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社会礼仪制度下的悲剧
2019-01-30徐晔
徐晔
《万历十五年》是华裔美籍历史学家黄仁宇在1976完成的著作,最初出版的是英文本《1587,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The Ming Dynasty in Decline》(《1587,无关紧要的一年》),1982年由中华书局出版中文本,2007年1月由中华书局出版《万历十五年》增订本。
该书从无关紧要的1587年人手,主要试图通过描述万历皇帝朱翊钧、大学士张居正、首辅申时行、南京都察院都御史海瑞、蓟州总兵官戚继光、哲学家李贽这六位的人生经历,来揭示明朝衰落的原因。黄先生认为这些人物皆曾与明代落后的道德礼仪制度抗争,但终以悲剧收场。笔者拟对该书的主要内容、写作手法以及主要历史观点略作评述。
关于主要内容的理解——难以摆脱礼仪道德的内心矛盾
首先是万历皇帝朱翊钧年幼时登基,便在慈圣皇太后和张居正的影响下,学习明代的礼仪与道德。然而追溯到1587年——常洛出生的第二年,他为了心爱的郑贵妃决心废长立幼,以皇三子常洵代替皇长子常洛为太子,对抗文官集团。结果以失败告终,这促使他走上了一条长期与文官集团冷战的道路,即“无为”的怠政。而万历皇帝的怠政是长期与文官集团对抗失利后所做的最后抵抗。例如:他在年少时的书法爱好,被老师张居正适时制止,认为书法已取得較大的成就,不应花费更多的精力,以免影响对经史课程的学习,他最终不得不放弃书法课程的学习;为了在立储问题上实现废长立幼,他册封郑氏为皇贵妃,凭借子以母贵,企图实现立郑氏之子为太子的目标,而文官集团敦促立储时,他虽找出诸多借口拖延但最终无果;万历皇帝想要效仿自己的叔祖正德皇帝亲自练兵、整顿军备,却因自身性格优柔难以违抗文官集团的伦理道德,而最终放弃。此时,可以看到文官集团以一种强大的力量,在强迫万历皇帝摒弃个人意志,接受以道德为精神支柱,以文牍为管理方法的帝国体制。身为一朝天子的朱翊钧在以上种种与文官集团对峙失利的形势下,忧郁无奈,在青年时期就为自己修筑陵寝,谒陵后30多年再未走出紫禁城,充当一位活着的祖宗。笔者认为这并非是万历皇帝的初衷,他青年时代何尝不想励精图治,年幼时便开始学习礼仪,参加经筵。1585年在得知持续干旱而地方官求雨无效之后,他曾亲自步行祈雨。向普天之下表达他关心民膜的诚意并发表训词,认为天时亢旱是由于他本人缺乏德行,也是贪官污吏上干天和所造成的,并提出斥退坏人,引用好人的主张。可见,万历皇帝内心的矛盾,他是想成为一代明君的,只因性格柔弱,无力与文官集团抗衡而放弃与之合作,进行长期的怠政。
张居正身为一朝首辅,身前专制独裁,死后却身败名裂。同样在1587年,这位煊赫一时的已故首辅被抄家。作者认为,他任首辅的岁月里,在局部上改革了国家的经济体制以适应社会多元化发展的需要,但这与以伦理道德为核心的一元化政治体制产生了巨大冲突。究其原因,张居正虽身为首辅,但是没有认清文官集团的双重性格。他视文官集团为行政工具,凭借独裁追求行政效率,而忽视笼络人心。这使文官集团深感恐慌,并将实际问题上升为道德问题。最终陷首辅张居正于孤立无援之地。就其个人而言,是矛盾的。自己主张节俭,并以道德约束万历皇帝,劝谏他精简开支,而他私下生活却奢侈腐化。笔者认为这种矛盾,不仅是张居正或者文官集团内部所共存的,更是当时社会的普遍现象。分析其原因,不过是当时的科举制度下所形成的伦理道德在作祟。科举制度的重要性在当时的社会风气中得到了反映。一个读书人抱着实现人生价值、改变家族命运的目标从小熟读“四书”,因而当时的读书人对一切事物的看法表面保持一致。但是没有制度和法律做保障的帝国体制,最终只能被个人道德的差异所侵蚀。
