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宿崖战斗日期考辨
2019-02-18方海兴
方海兴
(陕西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陕西 西安 710119)
1939年11月,八路军晋察冀军区部队在河北省涞源县雁宿崖地区全歼来犯日军五百余人。此战直接导致该股日军的旅团长阿部规秀中将亲率援军扫荡而被毙于黄土岭。雁宿崖、黄土岭战斗是八路军山地伏击战的经典战例。八路军击毙在日本军界被誉为擅长运用“新战术的俊才”“山地战专家”的“名将之花”阿部规秀,还开创了全面抗战开始后中国军队在战场上首次毙敌中将的纪录,从而在日本朝野引起巨大震动,也有力地振奋了中国军民的抗战信心。正因为此战具有如此的历史意义,2015年8月,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之际,雁宿崖、黄土岭战斗遗址被列入经中共中央、国务院批准的《第二批国家级抗战纪念设施遗址名录》。
但是,长期以来,国内各类文献与史著中关于雁宿崖战斗日期的记载均存在着舛误。本文拟细析有关原始文献,就雁宿崖战斗的确切日期做一考辨。
一、现今各类文献与史著均记载雁宿崖战斗事发1939年11月3日
现今国内出版的各类文献与史著均一致记载,雁宿崖战斗事发1939年11月3日。例如,由中国抗日战争史学会、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等单位编著的《中国抗日战争史地图集》“雁宿崖、黄土岭战斗”词条就写道:1939年“11月2日,涞源日军独立混成第2旅第1营1500余人,分路向水堡、走马驿、银坊进犯,企图寻歼晋察冀军区第1军分区指挥机关和部队。晋察冀军区和第120师根据日军的行动,决心在涞源至银坊之间的雁宿崖设伏,先歼灭进攻银坊的一路日军。3日拂晓,第1军分区第1、第3团和第3军分区第2团,分别隐蔽集结于银坊与司格庄地区待机,……7时许,八路军与进攻日军接触后,游击第3支队按预定计划,节节抗击,将进犯银坊日军500余人诱至雁宿崖峡谷。经数小时激战,日军被歼过半,余部被包围在上下台、雁宿崖村附近。16时,第1、第2、第3团发起总攻,经1个半小时激战,全歼被围日军。”[1](P162)军事科学院军事历史研究部所著《中国抗日战争史》也写道:“日军独立混成第2旅(旅长阿部规秀中将)为打通涞易公路,11月2日,以第4营从插箭岭出发袭击走马驿,第1营从白石口出发袭击银坊。……11月3日,向银坊进攻的日军520余人在雁宿崖被全歼。”[2](P447-448)“中央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和建设工程”重点项目成果《中国抗日战争史》也写道:“1939年10月下旬至12月上旬,日军为打通涞(源)易(县)公路,再次纠集重兵进犯北岳抗日根据地。晋察冀军区和第120师部队随即投入冬季反‘扫荡’作战。11月2日,日军独立混成第2旅团一部分别由箭插岭(原文如此,应为“插箭岭”——引者注)、白石口出发进犯银坊。晋察冀军区和第120师以3个团在雁宿崖峡谷设伏,于11月3日全歼日军大佐以下500余人。”[3](P322)《中国大百科全书·军事》“黄土岭战斗”词条也写道:“1939年10月下旬,日军华北方面军调集2万余人对晋察冀边区进行冬季‘扫荡’。11月3日,由涞源出动的日军独立混成第2旅第1营,在‘扫荡’中被八路军部队歼灭于雁宿崖地区。”