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一场对峙,两样虚无
——《野草》精读之五
2019-02-13浙江彭小燕
浙江 彭小燕
回顾一下前面所谈的四篇《秋夜》《影的告别》《求乞者》《我的失恋》,其中话语主体“我”的独孤意志一直存在,并大抵渐趋显然,到《复仇》一篇,仅看题目就能感知,源自话语主体(在《复仇》中呈现为在旷野中对立而站的“他们俩”)的独孤意志更加剧烈。独孤,亦即有别,抑或对峙众数世界。《复仇》一篇对峙双方(对立而站的“他们俩”与奔来旁看的“路人们”)的精神深度被呈现得比《求乞者》更为触目。《求乞者》指向历史世界的最重的词是“灰土”,其次则是“剥落的高墙”“倒败的泥墙”“几个人,各自走路”以及“求乞”而“不见得悲戚”的孩子,等等,但《复仇》里的用词,已是这些:
路人们于是乎无聊;觉得有无聊钻进他们的毛孔,觉得有无聊从他们自己的心中由毛孔钻出,爬满旷野,又钻进别人的毛孔中。他们于是觉得喉舌干燥,脖子也乏了;终至于面面相觑,慢慢走散;甚而至于居然觉得干枯到失了生趣。
在领受过《求乞者》中直截了当的“我至少将得到虚无”的自曝之后,是时候给鲁迅逻辑内的“虚无”下一个定义了:
虚无,大抵指称一种没有意义没有价值,也没有方向的人生状态。
那么,不难感知的是,在宣示“我至少将得到虚无”的《求乞者》之后,在反复用“灰土,灰土……”暗示历史世界间的无趣、无意义之后,到《复仇》一篇,《野草》明显地用了更触目惊心的语汇来指证,独孤话语主体所置身的人间、世界的虚无:“无聊”“无聊”“无聊”“甚而至于居然觉得干枯到失了生趣”。对于由奔忙的“路人们”展示的这场虚无景观,《复仇》还有细节性的暗示:“路人们从四面奔来,密密层层地,如槐蚕爬上墙壁,如马蚁要扛鲞头。衣服都漂亮,手倒空的。”在我看来,以“槐蚕”“马蚁”这类与精神性存在无涉的物象,以“空的”这一显然别有所指的词语(读者能够相信旁观路人们的手一只只都真是空的么?显然,这是鲁迅有其深意的词汇别择)来意指旁看众人在言动间的空落无凭、虚无不义,是《复仇》一篇极为用心的一笔。
可以说,始于《复仇》,《野草》对众数世界的虚无指认也几近直截了当!与《求乞者》一篇中话语主体“我”的虚无自曝“我至少将得到虚无”庶几相近了。
同时,《复仇》里还这样写到与“路人们”明显对峙的“他们俩”:
然而他们俩对立着,在广漠的旷野之上,裸着全身,捏着利刃,然而也不拥抱,也不杀戮,而且也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
他们俩这样地至于永久,圆活的身体,已将干枯,然而毫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
对峙“路人们”的“他们俩”也一样“干枯”,继而还有着“死人似的眼光”。如果说,“奔忙”、空手,而又至于无所可看的“无聊”“路人们”是持续活动在虚无中了,那么,“干枯”而“死人似的”“他们俩”不也一样处乎虚无之中么?
这真是:一场对峙,两样虚无啊!
