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从肝论治”角度论补中益气汤*
2019-02-13宁博彪李宝花王晓玲王晞星
宁博彪,李宝花,王晓玲,王晞星△
1.山西省中医药研究院 (太原 030012);2.山西省中医药大学研究生学院(太原 030001)
补中益气汤出自李东垣的《内外伤辨惑论》一书,具有补益中气、升阳举陷的作用,受到历代医家的青睐,广泛地应用于临床各种系统疾病的治疗当中。尤其近代以来,有关补中益气汤的研究更是种类繁多,但纵观诸多研究,多是以脾胃为立足点,重视其补益脾胃的功效,而立足于肝的研究及论著却是寥寥,岂知补中益气汤有补肝气血而益肝之体、促肝疏泄而助肝之用的功效,即补中益气汤可以通过补肝气以健脾气,通过疏解肝郁以升脾阳。
从《内外伤辨惑论》的成书背景来看,当时由于中原连年战争,加之瘟疫盛行,导致百姓民不聊生,可以推断出李东垣所诊治患者大多有脾胃亏虚、情志郁结的基本病机[1],故其著书立方时刻重视肝脾之气的调达和升发,有着鲜明的时代特征。
1 补中益气汤补肝气以健脾气
肝的重要生理功能是主疏泄,但是多数医生只重视肝之疏泄太过,忽视因肝虚而导致的疏泄不及,并且在治疗上重视补益肝血而忽略补益肝气。近代著名医家秦伯未[2]就指出:“在肝虚证上,只重视血虚而忽略气虚,显然是不全面的。”
肝气虚一证,在《黄帝内经》中就有所记载,如《灵枢·本神》云:“肝虚则……腹满不欲食,悒悒情不乐……视物不明,眼生黑花,口苦,头痛……爪甲干枯……是肝气虚之候也。”巢元方在《诸病源候论》则对肝气虚亦有记载:“肝气不足,则病目不明……面青,善悲怒,如人将捕之,是肝气之虚也,则宜补之。”张锡纯对于肝气虚症的治疗在《医学衷中参西录》中这样认为:“愚自临证以来,凡遇肝气虚弱不能调达,用一切补肝之法皆不效,重用黄芪为主,”并列举案例佐证。王旭高在其所论述治肝之法中,亦注重肝虚证治,将肝虚分阴、阳、血、气四个层面分而补之,提出若是因肝虚导致的脾胃运化无力,病症虽在脾胃,但其治却在肝,且培土先需疏肝,疏肝亦需培土,二者是密不可分的[3],并提出了补肝需采取柔肝、敛肝以及补母之法,认为补肝法在使用时须加以疏肝解郁之品,防止其滋腻而阻碍脾胃运化。其他如近代刘渡舟等医家在其著作当中均有关于肝气虚的证治论述,在此不再赘述。综上所述,肝气虚一证虽然自《黄帝内经》就有所论述,但受“肝无虚症”理论的影响,肝气虚证并未被广大医家所重视。
既然肝气虚的临床以神疲乏力、悒悒不乐、胸胁隐痛或胀闷、视物不清、爪甲不荣、肢冷或麻、舌淡、脉弱等症状[4]为主,与脾气虚证的临床表现当中有许多相似之处,那么究竟如何区别二者就显得格外重要,所以进一步地探究肝气虚与脾气虚的关系及区别是十分有必要的。
唐荣川在《血证论》中所述:“木之性主于疏泄;食气入胃全赖肝木之气以疏泄之, 而水谷乃化;设肝之清阳不升,则不能疏泄水谷,渗泄中满之症,在所不免。”由此可见,肝、脾二脏之气虚是相互影响、互为因果的关系。一方面由于情志不畅、饮食不节、劳倦日久、起居失宜等原因会伤肝耗气而致肝气虚弱,肝气虚则疏泄不及,脾之运化功能受其所累,精微不能输布而见精神萎靡、食少体倦、舌淡、脉弱等症;另一方面,脾属土而化生万物[5],肝木亦有赖于脾土精微之气、肾水滋润之精以生长,脾气亏虚则土壤贫瘠,肝木亦无所长,故见悒悒不乐、胸胁隐痛或胀闷、视物不清、爪甲不荣、肢冷或麻等症。二者临床见症如此相似,如何区别?陈家旭[6]认为对于肝气虚证的诊断,除了具有气虚、肝虚外,还需要有肝脏定位的特有症状以及情绪异常的表现,如胸胁隐痛或胀闷,双目干涩,善太息,情志抑郁或烦躁等。曾白玉[7]从《伤寒论》中太阴及厥阴的提纲加以区别:“太阴之为病,腹满而吐,食不下,自利益甚,时腹自痛,若下之,必胸下结硬”、“厥阴之为病,消渴,气上撞心,心中疼热,饥而不欲食,食则吐蛔,下之利不止”,认为若脾气亏虚、运化无力,则有腹部胀满而吃不下饭,但食欲尚可;而肝气亏虚、疏泄失度,患者腹部并无胀满的感觉,但食欲不佳。这提示我们可以以腹胀与否、食欲若何等为依据来区别气虚究竟是在肝还是在脾。
