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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博士论文》中“自我意识”概念的德国古典哲学基础及其超越

2019-02-16朱春艳赖诗奇

关键词:博士论文知性黑格尔

朱春艳,赖诗奇

(东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辽宁 沈阳 110169)

马克思的博士论文《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以下简称《博士论文》)发表于1841年,是他较早的哲学著作,也是不少高校“马克思主义哲学原著选读”课程的开篇。近年来,国内外对马克思《博士论文》中“自我意识”概念的研究取得了一定成果,如英国学者詹姆斯·马丁·麦卡沃(James Martin Mclvor)指出,传统学界过多强调了鲍威尔的自我意识哲学对马克思早期哲学思想的影响,而弱化了在“自我意识”概念上康德、黑格尔等人远大于鲍威尔的贡献这一实际状况,但他并未详细展开论述[1];我国学者吴猛从《博士论文》中的“自我意识”切入,以马克思早期哲学具有德国哲学传统风格的思辨性为基础,分析了青年马克思在意义论上的独特视野[2];美国学者诺曼·莱文(Norman Levine)认为,《博士论文》表明这一时期的马克思是一个追随鲍威尔的前苏格拉底主义者[3]。可以说,已有研究基本上是在马克思哲学发展史和18-19世纪德国哲学发展史的范式下展开的,但对于马克思的“自我意识”概念与德国古典哲学中这一概念的区别及前者对后者的超越仍有待深化。因此,通过总结“自我意识”概念的德国古典哲学基础,从文本考察《博士论文》中“自我意识”概念的内涵,发现马克思在撰写《博士论文》时期已初步显露对现实的自主关切,探寻马克思哲学思想发生唯物主义转向的理论前夜,就成为本文研究的目的所在。

一、《博士论文》中“自我意识”概念的德国古典哲学基础

在西方哲学史上,自我意识哲学由笛卡尔建立,之后康德用“我思”对“自我意识”概念进行了阐发,构建他的以知识论为背景的主体性哲学,后来费希特和黑格尔也对“自我意识”进行了深入探究。德国古典哲学对“自我意识”概念的持续关注为马克思早期哲学思想的形成打下了坚实的理论基础。

(一)“自我意识”概念的发端——康德的“我思”

笛卡尔在《第一哲学沉思录》中提出“只有怀疑本身是无需质疑”的论断,以“我思故我在”的命题对一切权威提出怀疑,开启了一种彻底的以自我为主体的哲学[4]。康德深受笛卡尔的主体性哲学影响,将知识论的发端建立在“我思”(Ich denke)的基础上[5]。

首先,“自我意识”(Selbstbewusstsein)属于知性范畴。在康德看来,知性是分析经验、联结想象的认识能力,理性是统摄知性规律的一种能力[6](P92)。“自我意识”在康德哲学中往往和“自我同一性”同时出场,因为康德是从知性的构造中引出了知性的“宿主”——“自我意识”。知性的构造依赖三个环节:直观的显现、想象力的综合和自我的同一性所引出的意向化对象的出现。通过这三个环节的作用,当知性运用规定范畴建立起规定和概念时,也就建立起了关于客观世界的知识。

其次,“自我意识”体现、确认着认识的能动性,是获得认识与知识的客观条件。在知性的运用逻辑中,康德寻找一切概念之统一性的根据,于是提出了“自我意识”概念。“自我意识”是先验的,这一规定来自于康德对于“我思”的论述。“我思必然伴随着我的一切表象”[6](P89),即在我的一切表象里,有先于一切经验的直观表象以及纯粹统觉,“我思”就从“自我意识”在纯粹统觉作用下产生。在康德的认识论中,“我思”既代表了认识的能动性,也展示了认识的客观性——这也是康德确立先验知识的逻辑起点。因为先验知识没有明确的具体对象,先验知识是关于认识对象所具有的先天认识条件的知识。不同于经验认识,这一知识具有先验要素,只有不掺杂经验的知识,才是纯粹的知识。于是在经验之外,康德提出“物自体”作为经验之后,具有超验属性的“物自体”就是要提醒人们:认识没有界限,也不可能有界限。所以“自我意识”与“物自体”组成了沟通知识的条件与依据:“物自体”为认识提供经验到的质料,“自我意识”为知识提供知识的普遍必然性,这就是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里持续所做的工作。