精细地看,“在广漠的旷野之上,裸着全身,捏着利刃,然而也不拥抱,也不杀戮,而且也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的“他们俩”,恍然而神似《求乞者》中“无所为”而“沉默”的“我”,而鲁迅也有言可为此佐证:
不动笔诚然最好。我在《野草》中,曾记一男一女,持刀对立旷野中,无聊人竟随而往,以为必有事件,慰其无聊,而二人从此毫无动作,以致无聊人仍然无聊,至于老死,题曰《复仇》,亦是此意。但此亦不过愤激之谈,该二人或相爱,或相杀,还是照所欲而行的为是。
1934 年的鲁迅,正是一个自觉的有为者,这封信也足为佐证之一:1924、1925 年间《野草》中的鲁迅式愤激、求索已经成为过往,1934 年的鲁迅,执着的会是“照所欲而行”、作有所为的自己,正是一个超越着自我人生之虚无不义的有为者、有信仰者。但在这里,需要强调的则是此信的另一种佐证:《复仇》一篇中,旷野上既不相拥亦不相杀的“他们俩”“毫无动作”,恰如“不动笔”的写作者,处乎无所为状态,并且要以这样的无所为、无动静而报复前来热看兴奋之事的无聊人,致他们依旧持续无聊。这法门的诡异之一在于“不惜自伤”:为延持虚无中人的虚无,倒逼其“无聊”之感,暴露其由虚无本质蒸发而出的感性异味(所谓“有无聊从他们自己的心中由毛孔钻出,爬满旷野……”),旷野中的觉悟者不惜置己身于无所作为之中:干枯到如死人!哲学地说,就是不惜置自我于虚无之中以倒逼无聊看客对其自身之虚无的异样感知:“他们于是觉得喉舌干燥,脖子也乏了;终至于面面相觑,慢慢走散;甚而至于居然觉得干枯到失了生趣。”这种“不惜置自我于虚无之中”而欲震动世人身心的“现身说法”,是不是“裸着全身”的深味所在呢?可以一思吧。
这里涌现的两种虚无:置自我于无所作为以报复看客的“他们俩”的虚无,与奔忙路人们被彰显而出、被倒逼而至的“无聊—虚无”,是绝非同一种人生情境的。
无聊路人们的虚无,是处乎虚无而并不自知其虚无的。路人们,不曾(觉)悟到,自身奔忙于旁看他者的言动,其背后不知不觉的推动力乃是“无聊—虚无”,乃是需要一看任何意义上的兴奋之事,以缓冲、遮盖时光中的空空洞洞、无所兴味;也不曾反思,因旁看之未成,因一时之并无兴奋可看,而隐隐涌上肉身感官的“无聊”“干燥”“干枯”、了无生趣,以至“面面相觑”,其深层的根本原因,并不在于这一回的未得兴奋之看,而在于其人生境况的一直、始终悬置在虚无之中。这种本在的虚无是不可能在旁看他人他事的兴奋之中真正被消泯的,它可以被潜隐、被遮盖在一场紧接着一场的“旁看兴奋→←兴奋旁看”之流中看上去似乎不见了,然而却是会始终存在的——除非,旁看中人一朝恍然震动,意识到自我灵魂的空洞,并开启一己真我的萌蘖、生生、壮硕……
而站立于旷野,无所动静的“他们俩”,依鲁迅自己的解释,则是知道自己这一回的无所作为、处乎虚无的,对其背后的言动推力也是自知的,即基于一种愤激性的报复——所谓“对于这样的群众没有法,只好使他们无戏可看倒是疗救”(《坟·娜拉走后怎样》)。这里,其实存在两个节点的意味。其一,的确的,出乎一种愤激式的报复,本可以有所作为(相爱,或是相杀)的“他们俩”处乎静默,沦于消极性的虚无境状。其二,这一消极境状,其实转念就成积极的作为了:“使他们无戏可看倒是疗救。”换言之,此时此刻的“不作为”其实还是悖论地体现着行为主体的主观意志,体现着行为主体的另类作为的。综之,旷野上的“他们俩”是在一种自觉自知的状态中的。这俩人,一则知道路人们的人生实质,知道路人们奔忙而来的精神动因,乃是“无聊—虚无”;二则知道自己可以相爱或是相杀,但怪异地抉择了静默无为——既不相爱,亦不相杀,知道如此这般是为报复在无知无觉间以本能式的“旁看兴奋→←兴奋旁看”而躲闪着、遮掩着人生之“无聊—虚无”的茫漠人群。这种澄明中的、透明的人生境状在深刻里还藏有意欲真正作为的意志,它看似有消极、颓唐(不作为)的一面,但同时呈现的却正是独立主体的自觉自为:拒绝与众数世界“共舞”,拒绝在合奏中成全众数世界借吞饮兴奋事件而无视自身灵魂空洞、精神虚寂的满足感,而是以无所可看的精神之剑,意欲刺醒“看客世界”的茫漠、蒙昧——令人不禁回望《野草》之首篇《秋夜》里的一段:
静默中的,一时无所作为的“他们俩”也正是以己身的无为(类乎“一无所有”的枣树干)而直刺“路人们”在看似兴味盎然的奔忙间(所谓圆满的月亮云)所潜隐的虚无不义,其精神启蒙的深度、意志都在,仅止于见出旷野上“他们俩”的消极性,是存在偏差的吧。这里“他们俩”的“无所为”,其实也有所类于《影的告别》里“影”的“不如彷徨于无地”;有所异者,那“影”意欲留出的,是对“影”之友的温情警示,不同于泠然而向旁观路人们的复仇。
另一面,读者们也能看到,转眼之间,作于同一天的《复仇(其二)》也出世了,《野草》的精神旋律在持续出场,《野草》主体的积极意志会更其显然吧。
简单地说说我这里未曾详尽分析的数段。首先是《复仇》的第一二段。基本上,第一段,相爱的欢悦;第二段,相杀(恨)的痛快。“生命的……大欢喜”这类的句子两段间反复了三次,似乎确证着“相爱的欢悦”与“相杀的痛快”,似乎确证着某种有所为的价值。但是“生命的……大欢喜”还有第四次的出现,即最后一段:
于是只剩下广漠的旷野,而他们俩在其间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干枯地立着;以死人似的眼光,赏鉴这路人们的干枯,无血的大戮,而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
那么,四次“生命的……大欢喜”是没有意义上的区别的么?我以为是有的。与第一段中的“大欢喜”并置的话语,可见“互相蛊惑,煽动”等。与第二段中的两处“大欢喜”并置的则有:“直接灌溉杀戮者”“给以冰冷的呼吸,示以淡白的嘴唇,使之人性茫然”等。最后一段,相应位置的话语呈现为:“以死人似的眼光,赏鉴这路人们的干枯。”前两段的“大欢喜”之旁,都出现意在某种否定的语汇,其否定的意向大抵指向某种感性层面上的迷津:或沉于蛊惑,或致人性茫然。那么,是虽则欢悦、痛快却依然存在盲区的。其盲区,依语境看,可指向的是无论欢悦,无论痛快,都流于某种感性的迷失——有解读者认为“《复仇》是感官上‘色欲’的”,这结论是有其文本基础的。不得不说,感性上的通达、顺畅,或者说沉迷,正是存在于第一段、第二段中的“大欢喜”之间的。进而,这类的感性通达、迷失不正是奔忙而来旁观的“路人们”所擅长的么?反之,感性上的强烈受阻则在,虽“裸着全身”而静默无所为,竟至乎干枯,并且出以纯粹精神上的于世审视、判断:赏鉴路人们的精神干枯,视之为“无血的大戮”。这“无血的大戮”,所意味的当是精神上的被彰显出“死亡—无聊—虚无”,而彰显的“大欢喜”,是归属于报复者“他们俩”的。这样的“大欢喜”虽然佳于第一二段的感性迷醉,却亦非生命的最佳风景——出乎报复性、刺激性意向的静默,毕竟是静默,毕竟是与自我的无所为一面相伴的,这绝非《野草》征程的最佳情境。
有心的读者,还需用心于《野草》的后续篇章,探寻《野草》主体更为积极、显在的精神足迹。
①1934 年5 月16 日致郑振铎信,《鲁迅全集》(2005年版)第13 卷,第105 页。
②参阅李天明:《难以直说的苦衷——鲁迅〈野草〉探秘》,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年版,第19 页:“‘消极的复仇’是苏雪林批评《复仇》的话,倒是言中了它的性质。”笔者并不认同李的这一判断,理由则如我此文所述。
③转引自李天明:《难以直说的苦衷——鲁迅〈野草〉探秘》,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年版,第19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