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莫言《白狗秋千架》中的“秋千”
2019-02-10钟正道
钟正道
(东吴大学 中国文学系,台湾 台北 11102)
《白狗秋千架》(1985)是莫言早期的短篇小说,其重要性虽然可能不及成名作《透明的红萝卜》(1985),或是更著名的中长篇《红高粱家族》(1988)、《丰乳肥臀》(1996)、《檀香刑》(2001)、《蛙》(2009)等,却因为第一次明确出现了“高密东北乡”,而被视为其总体创作“精神家园”的开卷之作。
1999年,莫言在日本的演讲中指出:
从此之后,一发而不可收拾,我的小说就多数以“高密东北乡”为背景了。那里是我的故乡,是我生活了二十年、度过了我的全部青少年时期的地方。自从我写出了《白狗秋千架》之后,就仿佛打开了一扇闸门。过去我感到没有什么东西可写,但现在我感到要写的东西源源不断的奔涌而来。[1]10-11
高密东北乡确实是莫言此后小说创作发展的“活水”,这第一次出现的标志性书写——《白狗秋千架》,便是其创作的核心精神、艺术个性、主题意识、审美追求的源头。
众多讨论《白狗秋千架》的论文,多将“白狗”视为牵引全文的灵魂。白狗是首先出场的角色,全身皆白,前爪色黑,先是垂头丧气,后而尾巴轻摇,眼睛“神色遥远荒凉,含有一种模糊的暗示”[1]100。它是一名神秘的凝视者,旁观男女主人翁的青梅竹马与十年分合,最后,竟懂得暖的需求,带领着“我”向高粱地走,“一边走,一边频频回头呜叫,好像是召唤着我”[1]119,具有何其微妙的人性与神性!白狗在小说中具有关键性,“我”与暖交往的记忆多靠白狗帮忙,因此,白狗可视为“我”与暖感情经验的见证者,甚至是暖的化身,听得懂暖的语言,承载了暖的意志,同时也反映了“我”在潜意识中原要隐藏却又流泻的种种内心活动。的确,白狗在小说中无疑是重要的,这只白狗原是受了日本作家川端康成(1899—1972)的影响。莫言表示:
我从川端康成的小说《雪国》里,读到了这样一个句子:“一只黑色壮硕的秋田狗,站在河边的一块踏石上舔着热水。”我感到眼前出现了一幅鲜明的画面,仿佛能够感受到水的热气和狗的气息。我想,原来狗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写进小说……我的小说《白狗秋千架》的第一句就是:“高密东北乡原产白色温驯的大狗,流传数代之后,再也难见一匹纯种。”[1]10
因此,有论文批判霍建起据《白狗秋千架》改编的电影《暖》(2003)不该删除白狗的戏份。
文艺符号学者恩斯特·卡西勒认为,艺术确实是表现的,但是如果没有“构型”(formative)就不可能表现,而这种构型过程是在某种感性媒介物中进行的。[2]林信华进一步阐释:所谓“构型”是把艺术家要表现的意念、情感、形象通过一定的感性形式加以客观化、具体化,使之成为可以传达的符号,它在艺术中具有一定的目的性、统一性、连续性,是显示世界意义的媒介,又是对世界的一种能动的再解释,即对世界意义的新发现。[注]林信华把“构型”翻译为“形构”,参见林信华《符号与社会》,台湾唐山出版社1999年版第132~133页。白狗在小说中固然拥有不可取代的价值,同在题目中的“秋千”则显然遭到了学界的冷落。莫言既以“秋千”为题,使秋千除了肩负情节转折的任务——让暖从秋千上摔下而从此必须面对残疾的人生——之外,应该还是重要的“感性媒介物”,具有更丰富的意涵。
一、内在:女性处境