对于肝气虚的治疗,则“当以重用黄芪而补肝,少佐理气或温通之品”。王晓燕教授[8]在慢性疲劳综合征的治疗当中十分重视对于肝气虚的治疗,认为肝为罢极之本,肝气亏虚[9]、升发无力,则不耐疲劳,周身倦怠、精神萎靡;肝气虚弱则无力通调血液,血行不畅,筋脉无力充养,则会疲乏无力,对此多用升陷汤以治之,与补中益气汤有异曲同工之妙。观补中益气汤,恰是重用黄芪为君,并佐以升麻、柴胡、陈皮等理气、温通之品来补益肝气,故补中益气汤不仅仅补益脾胃,在另一层面也起到了补肝以实脾的作用[10]。所以,补中益气汤亦是肝与脾胃同补的代表方剂,通过补益肝气而达到健脾的作用。
2 补中益气汤疏肝郁以升脾阳
肝脾二脏的关系最为密切[11],王师在临床中多以调和肝脾为立足点加以施治而屡获良效。补中益气汤不但具有健脾升阳的作用,还有着调理肝气的作用。据《时方歌括》所载,柯韵伯对补中益气汤有这样的理解:“是方也,用于补脾,使地道卑而上行……亦可以补肝,木郁则达之也。”可见补中益气汤不仅可以补脾升阳,还可以补肝、疏肝。《黄帝内经》云:“土得木而达”、“食气入胃,散精于肝”,说明了脾的运化有赖于肝气条畅、疏泄得度,而脾气的健旺有益于肝气的条达。不仅如此,周学海在《读医随笔》中云:“脾主中央湿土……其性镇静,静则易郁,必借木气以疏之……故脾之用主于动,是木气也。”指出脾属阴,性静而易郁滞,若出现脾郁而阳气不升的情况,就需要借助肝木之气以升清阳;反之,肝病最常见气机的郁滞,也需要借助清阳以散郁滞,而脾气健旺是清阳得升的根本保障[12]。所以,脾阳的升发与肝气的调达二者亦是互为因果、密不可分的关系,临床中,健脾升阳与疏肝解郁亦多相互兼顾而用。
为何补中益气汤有疏肝解郁的功效,李东垣在《脾胃论》中云:“以诸风药升发阳气,以滋肝、胆之用,是令阳气生”,明确指出了风药有着升发脾之阳气的作用;又因风药与肝在五行同属木,木性升发而喜调达,故风药不仅有着升发脾阳的作用,还有着调达肝气的作用[13],如补中益气汤方中的柴胡、升麻,既同时有着升阳健脾与疏肝解郁、条畅肝气的双重作用[14]。此外,张锡纯在《医学衷中参西录》中曰:“肝属木而应春令,其气温而性喜条达,黄芪之性温而上升,以补肝原有同气相求之妙用。”进一步说明了黄芪不但可以补肝气,还可以疏肝郁[15]。所以,在补中益气汤中,黄芪、柴胡、升麻等升发之品均有条畅肝气的作用,进而促进了脾阳的健旺,起到了疏肝以升脾阳的作用。
3 从肝论治解读补中益气汤组成
黄芪味甘,一方面不但补益肺脾之气,更是补肝气之要药,并能促进肝脾二脏之气相互化生;另一方面,黄芪性温,升发阳气而疏肝郁,一药二用,故重用为君。当归补血养肝以助肝气,有阴中求阳之意,人参补肝脾元气、甘草补气以助生血,三药相合同补肝脾之气血。佐以温燥之白术,使湿土得以健运。又佐柴胡、升麻,升发“肝胆春生之气”而升阳健脾、疏肝解郁,正如《四圣心源》所述,有“土气不升,赖木气以升之;而木气不达,实赖土气以达焉”之意。肝脾气虚,推动无力,则气机易滞,故佐陈皮以行气散滞,又能助君药升散阳气。
需要特殊注意的有三点:第一,重用黄芪为君,王师在临床中多以30 g起步,针对不同程度的肝、脾气虚,逐步加量至90 g,甚至更大量,但因黄芪性温[16],当逐步加量,不可贸然大量投之;第二,当归性味辛温偏燥,李东垣在大队的补气、调气之品里为何加以少量当归,盖其作用有三,首先因为补血之品大多滋腻,阻碍脾胃运化,当归辛温而无此弊端,且既补又行,无瘀滞之弊,其次方中配以少量当归补肝血,达到气血同补、阴中求阳的目的,最后因当归“主治咳逆上气”,药性趋下,对于方中诸多升发之品加以佐制,使气机升降得所,防止升散太过,故一药三用;第三,升麻味辛而主散,具有升阳发表,透疹解毒的功效而无直接疏肝解郁的作用,方中以其与柴胡相配伍,旨在加强全方升散脾阳、并促进柴胡疏肝解郁的作用,起到的是间接的疏理肝气的作用;其次以升麻升散之性,佐黄芪以补益肝气。此三点容易被忽视,故在此重点提出。
4 典型病例
