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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醒的审视与冷静的反思
——论张洁《无字》中的审“父”意识

2019-02-09吴玉杰

关键词:无字张洁男权

张 驰,吴玉杰

(辽宁大学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136)

无论在中国还是西方,“父亲”一词都有着极其深厚的象征意味。法国精神分析学家拉康在20世纪50年代曾提出了著名的“父亲之名”、“父亲是一种隐喻”等论断。他认为“父亲”并不代表“真实的父亲”,即生理意义上的父亲,也不代表孩子幻想中无所不能的父亲。“父亲”是一个能指符号,具有象征意义,代表法律与家庭秩序对母亲与孩子之间自然的紧密联系或乱伦倾向的一种制约力量,使得孩子的俄狄浦斯情结及母亲的约卡斯特情结不再进一步发展。[1]从拉康的理论中不难看出,精神分析学派所谓的“父亲”仅是指横在母亲与儿子之间一道隐形的道德束缚,并不存在具体的所指对象,与中国文化中的“父亲”有着较为明显的区别。

一、“父亲”在中国的文化内涵

中国人在千百年来以男权为核心的传统道德的影响下,往往赋予了“父亲”能指和所指的双重意义。“父亲”的“父”在汉语中有着丰富的精神内涵,它既有“父辈”中蕴含的先验、前驱之意,又有“父系”中强调的男性性别之感。故而在中国大多数的文学作品中,“父亲”一词既指“生理上的父亲”,又象征着男性在社会环境、家庭伦理、男女恋爱、婚姻生活等关系中至高无上的权力与地位。《雷雨》中的周朴园、《家》中的高老太爷、《财主底儿女们》中的蒋捷三等,都是现当代文学作品中较为典型的中国式“父亲”——封建家族中的大家长。

在以男权为核心的社会形态里,中国女性长期陷入集无意识之中,直到五四时期,随着“人的觉醒”,“娜拉们”才逐渐摆脱无意识的蒙昧状态,纷纷离家出走,追求平等和自由。然而妇女解放之路可谓是“道阻且长”,新时期以来,女性意识的勃发与传统伦理的矛盾使得女人再一次面临新的困境:在家庭、事业与自我的抉择中左右为难,踟蹰不前。在新的历史境遇与社会关系面前,女性不得不将男人再次推向“审判台”,对他们及以他们所代表的“父”权进行彻头彻尾的打量与审视。正如陈染在《巫女与她的梦中之门》中沉重的感慨:“父亲们/你挡住了我/即使在你蛛网般的思维里早已布满/坍塌了一切声音的遗忘,即使/我已一百次长大成人/我的眼眸仍然无法迈过/你那阴影……”[2](P266-267)相比于陈染单一的仇视与激烈的反叛,张洁对男人的态度要复杂得多。从《爱,是不能忘记的》到三卷本长篇小说《无字》,张洁为笔下的男主人公们戴上完美崇高的“父亲”面具,又亲手把面具撕碎,冷静犀利地审视着他们虚伪自私的真容。

二、清醒的审视——审“父”精神的内在表征

杨经建指出:“审父”是一种以平视的姿态对某类先验的秩序性存在(人情和事理)进行理性的、客观的、带有明显的现实主义的意味的观照和审度。[3]在《无字》这样一部半自传体小说中,张洁借吴为的成长经历以及爱情挫折,对父权与男权进行全方位的审视和打量。

