的,但隐形的种族偏见却无所不在。在这部小说里,沃德通过父子不和与公媳关系异化,描写了跨种族婚姻中家族人际关系层面上的孤独感。约瑟夫(Big Joseph)和妻子拉德尼尔(Ladner)居住在克尔白人住宅区,他们顽固地坚持白人至上论,对黑人和其他有色人种充满了偏见和歧视。可是,他们的儿子迈克尔(Michael)在读大学时爱上了黑人女青年利奥妮(Leonie)。约瑟夫得知此事后恼怒不已,竭力阻止这个使他蒙受耻辱的婚姻。一天,由于长时间未能见到心爱的迈克尔,利奥妮开车到克尔地区找到他的家,把一封信塞进他家的信箱。正在院子里割草的约瑟夫见状,万分愤怒,猛地冲过来抓她,吓得利奥妮落荒而逃。十多年后,迈克尔已经和利奥妮成婚,并生下了儿子乔乔和女儿凯娜。约瑟夫夫妇从来不去看望儿子和孙子。当迈克尔带着妻子和儿女回家探望父母时,约瑟夫对他的黑人儿媳和孙子百般刁难,先是责备孙儿孙女进门没有向奶奶问好,后又指责儿媳是黑人,根本不懂如何教育子女。约瑟夫对迈克尔说,“我告诉过你,他们不属于这里。告诉过你,千万别和黑鬼娼妇睡在一起”(Ward,2017:208)。父亲的侮辱性话语激怒了迈克尔,两人在家里打了起来。迈克尔猛击父亲的颈部,把他打得昏死过去;随后,带着一家人仓皇逃离。父子之间的暴力相向彻底结束了两人的亲情关系,同时也使父子关系陷入了极端的敌对状态。此后,约瑟夫夫妇过着没有儿孙探望的孤独生活,迈克尔也在父母关爱的缺失中踽踽独行、备受煎熬。白人至上论和种族偏见泯灭了亲情,使父子双方都进入了一个亲情沦丧的冰冷世界。
兄弟姐妹的分离也会引起亲情焦虑,生成人际关系层面上的孤独感。这部小说关于利奥妮和哥哥吉温(Given)之间阴阳相隔的魔幻描写最具代表性。吉温是一名开朗、活泼、帅气的大学生,在日常生活中处处关心和保护自己的妹妹利奥妮。可是,吉温在和白人一起打猎的途中被一名白人种族主义者枪杀了。之后,利奥妮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和莫名的焦虑之中。为了消解抑郁情绪,利奥妮走上了酗酒和吸毒的道路。吸毒后她能在幻觉中看到哥哥吉温,哥哥似乎又回到她的生活中,重新成为她的保护神。这导致她的毒瘾越来越大,欲罢不能。利奥妮说,“昨天晚上,他[吉温]对着我微笑。这个不是吉温真身,真正的吉温早在十五年前就被白人杀害了。每当我吸一口可卡因或吞下一粒药片,他就会出现在我面前。他就会和我们一起坐在桌边的椅子上……看着我,像往常一样” (Ward,2018:34) 。这表面上是鬼魂在阳世间的出现,但实际上是利奥妮在孤独中过度思念哥哥的幻觉重现。此外,沃德还描写了现实世界的兄妹依恋之情。在利奥妮带着一家人去帕奇曼密西西比州立监狱的途中,小女儿凯娜排斥母亲和母亲朋友米斯特对她的拥抱或照料,只愿亲近哥哥乔乔。当车被警察拦下来检查时,凯娜不顾警察的干涉,哪怕被扣上手铐,她也执意要和乔乔在一起(Rogo,2017:9) 。凯娜不愿意离开乔乔,一刻的分离也不能忍受;表面上这是她对乔乔哥哥的依恋,而实际上这是她恐惧孤独感的外在表现。
因此,沃德在这部小说里描写了人际关系恶化造成的孤独感,包括亲情疏离导致的深层孤独、父子关系不和导致的慢性孤独、兄妹分离等导致的转化型孤独。人际孤独的形成会撕裂原有的亲情关系,使人们难逃孤独的主观体验。沃德笔下的人际孤独是一种令人不愉快的负向情绪体验,她用朴素的人际孤独描写传达了形而上的哲学观念,揭示了人在孤独心态下可能感受到的寂寞、郁闷、焦虑、空虚、无助、冷漠或绝望,表明孤独感和精神空落感会加剧心理焦虑,使人陷入难以消解的心理危机。
3.0 心理孤独与情感危机
