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时期的金文家训与世族的生存之道
2019-02-18屈会涛
屈会涛
(枣庄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 山东 枣庄 277160)
春秋时代社会变革剧烈,家族的亡宗绝祀是非常普遍的现象,“三后之姓,于今为庶”[1](P1520),“栾、郤、胥、原、狐、续、庆、伯,降在皂隶”[1](P1236),当时很多贵族宗主都有一种朝不虑夕、虔敬惕惧的危机感。所以,“不免”、“惧不免”、“逃死”、“后亡”、“不幸而后亡”,就成为当时贵族阶层的习语。这种贵族的虔敬惕惧的心态对春秋时期的青铜器铭文书写造成了很大的影响,这种影响主要表现为,当时的贵族在铸造青铜器时,往往在在铭文中加入了一些类似后世家训中的训诫子孙的内容。本文欲就春秋时期的金文家训以及这种家训与当时世族的生存状态、生存之道的关系做一粗浅的探讨。
一、伯有与孔丘
1995年4月在河南省登封市告成镇袁窑村春秋墓中出土了一件郑国子耳铸造的青铜鼎,其铭文为:
奠(郑)白(伯)公子子耳乍盂鼎,其万年眉寿无疆,子子孙孙永保用。
子耳名公孙辄,郑穆公之子公子弃疾的儿子,弃疾字子良,其家族以公子之字命名,称良氏。子耳就是良氏宗族的宗子。铭文中称“公子子”,表示自己是公子弃疾的继承人、良氏的宗子[2]。子耳铸造此一盂鼎,自然希望良氏子孙可以永远保用,然而不过一代,良氏却难免覆宗灭族的命运,其因在于子耳之子的昏庸跋扈。
子耳之子名良霄,字伯有。前545年,鲁襄公去楚国朝觐,路过郑国,伯有在黄崖慰劳襄公,表现得不够恭敬。同行的叔孙穆子说:“伯有无戾于郑,郑必有大咎。敬,民之主也,而弃之,何以承守?郑人不讨,必受其辜。济泽之阿,行潦之苹藻,寘诸宗室,季兰尸之,敬也。敬可弃乎?”[1](P1151-1152)
伯有在慰劳鲁公时,态度不恭敬,叔孙豹由此预言伯有必有大戾,遭受大灾。如果他没有大灾,郑国必然遭殃。因为敬是当时贵族承其祖、守其家必备的道德品质,没有这一品质就难免亡族丧身。所以,敬是一定不可抛弃的。
次年,伯有派驷氏的公孙黑使楚。其时郑、楚国方恶,公孙黑以为此时派他使楚,是伯有有意要杀他,不愿去。伯有强迫他一定要去,公孙黑非常愤怒,打算攻打伯有家。后经郑大夫调解才作罢,十二月,诸大夫在伯有家宣誓和解。
伯有这个人跋扈而固执,生活又堕落腐化,他喜欢喝酒,造了一间地下室,整夜在里面喝酒、奏乐。第二年(前543年)七月十一日,他又强迫公孙黑使楚,回家之后,若无其事地接着喝酒。公孙黑忍无可忍,率领驷氏的甲士攻打伯有,并烧了他的家。伯有逃到雍梁,酒醒后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三天后,伯有率军反攻,战死在羊肆的大街上。后来,虽然子产复立良氏,但良氏在郑国已经丧失其政治影响力。
前535年,鲁昭公如楚,孟僖子为介,不能相礼。孟僖子深以为耻,回国之后开始学习礼仪,临死之前,把大夫召到身边,对他们说:
礼,人之干也。无礼,无以立。吾闻将有达者曰孔丘,圣人之后也,而灭于宋。其祖弗父何以有宋而授厉公;及正考父佐戴、武、宣,三命兹益共,故其鼎铭云:“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循墙而走,亦莫余敢侮。饘于是,鬻于是,以餬余口。”其共也如是。臧孙纥有言曰:“圣人有明德者,若不当世,其后必有达人。”今其将在孔丘乎!我若获没,必属说与何忌于夫子,使事之,而学礼焉,以定其位。[1](P1295-1296)