在张居正之后接任首辅一职的是申时行,他是为人谦和、坚持折衷原则的和事佬。他认为理想和现实是脱节的,把公认的理想称为“阳”,而把人们的私欲称为“阴”。因此,他把调和文官集团的“阴”和“阳”当作首辅的重要职责。他虽不像张居正独裁,却也招致不少的弹劾。笔者认为,申时行既想展示自己身为首辅的诚意,同时又想保护自己免受张居正的牵连,这何尝不是“阴”?申首辅内心的矛盾源于道德观念的负担。他在出任首辅后不久,就想辅佐万历皇帝励精图治,实现“万历之治”。可他却感受到沉重的道德观念负担,甚至在办公时间,皇帝和首辅相去不过一千米,但对他而言却是十分遥远。可见,申时行想实现的“万历之治”,因缺少皇帝的积极参与和文官的配合,可溯源到维持帝国体制的道德层面。
接下来的三位人物:有被认为古怪的模范官僚海瑞、也有孤独的将领戚继光还有消极苦闷的哲学家李贽,他们皆是个性强硬的代表。海瑞一生富有传奇色彩,人们仰慕他的办事风格,却都不愿效仿他的个人信条。当他无法解决帝国体制下的财政问题时,就十分向往明太祖统治的时期。他的一生展示了一个有教养的读书人服务于公众而牺牲自我的场景,但是相比于当时的大背景,这种精神境界的作用十分微弱,并不能改变社会制度。最终在无关紧要的1587年与世长辞。戚继光所处的明代,在观念上对武官十分轻视,保持陈旧的卫所和军户制度而不加改革。戚继光在看清这一切后,做出妥协,在技术上调和各种矛盾。并借助张居正的力量,获得较多支持。然而军事力量的强大带动武官影响力的提升,因此,文官集团深感不安,在张居正下台后,他也无法继续施展自身才能,所进行的军事改革也付之东流,他也在万历十五年(1588)去世。哲学家李贽,万历十五年是李贽出家的前一年。李贽想要完成社会所赋予的责任和担当,更渴望追求个性,兼具自我批评和自我怜惜,因而言论常有前后矛盾之处,生活消极、苦闷。作者认为李贽在王阳明哲学的影响下“存在着鼓励个人以自己的良心指导行动、而不顾习惯的道德标准这一趋向。1587年,李贽就走到了这条道路的交叉点。”这三位身处官僚集团内部而不得实现自身抱负的人,内心何尝不是矛盾的,但是个人无力改变官僚集团整体面貌,只能酿成个人悲剧。
关于黄仁宇先生写作风格的感受——叙事生动
通读全书,一定发现各篇章中的人物都因万历十五年,而串联起来,表面似乎是巧合,但实际上是从政治、经济、军事、文化方面选取有代表的人物,以人物命运发展的走向,批判以道德为支撑的帝国体制。就其历史叙事的写作风格而言,接近文学小说。
比如:对历史人物内心世界的描绘十分动人,可以说是最大限度地发挥了历史想象。在描述万历皇帝对郑贵妃的情感生活时,他写道:“她是在最适当的时机来到了他的生活里,填补了精神上的缺陷。凭借机智和聪明,她很快就理解了命运为她所做的安排,因而抓住现实,发挥了最大的能动性,从而达到自己的预期目的。”第三章开头描绘首辅申时行,他写道:“每当大学士申时行走到文华殿附近,他就自然而然地感受到一种沉重的负担。这是一种道德观念的负担。”这种写作风格并非首创,此前西方学术界就有史景迁的《王氏之死》一书。然而这种写作风格引来很多史学界学者的质疑,认为有违学术规范,不像学术论文,也不像专题著作。其顾虑在于,如若对史料运用和分析不足而把个人联想过多置于著作之中,势必会影响了整体著作的真实性和可读性。笔者認为,分析历史需要必要的历史“想象”,正如胡适先生所说,分析、解释历史有时需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因此,叙事风格本身不是问题,学术界的批判也没有错。关键在于作者是否对史料正确解读和对主要论点的清晰阐述,其所做的分析与考证是否皆有文献资料为依据。此外,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大众史学开始兴起,人们需要这种平和易懂且不乏学术韵味的历史书籍。