闫某,女,78岁。以直肠癌术后2月余,淋巴结转移为主诉就诊。患者行直肠癌手术切除术,术后病理:直肠低分化腺癌,未累及齿状线,浸达肠壁周围脂肪组织,淋巴结可见转移癌(5/16)。免疫组化结果:MH1(+),MSH2(+),PMs2(+),MSH6(+),免疫组化为pMMR,提示MSS/MSI-L。暂未行放、化疗及其他特殊治疗。现:精神萎靡,情绪低落,身软乏力,头晕眼花,口干欲饮,腹部不适,饥不欲食,入睡困难,小便频,大便质偏稀,日2行。舌淡苔薄,左脉沉细。中医诊断:直肠癌,气虚不运证。治疗原则:补气运脾,疏肝养血。处方:黄芪、浙贝母、炒枣仁各30 g,党参、柴胡、当归、陈皮、半夏、砂仁(后下)、五味子各10 g,炒白术、麦冬、焦三仙各15 g,远志20 g,升麻、炙甘草各6 g。14剂,水煎服,1d1剂,早晚分服。 二诊时,精神状况较前明显好转,自觉情绪好转,身软乏力、头晕较前缓解,睡眠亦见改善,现:偶见口干、口苦,呕恶,纳可,入睡困难,二便调。舌淡红,苔薄白,脉沉。辨证同上,处方:黄芪45 g,党参、炒白术、茯苓、菖蒲、麦冬各15 g,升麻6 g,柴胡、当归、陈皮、半夏、黄芩、枳实、砂仁(后下)、五味子各10 g,竹茹18 g,远志20 g,夜交藤30 g,升麻、甘草各6g。30剂,服法同上。 三诊:上方后精神及情绪继续转佳,身软乏力、头晕较前进一步缓解,口干、口苦、呕恶消失。现:自觉食后饮食难消,入睡稍有困难,二便调。舌红,苔薄白,脉沉弦。辨证同上,处方:黄芪45 g,党参、炒白术、麦冬、焦三仙、菖蒲各15 g,柴胡、当归、陈皮、半夏、五味子、砂仁各10 g(后下),远志20 g,夜交藤30 g,升麻、甘草各6 g。30剂,服法同上。 四诊时,患者情绪、食纳、睡眠均佳。后患者坚持就诊,截止成稿日期随访患者,未见病灶复发及转移,体重增加4斤,已无明显不适感,生活质量明显提高。
按:恶性肿瘤患者,因为病灶本身及其相关治疗均会耗伤人体正气,导致一系列正气亏虚见证,故癌因性疲乏在癌症患者中极为多见,某些阶段或者疾病的发病率高达100%,严重影响患者的生活质量及西医治疗效果;不仅如此,当患者得知患有癌症、接受相关治疗措施并遭受化疗药物的副作用后,往往会出现或长期情绪低落、或烦躁易怒等肝气郁滞、气机不畅的表现,进一步使免疫力处于抑制状态。此时若以补中益气汤治之,不但可以通过补益肝脾之气来顾培机体正气,还可以通过疏解肝郁来改善患者精神、情志状态,一方二用,最是切合病证,所以四诊当中均以补中益气汤作为基础方加味治疗。首诊中,患者以肝脾气虚、运化无力为主,王师以补中益气汤合生脉散加健脾助运、养肝安神之品,补肝之气血同补,肝气恢复、脾运有力,故服后精神及情绪明显好转;二诊中,继续以此思路治疗,结合患者痰火内扰之证,合入温胆汤;三诊王师继续立足脾胃,加大黄芪用量而重在补肝脾之气,而终获显效,大大地提高了患者的生活治疗,有效地避免了肿瘤的复发和转移。
5 总 结
肝气虚早自《黄帝内经》就有记载,历代医家亦多对此有深入、独特的见解,但受“肝无虚证”理论的影响,肝气虚未引起医家的广泛重视。虽然肝气虚证在近年来在科研领域方面的重视程度有所增加,但在临床实践中的重视程度仍远远不够。肝、脾二脏在生理功能上相互协调、关系密切,故调和二脏的生理功能在临床治疗中多有应用。一方面,肝脾之气可以相互化生,补肝气可以健脾气,而补脾气亦可以强肝气;另一方面,脾中阳气的升发有赖于肝气的条畅,而肝气的条畅又需要脾阳的健旺加以疏达。
以“从肝论治”的角度来看,无论是从补中益气汤的成方年代以及理论基础,还是从方子的组成、功用,它都不仅仅具有补益脾胃、升阳举陷的作用,更有补益肝气、疏肝解郁的功效,两方面的作用相互协同、相互助长,共奏补益、升发体内阳气之功效。而对补中益气汤补益脾胃、升阳举陷的功效使用者多,往往忽视了其补益肝气以扶正、疏肝解郁而调节情绪的作用,这严重限制了该方的使用范围,王晞星教授立足从肝论治,对补中益气汤稍加变化、灵活运用,取得了良好疗效。这提示我们在临床中,以“从肝论治”的思想来理解补中益气汤,注重使肝脾两脏之间的生理功能相协调,不仅可以扩展我们的中医临床思路,扩大方子的主治范围,还可以进一步提高辨证的准确性,及临床疗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