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函可与鄂貌图诗歌创作比较

2019-02-10

沈阳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9年2期
关键词:满族诗人诗歌

张 雪 扬

(沈阳大学 文法学院, 辽宁 沈阳 110041)

函可(1612—1660)与鄂貌图(1614—1661)均为明清之际的诗人,他们生活的时代背景相同,年龄相仿,却走出了不同的人生道路。从个人际遇到民族文化环境,两位诗人各树一帜,将明清鼎革易代之际的时局动荡、文人内心的情感变化,真切地通过诗歌创作表达呈现出来,从中也看到汉文化在清代对满族文化的影响,以及两个民族文化相互融合的艰难历程。

一、 人生经历寄寓朝代更迭

函可与鄂貌图几乎同龄,家世背景相近。函可为明代最后一位礼部尚书之子,其父韩日缵,广东博罗(今广州)人,曾任经筵讲官、侍读学士、两朝实录副总裁等职,累官至礼部尚书。韩日缵学识渊博,生平孝友敦笃,有文集《韩文恪公集》(诗集9卷,文集21卷)。韩日缵对国家和民族命运强烈关注,他坚持不懈地宣扬警惕外患,爱国保边,尤其对北部边疆,其奋笔而成《建州女真考》,提出明廷应采取有效措施防患于未然。

韩日缵的匡济天下之志,在其长子宗騋身上得到传承。父亲去世后,宗騋见国事日非,与师兄函是隐于罗浮山华首台,遁入空门,法名函可。顺治元年(1644年)朱由崧在南京建立南明弘光政权,次年清军攻陷南京城,弘光政权覆灭。函可亲历清兵攻陷南京,他将所见到的这场重大事变记录于《再变纪》中。顺治四年(1647年)函可欲携带《再变纪》到岭南付梓,出城时被清兵抓捕。因书稿被当即销毁,《再变纪》的具体内容不得而知。此案因涉及明末降将洪承畴,因此清廷并没有处死函可,而是将其流放。顺治五年(1648年)函可被流放到辽东盛京(今沈阳),成为第一个因文字狱流放到此地的犯人。清代从顺治帝开始流放犯人,流放地最先是盛京,之后是辽宁的尚阳堡和更远的黑龙江宁古塔等地,这些地区都是清初重要遣戍流犯之地。黑龙江遣戍地区十分荒凉,自然条件恶劣,盛京比黑龙江条件好一些,但亦属北方边疆苦寒之地,文化亦十分落后。函可到盛京后,在大南关慈恩寺进行讲法活动。

函可入清后的身份为遗民僧人,在国家遭受涂炭之际,他走向佛门,以表达内心的苦痛。他成为贬谪之人后,流放于北方的荒漠大野,虽离世索居,但却处处关心国家前途命运,眷怀故国,宽厚坦诚,表现出高尚的人格情操。

鄂貌图生于满洲叶赫部内章佳氏家族,海西女真后裔,其祖父岱布录,“正黄旗人,世居辉发地方,国初来归。其孙鄂谟克图,原任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1]鄂貌图在《八旗满洲氏族通谱》和《清太宗实录》中写作鄂谟克图[2]。崇祯十一年(1638年)鄂貌图于盛京考中秀才,崇祯十四年(1641年)中举人,为皇太极讲译书史,顺治元年(1644年)入京,升秘书院侍读,官至内阁学士兼礼部左侍郎,之后鄂貌图“随豫亲王定陕洛,下江南两浙,多罗贝勒征闽、单骑说郑芝龙降之,郑亲王征川湖,安亲王征喀尔喀,郑世子征闽、降黄梧,多罗信郡王取云贵。凡清初用兵,靡役不从,隐然为监军焉”[3]633。鄂貌图身份为满族大员,谙熟兵法,从盛京到入关,在征战大明的战役中充当幕僚,屡战屡胜,在清廷取得统一中原的征战中,不乏鄂貌图奋战于沙场的身影及功效显赫的战果。

鄂貌图与函可的家世背景可谓相近,在朝代兴衰的历史背景下,他们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函可出身于鼎盛一时的名门世家,时人以结交韩氏为荣耀,后来却由盛而衰,成为流放之人,被贬谪于北方苦寒之地。鄂貌图的家世虽没有函可显赫,但亦不属普通平民之家。随着清军南下,鄂貌图战功卓越,仕途一步步高升。二人的生平经历寄寓了时代的动荡与变革,但从中可见汉族与满族政权的兴衰交替。