[4](P281)“中国抗日战争军事史料丛书”《八路军·大事记》“1939年11月3日”条目记载:“晋察冀军区第1军分区主力和第3军分区部队一部在反敌冬季‘扫荡’中,于涞源县雁宿崖地区设伏,歼灭日军独立混成第2旅团500余人。”[5](P117)《聂荣臻年谱》“1939年11月3日”条目也记载:“日军600余人,在雁宿崖被杨成武指挥的一分区3个团、1个支队包围,展开激战。下午5时,杨部将这股日军基本歼灭,只十多人突围逃跑。”[6](P290)亲历雁宿崖战斗的前线指挥员杨成武、晋察冀军区第一分区第一团团长陈正湘均回忆此战事发1939年11月3日[7](P374-382)[8]。此外,就笔者目前所查阅到的相关史著而言,尚未见到有关雁宿崖战斗日期的不同记载,其余史著中的相同记载不再一一赘述。
二、雁宿崖战斗后敌我双方的报道均指出此战事发1939年11月3日,但这些报道均存在与事实不符之处
雁宿崖战斗过后,敌我双方的相关报道一致指出此战事发1939年11月3日。日本驻蒙军司令官冈部直三郎11月18日致陆军大臣畑俊六殿的《关于陆军中将阿部规秀战死之报告》中就写道:“关于在雁宿崖黄土岭附近的战果,……敌人的死伤大概在一千左右,我方的损失是战死约百员,伤约百十名。……第八路共产军,盘踞在涞源、灵丘南方长城线内的险峻山地中。扰乱察南地区,经常抢夺良民的牲畜,掠夺粮食及日常用品,极大地妨害了治安的确立。为此,阿部部队长计划对之进行彻底讨伐。十月二十六日从张家口出发,首先对灵丘南方山地进行猛烈攻击,扫荡共产军第百二十师,使之向西南方溃逃,取得了赫赫战果。随后,从十一月三日开始,企图彻底消灭盘踞在涞源南方地区的共产军独立第一师、第四师以及其军事政治诸机关。……首先,在扫荡走马馹镇附近时,派往雁宿崖方面的辻村部队,与优势敌军遭遇。接到[该部队——译者加]战斗的情报后,下了各部队同时自选道路向该方面集中合击的命令。在即使壮者也步行极为困难的十里险路行军中,部队长始终身先士卒,急速奔向辻村部队的战场。亲临第一线,击退敌人,随后进行果断地追击。”[8]日本《朝日新闻》1939年11月22日刊登的消息《名将之花凋谢在太行山上》也写道:“当我军全面攻击太行山八路军之际,担任左翼的辻村部队于三日上午七时抵达长城以南雁宿崖险峻山岳地带时,与优势之敌独立第一师、第一二〇师约三千人遭遇。辻村部队对敌发起猛烈攻击,但敌以迫击炮、重机枪、多数轻机枪顽强抵抗,辻村部队长等挥舞战刀杀入敌阵,展开空前的激战。阿部中将得到辻村部队的急报后,立即率领部下跋涉四十公里艰险山路,连夜翻越鼻子岭,前往救援,四日中午到达辻村所在的战场。此时,辻村部队业已连续战斗二十八小时。”[9](P202)蒋介石在雁宿崖战斗当月致朱德电中说:“据敌皓日(即十九日——引者注)广播,敌辻村部队本月江日(即三日——引者注)向冀西涞源进犯……支日(即四日——引者注),阿部中将率部驰援,复陷我重围,阿部中将当场毙命。”[9](P100)12月8日,朱德、彭德怀就击毙阿部规秀战斗经过转致蒋介石的电文中也说:“据贺师长龙、聂司令荣臻微辰(即五日七至九时——引者注)电报称:谨将击毙第二混成旅团长阿部中将战斗经过及出身〔战〕官兵汇报如下:一、当独立第二混成旅团独立步兵第一大队(辻村大佐)并附辎、炮各一中队共七百余,上月江日进到三岔口(涞源南),被我杨成武支队歼灭之际,随即该旅团长阿部规秀中将率领独立步兵第二、第三大队及炮兵二中队共一千六百余人由涞源来援,是晚占三岔口,其时辻村大队已被歼灭殆尽。”[10](P420)