(一)刺穿男性的本质 顾秋水与胡秉宸作为吴为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两个男人,一个造就了吴为奴性的根源,一个见证了她爱情理想的幻灭。吴为的生身父亲顾秋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旧兵痞”,“他干什么都是听天由命,尽力而为,也不曾忘记自己一辈子都是他人的走狗——既然是走狗,就得让主人觉得有用,否则主人就会把你一脚踢开。”[4]生而为人,顾秋水没有独立的人格,他就像一个软骨动物,妄图趋炎附势,飞黄腾达。他需要时刻保持着身为走狗的忠诚与价值,以免在被抛弃的恐惧中担惊受怕。身为男子,他非但没有挑起家庭的重担,反而一走了之,给妻女带来无尽的伤痛,甚至连自己还要不断受惠于女人的恩情、照顾和爱才得以苟且度日,令人不耻。吴为恨顾秋水,不但恨他的始乱终弃将自己和母亲推向了生活的悬崖边,更鄙夷他骨子里散发出的阵阵奴性。他亲手断送了家庭的幸福,更把这种人性中最低贱、下作的品质带给了吴为,成为了她一生悲剧的源头。在那样一个政局动荡、人心惶惶的年代,父爱的缺失以及生活的困窘使得吴为人格逐渐扭曲,小小的她早已学会委屈自己,卖笑给“主子”来获取一点点施舍来填饱肚子。“有那么点不能免俗的、对赏赐的巴望,并贵有自知之明地、很‘贱’地把巴望定位、局限在守望他人淘汰的一根骨头、一点破烂上。”[4],在包二太太的楼梯上,吴为的奴性开始初步展现,这也成为后来吴为在与胡秉宸的关系中一直奴颜婢膝的根源所在。如果说顾秋水的趋炎附势、不负责任只是吴为对男人本质的“浅尝辄止”,那么对胡秉宸由希望到绝望态度的转变,才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虚伪,当着吴为的面花言巧语,又道貌岸然地与妻子联名批判吴为;他自私,为了满足自己的性欲,强迫生病的吴为配合他的“表演”;他风流,小心地周旋在三个女人之间,还不忘回味年轻时的恋爱史;他冷酷,果断地与没有利用价值的前妻离婚,又在玩儿腻了之后甩掉了吴为……他的态度反复无常,利用吴为对他深入骨血的仰视和崇拜肆无忌惮地玩弄她的身体和感情,处心积虑地采取着狎妓的姿态,逼迫吴为“主动出击”,并坐享胜利者的自信与满足。

尽管身为世家子弟的胡秉宸和木匠的儿子顾秋水在身世背景与行为处事上有着天壤之别,但同样身为男人,他们却有着近乎复制般的相似,那就是对于女人的把玩心态与不负责任。他们从没有将女人当作独立的个体来看,而是将其视为男人的玩物,寻欢作乐的工具。在他们有生理需求时,极尽挑逗之能与女人斡旋,一旦没有利用价值就不管不顾,抛之脑后。他们不愿有婚姻的束缚,更不想有妻子和儿女的负担,情人的“速食性”比婚姻的牢笼更能令他们在情爱关系中游刃有余。

(二)审判“父”权的暴力 顾秋水的卑鄙与可耻不但展现在他难掩的奴相上,还体现在他对叶莲子和吴为残酷的家暴上。在与军阀包天剑的关系中,顾秋水始终处在一个难以自我实现并讨不到主子欢心的奴才地位,正是这样一个找不到自身价值,只能跟在强者屁股后面摇尾乞怜的懦弱男人,在家庭关系中仍然手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他可以随时随地对妻子进行无情的打骂,当着妻子的面赤身裸体疯狂地与情人做爱,给女儿的心灵留下了不可弥补的巨大的创伤。在幼小的吴为眼里,父亲就是暴力的代名词。“顾秋水两胯之间、那个随他跳来跳去、拳打脚踢,滴里当啷、荡来荡去,说红不红、说紫不紫,丑陋无比的东西又是什么?吴为实在猜不出来,最后把它归结为暴力——既然它随顾秋水的暴力而来,自然就是那暴力的一个部分。”[4]张洁此类对于男性“菲勒斯”丑化式的描写不仅是对顾秋水个人的口诛笔伐,更是对整个男权制度对女性的压迫与欺凌进行的终极审判。与出身行伍的顾秋水不同,斯文儒雅如胡秉宸绝不会粗俗无礼到对女人大打出手,他对于吴为而言不仅是恋人,更扮演了精神之父的角色。由于顾秋水的失职,吴为从小父爱缺失,尤其在目睹了顾秋水对母亲施暴之后,她对于安全感更是无比希冀。她不顾母亲的劝告与哀求,不惜再次背上“小三”、“破鞋”的骂名,与看似成熟稳重、安全感十足的胡秉宸展开了长达20多年的情感纠葛。然而胡秉宸却无时无刻不在对吴为进行精神上的折磨与摧残,小心谨慎地开展着他的爱情游戏,难说不是父权暴力对女性的掌控与强奸。它使得吴为在爱情与亲情之间进退两难,在理智与感性之中左右徘徊,这种隐形暴力,加之叶莲子去世的悲伤以及自身理想幻灭的焦虑与痛苦,使吴为终于坠入了精神崩溃的深渊。