最后,在认识论的领域,“自我意识”成为认识的能动性和自我的同一性二者相结合的重要表达。康德的“自我意识”是在先验逻辑论的知性范畴内的,“自我同一性”统摄了“自我意识”,在“自我同一性”中的“自我意识”的作用,就是在知性范围里以同一性把握世界。例如,装修一个新家,在新家的厨房里安装冰箱,选定灶台的位置,抹布放在洗碗池旁边……一切都具有合乎规定的秩序,或者说符合家居潮流。但是,抹布不会放在冰箱里,煮好的饭菜也不会被盛进洗碗池,这就是人运用知性对日常生活综合把握的运转秩序,也是知性的构成性的显现。可见,在康德的规定里,“自我意识”或“自我”就是以自我的同一性把握世界。

(二)费希特“自我”概念——知识学的基础

费希特在继承康德的“自我意识”内容基础上运用笛卡尔几何学方法的数理逻辑,为全部知识学设定了三条基本原理,这也是他为“自我”设定的三个原则,并在此基础上区分了理论自我与实践自我,指出二者既对立又统一的“自我”状态。完成这些工作后,他认为自己“以最普遍的最令人满意的方式”[7]答复了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里最著名的“先天综合判断何以可能”的问题。

第一条,正题:自我设定自我。“自我”是最纯粹的存在,它确立自己并认同自己。费希特认为,“自我”具有能通过行动设定自身的能动性,所以“自我”设定的自身,即我自身、我是。知识学第一原理的“绝对自我”并不是具体某物,“自我”是作为一种没有宾词的绝对最高实在,即命题“A=A”。费希特把“自我”确定、设立为正题,肯定“自我”是最高的实在,是“自我”创造“自我”。第二条,反题:自我设定非我。“非我”是“自我”进行对象性活动的产物,非我限制了自我。反题肯定了认识对象由主体建构。第三条,合题:自我设定自我与非我相互规定。“自我”无条件地设定自己,它的活动是可返回于自身的,黑格尔的“自我意识”就具有与之相同的可回到自身的特点。费希特以这种向心力的“自我”活动,设定了“自我”除了有一个生命和意识的原则,还具有了在自身中反思自己的能力,“自我”与“非我”就成为了具有对立着的向心力和离心力相互反思和作用的活动。

在《全部知识学的基础》中,费希特还指出“自我”的实在性具有两种不同的状态,即“实践自我”与“理论自我”。以现实性与实现形式区别二者,实践自我是行动、努力和期望,理论自我表现的是表象和想象。但二者能对立吗?费希特陷入难题:一方面,实践自我和理论自我被依据不同的实在形式而区别;另一方面,在关于“自我”的三条原则里,费希特设定的是纯粹的绝对自我。所以,关于二者的区分其实比较困难,实践自我与理论自我具有不可分离的同一性,“自我”设定唯一的“自我”。对于费希特留下的关于“自我”的难题,黑格尔用现象学的方法进行了补充。

(三)黑格尔“自我意识”概念——“自我”与“他物”

黑格尔对于“自我意识”的理解不同于笛卡尔的自我怀疑、休谟通过经验形式引起的温和怀疑、康德的知性思辨和费希特以笛卡尔的几何学方式来解释“自我”等方式。在他看来,如果对象是一个真理范围内的“他物”,那么逻辑就不能确定它所划定的观念的范围是纯粹主观的。他在《精神现象学》里将科学与自我意识连接起来,在“自我意识”部分论证了欲望、物性和劳动等更多关于人性的内容,揭示了“自我意识”经过现实和情感活动之后返回于自身的特点,论证了自我意识因为与世界发生关系而具有的二重性。