“《古今艺术图》曰:‘北方山戎寒食日用秋千为戏。’”[3]这一记载说明荡秋千本是北方少数民族在劳动之余的游戏。到了汉武帝时期,荡秋千则成为后宫嫔妃的游戏;至唐代,结合了清明节与寒食节,成为女性普遍的娱乐方式,“天宝宫中,至寒食节,竞竖秋千,令宫嫔辈戏笑,以为宴乐,帝呼之为半仙之戏。都中士民因而呼之”[4]。一方面,秋千作为一种荡高的游戏工具,给女性提供了欢乐,能让足不出户的传统女性得以观视围墙外面的世界,因而带有一种越界与期盼的想象;但另一方面,它承载更多的是女性在围墙内走不出囹圄的苦闷。这种毫无主动性的生命样态,在古典诗词中屡见不鲜。如晏几道《菩萨蛮》“佳期应有在,试倚秋千待”[5],贺铸《踏莎行》“梨花庭院雪玲珑,微吟独倚秋千架”[6]等,秋千都是女性不可或缺的依靠,传诉了佳人苦苦等待而终不可得的焦愁。
因此,《白狗秋千架》里暖经常摇荡的秋千,便夹带了如此的文化意涵进入文本之中。秋千带有更高远的盼望却无法位移的性质,叠合着暖原来对未来有期待、最后却落空的命运。小说起始,莫言便以庞大的农事劳力塑造暖的形象,“蓝褂子,黑裤子,乌脚杆子黄胶鞋”[1]101,背着大捆的高粱叶子,脸上灰垢斑斑,浮现的是“凄凉的景色”,汗水浸湮,“将一绺干枯的头发黏到腮边”[1]105。这位负荷过重的中年女性,举步维艰,诡怪丑陋,生活在丈夫的暴力以及自己的失明失语中。暖原来也有唱歌跳舞的梦想,才艺过人,“十几年前,她亭亭如一枝花,双目皎皎如星”[1]102,暖每每在秋千上向上升,对自己的未来职业发展与婚姻对象都有自我的主张,是秋千带来了精神上的优越超脱;然而也是秋千,让暖从云端跌下,单眼失明,丈夫和孩子全是哑巴,身体、心理、环境处处是局限,离开家乡的梦想破碎——这之间,形成巨大的嘲笑与讽刺。
秋千,在《白狗秋千架》里因此作为女性“内在”性的一种隐喻。传统社会中,相对于男性的“超越”,女性无疑是“内在”的。女性主义启蒙者西蒙·德·波娃在《第二性》中指出:每个主体透过对自我的种种构思,具体将自己设立为“向上提升的存在超越性”(transcendance),只有不断超越、迈向更多的自由时,其自由才得以完成;只有往无限开放的未来伸展、开拓,才能让它当前的存在具有正当性。每当这样的提升又陷落到“闭缩的存在内在性”(immanence),存在便堕入“在己存有”之中,堕入仿造的自由之中。这个陷落如果是主体自己愿意的,它便是道德上的缺陷;如果是外在力量的强制,这便是一种剥夺、压迫。[注]“在己存有”为存在主义哲学概念,相对于“为己存有”。“在己存有”或译作“自体存在”,自身没有存在的意识,被动,无自由,是为“存有物”;“为己存有”或译作“自觉存在”,为有意识的存在,具个体性,有自由,有无尽的选择权,并没有先于存在的本质,只有在处境中不断选择,是为“处境中的存有”。参见西蒙·德·波娃《第二性》(Le Deuxième Sexe, 1949),邱瑞銮译,台北猫头鹰出版社2013年版第67页。
暖的“向上提升的存在超越性”,即表现为想追随蔡队长离开故乡的自我追求上,但最后发现自己是个“他者”,只能作为“客体”,而永远有一个比她更为本质、更具主权的意识超越其“超越性”,于是只能处在男性强制其作为“内在性”他者的世界中。暖无法像“我”一样接受更多的教育,无法经济自主、自我实践,无法看得更高更远,而必须结婚、传宗接代、操持家务、参与农事劳动,必须接受传统社会加诸女性身上的所有“应该”。她在父权社会中变得面容丑怪、言语粗俗、泼辣无礼;她从属于男性,说话要请示丈夫,必须接受丈夫的暴力相待。咒骂这是个“破地方”[1]107的暖,是典型的“内在”传统女性。而具有超越性的男性“我”,则考上大学,背弃承诺,离开偏乡僻壤赴城市工作,成为高级知识分子,来场引人注目的光荣回乡。明明两人都站在秋千上远眺未来,怎么只有暖一个人跌落?