像顾秋水和胡秉宸这般猥琐卑鄙、不负责任的男性在现实生活中不在少数,当他们在无法直面人生的困境时,便虐待手无寸铁、更加弱小的女人,从中获得逆向补偿以达到心灵的慰藉与满足。这种无耻、卑鄙的行径正是父权制度对每个男人的“馈赠”。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吴为疯癫的结局与不留一字的陨落,正是张洁对男权暴力无声的审判。

(三)主动大胆的报复 如果说吴为刺破男性本质、审判“父”权暴力只是停留在精神层面上的出走与反叛,那么对男性进行主动、大胆的报复则是张洁赋予吴为的一项特殊而神圣的权力。和外祖母与母亲一样,虽然吴为依旧没有逃出女性悲惨命运的轮回,但她不再逆来顺受,更不会一辈子消耗在痴情的守望与坚强的隐忍中,她有着高昂的女性主体意识,能敏感清晰地捕捉到发生在自己身上和母亲身上的因为性别而不得不承受的苦难。包括叶莲子在内,没有人能够理解吴为对顾秋水的仇恨。“哪怕他每个月给我们十块钱,十块,只要十块,我的人生也不至于从两岁就开始往下栽,也不至于这样奴颜婢膝,一辈子在与他人,特别在与男人的关系中犯‘贱’……”[4]这是吴为发自内心的控诉,因此她倾其所有寻找报复顾秋水的办法,终于在父亲临终之前,断然拒绝了带着女儿去探望的请求,完成了她的复仇。

吴为对胡秉宸的报复是从结婚之后开始的。胡秉宸的自私猥琐将吴为的美好愿景一点一点消耗殆尽,任由他语言上的挑逗和身体上的狎妓姿态,吴为永远保持着旁观者的态度冷漠地审视一切。面对吴为不再年轻的躯体,胡秉宸挑衅地说:“没想到你的皮肤已经下垂得这样厉害了。”吴为早已不再年轻,对胡秉宸的迷恋也终于在结婚之后现实了起来。如果放在以前,面对胡秉宸的苛责,吴为一定先从自己身上找问题,可她变了,冷冷地反驳道:“你又好到哪里去了呢?”这看似平淡的话语对高高在上的胡秉宸来说无疑是一种羞辱和蔑视。吴为或许是有意的,有意用一句犀利的反问开启了对胡秉宸的报复。叶莲子去世了,头七还没过,胡秉宸就急于行房事,吴为没有反对,她挂着眼泪,像一台冰冷的X 光放射机,任由胡秉宸来回“抽动”也没有任何的反应。从精神上的反叛到行为上的主动拒绝、大胆报复,吴为在成长、成熟过程中性别意识渐次深化,反抗精神由萌发走向自觉。

三、冷静的反思——审“父”意识的精神意旨

“除了现实主义的理性与观照,审美意义上的‘审父’还可以引发知性的领悟、精神的启迪和心灵的意会。”[3]《无字》中的审“父”意识既体现了作家自身恋父情结的幻灭,又引申出对女性命运的“自审”,给人以深刻的精神反思。

(一)“恋父情结”的幻灭 从《爱,是不能忘记的》中的老干部,到《无字》里的顾秋水和胡秉宸,张洁对男性态度的转变是一种现代女性意识勃发下的合理诉求。在张洁笔下,尽管吴为没能全身而退,但她摆脱了沦为男性窥视物的命运,毫不留情地揭开男人虚伪的面纱,对男性本质与男权历史进行了无情的剖析与鞭挞。值得关注的是,《无字》中的男性形象整体上呈现出一种“弱势化”的趋向。从“只会读一点,只会写一点”的庸俗市侩叶志清,到恃强凌弱、奴性尽显的暴力兵痞顾秋水,再到虚伪善变、不负责任的老革命胡秉宸,《无字》中的男人一改传统文学中风度翩翩、能文能武、品行端正、一往情深的形象,他们卑鄙、猥琐、庸俗、懦弱,丝毫没有责任心与正义感,甚至在社会现实面前表现出一种弱势感与逃避心理,只会通过对女性的玩弄与虐待来展现自己的“男子风范”,以求得不可挑战的优越感。