黑格尔注意到了“欲望的满足”,这一主观动机是“自我意识”的概念产生的第二个环节。“自我意识”的产生需要三个环节:首先,它最初接触到的一定会是一个纯粹无差别的自我;其次,无差别的直接性就是绝对的间接性,它扬弃了自身,通过欲望的满足使得“自我意识”返回了自身,确信自己产生了一种实在的客观;最后,“自我意识”与它产生的自身确认了的客观性构成了“自我意识”的二重性。黑格尔认为这就是生命体的活动内容,展示了他是何以将“自我意识”看作是能运动的。在《精神现象学》中,黑格尔将“他物”(也译“他者”)引入”自我意识”的概念中,“他物”是自在的东西,“自我是自我本身与一个对方相对立,并且统摄着对方,这对方在自我看来同样只是它自身。”[8](P131)这个“对方”就是后来黑格尔提出的“他物”,因为“自我意识只有在一个别的自我意识里才获得它的满足”[8](P121)。

黑格尔把绝对精神发展的阶段主要分为意识、自我意识、理性、精神(即客观精神) 四大阶段。①对于“自我意识”的独立与从属性质,黑格尔提出了主奴比喻:首先,有一个自在自为的“自我意识”,它是一个以自己为依据存在着的“自我意识”;其次,为了凸显这个自在的意识的独立本性,它一定会与另一个意识相关联,通过欲望和物性两个环节来实现第二个“自我意识”对他的从属和行动。奴隶就是一个相对于主人的概念,主人的意识对于奴隶的意识来说就是最高的纲领,奴隶的行动就代表着主人的行动。黑格尔在这里就认为奴隶的意识一旦建立起来,就扬弃了奴隶原本“自我意识”的纯粹存在。在这个过程里,黑格尔确认了劳动和劳动者发挥的功能,劳动使奴隶头脑中的自我意识发生了变化,使奴隶原本的自我意识摆脱了纯粹存在形式,使奴隶获得了作为劳动者的自我意识。质言之,劳动消除了人对于自然存在的依赖性。

从康德到费希特经谢林再到黑格尔,德国古典哲学赋予“自我意识”概念以知性内容,成为人的认识能力的体现,凸显了人的自由意志。同时可以看到,德国古典哲学的发展史凸显出时代人物出场的顺序感,有密切交往的哲学家之间的理论比起缺乏语境的古今对话总是更有连续性,如康德从休谟的不可知论中走出了独断论的迷梦,费希特选择了从年代相隔不远的康德的未竟事业中延续批判,黑格尔与同龄的荷尔德林在美学与神学上曾保持了短暂的亲密情谊。正是这种现象揭示出德国哲学发展的理性风格:越是时代相近、兴趣相近,往往更易引发批判或共鸣、摒弃或学习。对于在撰写《博士论文》时与青年黑格尔派交往密切的马克思来说,向诸位德国古典哲学家学习的过程,也正是19世纪初黑格尔哲学势头最盛的时期,这对马克思早期的哲学研究产生了最具建设性的影响。从马克思“自我意识”概念的德国古典哲学基础来看,黑格尔所做的工作为“自我意识”概念在认识论之外增添了更加丰富的人性讨论,这是马克思《博士论文》中“自我意识”与现实世界相关观点的重要理论来源。但不同于德国古典哲学对“自我意识”概念的建设道路,马克思并没有在黑格尔等人规定的“自我意识”概念里继续研究,而是在《博士论文》中建立起更为立体、更具现实感的“自我意识”概念,在层层论证中完成了对德国古典哲学“自我意识”概念的超越。

二、《博士论文》中“自我意识”概念的显现

“自我意识”是马克思《博士论文》中不显眼的“野心”,通过比较研究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马克思批判了德谟克利特的“一成不变”的原子论外壳下实则“宿命论”的本质。马克思提倡自由的意志,提出人要有反抗命运的能力,因此“自我意识”概念就在马克思对古希腊自然哲学家们的比较研究和批判中引申出来。

在《博士论文》第二部分的第一章“原子脱离直线而偏斜”的论述中,马克思对“自我意识”的实践特点进行探讨,提出“要使作为人的人成为他自己的唯一现实的客体,他就必须在他自身中打破他的相对的定在,即欲望的力量和纯粹自然的力量。排斥是自我意识的最初形式;因此,它是同那种把自己看作是直接存在的东西、抽象个别的东西的自我意识相适应的”[9](P37)。人作为现实的人,就是在不断地产生、实现自己的欲望的过程中确立起来。在确立的过程中,欲望的作用就是作为一种力量让人不停地被牵引去行动并达到和“自我意识”相适应的情况。在实现“自我意识”的过程中,排斥来自于不满足和不适应,排斥的功能就是打破“自身中相对的定在”。