与人际孤独密切相关的有心理孤独。雅洛姆认为,心理孤独(isolation)指的是人把自己的内心世界分割成不同部分后所产生的的心理感受(雅洛姆,2015:353) 。这种孤独把情感和理性、自我要求和真实感受分离开来。如果一个人过度压抑了自己的欲望或情感,把“应该如是”或“必须如是”当成自己的愿望,不相信自己的判断和认知力,漠视自己的内在潜力,这些负面因素通常会导致心理孤独的生成和恶化(Lawson,2017:78) 。情感和理性的冲突和分离会使人们陷入难以自拔的孤独,自我要求与真实感受的背离也会使当事人产生深深的失落感。沃德在这部小说里描写的孤寂在表面上给人一种麻木、空洞的感觉,但实质上就是一种孤独感,因为麻木的背后隐含的是自我与基本需要和真实感觉的疏离。笔者拟从抑制自我、心理失落、友情失真等方面来探析该部小说所揭示的心理疏离和情感问题。
抑制自我是抑制情感的非理性表现,但对孤独感的放任通常会使人产生更加强烈的心理动荡。在亲人离世的时刻,人们表面上的不悲伤或漠然可能是悲伤的克制形式,通常会在事件后表现出更强烈、更持久的悲伤,陷入难以消解的孤独和自责之中。在这部小说里,玛恩(Mam)患癌症多年,长期卧床,饱受治疗的各种痛苦。丈夫波普(Pop)见到她痛苦的生存状态,焦急万分,但又无可奈何。玛恩去世时,全家人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但波普说,“她忍受不了那个痛苦” (Ward,2018:270)。这表明她所遭受的痛苦已经超过她的极限。面对仍然不解的乔乔,波普又说,“那是上帝的一个恩惠” (Ward,2018:271)。波普认为死亡对玛恩来讲也是一种解脱,犹如上帝的恩赐;其话语显得理性,但这种理性与他内心对妻子的留恋和挚爱发生了剧烈冲突。他表面上的平静是其孤独感的外化。玛恩去世后, 波普回到她住过的房间里居住。乔乔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每当家人入睡时,波普的喃喃自语都会飘入其他房间,飘进乔乔的耳朵。乔乔前去查看,发现波普在做祷告,但他祷告的对象不是上帝,而是亡妻玛恩。波普在家人面前抑制自己的痛苦,希望家人早点摆脱失去亲人的痛苦。在压抑自我情感的过程中,他失去妻子后的孤独感变得更加强烈,终于发展到在夜深人静时常常默默祷告,祝愿她在天上过得更加幸福快乐。他在半夜的自言自语正是其心理孤独的外在表现形式,流露出对亡妻的无限思念。
与抑制自我密切关联的是心理失落问题。心理失落指的是心理期盼与现实状况的反差所引起的一种心理震荡,通常带有消极或负面的表征。沃德在这部小说里揭示了心理失落对个体行为的巨大冲击。乔乔和凯娜长期生活在父母之爱不健全的家庭中。母亲利奥妮忙于酒吧工作而未能对家庭尽职;父亲因在监狱服刑,已和家人分离了三年之久。乔乔兄妹两人渴望拥有一个充满父母之爱的温暖之家。长期的心理孤独导致他们对父母产生了排斥情绪,凯娜公开拒绝母亲的关爱和亲近,乔乔也不情愿去监狱迎接刑满释放的父亲。但当父亲回来时,他们心里还是充满了喜悦,凯娜也开始逐渐接纳父亲。可是,父母很快就搬出去居住,一周偶尔回来一两天,而且通常是深夜回来,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清晨就离开。兄妹仍然难以见到父母,只能通过沙发上的睡痕来猜测他们是否回来过。刚刚获得的父母之爱瞬间消失,乔乔兄妹重新陷入亲情荒原般的孤独之中。这时,心理疏离已让兄妹与父母之间横亘着一条更大的鸿沟,亲情也愈发淡薄。
这部小说还揭示了友情失真形成的心理疏离。从存在主义心理学来看,人们希冀的友情是肝胆相照、荣辱与共、同甘共苦。沃德描写了友情未能经受住考验所引起的心理窘境和心理伤害。米斯特(Misty)和利奥妮是在同一酒吧工作了多年的同事,两人平时友谊深厚,形影不离。米斯特是白人,找了一名黑人丈夫;利奥妮是黑人,但找了一名白人丈夫。种族越界行为成为她们两人的友谊得以建立和发展的重要基石之一。两人的丈夫都因犯法被关在同一所监狱。这次,米斯特搭乘利奥尼的车去监狱探望仍在服刑的丈夫毕晓普(Bishop)。可是,由于长途颠簸,利奥妮的小女儿凯娜(Kayla)在车上呕吐,气味难闻,米斯特于是大声抱怨。她边用手扇臭气,边说,“呸!臭死了。那臭味快把我恶心吐了” (Ward,2018:96)。米斯特的话语使利奥妮愤怒万分,利奥妮觉得,自己的女儿生病,她不但不安慰和救助,反而恶语相向。利奥妮的脑海出现了愤怒的意识流:“骚货,你是怎样在那些酒鬼身边混的,连一个小孩的呕吐都受不了啦?” (Ward,2018:97) 米斯特的话语颠覆了利奥妮的友情希冀,使她产生了巨大的心理孤独感。