暖被推入了社会的边缘,毫无翻身的机会,命运黑暗死寂如同秋千。“秋千架,默立在月光下,阴森森,像个鬼门关”[1]106,莫言指出了秋千是地狱的真相,而且那地狱竟让人一直以为是天堂。暖清楚地认识到现实的残酷,只能“选择”和“我”交媾——这无疑是更深一层的沉沦。暖没有精神出路,竟以为生一个会说话的孩子就能让她走出桎梏。此处莫言突出了农村女性无法自觉的困境,将小说推向了绝望的深渊。
二、摆荡:人物心理
秋千的摆荡,联系的是男女主人翁矛盾的心理活动。白狗所带来的遥远荒凉的暗示,“唤起内心深处一种迷蒙的感受”[1]100,这种不落实地的“迷蒙”,是“我”不明就里的矛盾心理的外化,又何尝不是暖十年不见“我”的感受!
对于回乡,属于现代的、城市的“我”是先冷后热的。“我”的回乡,应早有心理准备会遇见暖,然而从“要不是垂着的发,我是不大可能看出她是个女人的”[1]101、“我没有想到它居然还活着”[1]102这两处“吃惊”看来,“我”无疑是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选择遗忘,摆出距离,在男/女、生/死的存在方式上,抱持着一定的准则与裁量权。“我”竟第一眼不识十年前自家的狗,也不识青梅竹马的暖,暗示的当然是心中早也远离这孕育他的家乡。因此,“我”看见的白狗有一种“漠然的表情”,“冷冷地瞅我一眼”[1]100,其实这不是白狗漠然,而是凝视者“我”的内心所投映出的漠然。莫言于小说开头先塑造“我”的淡漠,之后才能将之推向热切与震惊,如秋千之由低向高摆荡。寡情是不自觉的,在意识上,“我”的归来是因为父亲的摇摇头,故而心生不安,才“割断丝丝缕缕,回来了”[1]100,倒不是出自“我”的原初诚意。然而,“我”却把自己塑造成“想家”的游子,“我”自知虚伪,语言与内心想法矛盾,相较于暖的真面目示人,读者从“我”身上足见“城市人”的做作。
秋千摆荡需要绳索。“我恍然觉得白狗和她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线”[1]101,是文本的重要线索。在暖、白狗、“我”之间,确实有回忆这一条线牵系彼此,然而这条“看不见的线”,指涉的更可能是“我”与暖的“界线”,一道看不见的鸿沟。因此,“我”认为“轻松,满足,是构成幸福的要素,对此,在逝去的岁月里,我是有体会的”[1]102,一指暖放下了高粱叶的背脊,享受田野清风的吹拂;二指“我”在城市中过着比农村条件优越的生活,对此“我”比暖更有经验。而为了减轻自己轻松、满足、幸福的罪咎,“我”到暖家拜访,企图弥补十年的不归不问,而一不小心穿着牛仔裤,并带着自动折叠伞、城市人抽的烟、包装漂亮的糖果前来叙旧,表达关切,或者目的根本是来切断心头缠绕不休的丝丝缕缕吧,然而在潜意识或是在现实中,都形成一次物质优越的炫耀。“我”是自我矛盾的,在城与乡之间,在炫耀与赎罪之间,在内疚与为自己开脱之间,似乎还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而暖的心理,则困于典型的“自卑情结”(inferiority complex)。[注]阿德勒表示,异常的自卑感称之为“自卑情结”。参见阿尔弗雷德·阿德勒《阿德勒心理学讲义》,吴书榆译,经济新潮社2015年版第51页。暖从一个健康美丽的少女,变成剩下一只眼的妇人;从私许蔡队长,而终为哑巴的妻子;从憧憬到外面发展,到永远走不出家乡——暖的自尊遭到了严重的伤害,不能实践爱欲与理想,其婚姻不过是“弯刀对着瓢切菜”,谁也不吃亏。弗洛伊德表示:“由于心理或生理障碍而不能爱的人,一旦意识到丧失了爱的能力,便强烈地挫伤了自尊。”[7]136
遇见了“我”,暖为了维持微乎其微的自尊,一开始无语以对,在“我”询问“你不认识我了吗?”[1]105之后,暖并无直接应答,后来才以粗俗的语言掩盖自卑:
我一时语塞了,想了半天,竟说:“我留在母校任教了,据说,就要提我为讲师了……我很想家,不但想家乡的人,还想家乡的小河,石桥,田野,田野里的红高粱,清新的空气,婉转的鸟啼……趁着放暑假,我就回来啦。”
“有什么好想的,这破地方。想这破桥?高粱地里像他妈×的蒸笼一样,快把人蒸熟了。”[1]107
我渐渐有些烦恼起来,对坐在草捆旁的白狗说:“这条老狗,还挺能活!”