中国当代文学中不乏“审父”意识强烈的作品,比较有代表性的当属王蒙的《活动变人形》。作品中倪藻的“审父”与吴为的审“父”有着一定的精神相通之处,即对传统儒家家庭伦理的反叛。《论语·里仁篇》有云:“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5](P38-39)传统的儒家伦理将“孝”看作是人伦之本,要求子女晚辈在对待父母的过错时,要柔声细语,婉言相劝,如若不被接纳,仍要对父母怀抱尊敬之心,不去忤逆他们的意愿,与他们针锋相对。倪藻和吴为对父亲的“审视”均带有一种相当普遍的社会情绪,即当父亲不能恪守身为家长的责任与义务,对子女弃之不顾时,子女常常就会踏上叛逆之路,与他们甚至是整个家庭决裂。然而倪藻的“审父”隐含着某种时代内涵与社会文化精神,他着力揭示出盲目崇外与个性追求之间的天壤之别,并试图展现倪吾诚所谓的“个性解放”从一开始就是浮于表面、滑稽可笑的,因而带有明显的对社会文化批判的意图。吴为的审“父”却带有明显的女性体验与性别意识,她要审视的不仅是以父亲为代表的传统伦常,更要批判以男权为基础的性别压迫。这种以性别视角为出发点的“审视”更多地表现出女性群体的觉醒与反抗而非宏大的社会症候,其对男人从希望到绝望的态度转变具有一种深层次的心理学意义,即“恋父情结”的最终幻灭。

(二)女性命运的“自审”《无字》中审“父”意识的独到之处还体现在女性从“审父”向“自审”的转变。张洁把爱情失落的悲剧不单单归咎于男性的始乱终弃与虚伪善变,她不抱怨命运的捉弄,而是反躬自审:女性自身主体意识的缺失才是悲剧产生的重要源头。外祖母墨荷在多年沦为生殖工具之后,终于在一次难产中命绝而亡;母亲叶莲子一辈子都消耗在无尽的等待与坚强的隐忍之中;吴为也终于在奴性的催使之下卑躬屈膝,将自我无限缩小来迎合一个猥琐老男人的各种玩弄与折磨。一代又一代的女性不断陷入悲剧命运的循环,令张洁不得不在审视男性的同时,反观女人自身的弱点与不足。西蒙·波伏娃说:“女人崇拜男人到一个程度会把他当做神”,“当她爱上一个男人时,她在他身上找寻神的影像。”[6](P432)寿静心有感而发:“造神本身就意味着人性自我的彻底丧失,所以,人往往在造出神之后匍匐在神的脚下,为神而异化,永远没有站起来的机会。”[7](P205)近年来,“亲生父亲猥亵女儿”、“XXX 家暴”等话题频频登上微博热搜,“违规怀孕不流产就处分”、“无痛分娩全国推广”等关乎女性生存发展的“政策”也引起了网民的热烈讨论。可见,两性平等问题在今天高度开放、民主的时代与社会中依然存在,且丝毫没有过时。有些网友认为,女性有权利跳脱出舆论的压力与性别观念的桎梏,大胆自由地追求自己的个性;有些观点则显示,这种现象无疑是细思极恐的女权主义的反噬与抬头。张洁在吴为一家三代女性悲剧命运的书写中给了我们答案:女人一旦将自己全部的人生道路与精神追求错误地寄托在男人(甚至是别人)身上,那么她就等于丧失了主体价值而完全沦为了男性的附属品,永远处在与男人不对等的弱势地位,没有任何的独立性与话语权。她在对父权的审视中不忘扪心自问,究竟是男性的专制与伦理的规约让女性丧失了自我,还是女人自己主动放弃了生而为人的主体价值,选择成为男权的附庸?

结语

张洁的《无字》通过对“父”权的审视、控诉、甚至是报复,谱写出一曲女性命运的悲歌。值得欣慰的是,在小说结尾,吴为的女儿禅月终于摆脱命运的轮回,拥有了幸福的生活,成长为一个独立、自由、有知识的现代女性,象征着一家三代女性悲剧命运的终结。《无字》中的女人们在与男权的不平等抗争,与父权的暴力抗争,与自我的依赖性抗争,更在与命运的轮回抗争。有人认为,《无字》是张洁由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的标志,这点我并不赞同。诚然,《无字》中表现出对男性鄙夷与绝望的态度是毋庸置疑的,但审“父”绝不是要将男人彻底地清除出女性的世界,建立起《方舟》中勾勒的女性乌托邦。它是觉醒,是反抗,是对平等的渴求与呼吁,更是自我透视的镜子,扼住命运咽喉的手。女性自身的独立、平等、自由与两性和谐的终极目标才是张洁审“父”之举的内在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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