在第二部分的第四章“时间”的结尾,马克思在探讨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哲学中感性与时间的内在联系时再次抛出“自我意识”:“正如原子不外是抽象的、个别的自我意识的自然形式一样,感性的自然也只是对象化了的、经验的、个别的自我意识,而这就是感性的自我意识。”[9](P54)马克思认为区分感官的自然和原子世界的自然是有必要的,二者都包含在“自我意识”形式的外壳下。随后,他就揭露了“自我意识”的主观性特点,“只要作为原子和现象的自然表示的是个别的自我意识和它的矛盾,自我意识的主观性就只能以物质自身的形式出现;相反,当主观性成为独立的东西时,自我意识就在自身中反映自身,以它特有的形态作为独立的形式同物质相对立。”[9](P62)在这里,马克思确认了“自我意识”的实践本质:当主观性被主体确认成为独立东西之后,“自我意识”——这一主观性的产物,就具有了能独立反映自身的自由,这种自由是“自我意识”实现与现实连接的必要前提。接着,马克思进一步确认了“自我意识”的二重性,“在哲学的实现中有一种关系同世界相对立,从这种关系中可以得出一个结论:这些个别的自我意识始终具有一个双刃的要求:其中一面针对着世界,另一面针对着哲学本身……这些自我意识把世界从非哲学中解放出来,同时也就是把它们自己从作为一定的体系束缚它们的哲学中解放出来。”[9](P76)于是,“自我意识”能“把世界从非哲学中解放出来”。至此,“自我意识”本身的现实性、时代性和实践可能性就显现出来了。

古希腊自然哲学是自上而下的西方哲学第一条路径——从具体到抽象,从存在论(ontology)开始。从发源端开始追问本原的发生,寻求本原的确定性,古希腊哲学家们理想化地在抽象直观里寻找本原。伊壁鸠鲁高扬自我,强调个体自由,忽略实证;德谟克利特是朴素唯物主义者,认为原子和虚空为具体事物的原初基础物质微粒。马克思在《博士论文》第一部分多次分析和批判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德谟克利特无论在哪里都没有从原子本身来考察特性,也没有把包含在这些特性中的概念和存在之间的矛盾客观化。”[9](P40)马克思认为德谟克利特对不同概念的理解,都是机械地、直观地从客体角度出发,他没有发挥人的主体性作用,把人的主观性和人的感性实践能力从认识能力中剔除了。直到16世纪,近代西方哲学才从笛卡尔开始开辟了西方哲学的第二条路——从认识论(epistemology)进行,从抽象到具体,开始考察认识主体与认识能力。毕竟,近代西方哲学的启蒙和理性、德国古典哲学在知识论上的哲学转向和对社会历史规律的思考,才让马克思在青年时期的理论视野里就具有对“自我意识”发掘实践本质的理论自觉。

三、《博士论文》中“自我意识”概念对德国古典哲学的超越

马克思在《博士论文》里提出“世界的哲学化同时也就是哲学的世界化”这一具有辩证思维的命题,丰富了“自我意识”概念的现实性特征,体现了马克思的哲学对时代和现实的关注。时代性和实践性正是马克思在“自我意识”概念上与德国古典哲学的区别,也是对德国古典哲学的“自我意识”概念的超越。通过讨论哲学与世界的关系,显示出他的哲学研究对于现实的关照。