“噢,兴你们活就不兴我们活?吃米的要活,吃糠的也要活;高级的要活,低级的也要活。”
“你怎么成了这样?”我说,“谁是高级?谁是低级?”
“你不就挺高级的吗?大学讲师!”[1]108-109
这些傲慢、无礼、挑衅的言语,反映出暖身上充满了冲突,冲突即为自卑的信号。暖仅仅是交流着现况,就形成一种交锋,表现得如此自卑,并非生理上的缺陷,而是心理态度。她看见“我”作为一名男性可以自我追求,进而对比出自己的失落,因为暖一度认为自己也可以实践这个理想。
女性常常以为自己具有主体性,后来才发现自己原只是个“他者”。西蒙·德·波娃《第二性》在讨论女童的成长时指出:
她所处的环境处处受到男性世界的闭锁、限制、支配;不管她提升得多高、投射得多远,她头上总会有块天花板,四周总会有堵墙挡住去路。男人的天神远远居于高天之上,以致对他来说天神等于不存在。小女孩却生活在由男人扮演天神的世界里。[8]
看见“我”已经卓然有成,暖的身体中有两股势力在纠缠,如同战争:一是奋力对抗,一是渴望被拯救。自卑与自杀的渴望出现在自卑者的意识生命中,而奋斗的力量则在其无意识生命中。[9]64可悲的是,暖所谓的“奋斗”,让暖逃进了生命的无益面向,竟向“男人的天神”讨一个会说话的孩子来完成自己的主体,来弥补自己的缺陷,对抗自卑;纵使知道提出了一个无理的要求——“你答应了就是救了我了,你不答应就是害死了我了。有一千条理由,有一万个借口,你都不要对我说”[1]120,暖还是坚决需索,这是濒临崩溃的分裂了。
自我分裂在精神分析学上,意指人在面对现实时,现实阻碍了“力比多”(libido)的贯注,于是在自我中并存了两种精神态度:一是体认现实;二是否认现实。本我欲望还是社会价值?安稳还是沉沦?这两股竞争力量造成的自我分裂,事实上不只出现在小说结尾,而是作为暖的精神内部的形成物,是一种心理冲突,其冲突建立在自尊与“力比多”对象贯注的关系。弗洛伊德表示:自尊与“力比多”对象贯注的关系,可分为和谐与压抑两类。和谐者,即降低自尊,对爱的估价像对待自我中的其他活动,因爱本身总与渴求与剥夺相连,但一旦被爱了,爱被归还,占有了爱的对象,自尊则会再度增强;“力比多”遭压抑者,性欲贯注体现为自我的严重枯竭,爱的满足毫无希望,而只有通过“力比多”从对象撤回,升高自尊,才能实现自我的重新丰满。[7]136-137体认现实的暖,是意识中的暖,是社会现实中的暖,认命,服从,安于暴力,实践社会价值,刻意地升高自尊以掩藏自卑;否认现实的暖,是潜意识中的暖,压抑,枯竭,起而反抗,内心深处有一种征服的渴望,希望凭借与“我”生子来完满生命,自我形成。 因此便能理解,为何小说起始暖要对“我”怀抱敌意,那原来是年轻时“力比多”的贯注。“要是我当时提出要嫁给你,你会要我吗?”[1]120爱之深,背后还有一部分的恨意,即情感矛盾(ambivalence)。弗洛伊德在《图腾与禁忌》中表示:差不多在每一个对某个人产生强烈情感依恋(emotional attachment)的事例中,我们都可以发现,在柔情蜜意的背后,隐藏着敌意(hostility)。原发性情感矛盾的大量存在,是强迫性神经症的一个典型特征。[10]爱与恨的比邻,依恋与毁灭共生,原是真实而复杂的人性。
阿德勒认为,每一个人都有自卑感,但自卑感并不是一种疾病,而是刺激人们以健全的态度去努力向上发展的力量。[9]85就是因为暖所谓的“努力向上”,想要摆脱困境,这个故事才凸显了苦痛的自我分裂,认清现实后灵魂的震颤。
