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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字》与《青狐》

2014-05-26刘心武张颐武

书屋 2014年5期
关键词:私生活茅盾文学奖无字

刘心武++张颐武

张:关于莫言,我们有很充分的对谈。现在能不能说说你们那一代,我指的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四十年代出生的作家们。

刘:我们这一代虽然有的作家淡出了文坛,有的不那么活跃了,边缘化了,但也还有不少人保持创造力,还在写作,所写出的文本,基本上还是属于现实主义范畴,当然像王蒙,他借鉴一些像意识流啊,时空交错啊,等等传统现实主义里头没有的技巧,但就整个文本而言,它是写实的,也就是现实主义的。那么在莫言那样的文本大得其道的情况下,我个人认为,现实主义的文本现在确实遇到了困难。有一个个案,我觉得有一些诡异,你是文学评论家,我想请教你,你来诠释,就是在中国有一个作家,两次获得了茅盾文学奖,就是张洁,按说她两次获得茅盾文学奖,应该是中国当下最重要的作家,就算读者还不够多,起码评论界应该热闹起来,但是很奇怪,我没有看到任何评论家就这个事情来做分析,特别是她后来获奖的三卷本《无字》,在评论方面非常稀少,非常空缺,对吧?参与那届茅盾文学奖的评委,似乎也都闷声不响,获奖名单出来后,张洁二次获奖,你知道这个奖中国作家们还是很看重的,中国一般读者也是很看重的,但是也没有哪位评委写出文章来,告诉大家他为什么投这个作品一票,告诉人们这个作品好在哪里,以及张洁在中国文学界是多么重要的作家。而且,一些文学圈内的人士都知道,那次的茅盾文学奖,张洁的《无字》和王蒙的《青狐》都入围了,王蒙不消说是中国当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在海外的声望也非常高,而他在那以前的历届茅盾文学奖评选里都没有能够获奖,他的《活动变人形》,我个人认为非常精彩,应该得奖,结果落选。当然绝不能仅以获奖论英雄,没得奖王蒙依然是出色的作家。但是整个事情还是有点奇怪。张洁此前因《沉重的翅膀》得过茅奖,《无字》还要再给她一次,王蒙此前没得过茅奖,《青狐》却依然落榜。王蒙本人可能无所谓。但是我觉得这个现象值得探究。更有意味的是,《青狐》本身就是对《无字》的拨乱反正。

张:两者互相隐喻,互为文本。

刘:倒没互相,张洁应该是自己写自己的。《无字》面世不久,王蒙就在《读书》杂志上发表一篇长文,《极限写作与无边的现实主义》(载《读书》杂志2002年第6期),是针对张洁《无字》写出的评论。王蒙对《无字》基本上持批评的态度,认为张洁书里写到的那个共产党高级干部的原型已经故去,张洁这样进行“极限写作”不厚道。王蒙设问,如果那个原型仍然活着,并且也行使话语权,也以张洁为原型来写部小说,又该如何?大致是这样的意思。王蒙文章里提到的“无边的现实主义”,跟法国文学理论家加洛蒂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提出的“无边的现实主义”似乎没有什么关联,他那批评文章的总体意思是,现实主义的写作还是应该有边界的,应该把握一个度,“极限写作”不可取。那篇文章发表不久,2006年王蒙出版了长篇小说《青狐》,这个长篇小说,似乎有替已经故去的那位《无字》中的男一号原型行使话语权的意味,那原型大体上跟王蒙是一代人,是“少年布尔什维克”。《青狐》是对《无字》的一个回应。这是一次认真的回应。查阅百度上关于《青狐》的词条,可以看到这样的说明:“《青狐》是王蒙最新的长篇小说力作。这部小说写作历时三年,又花数月时间精心打磨,终于奉献于读者面前。王蒙从事写作五十年,出版了七部长篇小说,《青狐》是他第一次以女性为主人公,描写她的爱情、性格、欲望,描写她的理想、才华、热情与她的环境、教养、历史角色之间的巨大的不平衡,刻画了一个可爱可笑、可敬可悲的女性形象。”“不平衡”、“可笑”、“可悲”这些考语值得注意。

张洁写《无字》用了十二年,王蒙写《青狐》用了三年,他们都是认真的。茅奖给了《无字》,似乎是对《无字》的充分肯定,但没有后续的声音,没有什么评论家来分析,告诉读者《无字》的文学价值究竟体现在哪里。而且似乎也没有什么媒体就此采访张洁,发表出有相当篇幅的采访录来。我觉得这不是“此时无声胜有声”,是“缘何此事竟无声”?王蒙的《青狐》倒还有些评论,但是似乎都忽略或者是回避了它是对《无字》的一个反拨。王蒙关于“极限写作”和“无边的现实主义”的论述值得重视,但我没有看到就他这些文学理念的回应与讨论。为什么?这是一个很怪异的文化现象。我现在就要请教你,你对这个问题怎么看?

