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秦汉王朝对岭南战争的影响
2019-02-11贾军仕
贾军仕
(西汉南越王博物馆,广东 广州 510040)
秦汉王朝对岭南地区越人的战争,是中国古代典型的先进地区对落后地区的战争。尽管战争给双方都带来了巨大的损伤和痛苦,迄今为止,不同的人们对其评说也很不相同,也像一切战争一样不可避免地带来种种惨祸、暴行、灾难和痛苦,但战争仍然是进步的战争,也就是说,这些战争有利于人类的发展,从客观效果来看,总体上起到了一种开路的作用。伴随着战争的影响,岭南的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也都得到了开发,大大加快了岭南地区的发展速度和进程。秦王朝对岭南地区的战争是在秦实现统一以后不久进行的,战争持续时间长,对岭南的影响最为显著的是在政治方面;西汉王朝对岭南的战争发生在南越国吕嘉叛乱时期,这场战争持续时间不长,便以西汉王朝的胜利而告终,使岭南重新成为内地王朝疆域的一部分,巩固了秦王朝对岭南地区战争的成果;立国不久的东汉帝国对岭南发动了一次规模较大的战争,即马援平定二征之战,这次战争又表现出一些新的特点,即其在扩大政治影响的同时,又明显具备了同经济影响直接相关的内容。
一
秦王朝对岭南地区越人的战争,是在王翦“南征百越”的基础上,于实现统一以后不久进行的。其究竟始于何年,因史传失载,目前只有若干推测性的说法。综合几种关于此次战争的主要文献记述,可知这是一场持久战。战争经历了两次戍守与两次进攻,全过程明显地分为4 个阶段:第一阶段,秦始皇派尉屠睢以五军戍五方,即“一军塞潭城之岭,一军守九疑之塞,一军处番禺之都,一军守南野之界,一军结余干之水”[1],做了长达3 年的准备,其中包括修建灵渠以解决军粮等后勤供应的难题。第二阶段,秦军进击越人,获得斩杀西瓯首领译吁宋的重大胜利。“越人逃入深山丛林,不可得攻;留军屯守空地,旷日持久,士卒劳倦”。[2]2038越人利用夜战,打破秦军,杀尉屠睢,反败为胜。第三阶段,秦被迫“发适戍以备之”[2]2038。具体而言,是“使尉佗(即赵佗)将卒以戍越”[3]1879。第四阶段,秦再次进击越人,据《史记.秦始皇本纪》:“三十三年(公元前214 年),发诸尝逋亡人、赘婿、贾人略取陆梁地(即岭南),为桂林、象郡、南海,以适遣戍。”这次“略取”,主将为任嚣,副将是赵佗。至此,秦王朝对岭南之战以设置三郡的胜利而告终。
这场旷日持久并使双方都付出惨重代价的战争,对岭南社会发展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呢?首先,众所周知,岭南地区的原始文化并不比内地逊色多少。考古发现的“马坝人”“柳江人”的遗骨以及遍布岭南地区的1,000 多处新石器时代的古人类文化遗址,就是有力的证明。然而进入阶级社会之后,整个南方地区,也包括岭南地区在内,却明显地落后了。[4]直到战国时期,广大岭南地区仍处在原始的部落割据状态之中。秦王朝对越发起的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打断了岭南土著文化原来的发展进程,使之出现了大跨度的飞跃发展,一举进入郡县制时代,使岭南地区同内地社会文明的差距大大地缩小。从一定意义上讲,岭南地区与内地至少在政治制度方面,已经大体纳入同步运行的轨道。
其次,战争使岭南地区正式纳入秦帝国的版图,从而为岭南与内地的经济文化交流创造了更加有利的条件。早在远古时代,舜和禹就都曾经“南抚交趾”。殷商时,西瓯人曾请以珠玑、玳瑁、象齿、文犀、翠羽等物“为献”。周公居摄期间,交趾之南的越裳国“以三象重译而献白雉”。周宣王之世,派召伯虎拓疆,曾“至于南海”。春秋战国时期,楚国不断向南方越族地区扩展,如楚悼王用吴起“南平百越”,占有“洞庭、苍梧”;再如楚威王时兴兵伐越,“越以此散,诸族子争立,或为王,或为君,滨于江南海上,服朝于楚”。[3]1879另据出土于安徽寿县的鄂君启节铭文可知,楚国从事商业活动的船队,通过长江、湘江,直抵駣阳。这些事实说明岭南与内地自远古以来便存在相互间的联系。