三、并置:蒙太奇结构
在小说形式上,《白狗秋千架》也体现了并置(Juxtaposition)的美学。其一,读者跟随“我与她”(现在)、“我与你”(过去)不同称谓的叙述视角,进入现在景观与过去记忆的平行蒙太奇结构;其二,透过如电影镜头般的切换,达致对列蒙太奇的视觉效果。
《白狗秋千架》打破了传统小说叙事观点固定的特质,选择两种视点——“我与她”是疏远而尴尬的,是“我”与“个眼暖”的关系,是现在;“我与你”是温暖而亲昵的,是“我”与“暖姑”的关系,是过去。现在与过去更迭互见,破坏了时间的正常流序,正体现了美国文学批评家约瑟夫·弗兰克提出的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通过来回切断,取消时间顺序[11]。莫言把对象当作一个整体来表现,其对象的统一性不是存在于时间关系中,而是存在于空间关系中,正是这种统一的空间关系,导致了空间形式,强调一种“我”在知觉上的同时性;而读者也坐上了上帝的观看位置,或如电影摄影机之于电影观众,同时穿梭于现实与过去。
第一个切换点,是现在到过去。暖的脸部特写承担了蒙太奇(montage)任务:“她左腮上的肌肉联动着眼眶的睫毛和眶上的眉毛,微微地抽搐着,造成了一种凄惨古怪的表情”[1]105,这对“我”而言,不忍目睹,让观者“我”进入“另一次元的现实”[12],而切换到“十几年前那个晚上,我跑到你家对你说”[1]105的过去,这是人称第一次的变异,也是秋千第一次从现在到过去的摆荡,读者随着“我”的意识流动,进入“我”、暖、白狗、秋千共同参与的过往。
第二个切换点,是过去回现在。绳子断了,一根槐针扎进了暖的右眼,是暖人生的转折处:
你格格地笑着,白狗呜呜地叫着,终于悠平了横梁。我眼前交替出现田野和河流,房屋和坟丘,凉风拂面来,凉风拂面去。我低头看着你的眼睛,问:“小姑,好不好?”
你说:“好,好上天啦。”
绳子断了。我落在秋千架下,你和白狗飞到刺槐丛中去,一根槐针扎进了你的右眼。
“这些年……过得还不错吧?”我嗫嚅着。[1]106
从荡秋千的快乐到“我”鼓起勇气问“好不好”的双关(荡高好不好/我们在一起好不好),再到暖的回答,喜悦达致天堂;而又突然因断绳跌到地狱,再紧接着十多年后“过得还不错”的问候,之后便是“我看到她耸起的双肩塌了下来”[1]106。这里是刻意让“扎眼”与“过得还不错”紧密并置,凸显了现下的荒唐与“我”的愚昧,从“你”到“她”的遥远距离,可见莫言的残忍犀利。
第三个切换点,是现在到过去,并置现在哑巴脸上的“疯狂的表情”[1]111与过去暖直视着的“仪表堂堂的美男子”[1]112蔡队长,两相对照,暖的恋爱命运令人唏嘘。
第四个切换点,是过去回现在,并置“我”与哑巴,从“你那花蕾般的胸脯,经常让我心跳”切到“哑巴显然瞧不起我”[1]113,表示暖必须接受现实,与“我”已经是过去式了,“个眼”嫁哑巴才是现实。四个切换点都是漂亮的对比,刺激读者的视听,强化冲突,在如此的切断又连接中,建立了现在与过去如秋千般来回往复的结构。