二、 文学创作蕴含个人情怀

1. 诗歌思想内容不同

函可有《千山语录》《千山诗集》20卷、《补遗》1卷,存诗1 400多首。他的诗歌抒发了个人思乡怀归之情,在思念、忆旧的歌唱中抒发对国破家亡的慨叹,表达了浓厚的民族情感。韩氏家族在国难来临之际坚决抵抗清军入侵,致使家破人亡,“举家数百口,一弟独为人” 。函可也因文字狱被流放到东北边疆。流亡之后,函可的诗歌创作充满了家国破碎的悲愤,表达了对故国家园的无限思念。改朝易代战争的血腥给函可的内心造成巨大创伤,亲人惨遭屠杀,家园血流成河,这样的画面怎能不给诗人以强烈冲击。诗人通过诗歌创作安抚无法平静的心绪,表达内心所遭受的深痛与伤害。“文学叙事具有负载、表征和治疗创伤的功能,胜任于创伤的反叙述危机”[4],函可的诗歌属于创伤文学一类,他记录历史,也记录了自己心里的伤痕。

他在《怅望》中写道:“苏子堤边尸藉草,越王台上鸟呼风。纵令万里余残魄,那得音书到海东。”清军进入江南进行惨烈屠杀,原来风景如画的“苏子堤”旁横尸遍地,悲风怒号,诗人远在万里他乡,欲带回些音信亦不能实现,诗歌写出了诗人的悲情与惦念。《泪》中写道:“我有两行泪,十年不得干。洒天天闭户,洒地地骨寒。不如洒东海,随潮到海门。”诗歌以夸张的笔法写出了诗人内心的痛苦----唯有化作千行泪,才会一解满腔的愁绪。诗人通过写思乡之情,表达了强烈的民族反抗精神。正如诗人自言:“予血化成诗”。函可的诗歌字字句句都由血泪凝聚而成。

鄂貌图存有汉文诗集《北海集》1卷,续集1卷,共收入诗歌256首,词作2首[5]。鄂貌图的诗歌表现的是满族这一崛起于东北白山黑水之地的少数民族生机勃发的激昂的战斗之情,充满民族自豪感。鄂貌图是明清之际积极入世的满族官员将领[6],代表着一个民族崛起于时代的积极向上的风貌。他的诗歌主要记述以满族为主的清军的征战经历,姿态积极高昂。他在《过石屏州》中写道:“旌节过南诏,云烟满眼开。林中看雨过,波上觉春来。令肃雄风远,山晴瑞霭回。军声先到处,早靖碧云台。”诗人以诗纪史,写清军入滇后节节胜利的喜悦,表达了诗人意气风发的豪情。《黄河》一诗也写出了诗人对民族蓬勃兴起的自豪:“极目黄河日影开,高风拍岸急流催。谁将万折长驱水,渡马东南作赋来?”黄河激流后浪前催,气势奔涌澎湃,表现了以鄂貌图为代表的满族将领踌躇满志的情怀。

由于长期离家征战,难免使诗人忧伤感怀,鄂貌图的诗歌中又满含深沉的思乡之情,如《九日滇府南楼》:“来登百尺楼,举目见梁州。山峻环滇海,云低压瘴流。一生长作客,万里共悲秋。不有杯中酒,难解六诏愁。”诗人离家“万里”,“客”居他乡,对家乡产生无尽的思念之情。又如《愁思》:“树色苍苍滇海秋,归心每望凤凰楼。二毛镜里惊衰鬓,万里天边看敝裘。片片火萤摇客眼,轻轻沙燕过南州。飘蓬风露疲鞍马,回首盘江东北流。”诗人身在云南,回望“东北”盛京,点点“萤火”,几只孤“燕”,在“飘蓬”萧瑟的秋风中,归心似箭。

函可的诗歌主要写大明王朝的覆灭,鄂貌图的诗歌主要写清军的胜利南征,二人诗歌的内容反差较大,他们从两个立场对立的角度描写同一个历史事件,两相对照之中互为一个整体,可谓异中有同。在描写同一历史事件的过程中,二人表现了同样的情感----思乡。函可的思乡有国破家亡的背景,令人痛彻心扉;鄂貌图的情感则比较平稳深沉,是离乡之人的共同感受。同样是思乡,二人的诗歌却有着不同的内涵,可谓同中见异。函可和鄂貌图的诗歌内容异同互见,共同构成时代的历史画面。