(一)《博士论文》中“自我意识”概念的现实性特征

马克思在《博士论文》中让关于“自我意识”的讨论回归现实世界。他在《博士论文》第二部分的第五章“天象”中提出,人和人的“自我意识”高于宗教留下来的那些陈腐的教规和经营命运的论调,群众不应被宗教束缚,宗教对群众的控制也都仅仅是为了法律和生活更顺利的推进。“把众神看作是天体,而神性的东西包围着整个自然界的看法,是从祖先和古代人那里流传下来并以神话的形式在后人中间保存下来的。其余的东西则是为了引起群众的信仰,当作有利于法律和生活的东西而被披上神话的外衣添加进去的。”[9](P56)在马克思看来,人的主体性应该体现在具有自由并获得内心安定,而“哲学并不隐瞒这一点。普罗米修斯的自白‘总而言之,我痛恨所有的神’就是哲学自己的自白……不应该有任何神同人的自我意识相并列”[9](P12)。马克思的“自我意识”哲学的基本问题是主体与客体、人与自然的关系,这是马克思在《博士论文》序言里就已表达的呼喊,通过探讨古希腊神话传说里关于人与自然的宿命关系,以及基督教对人类灌输的“原罪”论,这些对人在观念中的“自我意识”的操控是如何对人的心灵造成扰乱和引起社会生活秩序的混乱。因此,在《博士论文》中“自我意识”被赋予更加接近时代和社会的意义,它不再是抽象的形而上学概念,而开始与实践相联并反映现实。

成长于威廉三世晚期的高压统治时期,23岁的马克思痛恨宗教虔诚主义对人的毒害,积极学习美术和艺术史,热衷于诗歌创作表达对封建专制和反动势力的憎恨。此时的他不仅是一个青年黑格尔派分子,也是一个热爱艺术并具有浪漫色彩的现实主义者。他看到了人能拥有自由意志的可贵,这里的自由意志并不是法国启蒙者伏尔泰热烈推崇的行为中的自由意志,而是主动掌握命运的同时不妥协于宗教,且把人从宗教灌输的精神原罪论和宿命论中解放出来的自由意志。1840年,更加保守的威廉四世继位,他更加顽固地反对自由派和法国大革命的政治遗产。于是在多重现实因素的作用下,马克思在《博士论文》提交两年后就来到了欧洲革命运动中心——巴黎,热情地投入到了对人类解放这一伟大事业的考察与设计。

(二)提出“哲学的世界化就是世界的哲学化”命题

在《博士论文》的“附注四”部分,马克思提出了“哲学的世界化就是世界的哲学化”命题。“当哲学作为意志面向现象世界的时候,体系便被降低为一个抽象的总体,就是说,它成为世界的一个方面,世界的另一个方面与它相对立。体系同世界的关系是一种反思的关系……于是得出这样的结论:世界的哲学化同时也就是哲学的世界化,哲学的实现同时也就是它的丧失,哲学在外部所反对的东西就是它自己内在的缺点……只有当它陷入这些缺陷之中时,它才能消除这些缺陷。”[9](P75-76)马克思没有止步于提出“哲学的世界化就是世界的哲学化”命题,还指出:为什么哲学上会有两个极端的派别对立?他将哲学上两个极端派别对立的出现,归结于作为哲学本身的“自我意识”自身与世界的二重性分离。在他看来,“那个起初表现为哲学同世界的一种颠倒关系和敌对的分裂的东西,后来就成为个别的哲学的自我意识本身中的一种分裂,而最后便表现为哲学的一种外部分裂和二重化,表现为两个对立的哲学派别。”[9](P77)

“世界的哲学化同时也就是哲学的世界化”命题的主要内容为:首先,世界需要哲学化。在认识世界的多样性时,要“冲破体系的迷宫”,上升到哲学高度来审视和把握世界,走向现实的政治和斗争。在这里,“体系的迷宫”是哲学的现实政治斗争功用的反面,它让哲学表现出非现实的和非政治的形而上学功能[10]。其次,哲学需要世界化。哲学不是独立于世界之外的,哲学反映的是现实世界的内容,世界需要能把握它的本质的哲学,需要弘扬人的“自我意识”的主体性哲学。最后,世界的哲学化与作为反面的哲学的世界化具有内在联系,二者相互作用,相互依赖。“世界的哲学化”与“哲学的世界化”这两个过程同时发生在哲学与世界的相互沟通和作用中,体现了哲学研究要与实践相结合。实践在时间上正表现为人的积极的存在,只有在时间维度上实践才能冲破自然必然性,在时间里实现自我超越的生存和发展[11],在实践过程发扬人的主体性,进一步丰富了“自我意识”概念的现实性内涵。