沃德在这部小说从抑制自我、心理失落和友情失真等方面描写了现代社会的心理孤独问题,展现了希冀背离和唯我情结所导致的心理落差,揭示了不良人格把他人逼入自我封闭空间的情感危机。沃德笔下的心理孤独是一种主观自觉与他人疏远后的感觉和体验,而非客观状态;同时也表现为个体生存空间和生存状态的自我封闭,它致使孤独的个体离群索居并郁郁寡欢,深陷于消极中不能自拔。该部小说不仅展现了现代社会的心理孤独,而且还显示了作者对心理孤独形态的超前洞察,其独到之处在于运用小说载体生动地再现了心理孤独的多维表现形式,呈现出她对情感危机的超常敏感和写实策略。
4.0 存在孤独与生存危机
从存在主义心理学来看,沃德笔下的存在孤独与人际孤独和心理孤独有着本质性的不同。雅洛姆指出,“个体常常和他人隔绝或者部分自我隔绝,但是在这些隔绝背后有一种更基本的、因存在而存在的孤独。即便是和别人有着最圆满的沟通,或者是有着最高程度的自我意识和自我整合,这种孤独也是不会消失的。存在孤独指的是个体与任何其他生命之间无法跨域的鸿沟”(雅洛姆,2015:373)。其实,这是一种更基本、更宏大的孤独——“人与世界的分离”(魏宏波,2008:39)。在现实生活中,人们都渴望与世界建立广泛的联系,同时融入自己所生存的世界,从世界的变迁中找到自我的价值和人生的意义。每个人都会形成自己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享有独特的人生体验(McVittie,2008:43)。一般来讲,与外部世界接触得越多,了解得越多,人们就越有实现自我的可能性和自我表现的满足感。因此,笔者拟从死亡思索、身份危机、真我追求等方面来探讨该小说所揭示的存在孤独与生存危机的相互关系。
一般来讲,人的死亡是指其一切生命体征的丧失并永久性的终止。沃德在这部小说里描写了乔乔对死亡问题的思索,阐释了存在孤独感的无奈性。乔乔向波普探知黑人少年里奇的具体死因,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好奇心;随着小说情节的发展,读者发现乔乔对死亡类消息知道得越多,在自己空间的存在感就越弱。乔乔是由黑人外祖父母养大的,他特别崇拜自己的外祖父波普。母亲利奥妮长期在酒吧上班,夜不归宿,因此他对这个行踪不定的母亲既不喜欢也不信任。他每天的重要工作之一就是照顾好年仅三岁的妹妹凯娜,时常提防吸毒的母亲可能给他们造成的伤害。小说开篇写道,“我想知道什么是死亡” (Ward,2018:1)。对死亡的思考出现在一个年仅13岁的少年乔乔的脑海里,这表明他的存在孤独感已达临界点,承受着一个未成年人难以承受的心理负担。父亲迈克尔坐牢,母亲利奥妮吸毒;外祖母身患癌症,常年卧床。他对死亡的恐惧在13岁生日那天得到恐怖刺激般的强化,他目睹外祖父波普到羊圈里选了一头山羊宰杀,察觉到了羊群的抗争、胆怯和无奈。波普宰羊庆祝他生日的行为并没有给他带来快乐,自此无尽的孤独感和失落感却如影随形,死亡也因此成了他难以消解的心理阴影。