2. 诗歌创作风格不同

函可的诗歌杂诗与组诗众体兼备,风格孤寂凄冷,苍凉悲壮,表现了流放之人的情志。他的创作大部分是流放之后的悲歌,反映了诗人面对国家的衰亡,内心清冷悲怆的情感和抑郁不平的心绪,同时也写出了易代之际百姓苦难的生活和诗人对故国家园的思念,“无端思旧事,数点泪沾巾”。国破家亡,生灵涂炭,诗人被流放异域,无力救助国家与百姓,内心充满无奈与悲凉,“长边独立泪潸然,点点田衣溅血鲜” 。诗人在《和祖心师雨中见访》中写道:“乾坤逢此日,野老独吞声。不道西方学,能同故国情。墟烟何寂寞,行潦漫纵横,连夕伤心话,寒灯剔未明。”诗歌充满悲慨的情志,一片爱国之情跃然纸上。

函可流放盛京后,在慈恩寺讲经布道,传授诗法。他的诗歌充满禅趣,寄禅于物,意境深远,于高远的意趣中可观其坚毅的个性。函可遭遇时变,无奈出家,他在诗歌创作中以禅的宁静淡远平复心中的苦痛。禅意的虚静是函可治愈内心创伤的最好良药,通过写禅说禅消解创伤,实现自我救赎。他在《游龙泉寺》中写道:“洞口凭猿引,逶迤石路迢。到门惟虎迹,望寺在山腰。龙去泉仍溜,春残雪不消。老僧忘岁月,恍惚话前朝。”在初春静谧的山间,诗人内心仍无法平静,巡游山寺,见泉水残春,在找寻禅宗境界的过程中,仍有故国前朝的思绪闪念。“岁月”可以忘记,但“前朝”仍“恍惚”可见,诗人脑海中的印记极为深刻,不能磨灭。诗人也在试图解脱,意欲在山水之中走进禅宗物我两忘的境界,但目光中仍不乏“猿行”与“虎迹”,可见,诗人救赎之路的艰难与苦辛。

与函可的悲慨含蓄不同,鄂貌图的诗歌充满雄浑豪放之风。《校场驰射》中写道:“持满弓弯月,翻飞马跃莎。”“熊虎前驱奋,吹铙唱凯歌。”满族崛起于北方,他们骁勇善战,强壮彪悍,入关之后军队长驱直入,入主中原。能征善战是清军战胜大明王朝的重要因素,鄂貌图的诗歌表现了满族军队的精神面貌,以及他们在取得节节胜利后的喜悦心情。战“弓”拉得“满”满,“飞”身上“马”身姿矫健,在如“熊”如“虎”的攻势下,高“歌”凯旋。鄂貌图的自豪之情溢于言表,诗中充满了民族胜利的喜悦与豪情,雄浑激昂,似一首高亢的乐曲唱出了战场上的男儿气概。

由于常年离家在外,从北方征战到南方,路途遥远,鄂貌图的作品中也充满了浓郁的思乡之情。他的《愁思》以思乡为主题,写出了在外征战的将士对家乡的思念。秋色“苍苍”,“归心”遥望,蓬露“漂泊”,“江流”远上,诗歌深沉工稳,情感沉郁,笔法娴熟,充分体现了汉诗的精髓。诗人的情感真挚厚重,具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

函可与鄂貌图的诗风迥然不同,函可诗歌充满悲情,这是时代的悲歌,是诗人内心创伤的映照;鄂貌图的诗歌情绪饱满,充满激情,表现了民族的雄起、新的历史时代的来临。

3. 诗歌创作主体审美视角不同

函可将自己流放关外的思绪凝注于笔端,诗歌描绘北方的气候及自然风光,写出了南方人眼中的北方边地。盛京当时比较荒凉,“牛车仍杂沓,人屋半荒凉”“膏粱恣啖嚼,土榻任跏趺”。函可流犯生活极为艰难困苦,在《寒夜作》中写道:“日光堕地风烈烈,满眼黄沙吹作雪。三更雪尽寒更切,泥床如水衾如铁。骨战唇摇肤寸裂,魂魄茫茫收不得。谁能直劈天门开,放出月光一点来。”北方天寒地冻,朔风呼啸,诗人从气候温暖的江南而来,对北方的寒冷不能适应,自己感觉已经到了“魂魄茫茫收不得”的程度,盼望着哪怕有一点日光带来温暖也好,暗喻盼望有人能解救他于困境之中。在北方彻骨的寒冷中,诗人对流放生活几近绝望,不知自己将魂归何处,他在《皇天》中写道:“皇天何苦我犹存?碎却袈裟拭泪痕。白鹤归来还有观,梅花斫尽不成村。人间早识空中电,塞上难招岭外魂。孤雁乍鸣心欲绝,西堂钟鼓又黄昏。”[5]141“岭外”之人北流“塞上”,诗人将自己比作一只离群的“孤雁”,哀鸣之声令人断肠,家国破碎,诗人已经不如“白鹤”“梅花”,无处觅归途。