不过总观夏、商、周三代之时,这种联系却始终没有超出“荒服”的范围,属于“五服”中最疏远者。秦王朝对岭南地区的战争,最终突破了岭南与内地长期所维持的“荒服”关系,把岭南地区变作内地王朝的直属领土,成为内地王朝的组成部分之一。这对于落后的岭南地区全面吸收先进的中原文化,显然是一个划时代的进步。需要指出的是,对于扩大岭南地区与内地经济文化交流具有举足轻重意义的交通条件,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对岭南地区战争的需要而被大大改善的。例如著名的沟通湘、漓二水,使长江与珠江水系联系起来的人工运河灵渠,便是为解决对岭南地区战争转运粮饷需要由监禄主持修建的。再如大体可以确定开始建造于公元前213 年的“新道”,亦与巩固对岭南地区战争的胜利成果有关。
再次,战争改变了岭南地区的人口结构,有力地促进了越人与汉人的民族融合。战前,居住在岭南地区的主要是越族系统的越人,其称谓极其复杂,如百越、扬越、南越、外越、陆梁、西瓯、骆越等。秦王朝对岭南地区之战,内地汉民首次大批量进入岭南,首先是军队。《淮南子·人间训》记载尉屠睢率领的秦军为50 万,有论者颇有异议,认为“逾岭南进的秦军顶多十万、八万人”[5],但不管怎么说,数以万计的非越族人在一个相对集中的时间内一下子进入岭南,是不可能不产生任何影响的。实际上,逾岭秦军除阵亡和病死者外,基本都被“谪戍”当地,形成“与越族杂居”的局面。如果说留住的军队迈开了改变岭南人口结构、促进汉越民族融合的第一步的话,那么秦王朝多次大规模徙民则将这一进程推向更加深入的阶段。见诸文献的秦有组织的向岭南徙民一共有4 次:一是始皇三十三年“略取陆梁地”时的随军谪发,所徙对象为“尝逋亡人”“赘婿”及“贾人”,均属“七科谪”的范围。二是始皇三十四年,谪发因办案不公正而有罪的官吏(即“治狱吏不直者”),去岭南从事筑路、筑城等建筑工程,亦属“七科谪”。三是始皇三十五年“益发谪戍边”(此处之“边”虽未明言,但不外北边与南边,南边即指岭南)。四是陈胜、吴广起义前“不一年”,应赵佗上书之请,遣送“无夫家”青年女子“万五千人”至岭南,“以为士卒衣补”。[3]2356以上四次徙民总人数究竟多少,史书无有记载,但从第四次遣送15,000 名女子的规模推测,总数当不会少于6 万人。徙民中既有一定文化知识的犯罪官吏,又有善于沟通物品交换的商人,亦不乏掌握中原先进生产技术的农民与手工业者。他们的到来,给岭南地区注入了新鲜的血液。在与岭南各土著民族的“杂处”中,冲突尽管难免,但融合是大势所趋。
第四,这场战争对岭南社会的政治影响,也是立竿见影的;而经济、文化方面的影响,则有一个逐渐显现的过程,特别是民族融合绝非一朝一夕便能实现。这里还应该看到,秦在岭南的统治因该地的特殊性只能控制主要交通要道和军事重镇,如“东南一尉,西北一侯”[6],以及龙川县等,而对其他广大地区,则实行“以越治越”的政策,任用越人豪酋为吏为将。如是就出现了一个不平衡的问题,即在秦的直接控制区,上述几点影响表现得十分明显,而在“以越制越”区域便相对较弱。再者,南迁的汉人虽数以万计,但与越族土著居民比较,毕竟还属少数,他们要生存下去,难免要入乡随俗,如越人那样“魋结箕踞”,有些甚至被完全越化。所以秦王朝对岭南地区战争的成果,是岭南被纳入内地王朝的政治版图,秦帝国确有筚路蓝缕之功。但也仅仅是个开始而已,如何巩固扩大秦王朝对岭南地区战争的成果,促进岭南地区的发展,这一重任因秦王朝的短祚被历史地移交给了继秦而兴的汉王朝。
二
秦末农民战争,给岭南提供了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秦南海尉任嚣和龙川令赵佗准确地抓住了这个机会,及时在岭南建立了南越国,从此岭南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新建的南越国是由秦官吏而不是由岭南土著豪酋建立的,因此在一定程度上维持了秦王朝对岭南地区战争已经取得的成果,南越国仍实行郡县制,其管制亦基本仿秦而设[7]。另外它同内地的关系也时有起伏。南越国毕竟是以岭南地区为依托、以越人为主体的相对独立的政权。尤其风俗方面,即使汉籍首领,亦需脱下汉服,按照越俗,“魋其发而结之”,乃至自称“蛮夷大长”[3]。这种独立性在同汉王朝的交往关系上表现得十分清楚。吕后时,汉有司禁粤关市铁器,南越国即针锋相对“发兵攻长沙”“乘黄屋左纛,称制,与中国侔”[2]。后来汉文帝以怀柔政策重新招抚南越,虽使赵佗“长为藩臣,奉贡职”,但仍旧“服岭以南,王自治之”[2],具有相当的独立性。史称:“其居国,窃如故号;使天子,称王其朝命如诸侯”[2]。在此“如诸侯”云云,不过是策略,而“窃如故号”才是实质。