马克思的哲学思想形成与他对德国古典哲学的持续探索密不可分。虽然麦克莱伦对学术界把马克思后来学说中的某些内容追溯到《博士论文》的做法不以为然,认为尽管“论文的一些段落很生动,很打动人,但是《博士论文》那里并没有任何是马克思特有的想法和思想”[12],但通过对马克思个人经历的考察和《博士论文》展现的先进理想进行比对,就能发现事实并非如麦克莱伦所言。马克思对“自我意识”概念赋予了实践特点和时代内涵,是他后来发生哲学信仰和政治信仰转变的前兆。在《博士论文》的写作过程中,马克思受到鲍威尔等青年黑格尔派分子对他的关照,从黑格尔哲学与黑格尔方法论的学习中获益良多[13],但他并没有在《博士论文》的概念创造等环节上虔诚地向青年黑格尔派顺从。在《博士论文》里,他对于“自我意识”概念的看法,不同于鲍威尔将“自我意识”绝对化、与现实割裂的特征,这显然已经不是一个盲目的鲍威尔追随者、青年黑格尔派分子所能发现的了。鲍威尔将“自我意识”的出路诉诸宗教的自由解放,而这种解放寄希望于信徒的自我觉醒与自我革命,是理想的,与马克思对“自我意识”所寄托的现实出路是完全不同的[14]。青年黑格尔派从唯心主义出发,认为“自我意识”是人类社会和自然界的建立基础和本原,割裂了与现实的联系。从公开发表文章的时间线索可以看出,马克思对于鲍威尔和青年黑格尔派的意见,并不是从反驳鲍威尔的《犹太人问题》而写作的《论犹太人问题》和批判青年黑格尔派的《神圣家族》才开始的,他对鲍威尔和青年黑格尔派的“小声嘀咕”早在《博士论文》里阐释“自我意识”概念的段落中就已出现。此后,在哲学信仰上,马克思从一个黑格尔主义者转变到辩证唯物主义者;在政治信仰上,马克思从反对宗教与封建制度的革命民族主义者转变到一位为人类解放事业奋斗的共产主义者。从在《博士论文》里追寻哲学与世界的关系转变到从《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里探讨哲学与无产阶级的关系,马克思在《博士论文》中对于“自我意识”概念作出了的实践性和时代性规定,也许可以看作是他后来发生思想转向的必然性的显现。

不仅如此,《博士论文》中的“自我意识”概念高扬了哲学与现实世界、哲学与社会生活的关联,这不仅表现了马克思哲学思想上将要发生的唯物主义转向的征兆,还导引了近代西方哲学体系在20世纪之后的多元化发展。伴随着资本主义世界在19世纪后期逐渐强大和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西方知识分子开始意识到,随着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人类文明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灾难,战争和混乱成为了投机者向权力攀爬的阶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社会现实生活中人的主体地位再次得以凸显。马克思将人类主体作为解放主体的思想贯穿在他的哲学思想的发展之中,在他的哲学思想的不同阶段,他始终关心的是人的活动和人的问题,从自我意识的活动到市民社会的活动,从被奴役的劳动者到解放社会的无产者,他的理论视野随着他的社会经历与斗争经验在发生转变,但他对人在社会活动中的主体性地位这一核心思想始终没有动摇[15]。因此,自从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现代哲学与政治学、社会学紧密交织,而不再是从前那样与宗教问题反复纠缠。哲学从宗教走出来,从神秘的思辨中走出来,回到现实生活和人类自身的问题,马克思成为这一导向的先驱,而这一变化的发生,正是从马克思在《博士论文》中对既有的“自我意识”概念的扬弃开始的。

[注释]

① 这是由《精神现象学》一书结构所归纳出来的,《精神现象学》的目录包含:甲、意识;乙、自我意识;丙(甲)、理性等。黑格尔在该书的序言中写道:“这部《精神现象学》所描述的,就是一般的科学或知识的这个形成过程。最初的知识或直接的精神,是没有精神的东西,是感性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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