在艰辛的生活环境中,诗人不免对故国家园无限思念,以对比的手法于回忆中表达对北方生活的感受:“流光如矢命如尘,冰作生涯鬼作邻。岁底又添门外雪,灯前几个岭南人。大家共话俱含泪,各自伤心不为贫。去去且将拳作枕,梦中同迓故园春。”寒冬与春天,现实与梦境,两相对写,表现了诗人流放北方的悲苦心境,写出了北方极为寒冷的气候与艰苦的物质条件,同时也表达了诗人对温暖如春的家乡的思念。

鄂貌图的诗歌则写出了北方人眼中的南方风情。《沅江土俗》:“谁知南诏地,风景自相悬。人熟桄榔味,山含叆叇烟。分明霜雪日,却是艳阳天。客路从何处,相看鸟道边。”“桄榔”的味道,云气浓厚的景象,急剧变化的气候特点,都写出了鄂貌图眼中的新奇。南方与北方在自然景观、气候特征、物产风俗等方面均有较大差异,难怪诗人唱叹两地“风景自相悬”。

二位诗人从不同的审美视角出发,道出了各自内心不同的审美体验。函可描写北方气候的寒冷,抒发了对人生的深刻体验,他的诗歌正如他笔下北方的气候,寒意阵阵,充满悲凉的色彩。鄂貌图在描写南方景物时,带有自然、欣喜的意味,足见写作时平稳安详的心态。无论南方还是北方,景物是一种客观存在,诗人在描写眼前之景时倾注了自身情感,使景物具有了情感内涵。

4. 诗歌对后世的影响不同

函可与鄂貌图均为清初诗人,二人的诗歌创作对后世均产生了较大影响。函可作为最早流放到东北的诗人,他组织了冰天诗社,该诗社是东北第一个文人诗社,函可把江南文人的结社风气带到东北,为东北文坛注入生机活力。清初流人对东北地区文化的提升作用不容忽视。高塞在《悼剩和尚》中说:“一叶流东土,花飞辽左山。同尘多自得,玩世去人间。古塔烟霞在,禅关水月闲。空悲留偈处,今日共跻攀。”高塞把函可比作佛祖一叶,虽流落“东土”,却来去“自得”,烟霞笼罩“古塔”,令人慨叹,此处成为凭吊函可大师的遗迹[7]。可见函可对东北文化影响之深远。

鄂貌图是第一个写汉诗的满族诗人。随着清军向关内挺进,满族诗人开始学习汉族先进文化,自觉用汉文书写作品,如高塞、禅岱、图尔宸等人,其中鄂貌图无疑是表现最突出的一位。在铁保整理出的八旗诗集《熙朝雅颂集》中,收入鄂貌图诗歌13首,名列第一[3]。鄂貌图的创作对满族诗人融入中原地区的汉人诗歌创作群体起到重要作用。由于鄂貌图精通满文、汉文,成为满族最早的翻译家,曾译《诗经》为满文,表现了积极学习汉文化的自觉意识,开创满汉文化融合的新纪元。王世祯评价其为:“满洲文学之开,实自公始。”[8]

总之,函可与鄂貌图的诗歌形成鲜明对比。函诗淡远中见豪情,鄂诗激昂中显沉郁;函诗由南向北,将中原诗风传播到东北边陲,鄂诗由北向南,在学习汉诗过程中将满族文化不断向中原渗透,随着鄂貌图征战的步伐,他的诗歌创作也日臻成熟。张玉书《北海集序》云:“今天子修明,黼黻之盛,则公之诗,当更有埒于卷阿既醉之什。”[9]显然,汉族文人对鄂貌图的创作予以极大肯定。通过对函可与鄂貌图诗歌创作的对比,可以看到明末清初朝代更迭的历史变迁,以及满汉政治文化的对立与渗透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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