南越国在历史上扮演着一个既有独立性又有内附性的双重角色。在一定条件下,其内附性会强一些,而在汉王朝无暇南顾的时候,其独立性又可能占上风。特别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由于任用越人为官的政策和汉越通婚等诸多因素的影响,南越国统治集团上层成员的血统结构逐步发生变化,岭南土著人在南越国统治集团内的地位亦明显上升,于是新的越独势力日渐形成,其与亲汉势力的斗争也日趋尖锐,并最终导致了元鼎五年(公元前112 年)夏的吕嘉叛乱。这样西汉王朝不得不发动大军平叛,秦汉时期第二次对岭南地区的战争爆发了。开始,汉王朝对叛乱形势估计不足,只派2,000 人前往,结果全军覆没。是年秋,汉廷集结10 万大军,分5 路进击:“卫尉路博德为伏波将军,出桂林,下湟水;主爵都尉杨仆为楼船将军,出豫章,下横浦;故归义粤侯二人为戈船、下濑将军,出零陵,或下离水,或抵苍梧;使驰义侯因巴蜀罪人发夜郎兵,下牂柯江;咸会番禺”[2]。这次战争不像秦王朝岭对南地区之战那样旷日持久便以胜利告终。这样,汉武帝“遂定越地,以为南海、苍梧、郁林、合浦、交趾、九真、日南、珠崖、儋耳郡”。[2]
汉越之战一举摧毁了岭南的越独势力,结束了岭南自汉初以来或内附或独立的游移状态,使之重新成为内地王朝疆域的一部分,巩固了秦王朝对岭南地区战争的胜利成果。值得注意的是,战后汉武帝九郡之设,较之秦三郡,数量大为增加,这意味着汉王朝对岭南控制的加强,反映了岭南郡县化程度的提高,这一新的郡县格局,对岭南日后发展影响重大。九郡之设大大削弱了南海郡原有的规模和优势,使之难以再度形成割据势力的中心。交趾、九真、日南三郡之设,特别是后来交趾刺史部之设,使岭南地区的政治中心西移,这有利于开发岭南地区的西南部。新设的合浦郡位于商路的枢纽上,这里既是由中原通往东南亚最便捷商路的出口港,也是由番禺出发因受航海技术限制而只能沿岸边行驶的海船之必经中转站。其设置对于商业发展,特别是对海外贸易发展,有重要意义。秦桂林郡与象郡部分区域合并而成的郁林郡,几乎是为岭南西部广大山区专设之郡,其对于开发西部山区,在此地传播中原先进文化,自然有非同一般的意义。儋耳、珠崖两郡之设,为中原王朝首次在海南岛设郡。当时岛上的土著还处在原始社会末期,汉署郡后,其原有的民风习俗虽不致于突然变化,但在行政建制上却产生了一个很大飞跃,从而揭橥了海南发展新的一页。
西汉元鼎年间的西汉王朝对岭南地区的战争,对岭南产生了显著的影响,其中最主要的,即在岭南进一步完善郡县制,把岭南纳入汉王朝的正式版图之内。以后的历史发展表明,汉王朝在原秦三郡范围内设置的郡县,一般情况下形势都比较稳定,政治影响的成果得到了巩固与发展;而在新设置郡县的地区,则较多出现反复甚至倒退。西汉王朝相继罢弃儋耳、珠崖两郡便是适例。
三
公元42 年,立国不久的东汉对岭南地区进行了一场较大规模的战争,即马援平定二征反叛之战。据《后汉书·南蛮传》:“至(建武)十六年,交趾女子征侧及其妹征贰反,攻郡,甚雄勇。交趾太守苏定以法绳之,侧忿,故反。于是九真、日南、合浦蛮里皆应之,凡略六十五城,自立为王。交趾刺史及诸太守仅得自守。光武乃诏长沙、合浦、交趾,具车船,修道桥,通障谿,储粮谷。十八年,遣伏波将军马援、楼船将军段志,发长沙、桂阳、零陵、苍梧兵万余人讨之。明年夏四月,援破交趾,斩征侧、征贰等,余皆降散。进击九真贼都阳等,破降之。徙其渠帅三百余口于零陵。于是领表悉平。”[8]2837这次战争,目的在于巩固汉帝国在岭南的统治,维持帝国领土的完整。但这次战争却又表现出一些新的特点,即其在扩大政治影响的同时,又明显具备了同经济影响直接相关的内容。《后汉书·马援传》云:“援所过辄为郡县治城郭,穿渠灌溉,以利其民。”[8]这里“为郡县治城郭”可谓城市建设,“穿渠灌溉”是农田水利建设,二者皆属经济开发的范围。这表明在东汉初对岭南战争中,经济建设已经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