平行蒙太奇如同造物者,破坏时间先后的叙述线,分解现实,组合现实,超越现实,重新组合宇宙,进入诗的领地。莫言表示:“好的伟大的小说实际上是一种复调式的叙述,不对各种思想做出自己的评判,作家的观点要藏起来,谁对谁错,让读者去判断考虑。”[13]莫言指挥着读者的眼睛,将过去的记忆涌进现在的叙事流,作为“我”的心理补偿;而现在叙事流也不断地压抑过去的记忆,怕掀起太多的伤痛与尴尬。《白狗秋千架》就是这种充满了过去与现在、意识与潜意识、欲望与现实、背景与前景的复调叙述,交缠倾轧,回环往复。
结构之外,小说中段落间的对比并置——对列蒙太奇,也如同秋千瞬间高下前后的感官刺激,不断冲击着读者的视听想象。对列蒙太奇,着眼于镜头间的对列感,组接两个镜头后,其意义通常多于众多单一镜头内容的总和。俄国电影理论家爱森斯坦表示:“两个蒙太奇镜头的对列不是二数之和,而更像是二数之积。”[14]如同电影镜头般的对列性,前段于讨论平行蒙太奇时已经述及;而除了时空并置之外,如此的对列还具有隐喻功能:
哑巴愤怒地吼叫着,左手揪住暖的头发,往后扯着,使她的脸仰起来,右手把那块糖送到自己嘴边,用牙齿撕掉糖纸,两个手指捏着那块沾着他黏黏口涎的糖,硬塞进她的嘴里去。她的嘴不算小,但被他那两根小黄瓜一样的手指比得很小。他乌黑的粗手指使她的双唇显得玲珑娇嫩。在他的大手下,那张脸变得单薄脆弱。
她含着那块糖,不吐也不嚼,脸上表情平淡如死水。[1]115
她家院子里有个大敞棚,敞棚里养着驴和牛。牛极瘦,腿下有一头肥滚滚的牛犊在吃奶,它蹬着后腿、摇着尾巴,不时用头撞击母牛的乳房,母牛痛苦地弓起背,眼睛里闪着幽幽的蓝光。[1]116
哑巴的粗暴,在送糖的过程中展露无遗,其中“捏、沾、黏、涎、塞、小黄瓜、手指、粗、唇”等的性暗示,指向暖从属于男性的生存样貌,也刻画了暖在欲望实践上的匮乏。在父权、传统社会的律法之下,暖的价值只能停留在生殖上,那眼里的幽幽蓝光,是她的痛苦呼求。一切景语皆情语,莫言对列了暖与牲畜的处境,意在暗示暖的处境与牲畜无异,这是悲剧的风景。
爱德华·茂莱认为:“1922年而后的小说史,即《尤里西斯》问世后的小说史,在很大程度上是电影化的想象在小说家的头脑里发展的历史,是小说家常常怀着既恨又爱的心情努力掌握二十世纪的‘最生动的艺术’的历史。”[15]蒙太奇是结构现实的边框,又是通向现实的眼睛。莫言选择了电影摄影机般的“并置”,结构出“秋千”这样的“有意味的形式”[注]克莱夫·贝尔表示:“一件艺术品的根本性质是有意味的形式。”参见克莱夫·贝尔《艺术·艺术与生活》,周金环、马钟元合译,台湾商鼎文化出版社1991年版第53页。,让小说结构平行穿梭,让段落衔接对立冲突,充分证明艺术家的眼睛不只是接受和记录而已,还必须创造。
四、结 语
“秋千”在《白狗秋千架》中安静无声,却默默成为再现事物的某种具体符号,凝聚了被再现的现实的一切潜在特征与存在潜能——它是小说情节的转折点,凸出了暖的内在性,显示了城/乡、当下/往昔的对立,以及女性所身处的蛮砺与残酷的现实;它摆荡着男女主人翁的情感矛盾,通过意识/潜意识的反差,刻画真实而复杂的人性;它以“奇异化”(defamiliarization)的时空设计,歧出,断裂,交错,冲突,充分调动电影蒙太奇语言,并置出一个不寻常的寻常中国乡里。“秋千”在小说中既是对现实的再现,也是被结构的现实,一种创造性的把握,在形式与内涵上成为一个崭新的感性媒介物,成就了丰美的构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