张:您提出的这个问题有意思。《无字》这本书呢其实写了很久,篇幅也很大,它等于是一个自传,但是这个自传呢按照王蒙的想法,对与作者生活中有过关系的某些人士,造成了很大的伤害。这个书确实是把写实主义推向了极致,涉及私生活,下笔很猛。

刘:实际上张洁这样一个长篇是很难得的。日本很早就有一个关于小说类型的概念,叫做“私小说”,中国好像没有。你看包括莫言的作品里边,文本里似乎没有什么他个人私生活里的东西。

张:中国白话文学早期有,1949年以前有,其实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就是“私小说”,但是还不够强烈,没有这么猛。张爱玲有的小说也可以划归到“私小说”范畴里。在中国大陆“私小说”断档很久,但是二十一世纪初张洁出版了《无字》,她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很猛。张洁很有意思,就是《无字》其实是把《沉重的翅膀》解构了。这两部书如果互为参照的话,你看当年《沉重的翅膀》中那个男主角真是非常了不起,那个副部长简直就是一个浑身发光的改革家。《沉重的翅膀》那个书当年其实正好展示他的正面,后边的《无字》则把《沉重的翅膀》里的那个角色给解构了,拆解了,否定了,把他私生活里那么下作、低级、不堪的状态无情地描写出来,把生命的肮脏不堪写到极限了。这样的写法在中国文学领域真的很少,她后边的作者也没有这么写的,后无来者。

刘:为什么评论家集体沉默呢?

张:这个事可能是它太具有挑战性,太凶悍,许多人都难于接受。

刘:具有挑战性才更有评论的价值啊。

张:它又很长,涉及的家族史又很复杂,没有人去仔细评论,可能是因为难以下手吧,这确实很可惜。这本书这种写法在新时期以来的文学里面独树一帜,这么狠地把自己的私生活曝光,这种写法是很罕见的。endprint

刘:正因罕见,更需评析。评论家怎么能怕麻烦呢?这是你们的专业啊,难下手也应该下手。特别是作为茅奖评奖委员的评论家,你为什么把票投给《无字》,或者你为什么不把票投给《青狐》,在尘埃落定之后,无妨写出文章,对作家、对读者、对中国文学的发展都是应尽之责嘛。如果说是怕得罪王蒙,那又为什么让张洁二次获奖呢?其实张洁本人可能对二次获奖也没多大兴趣。

张:你对评论界的质疑有一定道理。《无字》这个作品也并没有得到广泛的阅读,这个作品很怪,写私生活十分生猛,“极限写作”,但影响有限,没产生轰动。仔细想真的很值得玩味,《沉重的翅膀》里作为改革家形象的,和《无字》里在私生活里寡廉鲜耻的,两个男子的原型,其实是同一个“少年布尔什维克”。这个现象似乎很少有人关注。

刘:张洁是以《森林里来的孩子》出道的,但那篇作品似乎只不过是她步入文坛的敲门砖,她真正想书写的,还是她自己,从短篇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开始,到中篇小说《方舟》,到后来的长篇小说《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走了》,到《无字》,她作品里的自传性、家族史性质越来越凸显。《爱,是不能忘记的》里面的那个令女主人公爱慕的男子,原型就是“少年布尔什维克”,在那篇小说里,以张洁自己为原型的那个女子,对“少年布尔什维克”还只是远望,连手都没有拉过,后来写《沉重的翅膀》,就把那“少年布尔什维克”的副部长作为改革家讴歌,从远望变成近观了,那么到《无字》,就“极限写作”,写到肌肤之亲了,一路写下来,层层扒皮,是个幻灭的历程,是“私小说”,也是女权主义的书写。《无字》这么一个庞大规模的文本,好像大家都在冷落它的时候,我觉得在我们的对话当中要把它提出来加以强调。

张:张洁这个人现在也不在公众视野中出现,我觉得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刘:好像也不是她有意躲避传媒,似乎也没有传媒专门关注她。

张:没有人关注这个事情,得了奖以后也没人关注。因为茅奖的作品其实得了奖以后还是有助于它获得关注的,但这个作品真的是没有人关注。这个倒是一个新发现。

刘:别人不关注,我们要关注。而且我们基本是肯定性的关注。张洁《无字》的被冷落,折射出纯文学里写实作品面临的困境。其实王蒙从1992年到1999年陆续推出的“季节系列”,即四部内容相接续的长篇小说《恋爱的季节》、《失态的季节》、《踌躇的季节》、《狂欢的季节》是他本人最重要的著述,我以为也是非常精彩的结撰,虽然还不到史诗的程度,却也算得上为一代人,为共和国一段历史立传的宏伟卷帙,出来以后有些反响,也有大学里的教授、研究生写出学术论文,但是却被排除在茅盾文学奖外,传媒虽然对王蒙的报道采访很多,但把重点放在“季节系列”并在社会上引起反响的报道采访却似乎缺席,以致就读者阅读而言,“季节系列”还得算是“冷书”,这也是很遗憾的事情,也折射出写实文学的窘境。现在似乎只有莫言那种拉大与写实的距离,搞魔幻、搞复杂隐喻的小说文本,既容易被国内宽容,也容易被西方接纳,但是你严格地写实,可能就会被认为敏感。现实主义文本的书写如何走出困境,需要有志向的作家做出新的努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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