身份危机也是存在孤独产生的重要因素之一。身份指的是一个人的出身状况和社会地位,也是个体成员在社会交往中与其他个体的区别性特征。如果人的身份在一定的社会语境里遭到漠视、践踏或剥夺,那么他的生存危机也会随之而至。小说主人公利奥妮面临着多重身份危机:她是波普和玛恩的女儿,却没有能力去尽女儿的孝道,产生了女儿身份危机;她是迈克尔的妻子,但丈夫被关押在牢房,又无法尽到一个妻子的职责,产生了妻子身份危机;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为了挣到足够的钱养活他们,她不得不放下个人的人格尊严,在酒吧从业,通宵达旦地工作,几乎没有关爱孩子的时间,于是她又产生了母亲身份危机;她的哥哥吉温是在一场围猎活动中被人用枪打死,但这起人为谋杀案却被掩饰为一个意外伤亡事件;她明知吉温之死蹊跷,但也无法使杀人者受到应有的惩罚;无力为哥哥声张正义的痛苦使她陷入了妹妹身份危机。种族主义环境和社会不公的普遍存在导致她难以在绝望的孤独中自救。她越是想为哥哥伸张正义,越是陷入无能为力的苦闷和精神痛苦。
沃德在这部小说里还描写了真我追求。从存在主义心理学来看,真我追求指的是当事人克服自己的人格缺陷和心理焦虑,去努力还原历史的真相,建构人格的本真。在这部小说里,波普因里奇之死而备受心理折磨,里奇的鬼魂沿着利奥妮接丈夫迈克尔从监狱回家的路径来到波普的家,成为波普家的常客。乔乔常常听到外公波普讲里奇的故事,但每次他讲到一半时都嘎然而止,时常重复讲过的那一部分,始终对里奇的死因忌讳颇深。掩盖真相其实就是把自己心底的秘密封存起来,其后果是封存秘密的个体将陷入难以名状的精神抑郁中。波普企图把真相永久遗留于自己的记忆深处,使他人永远无从知晓。这种动机的实施使他倍感孤独和寂寞。其实,里奇是个生活无着的孤儿,从8岁开始小偷小摸,12岁时被抓进密西西比州立监狱。黑人囚犯布鲁(Blue)在越狱过程中胁迫里奇和他一起逃跑。里奇的好友波普是监狱负责喂养警犬的囚犯。典狱长带着警察追捕,波普带着警犬随行。警察抓住布鲁之后,马上对他实施了私刑,剁下他的手指、脚趾、耳朵、鼻子、生殖器等,然后活剥了他的皮。为了让里奇免遭这样的酷刑,波普把烟斗插进他的颈动脉,杀死了他。里奇表面上死于波普之手,实际上是死于种族迫害。后来,在小说的结尾部分,里奇的鬼魂偷听到波普告诉乔乔关于自己死亡的经过。此刻,一直困惑的里奇才明白波普亲手杀他的目的是为了让他免遭警察的酷刑和折磨。于是,里奇的鬼魂就放弃了对波普的骚扰和报复,躲进波普门外的一颗树,延续其在另一个世界的孤独生活。
总之,该小说从死亡思索、身份危机和真我追求等方面描写了存在孤独问题。沃德笔下的存在孤独感展现了个体如何通过寻找完整而有意义的爱,以求弥补孤独的痛苦,分担孤独的焦虑,缓解存在意义上的孤独,从而消解虚无主义思想对人性的困扰。对世界的理性认知不断促使人们走向未知、告别熟悉的环境和惯常的依赖。因此,沃德通过对现代人存在孤独的多重描写传递了自己对现代人命运既忧虑又悲悯的本真情怀。
5.0 结语
沃德在《唱吧,暴尸鬼,唱吧》里所描写的孤独感可以分为人际孤独、心理孤独和存在孤独三个层面,任何一个层面出现失联状态,都会导致孤独感的生成。其笔下的孤独感并不是只有消极意义的情绪体验,它的存在有助于读者体验并认知现实世界的孤独感,在内心和行为上做出调整,打开了解未知生活的窗户。三个层面上的孤独感从总体上来看仍是一种封闭心理的反映,是当个体感到自身和外界隔绝或受到外界排斥时所产生的孤伶苦闷情感。短暂或偶然的孤独感不会引起心理失常和行为紊乱,但长期或严重的孤独感则可引发某些情绪障碍,增加与他人和社会的隔膜,导致个体人格的疏离和失常。尽管小说塑造人物的思想感情多与孤独、焦虑、死亡等问题联系在一起,人物的命运多是悲剧的,作品凝聚着浓重的孤独意识、魔幻意识和死亡意识,但它留给读者的绝不是悲伤和眼泪,而是思考和抗争,一种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巨大精神力量。因而,探索这部小说的“孤独”主题,对认知当代美国社会现状和揭示现代人生存危机都具有重要的哲理价值和启迪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