孔子的先祖弗父何本来可以继承宋国的君主之位,但他让给了宋厉公。弗父何之孙正考父辅佐三代宋公,恭敬而有明德,每当接受更高层级的任命时,态度都愈发恭敬。这种恭敬的态度虽然未必能够使孔氏家族长保权势富贵,但其他人却能从他的鼎铭中预测到,孔氏后代必有贤达之人,能够维持家声于不坠。孟僖子之世,正考父的后代孔子就已经以知礼闻名。孟僖子认为孔子就是孔氏家族的“达人”,所以把自己的两个儿子说和何忌送到孔子门下去接受教育。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定其位”,保持自己家族地位于不坠。
对比子耳和正考父两人的鼎铭,可以发现,子耳鼎铭是春秋时期通行的模式化铭文,而正考父鼎则详细了描述了正考父三次受命时的恭敬态度和他节俭的生活。这种鼎铭在出土的春秋时期的青铜器中是比较少见,但其中所表达的虔敬惕惧的态度,在春秋金文则是比较常见的,因为这种虔敬惕惧的态度是当时的王公贵族作为家训来传承的生存智慧,这就是春秋时期世族的生存之道。
二、春秋时期世族的生存之道
前637年,在外流亡19年的公子重耳回国即位,秦穆公帮助他除掉了忠于惠公的吕甥、郤芮等人。郤芮之子郤缺降为庶人,在冀地的郊野耕田。文公旧臣胥臣路过冀野,见到郤缺夫妇相互尊敬,“相待如宾”,认为他有德行,就把他带回晋都。文公问胥臣何以知道郤缺是贤人。胥臣说:
臣见其不忘敬也。夫敬,德之恪也。恪于德以临事,其何不济?[1](P501)
文公于是接见郤缺,任命他为下军大夫。郤缺也的确没有辜负胥臣的识拔,他德行高尚,任职勤勉恭敬,郤氏家族由此开始复兴。至晋厉公时,郤氏家族有八人任卿大夫,这就是《国语》上所说的“五大夫三卿”[3](P439),其中为卿得是郤锜、郤犨、郤至三人。
郤氏权势既盛,族大多怨,而郤锜又骄横跋扈,慢慢成为君主和其他家族觊觎的目标。公元前578年,晋厉公派郤锜去鲁国乞师,郤锜临事不敬。孟献子说:
郤氏其亡乎。礼,身之干也。敬,身之基也。郤子无基。且先君之嗣卿也,受命以求师,将社稷是卫,而惰弃君命也,不亡何为?[1](P860)
果然,四年之后郤氏就被灭族。郤氏因敬而复兴,因不敬而灭族。可见,敬作为德之恪、身之基对维护家族的生死存亡起着特别重要的作用。
前551年,郑国贵族公孙黑肱临终时,把自己的采邑还给了国家,召集室人和室老,吩咐立儿子段为宗子,并命令削减家臣数量,简化祭祀。然后给段留下了这样的遗言:
吾闻之,生於乱世,贵而能贫,民无求焉,可以後亡,敬共事君,与二三子,生在敬戒,不在富也。[1](P1086)
日本学者高木智见认为,作为临终留给儿子的遗训,这应该是公孙黑肱的人生信条。简单说,其内容就是其实是俭约和敬戒两点[4](P164)。而且,俭约、敬戒,在当时的贵族中,并不是某个个人的品德,而是世代相传的“生存智慧”[4](P169)。
前546年,公孙免余帮助卫献公杀掉了专政的宁喜,鲜公赐给免余六十邑,辞曰:
唯卿备百邑,臣六十矣。下有上禄,乱也。臣弗敢闻。且宁子唯多邑,故死,臣惧死之速及也。[1](P1128-1129)
只有卿才有资格拥有百邑,公孙免余当时已经有六十邑,再接受君主赏赐的六十邑,就超过卿所能拥有的采邑数了。这不合礼法,而且宁喜因为邑多而亡,他推辞赏赐,并非不喜欢赏赐,而是担心灭亡。无独有偶,齐国的晏子也说过类似的话。
前545年,齐景公赐给晏子邶殿六十邑,他没有接受。齐大夫子尾很困惑,问他说,富贵是人人都想要,你为什么推辞。晏子说:
庆氏之邑,足欲,故亡。吾邑不足欲也,益之以邶殿,乃足欲。足欲,亡无日矣。在外,不得宰吾一邑。不受邶殿,非恶富也,恐失富也。[1](P1150)
齐国原来有个大夫名庆封,因为采邑众多,骄奢淫逸而亡族。晏子不希望重蹈覆辙,恐惧“亡无日矣”,所以坚决辞掉了邶殿六十邑。
楚国的令尹子文深通世族生存之道,他非常重视虔敬俭约在卿族生存中的重要作用。《国语·楚语下》曾记载了令尹子文逃富的故事:
昔斗子文三舍令尹,无一日之积,恤民之故也。成王闻子文之朝不及夕也,於是乎每朝设脯一束、糗一筐,以羞子文。至於今秩之。成王每出子文之禄,必逃,王止而後复。人谓子文曰:“人生求富,而子逃之,何也?”对曰:“夫从政者,以庇民也。民多旷者,而我取富焉,是勤民以自封也,死无日矣。我逃死,非逃富也。”[3](P521-522)
公孙免余害怕死亡来得快,晏子不欲富贵,实则恐怕失去富贵,令尹子文逃富是为了逃死,这里面固然有俭约的精神在,但更重要的是其实还是恐惧个人和家族不可预测的命运。所以为了生存,最重要的还是要戒敬谨慎,也就是公孙黑肱所说的:“生在敬戒,不在富也”。
当时的贵族不仅在临终前以戒敬教训自己的子孙,就是子孙行冠礼时,也往往不忘以戒敬来告诫他们。晋国的赵武举行完冠礼之后,去见范文子,文子对他说:“而今可以戒矣。夫贤者,宠至而益戒;不足者,为宠骄。”意思是说,从今而后,你要懂得敬戒了。贤能的人,恩宠来了,会更加谨慎。但是才智不足的人,就会因为恩宠而骄横了[3](P387)。
前517年,诸侯会于黄父,与会的赵武之孙赵简子向郑国的子大叔请教世族生存之道。子大叔向他传授了九项处事原则:
无始乱,无怙富,无恃宠,无违同,无敖礼,无骄能,无复怒,无谋非德,无犯非义。[1](P1542)
这可以说是春秋时期卿族生存之道的一个非常好的总结。赵简子终身奉之唯谨,赵氏在晋国的诸卿中,虽历经危难,但最终也顽强地生存下来。所以,赵简子非常感激子大叔。前506年,子大叔逝世,他亲自去吊唁,哭泣甚哀。
除了临终前、行冠礼时,祭祀先祖时也是当时贵族教育子孙的重要场合。虔敬、惕惧、俭约等品质,既然是贵族教育子孙的重要内容,那么为了更好地把这些品质传授给后代,当时的贵族世家有时也会把教育子孙戒敬德内容刻在祭祀或自用的青铜器上。当然,这也是当时贵族制作青铜器的目的之一,因为青铜器铭文本身就有教育和训诫子孙的功能。
三、青铜器铭文的教育与训诫功能
青铜器铭文的铸造,主要是为了显扬先祖的功烈德行,使其声名播于天下,但铸造者也希望后世子孙可以“唬(效)前文人”(伯簋铭文,亦见于善鼎),“帅井(型)皇考”(师望鼎铭文,亦见于单伯昊生锺铭文),这样,后世子孙才会弗敢废坠先人功业与声望,达到“子子孙孙永宝用之”的目的。
关于青铜器铭文的这种教育与训诫功能,《礼记·祭统》有着明确的论述:
铭者,论譔其先祖之有德善,功烈勋劳庆赏声名列于天下,而酌之祭器;自成其名焉,以祀其先祖者也。显扬先祖,所以崇孝也。身比焉,顺也。明示后世,教也。
铸造青铜器有三种功能,显扬先祖是为了表示自己的孝敬;将自己的名字附在下面是为了表示要效法他们;明白地晓谕后世,表示对后世的教育。这是说铸造青铜器铭文,除了撰述先祖的德行功业、推崇孝道,还要明示后人,起教育后代的作用。
前554年,鲁国随晋伐齐,季武子用所得齐国的兵器铸造林钟,臧武仲认为这是不合于礼的。他说:“夫铭,天子令德,诸侯言时计功,大夫称伐。……且夫大伐小,取其所得,以作彝器,铭其功烈,以示子孙,昭明德而惩无礼也。”[1](P1047)可见,青铜器铭文的铸造并非当时的贵族率意而为,而是有一定的规范的。铭文要做到“昭明德而惩无礼”,对子孙有教育的作用。
《左传》昭公三年,叔向在向晏子描述晋国国君以娱乐度过忧患、不顾民生艰难的局面时,引用了《谗鼎之铭》:“昧旦丕显,后世犹怠。”谗鼎,应该是当时诸侯国中比较著名的青铜器,因为齐伐鲁,曾经专门索要谗鼎。谗鼎的这段铭文大意似乎是,一个人凌晨即起,会取得显赫的功绩,但是即使这样也担心后代会懈怠不为,致使功业堕落,这种铭文中明显有训诫子孙的成分。
周孝王时期的番生簋,是番生接受天子赏赐后所作的宝簋,其铭文以颂扬祖德开头:
“廣啟”,即大启,启,启迪。《尚书·太甲上》:“启迪后人”,郑安国传云:“开导后人言训诫”。番生自己之所以被委任为高官,接受天子赏赐,是由于皇祖考“廣啟孫子于下”。而广启是当时的习语,又见于叔向父簋铭“广启禹身”,士父锺铭“用广启士父身”。
“帅井”,即学习、模仿,井,通型;“皇且考”,即祖父、父亲;不元德,大德,善德。番生接受周王的任命后,表示不敢不向自己的祖先学习,学习他们的丕显善德,夙夜恭敬,恪尽职守。
不论是诫勉子孙感念赐予者的恩德,还是颂扬祖德,希望广启其子孙于下,都反映了青铜器铸造者希望后世子孙效法先人善德,使家族可以长久存续下去。所以,铭文的教育与训诫功能是青铜器铸造者意图中的题中应有之义,不过,在铭文中普遍地加入戒敬内容是春秋时期铜器铭文的一大特色。
四、春秋金文中的世族戒敬家训
恭敬戒惧既是春秋时期贵族普遍的心态,也是他们教育训诫子孙的重要内容。所以,当时的贵族在青铜器上铸上不少类似于戒敬家训这样的铭文。
1955年在安徽省寿县蔡侯墓出土的蔡平侯尊中也有类似的铭文:
外来服侍于齐灵公的贵族叔夷,在接受灵公的任命后,在其鑃铭说:“(夷)不敢弗戒(虔)卹死事。”我叔夷不敢不敬戒虔诚地完成君主命令我的事情。
齐国青铜器还有两件陈曼簋,郭沫若怀疑陈曼即田襄子陈班。陈班,《史记》作陈盘,因为“班、盘声近曼”,其说或是[8](P216)。田襄子时期,是田氏代齐的关键时期,襄子让他的兄弟宗人都做了齐国的都邑大夫。陈曼簋铭曰:“齊曼不敢逸康堇(勤)经德。”韦昭注:“逸,乐也”;康,《尔雅·释诂》云:“安也”[5](P557)。不敢逸康,即不敢自安恬逸,不敢自安于逸乐。
由于恭敬戒惧既然是当时贵族的普遍心态,而他们也把反映这种态度的铭文铸造在青铜器上,所以也慢慢形成了关于这一训诫形态的程式化用语,这就是春秋金文中习见的“翼恭畏忌”。
異,读为翼,《尔雅·释诂》:“翼,敬也”[7](P265);,即龔;翼恭,即敬恭。威,即畏。異威忌,即恭敬翼翼,畏惧警戒。
除了自作用的铜器,在当时贵族所作的陪嫁用的媵器,也可以看到这种含有戒敬态度的铭文。
1995年出土的蔡侯尊,是蔡平侯为出嫁给吴王的大孟姬作的媵器,器铭中除了对她的祝福,还有殷殷期望,希望她“敬配吴王”。
吴王光鉴是吴王阖闾为叔姬寺吁出嫁蔡侯时所作的媵器,他在铭文中也谆谆告诫道:“往己叔姬,虔敬乃后,孙孙勿忘。”去吧,叔姬。虔诚地侍奉你的君主,子子孙孙都不要忘记。
五、结论
重家教、重家训是中国文化的一大特色。中华民族在了五千年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形成了丰厚而深刻的家训文化,然而,从总体上来看,历史上各类家训的文句虽然不同,方法也各异,但其中所蕴含的价值观和伦理观却基本一致,都是针对从出生、成长到创业、持家的各个阶段,指明必须具备的修养和规矩,培育恭敬、虔诚、勤俭、谦让的品德。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现象,主要是因为蕴含在历代家训中的观念和宗旨在先秦时期就已形成,并在后世传承不衰。
家训中的恭敬、虔诚、勤俭和谦让的品德,很大程度上就来自于春秋时期的贵族生存策略和齐家之道。春秋时期社会变革剧烈,家族覆灭是非常普遍的现象,很多贵族宗主都有一种朝不虑夕、虔敬惕惧的危机感。春秋时期贵族文化,特别是其家族内部的礼制、铭文、训辞,也就是贵族世家的齐家之道,就是在这种危机感和这种心态中形成的。这种贵族文化是儒家经典和诸子思想的重要来源,对后世家训文化的形成具有重要意义,而金文中训诫子孙中内容作为中国家训的最初形态对后世家训文化更有着直接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