关于晚明社会的历史结论——社会礼仪制度造成悲剧性结局
第一,作者认为这一切都可以归于庞大而无效的帝国文官体制和礼仪制度。作者在《<万历十五年>和我的“大”历史观》一文中说道:“从大历史的眼光观察,应该在读我书时看出中国传统社会晚期的结构,有如今日美国的“潜水艇夹肉面包”,上面是一块长面包,大而无当,此乃文官集团;下面也是一块长面包,也没有有效的组织,此乃成千上万的农民。其中三个基本的组织原则,此即尊卑、男女、老幼,没有一个涉及经济、法治和人权,也没有一个可以改造利用。”黄先生看待晚明史的角度、立场和观点,体现了其大历史观的运用,从长时间、远距离、宽视野检讨历史,跳出中国传统的思想桎梏,以宏观视角与东西方比较的方式来探讨其所认为中国落后西方的根本原因。但同时我们也该立足于中国当时的传统社会进行分析。饶伟新先生认为作者所批评的“不作为”的明代政府体制,以及存在种种“弊端”的礼仪道德,其实并不总是消极的历史因素,在总体的历史进程之中,它们往往发挥了独特的历史作用。
第二,作者在全书的最后一章总结说:“1587年,是为万历十五年,岁次丁亥,表面上似乎是四海升平,无事可记,实际上我们的大明帝国却已经走到了它发展的尽头。在这个时候,皇帝的励精图治或者晏安耽乐,首辅的独裁或者调和,高级将领的富于创造或者习于苟安,文官的廉洁奉公或者贪污舞弊,思想家的极端进步或者绝对保守,最后的结果,都是无分善恶,统统不能在事实上取得有意义的发展,有的身败,有的名裂,还有的人则身败而兼名裂。因此我们的故事只好在这里作悲剧性的结束。万历丁亥年的年鉴,是为历史上一部失败的总记录。”笔者认为,书中通过几位社会精英的个人悲剧命运,而论断为明朝的大失败,似乎有待推敲。这六位上层社会精英并非一事无成,对国家毫无贡献,如:朱翊钧平定哱拜之乱、御倭援朝、平定杨应龙之叛的“万历三大征”,就都获得了成功;张居正经济改革的一条鞭法,成为白银货币化完成的标志;戚继光扫平东南倭寇,构筑北方防线,更在明代历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李贽提倡个性解放、自由竞争,冲破当时的道德伦理,对推动思想文化发展有积极的影响。然而全书基调沉重,篇幅无不展示其失败的惨痛,易让读者误读。
第三,书中对史料解读的问题,在学界引发讨论。如:潘叔明先生和许苏民先生在《<万历十五年>对李贽著作的误读》,指出作者对李贽著作做了掐头去尾进行描述的问题。具体是李贽对海瑞、蔡文姬的评论、李贽赞扬寡妇守节问题、李贽思想性格及思想的人民性问题等的错误解读,同时将李贽写成一位消极苦闷的思想家也并不符合史实。陈梧桐先生在《<万历十五年>质疑》,指出作者对所征引的史料多有误读、歪曲或篡改之处。如:第五章作者认为海瑞为母亲做寿买的肉是猪肉的理解,与《明史》《海瑞集》《国朝献征录》文献记载的“肉”的概念不符,加之海瑞是回族人,更不可能食用猪肉。出现这样的史料解读,提醒每位学者的研究更加严谨,以免产生更多疏漏误解之处。
综上可见,《万历十五年》作为一本畅销书,有其独特的大历史观研究视角、形象生动的叙事风格等优点,吸引诸多历史爱好者阅读。但也存在史料的解读问题和总体悲观基调的问题。因此,读者不妨以此书拓宽视野,咀嚼其中的精华,并对一些不足之处加以纠正研讨。