西汉末以来,岭南发展重心转移,即由政治为主的建设转变为以经济、文化为主的建设。对此,《后汉书·循吏传》的有关记载明显透露出这方面的信息:
任延,字长孙,南阳宛人也。……建武初……诏征为九真太守。九真俗以射猎为业,不知牛耕,民告籴交趾,每致困乏。延乃令铸作田器,教之垦辟。四畴岁岁开广,百姓充给。又骆越之民无嫁娶礼法,各因淫好,无适对匹,不识父子之性,夫妇之道。延乃移书属县,各使男年二十至五十,女十五至四十,皆以年齿相配。其贫无礼聘,令长吏以下各省俸禄以赈助之。同时相娶者两千余人。是岁风雨顺节,谷稼丰衍。其产子者,始知种姓。咸曰:“使我有是子者,任君也。”多名子为“任”。……初,平帝时,汉中锡光为交趾太守,教导民夷,渐以礼义,化声侔于廷。王莽末,闭境拒守。建武初,遣使贡献,封盐水侯。领南华凤,始于二守焉。[8]1779
任延、锡光的实例是颇具代表性的,堪称岭南经济、文化开发的先行者与带头人,所谓“岭南华风,始于二守”讲的也是这层意思。值得注意的是,任延、锡光在岭南的任职时间,一在东汉初,一在西汉末。可见西汉末至东汉初在岭南发展的历史进程中,是非同一般的时期。事实上,在西汉平帝之前史册上很难见到岭南地方官劝民农桑、兴修水利、移风易俗的记载,特别是进入东汉以后,此类经济、文化开发的记录才明显多起来。这表明西汉末年到东汉初年是岭南发展从政治为主转入以经济、文化为主的重大变更时期。在这样历史背景下发生的马援平定二征之战,不可能不受时代大环境的影响,因此才出现了在进行平叛战争同时,亦进行城市、农田水利建设的事实。
东汉时期,除马援平灭二征之战外,帝国还曾多次对岭南用兵,如和帝永元二十年(公元100年)、顺帝永和二年(公元137 年)、桓帝永寿三年(公元157 年)、灵帝光和四年(公元181 年)等。[2]这些战争表面看来与马援平定二征的战争性质似乎一样,都是东汉王朝镇压岭南土著反抗斗争,而其用兵规模有些亦达“万余人”,也相当可观。但若仔细分析,还是不难看出某些重大区别。这里最关键的一点,即这些土著反抗并无脱离东汉王朝、要求独立的意图,而多是不堪忍受官府过重的压迫剥削被迫造反,一旦朝廷廉吏前往治理,减轻对他们的压迫剥削,叛乱即告平息。这从公元138 年东汉的一次廷议活动中便可以看得非常清楚。当时日南、象林等地叛乱形势严峻,朝廷召公卿百官问其应对方略。议者皆认为应派遣大将发荆、扬、兖、豫4 万军队前往镇压,唯有大将军从事中郎李固反对军事行动,主张“宜更选有勇略仁惠任将帅者为刺史、太守”[2],并推荐祝良、张乔担当此任。结果李固的意见得到批准,“即拜祝良为九真太守,张乔为交趾刺史。乔至,开示慰诱,并皆降散。良到九真,单车入贼中,设方略,招以威信,降者数万人,皆为良筑起府寺。由是岭外复平。”[8]1041
正因为马援平定二征以后岭南土著反抗斗争具有如上的特点,所以当时东汉王朝对岭南经济文化上的影响则大为上升,其具体表现又是通过被任命到岭南的廉洁正直的地方官的一系列政绩来体现。惟其如此,东汉一代循吏中岭南循吏占有极大比例。如《后汉书·循吏传》所记东汉最著名的循吏中,曾在岭南或“越之故地”任职的循吏即占1/3。这种现象的出现绝非偶然,它从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反映了东汉一代岭南地区经济、文化发展的现实。而这些在西汉的历史上是绝对找不到的。《汉书·循吏传》中在岭南任职者无一人,便是最好的明证。
由上述可见,秦汉时期对岭南地区战争所产生的影响,大体以西汉末东汉初为界限划分作两个时期。第一时期的战争给岭南地区带来的主要是政治影响,即把岭南纳入内地王朝的正式版图,使之与内地在政治制度上保持一致,解决了岭南地区的政治归属问题。第二时期的战争影响除具有巩固政治影响的作用以外,更多地显示出了经济、文化上的影响,即改变岭南地区原有的落后的生产方式和原始习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