上述关于雁宿崖战斗的描述明显的是存在着诸多互相抵牾之处。而从杨成武、陈正湘等战斗亲历者的口述史料中则完全可以确定以下关于雁宿崖战斗的基本信息:其一,雁宿崖战斗前日午后,日军由涞源出动南犯,次日拂晓进入八路军埋伏圈。其二,雁宿崖战斗从战斗日晨七时许打响,下午五时半结束,历时十小时余;除极少数日军侥幸逃脱外,全歼辻村部队五百余人。其三,阿部规秀援军是在得知辻村部队被歼灭后向雁宿崖地区报复扫荡的,该部进到雁宿崖地区决不会是在战斗日当晚①。而时任晋察冀军区随军记者、参加过雁宿崖与黄土岭战斗的魏巍则在其《黄土岭战斗日记》“1939年11月4日”中记载:“晚上,增援的敌人已经来了,和我们离得很近。通报说,日军这个联队是从涞源城出动的,然后会合了插箭岭的敌人共有1500多名。值得注意的是,他们是由第二混成旅团旅团长阿部规秀中将亲自率领要出来报复。看来一场新的大战又要开始了。”[11](P33)魏巍次日日记又记载:“增援的敌人,于昨天傍晚到达雁宿崖、张家坟和三岔口一带,在那里打扫战场,收拾头天的尸体。”[11](P34)这就清楚地表明,阿部规秀率援军抵达雁宿崖是在11月4日傍晚。
对比以上信息可知:其一,日方战报及新闻报道中的雁宿崖战斗与真实的雁宿崖战况严重不符,例如雁宿崖、黄土岭战斗中日军的伤亡远不止二百余人,辻村部队也并未持续战斗至二十八小时。侵华战争期间,日军战报中美化与夸张自己英勇善战的情况比比皆是,因此日方的此类文献实不宜当作信史对待。其二,中方的文献中,蒋介石电文明确称其消息来自日本新闻广播;十二月间朱德、彭德怀给蒋介石的汇报则不知何故亦存在与事实不合之处,例如说阿部规秀援军于雁宿崖战斗日当晚就抵达雁宿崖战场者。由此可见,雁宿崖战斗过后敌我双方的报道中均存在与事实不符、自相矛盾及互相矛盾之处,因此均不宜当作确凿无疑的史料看待。
此外,聂荣臻与杨成武多年后出版的回忆录中关于雁宿崖战斗日期的讲述也存在着明显的舛误。如《杨成武回忆录》第五章《“名将之花”命丧太行山》中写道:1939年10月30日,杨成武在阜平参加北方分局组织工作会议期间得到内线报来的涞源日军即将发起“扫荡”的情报,聂荣臻令杨成武立即离会、赶回军分区部署伏击日军;11月1日晨杨成武离开阜平,途中还特意绕经银坊、雁宿崖、三岔口、白石口、插箭岭、黄土岭详细察看了每一处的地形地貌,2日召开作战会议研究作战方案[7](P370-374)。但同样是参加过此次北方分局组织工作会议的陈伯钧则在1939年10月31日日记中写道:“上午聂做结论,主要是关于国际形势、国内形势、巩固扩大组织,以及团结和坚定立场等基本观点。下午散会”[12](P487)。显然,接令中途离会部署战斗的杨成武绝不会迟至散会的次日才离开阜平;此处杨成武离开阜平与主持召开作战会议的日期显然是写作回忆录时从雁宿崖战斗就是事发1939年11月3日倒推而来的。
综上所述,我们有理由对现今敌我双方文献中关于雁宿崖战斗事发1939年11月3日的说法予以质疑。
三、魏巍纪实散文中的“1939年11月2日晚”应是“1939年11月2日凌晨”之意
魏巍曾在雁宿崖战斗结束之际据其日记写成纪实散文《雁宿崖战斗小景》,发表于当月的《晋察冀日报》。该文第一节“月夜行进”开篇即写道:“1939年11月2日晚,月亮出在东方,战士们集合在打谷场上,教导员开始向他们讲话了。……他告诉大家:我们又该打个大胜仗了。涞源城的日军正准备出动,在他们将要经过的路上,上级已经布置好了战场;那地方是一个很险要很狭窄的山沟,……我首先跟着机枪连行进。战士们沉默着,像在思索什么,只有通讯员王清江叽哩叽喳地说话。天亮赶到黄土岭,大家吃着小米饭,他又招呼人们不要吃饱,准备下午多吃日本饼干,……今天拂晓,从涞源出动的日军,其中一路约520余人,果然被我游击队一步步地诱到伏击圈里来了。”[11](P22-23)
毫无疑问,纪实散文《雁宿崖战斗小景》是目前众多史料中记载雁宿崖战斗日期最具权威性者。从上下文语意来看,“1939年11月2日晚”显然是“1939年11月2日凌晨”之意,因为1939年11月2日是农历9月21日,此时的月亮为下弦月,出现在下半夜的东方天空,即文中所说的“月亮出在东方”;接下来的“天亮赶到黄土岭”“今天拂晓”“下午多吃日本饼干”等时间记载均清楚地表明此处所说的“11月2日晚”就是“11月2日凌晨”之意,并没有跨日。此外,雁宿崖战斗为八路军于战前侦知日军动向后运动部队在其必经之地预设埋伏的战斗而非远距离长途奔袭战斗,所以部队由驻地出发进入阵地绝不会是一整晚的急行军(如果是精确意义上的“1939年11月2日晚”,部队集合出发时则不会有月亮)。因此,《雁宿崖战斗小景》文首的“月夜行进”所指就是1939年11月2日凌晨参战部队集合后向附近的伏击阵地行进。
四、两则日记清楚地表明雁宿崖战斗事发1939年11月2日
如果说上述据纪实散文《雁宿崖战斗小景》中文字的分析只是初步表明了此战事发1939年11月2日的话,那么下面这两则日记则明白无误地表明雁宿崖战斗就是发生在1939年11月2日。
1939年11月日军对晋察冀边区的冬季“大扫荡”是从南线开始的。9月25日至30日,八路军一二〇师和晋察冀军区四分区部队在陈庄歼灭来犯日军八百余人。时在晋察冀边区任抗日军政大学二分校校长的陈伯钧参与了此次战斗的指挥。在南线扫荡失利后,日军才将攻击方向转向北线的一分区。陈伯钧1939年11月5日日记记载:“晚与邵谈关于各大队最近之工作问题,主要是一大队及特科大队,其次则商讨并准备明日之分校党的工作与任务的报告。最痛快的是电话弄通了,初次顺畅地与军区司令部讲了话,并得到二日北线大胜利的消息。”[12](P488)魏巍《黄土岭战斗日记》“1939年11月2日”条目也记载:“夜间,将雁宿崖敌人的炮兵阵地最后占领的时候,这个将日寇第二混成旅团辻村大队完全歼灭的战斗就已经结束了。而搜索残敌的零落的枪声还在四外继续着。夜已经很深了,我们营的主力开始集结归来。……战士们经过一天的激战,显然有点疲劳”[7](P31-32)。显而易见,陈伯钧5日日记中提到的“二日北线大胜利”无疑就是魏巍1939年11月2日日记中记载的这个全歼辻村大队的雁宿崖战斗;上述两则日记的形成时间是现今各种史料中距离雁宿崖战斗日最近者,魏巍是雁宿崖、黄土岭战斗的亲历者,陈伯钧的消息则是源自晋察冀军区司令部。因此,关于雁宿崖战斗日期的认定,无疑应以陈伯钧与魏巍日记中的记载为确。
综上所述,本文认为,雁宿崖战斗事发1939年11月2日;相应地,日军由涞源出动南犯是在11月1日午后而非2日午后。脱离上下文语意、仅从字面意思去理解魏巍《雁宿崖战斗小景》文首的“1939年11月2日晚”这句话或许就是雁宿崖战斗甫一结束众多文献误记战斗日期的原因,且长期以来谬误流传、未得澄清。
注释:
①参见《杨成武回忆录》,第377—382页;陈正湘:《击毙阿部规秀——我对雁宿崖、黄土岭战斗的回忆》,《军事历史》2005年第7期。杨成武还回忆说:雁宿崖战斗结束后我军曾将战死日军掩埋,阿部规秀援军抵达雁宿崖当晚又将日军尸体掘出点火焚化,“几里之外都可望见熊熊烈火,可以听见战马惊惧的嘶鸣”。陈正湘也回忆说:11月4日,涞源日军1500余人分三个梯队沿辻村大队的老路开来。下午,第一梯队400余人进占雁宿崖一带,搜寻被我掩埋的日军尸体和兵器,并把搜寻到的尸体抬到山沟焚烧。这表明,阿部规秀援军抵达雁宿崖不是在战斗日当晚,否则八路军方面来不及掩埋战死日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